“那,这个怎么会被送到外面的呢?”
我把他写给“上校”的信快速放到他眼前,他吃了一惊,但立刻恢复了从容,脸红了一阵子。
“我——我不是要做坏事,司令。”
“没,司令。”
“不是要做坏事?你把炮台里的军事机密告诉别人,还不是坏事吗?”
“没送人?”
他低头不说话了。
“不干什么,司令,画完就扔了。”
“哎,快交代吧,撒谎没用的。这是写给谁的信呢?”
“你画了以后,拿它干什么呢?”
他看上去在挣扎,但好像很快拿定了主意,态度诚恳地回答:
“没有,司令。啊,如果您说的是我随手乱画的东西的话,那倒有一些,随便画来玩的。”
“那我跟您说实话吧,司令——全部实话。这封信不是写给谁的,我真的是写着玩。现在我知道了,这么做不对,我是在犯傻——可我就犯过这一次,司令,我愿意拿品德担保。”
“没有?”
“哈,听你这么说,我可太高兴了。写这样的信会引祸上身的,你是真的只写了这一封吧?”
“我?没有啊,司令。”
“绝对是真的,司令。”
“威克鲁,为什么你总是写字呢?”
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大胆量——这么坦诚地说谎,我还真是没见过谁能比得上他。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把一肚子火压下去,说:
我停顿一会儿,接着问:
“你好好想想,威克鲁,再问你几件小事,看你能不能帮上我什么忙呢?”
“对啊,司令,是真的。”
“知无不言,司令。”
“你说的是真的?”
“那你先回答我——谁是‘大老板’呢?”
“对啊,司令,”他大概感到有些奇怪,抬头看我,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稚气。
这孩子立马慌了神,下意识瞥了我们一眼,但也就这样而已。他很快平静下来,镇定地说:
“那你只是去玩的吗?”
“不知道,司令。”
“对啊,司令。”他看上去一派纯洁。
“不知道?”
“你是去那里玩的?”
“不知道。”
“啊,我也不知道,司令。其实也没什么缘故,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去那里玩。”
“当真?”
他一点儿都不慌乱,仰着单纯的小脸说:
他很希望能坦率地直视我,可我的目光太严肃了,他撑不住,脑袋开始往下垂,直垂到胸口上。他无话可说,绷着身子站在那儿,摆弄他的纽扣。他虽然做了让人恨得牙根痒的事,可是摆出来的样子也着实可怜。我想打破这恼人的沉寂,问:
“孩子,老去那个马棚干什么呢?”
“‘崇高的联邦同盟’都有谁?”
威克鲁来得很快,他看上去有些劳累焦虑,但表现得不慌不忙。也就是说,他就算觉得不对劲儿,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我观察了他一两分钟,然后轻轻松松地问:
他全身颤抖,两只手动了动,不知道要做什么。要我说,一个小孩做这样的动作,等于身陷绝境了,想跟人求饶。可他没有开口,仍然低着他的头,直挺挺地站着。我们紧盯着他,等他开口。可是只有大行大行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就是不肯开口。好一会儿,我说:
谨遵军政部命令,我立刻拍了封密电,汇报进展,同时告诉了他们纸条的事。我们现在证据十足,行动又取得了成效,不必再伪装什么了。于是我一边让人把威克鲁叫来,一边让人去拿那封隐形墨水写的信。军医在信上附了一张纸条,说他已经试了几种办法,没有收获,但还有其他的方法,或许以后可以试用。
“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而且必须老实回答。‘崇高的联邦同盟’都有谁?”
一六六
他仍然只流泪不作声。我紧跟着说:
切记辛辛辛辛
“回答我!”我把语调抬高,口气变得严肃起来。
雄鹰三翔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闪着哀求的光,压着哭声,哽着嗓子说:
接着又有情报说,威克鲁给了两个新兵什么东西。他刚走开,这两个人立刻被看管起来,每人身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有铅笔字:
“请您饶了我吧,司令!我回答不了,我真的不知道。”
收到命令,我们立刻开始行动。我先让人秘密把瘸腿老先生抓起来,带到炮台严密看守,不准跟人交谈。他最初还总是大吵大闹,后来就乖乖顺从了。
“还敢说不知道!”
人身保障法暂时中止,全城严加戒备。立刻行动,如有必要,可随时逮捕嫌疑人。一有情况,马上向军政部汇报。
“是真的,司令,我说的全是真的,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崇高的联邦同盟’。我可以用我的品德担保,真的,司令。”
这时军政部的电报来了,电文说:
“这可怪了!看你这封信,啊,看见了吗?‘崇高的联邦同盟’,是这几个字吧?你还狡辩什么呢?”
看来,这就是威克鲁告诉“大老板”指令接受无误的“信号”。我立刻把前一天驻守在这门炮附近的哨岗全部隔离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严禁他们彼此接触。
他睁着大眼睛仰头看我,一副蒙了冤的表情,好像我们真的冤枉了他,语气冲动地说:“是有人嫁祸我的,司令。我已经很努力地做人了,从来都不敢伤害谁,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写的,是他们模仿我的笔迹,我不知道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这是从江边的一门大炮中找到的,”他说,“我查看了所有的大炮,全都是取下炮栓认真查看的,结果只发现了这根绳子。”
“啊,你这个撒谎精,简直可恶之极!那,这个你怎么解释呢?”——我从荷包里拿出那封隐形墨水写的信,举到他面前。
这时瑞本回来了。他带回一根麻绳,长约一尺,挽了三个结。
他脸色变得苍白——白得像个死人!看得出来他腿软了,扶墙硬撑着,好一会儿才小声问:
这封信研究完了,我们又打开从瘸腿老先生手里抢过来的信。里面只有两张空白信纸!一盆冷水迎面泼来,浇灭了我们心里烧得正旺的希望之火。我们高高提起的心立刻落到了半空,没着没落,不知该怎么办了。难道是“隐形墨水”?我们很快想到。于是把信纸拿到火上烤,但烤来烤去只烤出来几道朦胧的笔画。我们又把军医叫来,让他把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试一遍,字迹一出来,马上报告。等待真漫长,我们坐立不安。时间经不起耽误,我们急于拿到关于这个计划的重量级情报。
“这个……您也看过了吗?”他的音量低得好像只有空气从嘴里吐出来。
加密急电已经译好了,我审核之后,马上拍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骗他说“我看过了”,我们的表情就先藏不住了,因为这个孩子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坚定。我以为他要说话,可他还是不张口。我只好问他:
“显然他们有一个大胆的袭击计划,就在今晚。这个计划的内容,据我推测,应该就是这一堆○和的内容——突袭占领要塞。我们现在必须果断行动。看形势,我们的隐秘处理已经被威克鲁察觉了。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掌握‘166号’的地点,凌晨两点以前把这个地址拿到手,才能把这些人一扫而光。不用说,最快的方法就是撬开这小鬼头的嘴。但我们必须先请示军政部,他们放了权,我们才能行动。”
“关于这封信泄露出去的军事机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我说不用紧张,看上去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接着,我又说:
他的表情泰然自若,说:
“这小子,”韦布说,“看样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
“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句话,它不会妨碍谁,也不会伤害谁。”
新命令是要严格执行的。明早三点,○○○○要,今天我一发暗号,二百人就分批前往约定地,一定要按时到达,乘火车还是选其他方法自己决定。我们确信会成功,但一定漏了风声,因为里面加了岗,昨夜正副司令多次出来巡查。南方派来接收密令的人是寅寅,今天已到——用那个方法接收。凌晨两点,你们六个必须按时到166号,到达后,乙乙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暗号是把上次的从后往前反过来念。牢记辛辛辛辛,切记。放胆去做,日出以前你们就会变成传奇,改写历史,名留史册被后人景仰。阿门。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我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在撒谎。该怎么办呢?我想。忽然一个办法冒出来,帮我解了这个难题,我问:
我让瑞本去炮台找找看,或许能发现些什么。然后我们接着看信:
“‘大老板’和‘崇高的联邦同盟’你全都不知道?你说信是别人伪造的,跟你没关系,是真的吗?”
“我也觉得很奇怪,”韦布说。“这么说来,就连哨兵中也有他们的同伙,不然根本不可能。”
“是,司令,是真的。”
“啊,”我回答,“这件事说不通。”
我故意放慢速度,把那根麻绳一点一点抽出来,放在他面前,观察他的表情。威克鲁无动于衷,睁着眼睛看了它一会儿,又抬头讶异地看看我。我窝了一肚子火,忍不住地想爆发,可还是强压着,用正常的语调说:
“那他到炮筒那里,又是取东西又是放东西的,看他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看见了吗,威克鲁?”
我回答:“是啊,从第一次截获了他的信,就派人跟着他了。”
“看见了,司令。”
韦布忍不住说:“这家伙不是让人看着呢吗?”
“认识吗?”
崇高的联邦同盟,——昨晚大老板已把指令放进那门大炮,如常收到;指令中止了从前下级部门发出的指示。指令已收,炮内依旧放下接收信号——
“看起来像根绳子。”
先打开放在马棚里的信,信说:
“看起来像?这就是一根绳子吧。你不认识吗?”
我们关紧大门坐下,告诉守卫,不准放人进来。
“不认识,司令。”他的语气坦然得令人难以置信。
威克鲁去了火车站,专等纽约来的车,客人们蜂拥而下的时候,他认真地盯着他们的脸看。不一会儿,来了位老绅士,戴着一副绿色眼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威克鲁旁边,目光焦急地东找西找。威克鲁立刻跑过去,把一个信封交给他,一溜烟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司德安马上上前,把信抢过来,走过便衣侦探身边的时候,甩给他一句话:“跟紧这个人,别让他也不见了。”司德安混在人群里,急急忙忙往回跑,一口气跑回了要塞。
如果不是做了这么恶劣的事,他的沉着几乎令我叹为观止了!我有好几秒钟没说话,故意停了一大会儿,好让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有分量。感觉差不多了,我站起身,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加重语气说:
第二天,情况有了新进展——威克鲁写了封新的信。司德安抢先赶到马棚,看着他藏了信。小特务刚离开,司德安就拿了信出马棚,远远跟着他;在他身后,又远远跟了位便衣侦探,一旦有人认为他非法跟踪,这位侦探可以随时帮助他。
“隐瞒事实可救不了你,孩子,救不了你。这是你给‘大老板’的信号,这根绳子,是放在江边一门大炮里的——”
那天我们一直等到晚上,但特务们没有任何动作。夜晚降了温,四周黑沉沉,雨雪交加,还刮着大风,可暖和的床留不住我,那晚我起床好几次,亲自去四处查看,确定了真的没什么事发生,哨兵们也都在谨慎防卫才安心。没有一处岗位是懈怠的,很明显,谣言在广为流传,一加岗哨就更坐实了流言。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还遇见过一次韦布,他一身寒气,大跨步地向前走。我后来才知道,他也和我一样,一晚上出来了好几次,不确定真的没事放不下心。
“大炮‘里’?不,不是,肯定不是,不是在大炮‘里’,它应该是在炮栓缝里的!——是,就是在缝里的!”他说着,腿一软跪下了,握起双手,十指交叉,仰着脸看我——这张脸吓得惨白惨白的,真让人于心不忍。
想来想去,我们觉得最后的办法最好。现在事态还没有严重到火烧眉毛的程度,这些人还在等着两个连的轻步兵去前线。为了让司德安好好调查这件事,我们给了他最大的支援,让他想办法把“那个方法”找出来。这是个冒险的举动,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特务们察觉,能撑多久是多久。司德安的任务是马上回马棚,把信放回原处,别让人看见,然后待在那儿等接应的人露面。
“不是炮栓,是在大炮‘里’。”我肯定地说。
“真可恶!”韦布说:“谁能想到呢,他居然是个特务!这且不说,我们先研究研究到手的东西吧,看看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一、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特务;二、还有三个特务没找到;三、这些特务混进来的手段方便又容易,只要来联邦部队参军就行了——很明显,有两个傻子被我们送到战场上去了;四、他们在炮台外有接应——不知道几个人;五、威克鲁有个重要情报,不敢用‘这种方式’送,要‘尝试那个方法’。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些。我们到底是从威克鲁下手呢,还是从马棚那端取信的人下手呢?要不然,干脆以静制动,多掌握些情况再下手?”
“啊?是哪里出了问题?上帝啊,这下我完了!”他猛地蹦起来,左冲右撞,从抓他的人手里挣开,竭力想逃跑。他肯定是逃不掉的。等他反应过来,“噗通”一声又跪下了,扯着嗓门儿哭,抱着我的大腿不撒手,语气哀怜地说:“啊,求求您,行行好放过我吧!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他们会杀了我的,我连一分钟都活不了啊!求您帮帮我,救救我啊!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告诉您!”
我们觉得现在不要行动,最好的时机是等那两连的人去了前线。这个想法是炮台里面四个人的想法,还没敢告诉其他人——怕走漏风声。我之所以说四个人,是因为三十米点的那两个兄弟不在了,他们刚混进炮台就被派到战场上了,所以必须再找两个人来替他们。我手上有个重要情报,但不能用这种方式说,不保险,我想尝试那个方法。
我们花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情绪安抚下来。我等他不那么害怕了,神智不那么混乱了,才开始详细问他。他两眼盯着地面,毕恭毕敬回答我的问题,时不时还要拿手去抹他那止不住的眼泪。
“我们”这两个字实在值得深究,可只靠推测得不出结果,我们觉得还是采取行动比较好。首先,我们加了一道哨岗,把防卫力量加强。然后,我们想把威克鲁喊过来,撬开他的嘴;不过这招可不大高明,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我们肯定不会用。我们有必要再弄一些他写的东西,想来想去,我们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威克鲁送信从来不去邮局,那个空马棚应该就是他的邮局。我把亲信书记司德安叫过来,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让他去解这个谜。司德安是德国人,天生是个干侦探的料。两小时不到,探兵来报,威克鲁又开始写了。不一会儿,有消息说,他请假去城里了。威克鲁走之前,他们故意拖了他一会儿,好让司德安在那个空马棚里藏好。不久,威克鲁悠然自若地进去了,四下看看,把一个东西掖到一堆不起眼的垃圾下面。威克鲁若无其事地出去后,司德安立刻去拿这个东西——又是一封信,他把信带了回来。信眉没有收信人的信息,信尾也没有发信人的名字,内容的前半部分是我们上次截获的那封,后半部分接着写:
“这么说,你背叛我们是自愿的?”
“是啊,”我回答,“多好的机会没抓住。还有,他说‘我们’,另外的人是谁呢?他的同伙是在炮台里,还是在炮台外呢?”
“是,司令。”
“可惜没写完,他们要推迟行动,静等——什么时机呢?推迟的又是什么行动呢?说不定最后他会提一笔,这个装模作样的小混蛋!”
“你是特务?”
可这不是现在应该关注的。亟待解决——而且必须要彻底解决的,是另外的问题。我和韦布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韦布说:
“是,司令。”
字条就写到这里——这是瑞本一声咳嗽的结果。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恩将仇报,我心里发沉,从前对这个孩子的怜悯、好感和对他身世的同情,都让这个打击击到九霄云外了。
“从头到尾,你都是在遵照外面的指令行动?”
上校,——我上次写的条子弄错了,最后提到的三尊大炮,口径是放18磅炮弹的;剩下的武器资料都是正确的。炮台状况没变,只是本来打算派到战场上的两连轻步兵,目前还派不出去——他们会停多久,暂时还查不出来,不过我会尽快弄清楚的。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觉得最好先不要行动,静等时机,等到——
“是,司令。”
特伦布尔要塞,八日
“你心甘情愿?”
我瞥了一眼纸条,有一两句话蹦进我的眼里。我立刻让瑞本出去,把韦布给我叫来。纸上的字是这样的:
“是,司令。”
“我从他门上的钥匙孔里监视他,发现他又在写东西。估摸他快写完了,我就低声一咳嗽。他立刻把纸揉成团,往火里丢,还四下看是不是来人了,接着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我才走进去,假装愉快地和他东拉西扯,让他出去做点别的事。他也不慌,掉头走了。火炉里的煤刚生起来,他把纸扔到煤后面不容易看见的地方了,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拣出来。看,就是这个,连烤都没烤着。”
“做得带劲儿吧,啊?”
“他写了什么?你是怎么拿到的?”
“是,司令,反正撒谎也没用。我是南方人,我的心向着南方,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南方。”
“啊,可这是您下令的啊,司令,而且我还把他写的东西拿到手了。”
“这么说,你那些悲惨的经历,还有家人被杀的事,全都是编出来蒙人的,是为了混进炮台编的故事了?”
上士很诧异,说:
“是他们让我说谎的,司令。”
“这事儿就别再提了,这孩子纯洁得像首圣歌,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根本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小题大做。”
“这么说,你就情愿背叛帮助过你的人,恩将仇报吗?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有多恶劣吗,啊,误入歧途的孩子?”
像往常一样,瑞本第二天中午又来汇报。我打断他:
他站在那里只是抽泣。
说实话,这件事完成以后,我别提多开心了。
“好了,先不说这个,问你点儿正经的,谁是‘上校’?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和韦布彼此对看,都垂下了眼睑。沉默。我毕恭毕敬地把书放回去,韦布一个字也没说,站起来就走了。我心里不舒服,待了一会儿才重新打起精神,完成这项愧疚不安的工作:把瞒着别人拿到的东西放回去,而且还是用刚才的姿势——这个姿势跟我在做的事还真是相得益彰啊。
他听到这个问题,开始号啕大哭,连声请求说,不要再问了,如果告诉别人,那些人会把他打死的。我恐吓他,如果他不说实话,我就把他丢到监狱里关起来。同时安抚他,只要他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就会保障他的安全。但他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死活不张嘴,一个字也不肯说。我没办法,带他往监狱里走。到了监狱,他探头一瞧就变了脸色,哇哇大哭,请求我说,只要放过他,他什么都肯说。
接下来的两天,瑞本又找我汇报了好几次。结果一无所获。威克鲁一直在写,但是瑞本一走近,他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纸笔塞回荷包。他进过两次城,都是去一个没人的旧马棚,在里面只待了一两分钟——这样的事很容易被忽视,疑点越来越多了。不得不说,我确实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我把副司令叫到我自己的住宅里——他的判断和思维都是一流的,父亲是杰姆士•华特生•韦布将军。他听了这件事也很诧异,十分焦虑。我们商量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声张,隐蔽处理。我决定亲自解决。当晚睡觉前,我让人凌晨两点叫醒我。凌晨,我很快来到军乐队宿舍,卧倒在地,穿过熟睡中的士兵,用军队俯卧前行的姿势爬了过去。来到小威克鲁床前的时候,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拿到了他的背包和衣服。我又小心翼翼地爬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韦布正焦急地等在那里。我们立即着手查看。小威克鲁的衣服先让我们失望了,除了荷包里的一点儿白纸和一支铅笔,只有一把大折叠刀,剩下的,就是被小孩儿当宝贝其实乱七八糟完全没用的废物。我们又满怀期待,打开了背包。不但没找到有用的东西,我们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一部小开本的《圣经》,首页上这么写着:“看在他母亲的份上,照顾一下我这孩子吧,先生。”
回去以后,他不止说出了“上校”是谁,还把他的容貌穿着都描绘出来了,并且说,到最大的那家旅社里就能找到他,他的穿着很一般。说完他又闭嘴了,我只好再恐吓他一番。他这才告诉我“大老板”是谁,接着也描述了一番他的长相。他还说,要找“大老板”,可以到纽约证券街15号,他的假名字是盖勒特。我马上发电报通知纽约警察局,把盖勒特这个名字和威克鲁描绘出来的长相告诉局长,让他把这个人抓起来好好看管,过段时间我会叫人把他提出来。
我开始紧张,这种感觉实在算不上好过。我真想讽刺他疑心过重,可当时的形势这么紧张,再怎么疑心都不算过分。那时,北方总有乱子发生,所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我立刻想到,这个孩子是从南方来的,而且是最南的南方,路易斯安那——这件事意味深长啊,真叫人不得不生疑。但是当我命令瑞本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却隐隐不安,好像一个父亲暗中捣乱,让自己的孩子受辱、被伤害。我让瑞本秘密处理,找个机会把威克鲁画的东西弄一些给我,别让他发现。我特地嘱咐他,千万别露出什么迹象让他察觉,还告诉他,别阻挠这孩子的行为,但是当他去城里的时候,找个人远远地盯梢。
“好吧,”我说,“‘外面’应该还有同伙吧,在新伦敦?说说这些人吧。”
“弄不清,司令。他只要下了班,就跑到炮台上,自己东游西逛,四处张望——我敢打赌,炮台上没有哪个旮旯是他没去过的——更奇怪的是,没多大会儿,他就掏出纸笔,不知道画些什么。”
他告诉了我三个男人的名字和两个女人的名字,一番描述以后说,他们也都住在最大的那家旅社里。我一边审问他,一边不动声色,让人去把这些人和“上校”都抓来,关进炮台。
“写字?他都写些什么?信?”
“现在,告诉我你在炮台里的同伙。”
“是啊,司令,他从早到晚地写字。”
我怕他又说谎,就把从那两个哨兵身上找到的纸条拿给他看,告诉他,有两个人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所以最后那个他非招不可。这办法太管用了,他吓得连自己的声音都控制不住了,嘶喊着说:
“异常?”
“啊,求求您别问了,他会立刻杀了我的!”
“司令,那个小家伙行为异常。”
我说:“别傻了,我会让人保护你的,而且军队集合的时候是不准带武器的。”我把所有的新兵集中到一块,只见这小混蛋瑟缩着身子,一路走一路抖,还硬撑着想表现得镇定自如。他在新兵们面前一个一个地走过去,然后停在一个人身边,吐出一个字。他离开五步不到,这个人就成了俘虏。
我第二天就下令,不准再祈祷、唱歌。接下来的三四天,总有新兵一拿到参军津贴就落跑,这样的事让军营生活不再那么无聊了,可发生得多了,也挺让人心烦的。事情接二连三,我一开忙就把小家伙扔到脑后去了。但是,一天早晨,瑞本上士又来了,对我说:
我们又找了个时间,先把威克鲁叫过来,再把那三个人带进来,让其中的一个往前站,说:
我对上士说,这件事我会好好想想,晚上就偷偷到军乐队营房探听情况。瑞安一点都没有夸大其词,暗沉沉的夜里,我听见了祈祷的声音,乐手们被惹恼了骂人的声音;靴子破空的“飕飕”声,和它们落到大鼓旁边的“噼里啪啦”声。这些声音让我听了深有感慨,但也觉得很有意思。接着是耐人寻味的寂静,一会儿,歌声响起来。难以想象,凄清的音调里居然有这么震撼人心的力量,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哪种声音会像它一样真挚感人。我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可就是这一会儿,让我感受到了和要塞司令的身份不搭界的另一种情感。
“威克鲁,这次你要小心了,知道什么说什么,别撒谎。你面前的这个人,他的情况你了解哪些?”
“对啊司令,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他们也不想做得太过分了,如果能不让他再祈祷,或者别没完没了地祈祷,那当然更好,可关键还是唱歌的问题。只要别让他再唱了,那祷告再怎么折腾人,也算是可以忍受的了。”
威克鲁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于是不管不顾地盯着这个人,洋洋洒洒抖落了一大堆,他是这么说的:
“哈,这倒稀奇,状也告得罕见。那他们是真的不想让他再唱了吗?”
“他其实叫乔治•布里斯多,是新奥尔良人,两年前是一艘邮船上的二副,那艘船名叫‘圣殿号’,沿海岸航行。他杀过人,下手很狠。有一次他用一根绞盘棍子打死了一个水手,那个水手叫黑德;还有一次,他让一个甲板苦力扔铅锤,这根本不是甲板苦力的工作,那个人不肯做,他就把这个人打死了。这两次杀人都让他坐了牢,现在他是上校派来的特务。1858年发生过一次海上爆炸,是‘圣尼古拉号’在孟菲斯那边出了事,那时候他是这艘船的三副。伤亡乘客全都集中到一艘船上送回岸的时候,他抢他们的东西,让人抓住,几乎打死。”
“所以说啊,这也太引人入胜了吧,哪有人受得了啊?瞧他唱的这些歌,掏心掏肺的,把人感染得都不能自已了。他自己心里难受,觉得自己有罪,该下地狱该受罚,待在哪里都觉得自己是玷污了圣洁之地,就把这种感情放到歌里,丝丝缕缕地唱出来。这种没完没了的忏悔不是也太奇怪了吗?好像人生一点儿慰藉都没有一样。还有,他们要这么哭下去,您去看看——早晨起来他们看见对方肿桃儿似的眼睛都难为情。”
他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大堆,把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威克鲁说完以后,我问这个人: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不是刚刚还说他唱歌引人入胜吗?”
“这些话,你有要反驳的吗?”
“怎么样?喔,上帝,他们想请司令发话,别让他唱了。”
“司令,说句大不恭的话,他根本就是乱扯一气,说谎说得也太没边儿了吧!”
“原来是这样,可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他们想怎么样呢?”
我把这个人送回监狱,再把剩下的两个一一叫过来对质。情况和第一个人差不多,威克鲁把每个人的背景都说得清清楚楚,叙述清晰,语气果断。可我反问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都一脸愤慨,说这孩子根本就是在扯谎——他们什么都没供出来。我只好把他们重新关押,再把其他嫌疑人叫过来。
“是啊,司令。”
情况还是一样的,威克鲁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家是哪儿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可这些人听了全都矢口否认,没有一个肯招的——男人火冒三丈,女人啼哭不止。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从西部来,而且爱联邦胜过爱其他的一切。我听了心烦,只好把他们送回监狱,详细追问威克鲁。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我问。
“166号是什么地方?谁是‘乙乙’?”
瑞本又停下了话。
看样子这个问题触到他的底线了,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各种方法用遍了,他就是不肯说。时间紧急,我不得不来点儿狠的了。我绑起他的大拇指,把他吊在半空。他感到疼了,而且越来越疼。他开始尖叫,尖利的声音我听了都难受。但我撑住劲儿,不放他下来。没多久,他惨叫着说:
这样的唱词,听的人真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坏心肠、最不辨是非的人。这还不算,他还唱他的故乡、母亲、童年、回忆,那些早就不存在了的事和死了的朋友,让你把这辈子难以忘怀的、过往的事全都一一想起来了——这才真叫唱得绝妙、引人入胜呢。司令——可是,这也真叫人心痛啊!军乐队——啊,弟兄们全哭了——每个人都哭了,哭得酣畅淋漓的。您能想象吗?就是这些冲他扔靴子、打他的人,全都从床上跑下来,穿过黑漆漆的屋子搂着他,就是这样——他们还吻他,使劲儿地吻,把他弄得全身都是口水,还软绵绵地喊他的小名儿,求他原谅。这时候,如果谁想招惹这小鬼头,哪怕是一个军团的人,哪怕就是拔他一根儿头发,他们也会跟这个军团豁上命的!”
“啊,快放了我吧,我什么都说!”
因为这种爱是上帝给的啊——”
“你先说——说了我就放你。”
不要浪费了这种爱,
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个煎熬,他只好说:
不要再等待了,现在就诚心投向上帝吧;
“166号在雄鹰旅社!”这个旅社在江边,是给码头工人、干力气活的人住的下等旅社,旅社里来往的也都是这等身份的人。
这些满身罪恶、受了伤的人啊,你的心也被害怕笼罩着吧,
我这才把他放下来,问他,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您哪怕去听一次,看您听了会不会全身颤抖,眼泛泪光!他总是能把歌唱到你的心坎儿上——直唱到你心里去——每次都能让你魂不守舍。您听听
“今晚拿下炮台。”他哭着,语带抵抗地说。
看看我——穷困,背运,又目盲——
“行动的指挥者都落网了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司令,您去听听他怎么唱的。
“还没,除了落网的这些,还有要到166号开会的一些。”
“这怎么叫‘骚扰人’呢?”
“那‘切记辛辛辛辛’是什么暗语呢?”
“要说最骚扰人的,还是等他祈祷完了——如果他的祈祷有个完的话——他清清嗓门儿,开始唱歌。啊,他说话的语调向来动听,这您也知道,可他唱歌的声音,如果您相信的话,司令,能把一只生铁造的狗引过来舔他的手。笛子的声音算好听了吧,跟他的歌声一比,根本就是噪声了。唉,万籁俱寂的夜晚,低沉动听的歌声,让人身处其中简直就像上了天堂。”
威克鲁闭口不言。
瑞本又沉思起来。我强忍着不打断他。
“把166号的通行口令告诉我。”
“对啊司令,这家伙没完没了,一队人都跟着他不得清净。起床第一件事儿就是祈祷,到了中午还是祈祷,晚上——啊,简直就是魔鬼附身!弟兄们想睡觉?不可能!只要他那虔诚的祷告开了头,可就折腾起来了。从乐队长开始,接着号手头儿,再来低音鼓手,他挨个儿祈祷,甚至还领着他们跟他一块儿祷告,非得全队的人都过个遍儿才算完。全神贯注的程度,让你觉得他好像不久于人世了,一定要找个乐队跟他一块儿升天才开心,所以在好好儿地给自己挑队伍,选些可靠的人,到了天上,一奏国歌,也能配得起天堂的庄严。唉,司令,就算冲他扔靴子都不能让他停下来,房间里乌漆黝黑,他又不肯光明磊落,每次都跑到大鼓后边儿跪着。所以啊,就算大家约好了一块儿拿靴子扔他,人家还是无动于衷——不慌不忙,照样祈祷,好像我们在给他叫好似的。弟兄们干脆喊起来,‘快闭嘴!’‘消停消停吧!’‘把他毙了!’‘把这小子拖出去!’,这也没用,他简直像灵魂出窍了,理都不理你。”瑞本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他是个傻乎乎的乖孩子,每天早晨一起床,先把一地的靴子一双双整理好,各归各位摆回去。弟兄们拿靴子扔他太多次了,所以谁穿什么靴子他全知道,闭着眼睛都能把它们收拾好。”
仍然不言。
“祈祷?”
“那些○和指的是什么?快回答!不然再把你吊起来!”
“这孩子总在祈祷,司令。”
“我不能说!你杀了我吧,随便你想怎么样吧!”
“哦?你接着说,他怎么了?”
“别犯浑,威克鲁,要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想清楚了吗?”
“就是小威克鲁,司令,他快让弟兄们烦透了,您绝对想不到。”
他语气坚定,说:
“啊,怎么了?”
“想清楚了。我爱我的故乡,那里正遭遇不幸。这全怪可恶的北方,我恨这里的一切。所以,尽管杀了我吧,我不会再说了。”
到此为止,这个环绕要塞司令和未来鼓手展开的场景就该落幕了,可我还是老想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时刻留意着他,希望他一天比一天快乐,但我的心思好像白费了,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他从来不跟别人扯到一块儿,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且总是一副忧伤的表情。一天早晨,瑞本请我跟他单独谈谈:“您别怪我,司令,有些话不说不行了,军乐队的兄弟都快急疯了。”
我只好又绑着他的大拇指把他吊在半空。这可怜的孩子疼得不行了,喊叫的尖利声让我听了都觉得刺痛。但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说:“杀了我吧,尽管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这下不用愁了,孩子,这里的人都会是你的朋友。”他一听,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让人叫约翰•瑞本上士过来——他老家是海德阜的,现在还在老家待着,你可能认识——跟他说:“瑞本,把这个孩子送到军乐队去吧。好好照看他,别让人欺负他,我想让他当个鼓手。”
看样子他是真的死也不肯说,没办法,我们只好放他下来,送回牢房,让人好好看着。接着,我们又是拍电报给军政部,又是为袭击166号做准备,足足忙了好几个钟头才算完。
这就是小威克鲁的经历,可能有点出入,我尽可能回忆,把他的话复原出来。我说:
这真是个让人紧张的夜晚,又黑又冷。炮台里的情况已经被敌人掌握了一部分,所以更增强了防卫力量——又加了一层岗哨,里里外外共有三层哨兵把守。没有人能随意出入,稍一越界就会有一把枪指着他的脑袋,让他停下接受审查。虽然防备这么严格,但韦布和我却没有以前那么不安了,因为已经抓获了一部分的主要行动者,这意味着突袭行动要大打折扣了。
孩子孤苦无依,不知该怎么办好,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找找他的叔父。他想搭轮船,可来到码头才知道,他荷包里的这点钱,根本就买不到去波士顿的船票——但能买到去新伦敦的票——所以他决定先去新伦敦,并向上帝祈祷,希望能走完剩下的这段路。现在,他在新伦敦已经闲逛了三天三夜,饿的时候就向人讨点儿吃的,困了就在哪个地方随便睡会儿。这样挨到现在,他都有点儿绝望了,既没了胆量,也不再期盼什么。他只希望能到部队里当个兵,就感激涕零了。要是不能当兵的话,那他当个鼓手够不够格呢?啊,如果给他这个机会,他宁可豁出命,也要回报这份恩情!
我觉得还是尽快到166号把“乙乙”抓起来,只要他不能发布指示,其他人来了就好办了。凌晨一点十五分,我带着威克鲁和六个精锐士兵离开炮台,前往166号。我把威克鲁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对他说,如果这次他又是说谎,让我们白跑一趟的话,那我一定要把他的实话撬出来,不然,有他好看。
他曾经住在巴顿乐什附近的一个农场上,农场产量丰富,属于他们家已经五十年了。他和父亲,以及有病的姑母住在一起。他的父亲因为维护联邦统一,备受排挤,尽管如此,仍不放弃。最后,一个夜晚,一些蒙着脸的人点火烧了他的房子,一家三口只好离开了那里。经历了被人日夜追赶、穷困、饿肚子,以及流离失所中的一切艰难以后,生病的姑母终于经受不住生活的折磨,离开了人世。那一天雷雨交加,她像个乞丐一样死在野外,没有遮蔽,雨水直接打在她身上,头顶雷声轰轰作响。没多久,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捉住了他的父亲。小威克鲁在一旁苦苦央求,可士兵们还是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父亲勒死了。讲到这儿的时候,孩子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喃喃地低声自语:“就算不能当兵,那也没关系——我总能想出主意——我总能想出主意。”勒死他的父亲后,这些人立刻对他说,如果一天内不离开,他就要倒霉了。夜晚,他偷偷跑到河边的一个农场渡口,藏在那儿,直到“丹可•肯纳号”停靠过来。他游过去,在这条船后面带的一只小艇上藏起来。这是条夜行船,一晚上开出了三英里,天还不亮,就到了新奥尔良以外的一个大码头。威克鲁悄悄爬上岸,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好孩子街,找到他的一个叔父。在这个叔父家里,总算可以不用再受居无定所的苦了。但这个叔父和他的父亲一样,也维护联邦统一,没过多久,这个人就决定,还是不要待在南方了。他不声不响地收拾了行李,带着小威克鲁,乘帆船离开了那儿,来到纽约。他们住在阿兹德旅社。在那里,小威克鲁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他常去百老汇溜达,见识了很多在南方没见过的北方特景。但世事无常——无常往往意味着变故,这位叔父本来兴致挺高,慢慢地却垂头丧气起来,而且个性变得古怪,暴躁易怒,总是说,钱只出不进——“这样下去,能养活一个人就不错,更别说还有一个了。”直到有一天,威克鲁一早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孩子马上到账房去问,得到的回答是,前一天晚上叔叔就把账结了。旅馆里的人推测,他应该是去了波士顿,可是没有证据,谁也不敢肯定。
我们悄悄靠近旅社,先前后查看了一番。只有酒吧间有一点亮光,是蜡烛光,其他房间全都一片漆黑。我推了推大门,门没锁。于是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门照样关上。我带领着全队的人脱掉鞋,走进酒吧间。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是旅社的德国店主,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小心地推他一下,把他叫醒,让他不准声张,脱掉靴子,带我们去166号。他显然吓了一跳,但不敢不从。我们踮着脚尖爬了两三层楼,又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门,门上有扇小玻璃窗,窗口透出微弱的蜡烛光。黑暗中,德国店主眼手并用地找到我,说这就是166号。我推了推门,门反锁了。我附着个头最大的士兵耳朵,跟他说,和我一起用力,猛推大门,用冲劲儿把门锁的链条弄断。影影绰绰,床上有个人。我立刻把蜡烛熄灭,趁暗扑到床上,用膝盖压制住这个人。这个人不肯就范,意图挣脱,但我的左手卡着他的脖子,再加上膝盖的力量,总算让他消停了。之后我拿出手枪,把扳机扣上,指着他的颌骨,让他别乱动。
吃饭的时候,我还看出来,小威克鲁——哦,他叫罗伯特•威克鲁——知道餐巾的用法;他还知道——唉,总之,看得出来,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具体的就不多说了。他还很坦诚、单纯,这一点我喜欢。我们谈了些话,主要是关于他的;弄明白他的来历一点儿都不难。他是在路易斯安那长大的。说到这里,我更可怜他了,这个地方我也住过,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口,那一带我都熟。那些地方都很合我的心思,我离开也不久,所以时常还会关注那里。就连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名字,我听着也过瘾——就因为过瘾,所以我专门把话题往这里扯,好让他多说。什么巴顿勒什啊,帕勒括明啊,德纳斯维勒啊,六十米点啊,伯尼廓尔啊,大码头啊,开罗顿啊,轮船码头啊,汽划子码头啊,新奥尔良啊,朝勃特勒街啊,斜堤啊,好孩子街啊,圣查里斯旅馆啊,迪普利圆场啊,贝壳路啊,彭彻特兰湖啊,最让我高兴的是,我还能听到“李将军号”啊,“纳彻斯号”啊,“日蚀号”啊,“库德玛将军号”啊,“丹可•肯纳号”啊,这些一度很熟的汽艇名字。这感觉就跟重新回到那里一样,真过瘾啊!这些名字,把这些东西的样子全都带到我眼前来了。干脆说吧,小威克鲁是这么回事儿:
“谁能划根火柴呢?”我说,“我抓住他了。”
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啊,又这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表情变得开心起来。走到餐桌那儿,他又手扶椅背立正站好,直到我坐稳了才坐下。我举起刀叉——唉,我只好就这么举着,因为这孩子虔诚地低着头,开始做餐前祈祷。我忍不住地想叹口气了,我也想起了我的老家,我的童年,这些干净的、对我来说永远神圣的记忆,还有我的信仰,它们都已经渐行渐远了。说起信仰,对于一颗受过伤的心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药方了,它不只是药,还可以抚慰我的心,让我不再苦闷,重新燃起希望,可这些都跟我无关了。
马上有火柴光照过来。亮光中,我看见了被我抓到的这个人,天哪,上帝,居然是个青年女人。
“哎呀坏了,”我想,“居然把他忘了,这小可怜还没吃饭哪!”我只好为自己的粗心大意道歉,说:“来吧孩子,和我一块儿吃,今天就我自己。”
我连忙放手,跑下床,觉得真不好意思。每个人都目瞪口呆。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大家都慌了,不知所措。这个青年女人钻到被子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店主礼貌地问:
我边想边写,写着写着就把这孩子给忘了。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偶尔一抬头才看见他。孩子背对着我,可我能看见他的侧脸——那里有一行泪,正往下淌。
“这个是我女儿,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合规范的事吗,nicht wahr?”
我没听到回答,也根本就不需要回答;瞧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透着感激,比说话都明白。他就坐在火炉那儿,我还接着写我的字,时不时悄悄瞅他一眼。看得出来,他的衣服鞋子,虽然脏得跟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似的,又破烂不堪,可是看剪裁质地,都是上乘货。真是引人深思啊!还有呢,他说话柔和动听,眼神沉稳忧伤,态度有礼,措辞文雅——这孩子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我的兴致上来了。
“你女儿?这是你女儿?”
“我这就做东西给你吃,饿吗?”
“是啊,是我女儿,今晚刚从森森纳迪回来,生了点儿病。”
这怎么可能呢?我只好把语气放得温柔点儿,跟他说明白。然后我把他叫到火炉这里来,让他坐下烤烤火,还问他:
“可恶,又让威克鲁骗了。这个根本就不是真的166号,这个人也不是‘乙乙’。威克鲁,快带我们去真的166号,不然的话——啊!这小子哪儿去了?”
“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真希望你能收下我啊!”
威克鲁跑了,毫无疑问。不止跑了,而且跑得无影无踪。真让人头疼!我拍着脑袋骂自己是个大傻冒,怎么不把他跟士兵绑在一块儿?但后悔解决不了问题,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现在应该想想解决的办法。说起来,难道这个姑娘真的是“乙乙”?我不大相信,可很多难以置信的事就是真实存在的。最后,我在166号对面的空屋子里留了几个士兵把守,告诉他们,只要有人靠近166号,就抓起来。同时也把店主关在这间空房子里,让他们看紧点儿,等命令。我要马上赶回炮台,看看是不是一切还好。
我的话一定让他失望了,可能不仅是失望,他简直灰心了。他垂头丧气地转身,像要走了一样。顿一顿,他又把脸扭过来,说话的语调我现在想起来都心酸:
一切还好,是的,而且一直都很好。我不敢睡着,整夜防守,怕发生什么事,但是仍然一切安好。天慢慢亮了,我一想到可以向军政部拍电报,告诉他们特伦布尔要塞依然覆盖着伟大的星条旗,就打心眼儿地舒畅。
“啊呀,你的年纪和个头都不够啊,孩子。”
炮台危机解除了,我心里的危机也解除了。可我还是不敢大意,脚步也没有放松丝毫——形势太严峻了,粗心大意是最要不得的。我把嫌疑犯挨个儿提出来,严刑逼供,每次审问都不少于一个钟头,想从他们嘴里得到点什么信息。但是,徒劳无功,他们恨得抓狂,咬牙咒骂,捶头扯发,什么有用的信息也说不出来。
“长官,能收下我吗?”
直到中午,我们才发现了威克鲁的踪迹。早晨六点,有人在八英里外的路上,看见他正筋疲力尽地往西走。我立刻让一个骑兵中尉带上一个士兵,去把他追回来。他们找到他的时候,威克鲁已经走出二十英里远了。他翻越了一道篱墙,正一步一拖走过一片泥泞的原野,看样子是想去村庄边缘一所样式陈旧的房子。两个军人骑马从小树林包抄过去,到了房子的背面。靠近房子后,他们下马,悄悄进了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又猫着手脚快步走进隔壁房间,还是没人。但是这间屋子里有另一扇门,门开着,能看出来另一边是个起居室。他们正想穿过这扇门,忽然听到细碎的人声,原来有人在祈祷。他们的态度立刻变得庄严起来,停在那里。中尉探头一看,只见一对老夫妇正跪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是他们在祈祷。祈祷刚结束,威克鲁就从大门进来了。夫妇一块儿向他奔过去,把他抱得紧紧的,让威克鲁几乎喘不过气来了。老夫妇大喊:
“对啊。”
“上帝啊!是我们的孩子回来了!是我们的心肝宝贝!走掉的跑回来了!死去的活过来了!”
“这里是招新兵的地方吗?”
嘿,怎么回事,你绝对想不到!原来这小家伙就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土生土长,连五英里外的地方都没去过。两星期以前,他东游西逛,逛到了我那里,就编了个悲惨的故事糊弄我,就是这样!这对老夫妇是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很有学问,退休以前是个牧师。
有一天,我自己在营房正写东西,忽然有个孩子闯进来。这孩子看上去十四五岁,一张脸煞白,衣服穿得跟乞丐似的。他倒挺懂规矩,先冲我鞠了个躬,才说:
想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做吗?我来告诉你吧。威克鲁喜欢看廉价小说,还有那些专门登稀奇古怪故事的杂志,看得走火入魔了,所以那些离奇失踪啊、行侠仗义啊一类的东西正对他的口味。他看报纸的时候,看到有叛军的特务埋伏在附近,就开始了夸张的联想,从这些特务们鬼鬼祟祟的行迹、行迹里暴露出来的图谋,联想到他们取得过的两三次成功,那些成功反响巨大啊!想着想着,孩子就陷进去了。有一个北方青年和威克鲁交往过几个月,这个人口齿伶俐、不切实际,在几艘邮船上做过两年事务员。这几艘邮船,专门在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河上游方圆两三百英里的城市之间往返。这个人经常向威克鲁谈起密西西比河一带的情况,什么地名啊、船只啊,威克鲁全是从他那里听说的。我在密西西比河附近的全部经历,只是战前曾在那里住过两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了解到的东西着实有限,所以这孩子三言两语就把我骗过去了,如果换成路易斯安那本地人,说不定一刻钟以内他就漏了陷。再问你,他为什么死也不说那些符号的含义呢?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含义!不但没有含义,而且完全是他虚构出来的。他自己写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些东西的含义,猛一被追问,当然想不出来了。例如,问他那封“隐形墨水写的信”到底是什么内容,他不说,完全因为那里面根本就没内容,不过是两张空白的信纸而已。他从来没往炮筒里放过什么东西,也没想过要放什么东西。他这些信的收信人全是他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人,他每去马棚里放一封信,就顺便把前一封拿走,所以什么挽了结的绳子,他根本就没见过,我拿给他看的那次,他是第一次见。但是我问他绳子的来龙去脉的时候,这个问题无异于打开了他想象的开关:他点头说绳子的确是他放在那里的,这一承认,直接引发了一场高明的闹剧。什么“盖勒特”先生,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什么证券街15号,这个地方三个月以前就拆了;还有什么“上校”,什么“乙乙”,什么“166号”,在我们去雄鹰旅社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那里有个房间叫166号;还有那些被他指认的无辜士兵、连累受罪的人,他告诉我的这些人的背景,根本就是不着边际地在胡说八道。任何时候,只要需要,他就可以随时捏造,不管是人、事,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问他,“外面”都有哪些特务?他立刻告诉了我一些陌生人的名字,其实这些名字不过是他碰巧听到的,这些人也不过是他在旅社里遇见的陌生人。哈,这几天过得还真是精彩绝伦啊,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生动有趣、奥妙无穷,他就在自己的想象里生活。我觉得,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全是真的,这个世界在他心里,他沉醉其中,乐在其中。
这是1862年冬天的事,那时我是个司令官,驻守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特伦布要塞。跟在前线相比,那里的生活算是枯燥的了;可任何地方有任何地方的好,我们也不是那么无聊的——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并不代表我们的大脑就要变成个空壳子。就说这么件事吧,那时候的北方,谣言满天飞——传言说,街上那些鬼鬼祟祟的人都是叛军的间谍,他们要把北方的要塞全炸掉,旅馆全烧掉,还要把带传染病的衣服送到我们这里,这件事你该记得吧?对我们来说,这算是刺激的了,我们的无聊生活全靠它打发呢。还有呢,我们那里其实是个招募新兵的地方——这就意味着,我们根本不可能把时间用在打盹、做梦,或者无所事事地东游西晃上。唉,我们看得再严,每天还是有一半的新兵,刚来的当天晚上就落跑。参军的补贴可是个大收入,所以啊,一个新兵就算把两三百块钱拿给看守他的人,让他逃走,剩下的,对于一个穷人来说,也算是不小的一笔财富了。总而言之,我就是想说,日子也不是那么难打发的。
可他的沉醉把我们的军营搅得一团乱,而且对我们声誉的影响可以说是一言难尽。看吧,因为他,有一二十个清白的人无辜被抓,还被关进要塞,让哨兵日夜监视。被抓起来的人很多都是军人,这倒没什么,但剩下的全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再怎么赔礼道歉,伤害还是造成了啊。他们大发雷霆,不肯善罢甘休。两位女士呢?一个是俄亥俄州的议员太太,另一个是西部一位主教的胞妹。唉,别提了,她们那些讽刺嘲笑人的话,那些火冒三丈气出来的泪,简直成了我认识过她们的相识留念——这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那位瘸腿老先生是来参加侄子葬礼的,他是个大学校长,从费城来,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就没见过威克鲁。唉,结果葬礼没参加成,反而被当成特务拘禁起来,更过分的是,威克鲁还在我的营房里口若悬河,说他是卡尔维斯顿最臭名远扬的老流氓、撒谎精、奴隶贩子、纵火贼,还偷过别人的马——这样的诋毁之辞,能指望这位可怜的先生不放在心上吗?
我现在尽可能回忆出来的这个故事,就是少校说给我听的那个。
更别说最让人头疼的军政部了!天哪,太倒霉了,我还是别说了!
军队要塞,来了一个孩子。当时,有关叛军间谍无孔不入的谣言到处都是,孩子的到来引发了一连串的骚乱,最后发现……
附注:这个故事写完后,我拿去给少校看,少校说:“军队的事你不在行,有些地方有小纰漏。不过没关系,这些地方让你这么一写,反而更有意思了。就这样吧,当过兵的人看了会觉得好笑,一般人可看不出来。总之,这件事的主要场景跟你写的没什么区别,也算差不多吧。”——马克•吐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