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看了看雷德勒手里的钱,把眼镜挂在鼻梁上,露出眼睛,看着他直率地说:“雷德勒先生,我吃的那顿饭,你打算收多少?”雷德勒面带囧色地把钱放回了衣兜。随后,医生进入了麦圭尔的房间。回廊里有一大堆马鞍,牧场主坐在那上面,胡思乱想了起来,要是诊断出他的病情更严重的话,他该怨恨我了。
某天中午,牧场来了两个客人,他们拴好马,就进屋吃饭了——这里的人都十分好客。其中一个人是医生,他因收费昂贵而出名。他刚刚给一个有钱的牧场主看完病,那个人被走火的抢打伤了。现在医生打算坐车回城里,另一个人是要送他到火车站的伙伴。等他们吃完饭,雷德勒拉着医生,拿出二十块钱,塞给他,说道:“那间屋子里的朋友得了肺病,好像很严重,大夫,您能帮他看看吗?我想知道他病得多严重,有什么办法能帮他康复。”
还没到十分钟,医生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说道,“你说的病人,我的肺都没他的好。他健康得就跟一枚钢铸成的钱币似的。脉搏、体温、呼吸都正常得不得了。胸扩张达到四英寸。他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的不适。虽然我没有检查结核杆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诊断,对这个结果,我负全责。就算他把窗户关得再紧,抽再多的烟,把屋里的空气弄得再污浊,都对他没有影响。他不是咳嗽吗?你跟他说,完全不需要再那样做了。你刚刚不是想知道他的治疗办法吗?我觉得,你不如让他去训野马,打木桩。先生,我该走了,再见。”那个医生,就像一阵疾风似地大步走了出去。
牧场主是个忠厚的人,不想接受,也无法接受装病这种说法。之后的身体检查也不是怀疑他才给他做的。
栏杆边上有一片的牧豆树,雷德勒顺手摘了一片放在嘴里咀嚼着,神情沉重地思考着。
“那个客人的胳膊,”查德说,“都赶上金刚石硬了。他在教我打人的胃部的方法时,我被他打了一拳,真疼啊!就像是被野马踢了两脚似的。老哥,别被骗了。要说病,我比他病得还厉害呢。这些话,我其实不想说的,可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怎么也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骗吃骗喝吧。”
到了给牛群打烙印的季节。
麦圭尔是装病,查德·默奇森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说法的人。查德是一个牛队的牧童,他们牛队的牛身上都烙着横杠圈的图样。为了给麦圭尔弄篮葡萄,他走了三十多英里,其中还跑了四英里的冤枉路。回来后,他在那烟气缭绕的屋子里没待多久就出来了,找到雷德勒,直白明了地告诉他说,麦圭尔是在装病。
次日清晨,在牧场上,牛队头领罗斯·哈吉斯找了二十五个人,打算去圣卡洛斯牧场,在那里将要展开打烙印的工作。早晨六点,粮食都装上了大车,所有的马都装上了马鞍,牧童们也都开始上马。正在这时,雷德勒喊住他们,让等一会儿。没过多久,一个仆人牵着一匹马来到门口,马的装备很齐全。雷德勒来到麦圭尔的房门前,使劲儿地砸门。这时,麦圭尔正衣冠不整地躺在床上抽烟呢。
“是的,这里的确很荒芜。”雷德勒愧疚地说着。“这儿的东西虽然不那么精致,但是品种是很丰富的。你要是需要什么东西,而这儿没有的话,我就让兄弟们去外面帮你弄回来。有马,很快的。”
“麦圭尔,快起来。”牧场主喊道,他的嗓音既粗犷又洪亮。
“我哪里得罪你了?”麦圭尔喊道。“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又不是我要来这儿的,你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赶到营地去好了;要不你干脆给我一刀,更省事。我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现在五岁的孩子都能打倒我,还骑马呢!要不是来到你这个破牧场,我能这样吗?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吃的、看的啦。只有一群乡巴佬,连打拳用的沙袋和龙虾沙拉都分不清。”
“发生什么事了?”麦圭尔问道,对牧场主的态度感到很惊讶。
有一天,雷德勒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老弟,你应该去外面,呼吸一下那些新鲜空气。要是你肯出去走走,你可以任意使用我的马车和车夫。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去营地体验两周。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保证你的旅程会舒适、愉快。只有土地和新鲜空气才能帮你把病治好。曾经有一个患者,病得比你还严重,他是费城人,在瓜达卢佩,他迷路了,很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牧羊人,于是他跟随着牧羊人在牧羊营地的草地上睡了两周。你说多么神奇,两周之后他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后来真的就康复了。去外面的草地上多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这才有利于你的健康。我有一匹乖巧的小马驹,你可以骑——”
“快起来,把衣服穿好。我宁愿被响尾蛇咬一口,也不想被欺骗。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他抓住麦圭尔的衣领,把他拖到在地上。
麦圭尔同雷德勒的关系,让人费解。雷德勒就像是宠溺孩子的父母,麦圭尔则像是淘气执拗的孩子。雷德勒一离开牧场,麦圭尔就会莫名其妙地乱发脾气。雷德勒一回来,麦圭尔就会激烈地,用那些恶毒的语言对他破口大骂。雷德勒对他的态度更使人诧异。对于麦圭尔激烈的攻击,雷德勒似乎默认了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霸道暴虐的君主,以及罪恶的压迫者。无论麦圭尔怎么咒骂,他都平静地对待,有时还会觉得愧疚,就好像麦圭尔会这样,是他引起的,他应该负责。
“喂,兄弟,”麦圭尔疯狂地叫喊着,“你发什么疯?我生病了,你不知道吗?这样剧烈运动会要了我的命。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倒是说啊。”他又开始了那令人厌烦的唠叨,“我没请你——”
伊拉里奥是照顾麦圭尔的人,总管的位置要有多么大的诱惑力,才能使他一直忍受他的折磨。补药一样的新鲜空气无法进入麦圭尔的房间,因为他让人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还要拉上窗帘。蓝色的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走进这个房间的人,没有能轻易走掉的,他们要听长舌妇无休止地讲述那不值得炫耀的灰暗经历,同时还要忍受污浊的空气。
“行了,穿上衣服。”雷德勒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麦圭尔在牧场生活大约两个月之后,他便开始向别人抱怨自己的身体多么虚弱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负担、吝啬鬼、梦魔等便成了他的代名词。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个满腹恶言的妖精和长舌妇,不停地唠叨,怨天怨地,谩骂、指责。他总是唠叨说,他是如何被人拉来的,他是如何被骗的,他是如何在地狱里生活的,等等;他还说,因为被照顾得不好,生活不如意,致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甚至快要死了。他向周围的人说,他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可人们都觉得他跟以前一样。他那像葡萄干似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眼神还是那样使人畏惧;他那沙哑的嗓音也没变,仍然那么难听;他紧绷的皮肤也没有变松弛;脸上的肉也没变少。在每天下午,麦圭尔那突起的颧骨部位,总会出现两片红晕,或许体温计才能体现他的身体状况确实不佳。或许用叩诊的方式能证实,他的肺,只有一半在工作。无论他的内在怎样糟糕,他的外在却始终没变。
麦圭尔很震惊,他用那闪亮的眼睛盯着那可怕的、愤怒的牧场主。最后,他诅咒着,踉踉跄跄地,哆里哆嗦地,慢吞吞地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出房间。走过院子,一直到门口那匹装配精良的小马前,才把他放开。此时,那些牧童都懒洋洋地坐在马上,打着哈欠。
有一点让人很费解,在这个新环境中,他竟然没有丝毫地不适。他根本就是一个思想顽固的自私鬼。他恍然进到另一个时空,在那里,人们听他讲着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好似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蓝天下无边无际的草原,晚上寂静庄严、星光闪烁的夜景,都与他毫无关系。即使是色彩斑斓的晨光也无法把他的视线从粉色的运动报上拉过来。他人生的努力方向是“不劳而获”;他的终极目标是第三十七号街上的咖啡店。
“把他也带去,”雷德勒对罗斯·哈吉斯说,“让他干活。让他多吃饭、多睡觉、多干活。你们知道我如何真诚地帮助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可是昨天,我请了圣安东尼奥城里最好的医生给他看病,你们猜那医生怎么说,说他的肺十分健康,跟驴一样;他的身体更是好得没话说,跟牛一样健壮。罗斯,你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从此开始,索利托牧场就被恐怖的烟云笼罩着。刚开始几周,各个地方的牧童们听说雷德勒请来了新客人,即使有几英里远距离,他们还是要骑马赶过来瞧瞧;在牧童面前,麦圭尔大肆地吹嘘,卖弄,摆架子。麦圭尔给了他们一种新鲜感。他向他们讲述拳击运动的繁杂玄奥,躲闪避让的要领。他向他们诉说以运动谋生的人,生活是怎样的混乱。他话中的隐语和俚语常常使他们大笑和惊愕。他们沉迷于他摆动的手势、与众不同的神态、低俗的话语和下流的想法中。他们觉得他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罗斯·哈吉斯没说什么,只是对麦圭尔阴险地笑了下。
雷德勒从药品橱柜里拿出了一瓶威士忌酒,有一夸脱之多。“给,把这瓶酒给他送去。”他说。
“噢,天哪!”麦圭尔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雷德勒说,“那个医生说我是装的,根本就没病,是吗?你把他找来看看,你怎么能认为我在装病欺骗你呢?兄弟,虽然我说话很粗野,但大多是有口无心的。我们换个立场来说,对了,那个医生说我装病。行,你不是让我给你干活嘛,我去,这下公平了吧。”
“那位小客人向您致敬,”他说,(这是伊拉里奥向雷德勒学的礼节)“先生,他有很多要求,他要洗热水澡,要修脸,要碎冰,要掺着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要烤面包,要关闭所有的窗户,要一份《纽约先驱报》,要香烟,最后,还要发个电报。”
他上了马,身体像鸟儿一样轻盈,拿起马鞭抽了小马一下。在霍索恩,“蟋蟀”麦圭尔曾经骑着一匹名叫“好孩子”的马,拿到了冠军(当时是十比一的赌注),如今,他再次坐上了马背。
伊拉里奥进入麦圭尔的房间有十分钟才出来,出来后,他走到雷德勒跟前,向他叙述与麦圭尔接触的情况。
麦圭尔骑马跑在前面,跟在后面的牧童们不由地为他欢呼,就这样,他们向圣卡洛斯奔去。
“那真是太棒了!先生,太谢谢您了。”这时,伊拉里奥激动不已,几乎要跪下了,牧场主假意地踢了他一脚,呵斥道:“别在这儿丢人啦!”
然而,麦圭尔还没跑出一英里,那些牧童们就赶了上来。当队伍过了牧区,到达高栎树林时,牧童们都已经跑在了他的前面。在高栎树林里,他开始咳嗽起来,于是他把马停在了几株高栎树后,掏出手绢捂住嘴咳着。当咳嗽好点时,他拿下手绢,发现上面满是血渍。他动作非常小心地把带血的手绢仍到仙人掌里。之后,他扬起马鞭,用沙哑声音对那匹被他吓到的小马喊道,“朋友,我们上路吧。”说完,骑着马就向前面的队伍冲去。
“现在你听着,这个房间里的小客人是我的朋友。他生病了,病得还很严重。我想要你贴身照顾他,耐心地服侍他。在他痊愈的时候,或者——嗯,他痊愈了,你不用去做牧童,直接去多石牧场当总管,你觉得怎么样?”
那天晚上,雷德勒收到一封信,是来自老家阿拉巴马的。他家有人去世了,因为要分配财产,老家的人让他回去。次日,他乘着四轮马车向火车站奔去,途经一大片草原。两个月之后,他回到了牧场,发现庄园只有伊拉里奥。雷德勒不在的这两个月,伊拉里奥暂时做了总管,帮他管理牧场。他把这段时间的工作仔仔细细地汇报给雷德勒听。从汇报中,雷德勒得知,多次剧烈的大风,使牛群被分散了,牛跑到很远的地方,这使得打烙印的工作进展缓慢,到现在还在进行着。打烙印的营地驻扎在瓜达卢佩山谷,距牧场有二十多英里。
“伊拉里奥,我曾经向你承诺过,到了秋天让你到圣卡洛斯牧场做牧童,去赶牲畜,你还记得吧?”“记得,先生,十分感谢您给我机会。”
“对了,”雷德勒猛然想到说,“那个麦圭尔还在干活吗?我走之前让他到牛队里打烙印去了。”
在房间的门口,雷德勒向外喊了一声。没过多久,一个墨西哥青年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身材高挑,脸红彤彤的。雷德勒用墨西哥语同他交谈。
“我不太了解,”伊拉里奥说,“小牛身上有很多活,营地里的人来一次不容易,根本忙得没时间提及他的事,唔,我估计,那个人应该早死了。”
“就是喊佣人的时候要用的铃。我可不——喂,我说,”他突然喏喏地埋怨起来,“是你硬把我带到这儿来的,谁也没拦着你要钱?谁也没主动把自己的倒霉事儿告诉你,是你先开口问我,我才说的。现如今倒好,我被丢在这儿,连伺候的佣人都没有,更别说鸡尾酒了,这些都离我五十英里远呢。我都病得动不了啦。唉!钱一分也没有。”麦圭尔倒在床上,哽咽地哭着。
“什么!死了!”雷德勒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什么铃?”
“他走的时候病得很厉害。”伊拉里奥耸了下肩说道,“我觉得他能活一两个月就不错了。”
“铃在什么地方?”麦圭尔看了看四周,疑惑地说。
“你说什么废话嘛,”雷德勒说。“你怎么也被他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医生说他壮实得像牧豆树。”
牧场主灰色眉毛下那闪亮的灰色眼睛,盯着麦圭尔那黑珠子似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便直接而又不失礼貌地说:“老弟,咱们兄弟什么都好说,就是别说钱的事。什么话说一次就够了。所有被我请到牧场做客的人,不需要花一分钱,他们也都极少说付钱之类的话。半个小时之后,是晚饭的时间。这壶里有水,如果想喝凉一点的水,回廊上挂着的红瓦罐里有。”
“你说那个医生,”伊拉里奥面带微笑地说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可他根本就没帮麦圭尔检查过。”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我真的没钱了,你不信的话,可以翻翻我的口袋。那个铜板,是我金库里的最后一笔钱了。你说,这钱该谁来付啊?”
“你把话说清楚,”雷德勒命令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德勒把他带到了东面的那间房子里。屋子里没有铺地毯,但地面十分干净。阵阵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把白色窗帘吹得轻轻摆动。屋子里陈设很简单,有一把大摇椅,是用柳条编制的,两把直椅背的凳子和一张长桌,报纸、烟斗、烟草、马刺和子弹等物品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这张桌子上。墙壁上悬挂着几只鹿头,加工得很别致,以及一个黑色的大野猪头。房屋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帆布床,如果睡在上面的话,肯定很凉爽。这简直就是一间豪华的总统套房,是王子类的人物才能住的,纽西斯郡的人都这么认为。麦圭尔却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把那仅剩的五分钱铜板拿了出来,向天花板抛去。
“我是说,那个医生进来的时候,”伊拉里奥说,他的表情很平静,“麦圭尔不在屋里,他刚好出去喝水了。医生进来后,拽着我,用手在我的胸口乱敲了一阵,还把耳朵贴在我身上四处听,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让我含着一只玻璃棒。他还按住我手臂的这个地方。让我轻轻地数数。疯子才知道他要干什么呢。伊拉里奥无奈地甩了甩手,最后说,“那个医生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儿啊?”
“老弟,先忍一忍,我们会尽量让你好受些的。”雷德勒和善地说。“房屋里的条件好与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外的环境,它对你的身体很有帮助。你就住这里面的一间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如果我们有的话会满足你。”
“有什么马在这儿?”雷德勒简单地问道。
“这是什么破地方。”麦圭尔立马接着他的话说,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喘不上气来,在回廊的地上,不停地翻滚着。
“‘乡巴佬’在家,先生,现在正在栅栏里吃草呢。”
“终于到家了,真好!”雷德勒心情愉悦地说道。
“马上给我装上马鞍,我要出去一趟。”
麦圭尔四处张望着。在这个地方,这个庄园是最好的了。房屋使用的是砖瓦,都是从一百英里外的地方弄来的。房子一共有四间,都是平房,在房屋的周围建造了回廊,回廊的地面是用土铺成的。马具、狗具、大车、枪支和放牧的器具等物品胡乱地摆放在地上,看了这些,过惯了城市生活、穷困潦倒的麦圭尔也觉得别扭。
牧场主没过几分钟就走了。“乡巴佬”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实力却是没得说,很符合它的名字;它大步地驰骋着,道路就像是一根通心粉那样被吃掉,很快就不见了。不知不觉两小时十五分过去了,此时,雷德勒站在小山岗上四处观望,发现了打烙印的营帐,它在瓜达卢佩一条干涸的河床上,一个小水洼边上驻扎着。现在他非常急迫,想马上知道关于麦圭尔的消息。他在营帐前下马,放下了缰绳。雷德勒非常善良,当他听了伊拉里奥说的话后,觉得如果麦圭尔死了,那一定是他的罪过,是他害死的。
所以,在马车停在门口,雷德勒像拎小鸡似的,把浑身无力的麦圭尔拎起来,放到回廊上时,那里的人们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营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厨师在弄晚饭。那个厨师正在摆放着大块的烤牛肉和盛咖啡的铁皮杯。雷德勒不好直接问他担心的事。
一周之前,有一头生病的小牛被遗弃在草原上,雷德勒在草原上遛马时,发现了它,那时,它正在不停地呻吟着。他没有下马,直接伸手把小牛拎了起来,往马鞍上一放,就向牧场奔去,到了那儿,他吩咐手下人照看它。在牧场主眼中,麦圭尔和那头小牛都需要救助,他们的情况是一样的。一只无所依靠的小动物生病了,雷德勒拥有救助的能力,于是他就实施救助。他就是这样的人。但麦圭尔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雷德勒这种做法。据了解,成千上万的结核病人都去圣安东尼奥养生,因为那儿的空气对身体非常好,不宽的街道上到处都充满了臭氧。麦圭尔已经是雷德勒碰巧带回牧场的第七个病人了。在索利托牧场的六个病人中,五个人怀着感激的心情离开了牧场,他们要么痊愈,要么健康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只有一个人永远地留了下来,他去世的时候很安详,他被埋葬在园子里的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因他来得太晚了。
“嗨,彼得,最近营地里都还好吗?”他委婉地问道。
道路像是不见了,四轮马车好像变成了一艘船,舵手是沉稳熟练的雷德勒,他们似乎是在没有航标的草原海洋里畅游;对他来讲,路标便是远处的每一片小树林,方向和路程便被那些起伏的小山包所代替了。但在马车上,斜靠着的麦圭尔,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的野景。他的内心无所谓愉悦与信任,只是跟随雷德勒不断地前进着。“他到底想做什么?”麦圭尔始终被这个问题困扰着;“这个电线杆,他想耍什么花样?”对于这个拥有着草原和充满幻想的牧场主,麦圭尔只能用他熟知的城市标准来衡量,他只能这么做了。
“还凑合吧。”彼得严谨地说道,“最近,风太大了,牛群被大风吹散了,我们要在四十英里内四处寻找牛。两个月,断了两次粮食。我现在缺个新咖啡壶。唉!这里的蚊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火车在距离圣安东尼奥一百英里的林康停了下来,没有耽误什么时间,下车之后他们就乘上了等着雷德勒的四轮马车。他们要去的地方即使坐马车也要走好一会儿,有将近三十英里的路程呢。麦圭尔坐上马车后,产生了一种感觉,像是被绑架的那种感觉。他们的马车轻快地飞驰着,穿越一大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草原。拉马车的是一对西班牙品种的小马驹,它们脚步轻盈地、不间断地跑着,它们跑得不快,偶尔会随性地飞奔一阵。他们所呼吸的空气中,夹杂着草原花朵的气味,使人通体舒畅,就像是喝了美酒与甘泉。
“兄弟们都挺好的吧?”
在座位的角落里,麦圭尔虚软无力地坐着。他与牧场主聊天的同时,内心充满了困惑。这个电线杆,把他弄到这里来,到底是唱的哪出戏?就算麦圭尔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雷德勒是想要帮助他。“他是农民?不是,”像战俘似的麦圭尔想到,“他是骗子?根本不像。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聪明的蟋蟀,先等一等,看他还有什么把戏。你现在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啊!要说有的话,也就是有五分钱和奔马性肺结核了,别急,先等等看,他还有什么猫腻。”
彼得不是很乐观健谈的人。而且,作为老板,雷德勒婆婆妈妈地询问牧童们的健康,这跟他的身份有点不搭调。
他们的火车向南方驶去,这列火车是国际铁路公司旗下的。远处的树林在无边无际、泛着绿色光芒的大草原上,层层叠叠地汇聚成一小片茂密的树丛。牧场便在这里;这是驾驭牛群的统治者的土地。
“剩下的人,每顿饭都不会错过。”厨师说。
火车上的乘客都在暗自纳闷,这两个类型大相径庭的人怎么会纠缠在一起。麦圭尔身高仅有五英尺一英寸,面容不像都柏林人,也不像横滨人。他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脸颊和下巴几乎没什么肉,脸上布满了疤痕,神情有些恐怖,又很坚毅,就像大黄蜂,即勇敢又狠辣。他这类人,社会上还是有不少的,人们并不觉得有多么奇特、陌生。雷德勒和麦圭尔根本就不是一类人。雷德勒有一双像溪水一样透彻的眼眸,是那样的清澈见底。他很高,有六英尺二英寸,臂膀也很宽厚。他这种类型的人,是标准的西部与南部结合的产物。在得克萨斯没有电影院,画廊之类的又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作品,能生动准确地展现出这类人的形象。总而言之,想要表现出雷德勒这类人的形象,就只能用壁画这种形式了,壁画的高尚、淳朴、理性,以及没有框架限制的绘画方式,可以更加完美地诠释出雷德勒这类人的特征。
“剩下的人?”雷德勒跟着说了一遍。他下意识地开始打量,看看周围有没有坟墓。他觉得这儿似乎也有一块白色的墓碑,像他在阿拉巴马看到的那样。随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蠢了。
“那花销怎么办,我又没钱。”麦圭尔说,他挣扎着,想要甩掉雷德勒的手。“什么花销?”雷德勒奇怪地说,他感到很不解。他们俩相互凝视了一会儿,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原因在于他们没有交集,就好像是不搭配的齿轮,转不到一起去一样。
“对,”彼得说,“剩下的人。营地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常换地方,有的人就走了。”
“你跟我回牧场,待到你恢复健康为止。”牧场主说,“六个月之内,保证你脱胎换骨。”说着,他抓起麦圭尔,向火车的方向拽去。
终于,雷德勒鼓足了勇气问道:
“一分钟以前,我不是说过了嘛!我输光了所有的钱,在这段时间,你看到我赚回钱了吗,看到我转运了吗?没有,不是吗?兄弟,你还是快上车吧,没时间了。”
“上次,我派来的……名字叫……麦圭尔的人……他有没有……”
麦圭尔生来就爱说风凉话。
“哎,”彼得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两个手中各拿了一个玉米面包,“我说,太丢人了,怎么能把生病的可怜家伙派到营地来?那个医生太蠢啦,真该把马肚带的扣子解下来,剥了他的皮,他竟然没看出麦圭尔只剩半条命了。这麦圭尔,也够倔的,让我告诉你他干了什么事儿。来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营地的兄弟们教他牧童的规矩。当时,罗斯·哈吉斯拿起鞭子,向他的屁股抽了一下,你真该在场看看,那个不幸的家伙是什么反应,他站起来就把罗斯给揍了,他揍了罗斯·哈吉斯,你能想象吗?他狠狠地揍了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罗斯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是爬起来换个地方再躺下。
“老弟,起来吧。”雷德勒说,“还差三分钟火车就开了。”
然后,麦圭尔也倒在地上,他把脸面向草地咳嗽着,咳出了大量的鲜血。兄弟们说是内出血。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十八个小时。正所谓,英雄惜英雄,罗斯很喜欢这个打赢了他的人。他把从格陵兰到波兰的医生都通通骂了一遍。随后开始想办法帮助麦圭尔;麦圭尔被他和“绿枝”约翰逊抬到营帐里,他们轮流喂他剁碎的牛肉和威士忌。
柯蒂斯·雷德勒看了眼他那块大金表,就把手搭在了麦圭尔的肩上。
“但那家伙好像活够了,那时还下着雨,晚上他不在营帐里待着,而是跑到外面的草地上躺着。‘走开,让我称心如意的死吧。’他说,‘他说我撒谎,说我是个骗子,说我在装病,你们都别管我。’”
“还有五马路旅馆,沃尔多夫·阿斯托利亚旅馆。”麦圭尔像跟他开玩笑似的,接着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已经把钱输光了嘛!我现在跟乞丐一样,全部的财产就只有一毛钱了。可能乘私人游艇到海上兜一圈,或是去欧洲旅行一趟,也会利于我的身心健康——喂,小朋友,来份报纸!”他把那仅有的一毛钱,向报童撇去,拿了份《快报》,倚靠着衣箱,就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那是一份善于宣传英雄人物的报纸,今天却报道了他惨遭破产的消息。
“有两周的时间,他就这样躺着,”厨师说,“严重的时候,他都认不清人,后来……”
“你够倒霉的!”雷德勒看了看倚靠在衣箱上,蜷曲着枯瘦身体的麦圭尔说道:“你还是快去旅店吧,好好休息一下,这附近的旅馆很多,有门杰旅馆,马弗里克旅馆,还有——”
忽然,一阵巨响声传来,从树丛里窜出二十来个骑手,他们旋风似的奔到营地前。
“我得了肺病。”麦圭尔说,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医生说我好一点能撑一年,一般情况也就能活半年。我想把生活安排得好一些,以便休养身体。我之所以要以五比一下注赌一把,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辛辛苦苦攒下了一千块钱。要是赢了,我就能买下德莱尼的咖啡馆。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那个该死的混蛋,在第一回合就被打得起不来了呢——你说这像话吗?”
“噢,老天!”彼得喊道,马上就忙乱了起来,“他们回来了,天哪!我必须在三分钟内做好饭,不然,他们会弄死我的。”
“你说的没错,”电线杆似的牧场主说,“特别是在赌输之后,说的话就更对了。你还是赶紧找家旅店休息一下吧,老弟。你病了有段时间了吧,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
但是雷德勒没去管这些,他只关注一件事,一个小伙儿站在火光前,他身材矮小、棕色的脸、笑眯眯地从马上下来。他的神态不像是麦圭尔,但……
“拳击赛!”麦圭尔发着火说,“这只能算是一场抢壁角游戏,他像是被打了一针。那个拳击选手只是被打了一拳,就像是打了麻醉剂似的,倒下就不省人事了,连墓碑都省了。这也算拳击赛!”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声响,咳了咳,又继续说;他的话或许不是对牧场主说的,就是想把内心的不快倾倒出来,让自己好受点儿。“事实上,这场拳击赛,我觉得自己肯定能赌赢。即使是股票大王拉塞尔·塞奇,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我确信,那个来自科克的选手,支撑三个回合没问题。我把全部的钱都押上去了,以五比一的赔率下注。杰米·德莱尼在第三十七号街上的那个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我原本想买下来的,都快闻到弥漫在酒瓶箱里的锯木屑味了,我认为能到手的。喂——我说,电线杆,把全部的钱一次性下注,你说,做这事的人够蠢吧!”
猛然地,牧场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和肩膀。
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虚软无力地靠在旁边的一只衣箱上。雷德勒站在一旁,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环顾着月台上的那些人,他们头上戴着白礼帽,身上穿着短大衣,嘴里抽着粗雪茄。“你是从北方过来的,对吗?”在麦圭尔状态稍微好些的时候,他问道,“来看拳击赛的,是不是?”
“老弟,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半天,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只管走你的路,”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这个电线杆,我没让你过来。”
“你不是让我多在外面活动吗?”麦圭尔声音洪亮地说,他的手像钢钳似的,把雷德勒的手指头都快捏碎了,“就在那儿,我的身体康复和健壮了起来,而且我认识到,自己曾是个多么卑鄙的人。谢谢你把我赶出来,兄弟,还有,是那个医生弄得这个笑话吧?我在窗外都看见了,医生在那个南欧人胃部上乱敲了一阵。”
“蟋蟀”麦圭尔听见有人称他为“老弟”,马上不逊地瞪起了眼睛。麦圭尔曾经是次轻量级的拳击选手,还是赛马预测人,骑师,赛马场的常客,掌握赌场各类赌术的赌徒,以及精通各种骗术的能手。
“你这家伙,”牧场主喊道,“当时你怎么不说,你根本就没检查身体。”
为了赶上回牧场的火车,牧场主一大早就出来了。他在这个拳击迷身边停了下来,用关切的语气,浓重的本地口音缓慢地问道:“病得很重吗,老弟?”
“唉,算了!”不经意间,麦圭尔那粗鲁的神态又出现了。“谁能骗得了我。你一直没问过我这事,我也就没说。你把我赶出来的话,都说出去了,我还能怎么样,就认了呗。我说,赶牛的这些人真够义气,我朋友中,这些人是最值得交的。兄弟,我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没问题吧?”
次日清晨,从普尔门出发的列车在圣安东尼奥站停靠后,成群的男士们从列车上下来,尽管他们的领结很漂亮,坎肩很亮丽,但看上去还是精神不振,这都是因为昨天的那场拳击赛。“蟋蟀”麦圭尔也从车上走出来,脚步很不稳,他坐在月台上,不断地咳嗽,对于这种咳嗽声,圣安东尼奥人十分熟悉。当时,天才刚刚亮,纽西斯郡的牧场主柯蒂斯·雷德勒刚好经过,他身材非常高大,有六英尺二英寸那么高。
雷德勒看了看罗斯·哈吉斯,似乎是在询问他。
熟悉拳击历史的人,都会记得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件事。在一条国界河的对岸,一场拳击赛中,卫冕拳击冠军仅仅用了一分零几秒,就击败了挑战者。这场超乎寻常的短暂交锋,让想看精彩比赛的观众有些遗憾。比赛时间如此短暂,即使新闻记者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们的报道也显得干巴巴,没有吸引力。冠军轻而易举地击倒了对手,转过身,伸直胳膊,让助手帮他摘掉手套,嘴里说道:“我一拳就足以灭了他。”
“那个混蛋,”罗斯亲切地说,“在任何一个牧牛营里,都不会有比他更大胆、更起劲的人了,打架也是超厉害的。”
一个肺结核病人被牧场主收留,他极力让别人厌烦自己,好摆脱牧场主的热情,就在这种较量中,他的肉体和灵魂都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