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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该动身了!该动身了!

两人被毒杀后,阿扎泽洛便开始行动。他首先飞出窗口,转眼就到了玛格丽特原先居住的那幢独院小楼里。素来一丝不苟的阿扎泽洛还要亲自检查一下,该做的事情是否切实做好了。结果他看到一切都已安排就绪。这时,那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神情忧郁地走出卧室,突然脸色发白,揪住自己的胸口,有气无力地喊道:“娜塔莎!来人……来啊!”没走到书房她就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你下了毒!”大师最后喊了一声。他想抓起桌上的刀子刺向阿扎泽洛,但他的手无力地从桌布上滑落,地下室里的所有东西变成了黑色,随即完全消失了。他仰面倒下时,碰到写字台的一角,划破了太阳穴。

“都妥了,”阿扎泽洛自语道,转眼间又回到了中毒的情侣身边。玛格丽特伏在地上,脸埋在地毯里。阿扎泽洛轻舒铁臂,提洋娃娃似的将她翻转过来,面对面地凝视着她的脸。眼看中毒者的面容发生了变化。尽管风雨欲来,天色晦冥,也能清楚看见那女巫的斜视眼和凶残好斗的模样都在逐渐消失。死者又有了容光,脸色终于变得柔和了,她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不再狰狞可畏,而只是女性的一种痛苦神态。阿扎泽洛掰开她的洁白牙齿,仍将那毒酒滴进她的嘴里。玛格丽特长出一口气,不用阿扎泽洛帮扶,自己慢慢坐了起来,用细弱的声音问道:

三人同时把嘴凑到杯沿,呷了一大口。突然,雷雨前的天光在大师眼中熄灭了,他喘不过气来,感到就要死了。同时他瞥见玛格丽特面如死灰,无助地朝他伸出双手,脑袋垂向桌面,接着身体慢慢瘫到地板上。

“为什么,阿扎泽洛,这是为什么?您把我怎么了?”

“为沃兰德的健康!”玛格丽特举杯高声祝道。

她看见躺在地上的大师,浑身一颤,小声说:

不待说,如此稀罕之物令大师和玛格丽特很感兴趣。阿扎泽洛从那块盖死人的黑缎子里拿出一个满是霉斑的瓦罐。他们闻了闻酒味,把它倒进玻璃杯里,举杯迎着窗外雷雨前逐渐昏暗的日光,透过酒液,眼中的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

“真没想到……你这杀人犯!”

“嗐,我又忘了,”阿扎泽洛一拍脑门叫起来,“真是累昏了头。老爷叫我带给您一件礼物,”他对大师说,“一瓶葡萄酒。请注意,这可是犹太总督喝的那种法隆葡萄酒。”

“不是,不是,”阿扎泽洛道,“他马上就会起来的。唉,您干吗这么急躁!”

“我也喜欢快速,”玛格丽特兴奋地说,“高速度,赤裸裸,就像打驳壳枪,一枪完事!哎呀,他的枪法可真好,”玛格丽特对大师说,“把黑桃七的牌放在枕头下,任选一个点子……”她两眼炯炯发光,有些醉了。

红头发魔鬼的声音那样充满说服力,玛格丽特立即相信了他。她霍地站起来,感到浑身轻快有力,便帮助阿扎泽洛往大师口中倒酒。大师睁开眼,愀然不乐地望了望,仍旧恨恨地说:

“可不是嘛,”阿扎泽洛附和道,“要能天天碰上,那该多高兴呀!”

“你下了毒……”

“嗐,别跟我提那回了,阿扎泽洛!当时是我糊涂。不过也不能过于责备我。谁能天天碰上鬼怪呀!”

“唉!恩将仇报,通常如此,”阿扎泽洛道。“难道您瞎了不成?快些醒悟吧!”

“太妙了!”阿扎泽洛高声说。“我就喜欢这样!快速解决问题!可不像上回在亚历山大花园那样。”

大师站了起来,用明亮有神的目光环顾左右,问道:

“我是一定奉陪的,”玛格丽特答道,又碰碰大师的脚。

“您搞这新花样,意味着什么?”

“我们希望,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也不会拒绝吧?”

“意味着你们该动身了,”阿扎泽洛回答。“大雷雨在轰鸣,你们听见吗?天在黑下来,马儿在刨蹄子,小院子在颤抖。跟地下室告别吧,快点告别吧!”

“非常乐意,”大师回答,仍在端详着对方。阿扎泽洛又说:

“噢,我明白了,”大师四下看看说,“您杀了我们,我们是死人了。啊,干得多么聪明!多么及时!现在我明白了。”

玛格丽特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大师一下。

“嗐,得了吧,”阿扎泽洛说,“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您的女友不是把您称作大师吗?您能够思考,怎么会是死人呢?难道非得穿上衬衫和病房的内裤坐在地下室里才算是活人吗?这太可笑了!”

“瞧您说的,”阿扎泽洛大声道,“我压根儿就没想惹您。我也说凑合着能过。噢!差点忘了,老爷命我向你们问好,并邀请二位去小游一次,当然,如果二位愿意的话。怎么样?”

“您的话我明白了,”大师高声道,“不必再说了!您的话千真万确!”

“阿扎泽洛,您干吗要惹我心烦?”玛格丽特说。“凑合着过吧!”

“伟大的沃兰德,”玛格丽特也跟着说,“伟大的沃兰德!他的主意比我的强多了。不过还有那部小说,小说,”她对大师喊道,“不管飞到哪儿,你要带上小说!”

“我也这么说嘛,”大师笑起来答道。

“不必了,”大师答道,“我把它背熟了。”

“嘿,见鬼,地下室倒挺舒服的!不过有一个问题:待在这地下室里能干什么呢?”

“小说里的每个字……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忘记吗?”玛格丽特偎到情人身上问道,替他揩去鬓角上的血痕。

阿扎泽洛喝完第三杯白兰地,毫无醉意,又开口道:

“你别担心!如今我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东西了,”大师说。

他的观察力没有欺骗他。

“那就点火吧!”阿扎泽洛喊道。“点火吧,一切从火开始,我们用火结束一切。”

他开始端详阿扎泽洛,确信对方的眼神不大自然,肚子里定有什么主意,只是没到火候不揭锅。“此人绝非平常拜访,而是负有使命来的,”大师在想。

“点火!”玛格丽特骇人地大叫。这时地下室的小窗乒乓作响,阵风把窗帘吹到了一边。天空传来了短促欢快的雷声。阿扎泽洛将魔爪伸进火炉,抽出一截冒着烟火的木柴,用它点燃了桌布,又点着了沙发上的一沓旧报纸,还有手稿和窗帘。大师已陶醉于纵马驰骋的想象中。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什么书扔到桌上,将书页弄乱放在着火的桌布里,那书呼地燃起了欢乐的火苗。

“还是玛格丽特说得对!坐在我面前的人必定是魔鬼的使者。昨夜我自己就向伊万证明过,他在牧首塘遇到的正是撒旦。为何我又害怕这种想法,胡扯什么催眠家和幻觉呢!这跟催眠家有什么关系!”

“烧吧,烧吧,过去的生活!”

玛格丽特斟上一杯白兰地,阿扎泽洛欣然一口喝干。大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同时偷偷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左手。此法并不奏效,阿扎泽洛没有在空气中化去。其实这样做毫无必要。这个红头发矮人一点也不可怕,除了一只眼睛里有白翳,而这也是寻常之事,跟魔法没有关系。此外就是他的穿着不大一般,像是僧袍又像是斗篷,但仔细想想,偶尔也能碰到这种打扮的人。他喝白兰地也跟好好的人一样在行,不用下酒菜。倒是大师自己被酒弄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他思忖道:

“烧吧,过去的苦难!”玛格丽特喊道。

阿扎泽洛请对方不必介意,说他不但见过光身子的女人,甚至还见过剥光了皮的女人。他把一个黑缎子包裹放在火炉旁的角落里,高高兴兴坐到桌边来。

房间已在一股股紫红烟火中摇晃。三人冒烟穿出房门,冲上石阶,奔到院子里。他们一眼看见房东家的厨娘坐在地上,身边乱扔着些土豆和几把葱。厨娘此状,不言自明。板棚边有三匹黑马在打着响鼻,浑身抖动,马蹄刨起泥土四溅飞扬。玛格丽特第一个纵身上马,接着是阿扎泽洛,大师最后。厨娘哼了一声,举起手想画十字。阿扎泽洛从马上厉声喝道:

“啊,我真高兴!一辈子没这么高兴过!不过,阿扎泽洛,请原谅,我光着身子!”

“看我剁掉你的手!”他打了个呼哨,三匹乌驹冲断椴树枝条,腾空而起,钻进一团低垂的黑云里去了。地下室的窗口随即冒出了浓烟。听见下面厨娘微弱的哀叫声:

不一会儿,阿扎泽洛进屋向大师鞠躬问好,他那只盲眼珠闪闪有光。玛格丽特大声说:

“我们家着火啦!……”

“我才不管它呢,”玛格丽特回答,已经跑出了过道。

三匹马飞驰在莫斯科街屋的上空。

“你把衣服掩上!”大师在后面喊道。

“我想跟城市告别!”大师对跑在最前面的阿扎泽洛喊叫,余音淹没在隆隆的雷声里。阿扎泽洛点点头,一面纵马大奔。扑面而来的乌云还没有溅出雨点。

“这是阿扎泽洛!啊,这太妙了,太好了!”又悄声对大师说:“你看,他们没有丢下我们不管!”她奔去开门。

他们飞过一条林荫道,看见底下小小的人影在四散躲避。雨点已开始洒落。他们又飞过一团浓烟——那便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所余的全部。他们越出黑暗笼罩的市区时,头顶上掣起了闪电,随后街屋被一片茵绿所取代。暴雨倾盆而下。飞驰的三骑人马在雨水中变成了三颗巨大的水泡。

大师哆嗦了一下。玛格丽特早已习惯了不寻常之事,嚷道:

玛格丽特熟悉飞行的感觉,大师却不然。如此迅速到达目的地令他惊讶不已。他要跟那个人告别,他没有别人可以告别了。透过雨幕他一眼就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医院,还有那条河和他仔细琢磨过的对岸松林。他们降落在空地边的小树林里,离医院不远。

“阖家平安啊!”

“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扎泽洛双手抱胸,大声说,闪电光下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时隐时现。“去告别吧,要快些。”

这时窗外传来一个齉鼻儿的说话声:

大师和玛格丽特滚鞍下马,似两条水怪的黑影闪过了医院的花园。不一会儿,大师已用他的习惯动作推开了一百十七号病房的阳台栅栏。玛格丽特跟在他后面。两人在雷雨轰鸣中神不知鬼不觉走进了伊万的房间。大师来到床前。伊万僵卧在床上,还像他第一次从这休养之家眺望雷雨时的那副样子,不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哭泣。他定睛看了看从阳台上闯进来的黑影,不禁坐了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

“不会飞走的!”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在等您来。您可来了,我的邻居!”

“我可不敢相信,这一桌吃的不会马上钻进地里,或者从窗户里飞走,”大师道,他已完全平静下来。

大师回答说:

她拉着大师的手来到桌边。

“我来了!可惜我再也不能和您做邻居了。我要永远飞走了。这次来就是向您辞行。”

“看,看,你又像从前的样子了,你在笑,”玛格丽特说,“去你的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吧。什么彼岸此岸呀,不都一样吗?我肚子饿了。”

“我知道,我猜着了,”伊万轻声说,又问:“您见到他了?”

“好了,好了,”大师笑道,“当然,像你我这样被剥夺一空的人,只好求救于彼岸世界之力!行啊,我同意到彼岸去求救。”

“是的,”大师道,“我来和您告别,因为您是最近唯一和我谈过话的人。”

“我凭你的性命,凭你料定的那个占星家之子[1]向你发誓,一切都会好的。”

伊万开颜道:

玛格丽特把嘴唇凑在大师的耳朵上悄悄说:

“您飞过来看我,这很好。我绝不食言,我再也不写诗了。现在我另有所好,”伊万一笑,两只疯子似的眼睛越过大师望着前面什么地方,“我想写点别的。知道吗,住院以来我明白了许许多多道理。”

“够了!你让我感到羞愧。我再也不会意志消沉,再也不提这个问题了,你放心吧。我知道,我俩害的都是心病,或许是我传染给你的……好吧,就让我们同舟共济吧。”

大师听了激动起来,坐到伊万的床沿上对他说:

大师擦掉眼泪,扶起玛格丽特,自己也站起来,坚定地说:

“这很好,这很好。您就写一部关于他的续篇吧!”

“是啊,银丝,银丝,眼看你变成霜雪满头,唉,你这颗头颅经受了多少磨难。再看你的眼睛,里面是一片空虚……你的肩膀已经不堪重负……你被摧残了,摧残了,”玛格丽特渐渐语无伦次,哭得浑身直打哆嗦。

伊万目光灼灼。

一股苦涩柔情涌上大师的心头,不知为什么,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哭了。玛格丽特一边哭泣,一边喁喁软语,她的手指头不断轻轻叩着他的鬓角。

“难道您自己不写了吗?”伊万问,又低头沉吟道:“哦,对了……我干吗要问这个。”他瞟瞟床下,惊恐地望了望地板。

“唉,你呀,你呀,”玛格丽特摇着蓬乱的脑袋悄声说,“你是缺乏信心的不幸的人。昨儿整整一夜我赤身露体,为你担惊受怕。我已经失去本性,脱胎换骨了。我曾一连几个月坐在小黑屋里,一心想着耶路撒冷上空的大雷雨,哭干了双眼。现在幸福降临到头上,你倒要赶我走了?好吧,我走,我走,知道吗,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把你的心灵掏空了!”

“是的,”大师答道。伊万觉得他的嗓音变得嘶哑而陌生。“我不再写他了。我有别的事要做。”

“我无所畏惧,玛戈,”大师突然说,并抬起了头。她觉得他又像从前那个样子了,像他要把那未曾目睹但确信其有的事情写下来时的那个样子了。“我不再害怕,因为我全都经历过了。他们把我吓过了头,再也吓不倒我了。我只是可怜你,玛戈,这是问题的关键,所以一再对你说那样的话。你要清醒!为什么要为一个病人加穷光蛋毁掉自己的生活呢?你回家去吧!我为你惋惜,才这么说啊。”

这时,透过雷雨的喧鸣,远远传来了一声唿哨。

“我可怜的人,你受苦了,你受苦了!这只有我知道。瞧,你头上已经有了银丝,唇边永远刻上了皱纹。我唯一亲爱的人,你什么也不要想了,你想得太多了,现在让我来替你想吧!我向你保证,保证一切会大吉大利。”

“您听见了吗?”大师问。

膝盖和肥臀立刻消失了。只听见栅栏门响了一声,随后小院里又恢复了安静。玛格丽特扑到沙发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她笑完后,脸上神情陡变,语气严肃起来,她边说边从沙发上挪下来,爬到大师的膝旁,望着他的眼睛,抚摩着他的头。

“是雷雨声……”

“找阿洛伊济吗?”玛格丽特走到窗下答道,“他昨天被捕了。您是谁?您贵姓?”

“不,这是在叫我了,我该走了,”大师说罢从床边站了起来。

“瞧吧,麻烦来了,”大师说。

“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伊万请求道,“您找到她了吗?她仍然忠实于您吗?”

“阿洛伊济,你在家吗?”裤子上方有个声音向窗户里问道。

“她就在这儿,”大师说着指了指墙边。玛格丽特的黑影离开白墙来到了床前。她看看卧床的年轻人,眼中流露出悲伤。

这时,小窗外出现了一双圆头皮鞋和一截条纹裤子,那裤子从膝盖处弯了下来,一个人的肥臀挡住了日光。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她喃喃地说,向他俯下身去。

“那好吧,”大师道,“女巫就女巫吧。太好了,美极了!这么说,我是被人家从医院里劫了出来!这也很好。就算让我们回了家……甚至就算没有人会发现我们跑了,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告诉我,往后我们靠什么生活?怎么生活?相信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啊。”

“她多美啊!”伊万叹道,他没有妒意,只有忧伤和一种隐隐的感动。“瞧,你们的结局多么美满。我就不是这样的。”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或许也会是这样的……”

“我不否认,我是女巫,我为此心满意足!”玛格丽特道。

“会这样的,会这样的,”玛格丽特小声说,向他凑得更近些,“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您就会一切美满……这一点请您相信我,因为我全都看到了,全都知道了。”

“你倒真像个女巫了。”

床上的年轻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让她吻了一下。

“让你说对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相信我,鬼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她突然两眼放光,一跃而起,原地跳起舞来,嘴里嚷道:“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我跟鬼打上了交道!魔鬼啊,魔鬼!亲爱的,你只好跟我这个女巫一起生活了。”说罢就扑过去抱住大师的脖子,开始吻他的嘴唇、鼻子和脸颊。蓬乱的黑发旋风似的在大师身上翻飞,他的脸和唇在她的狂吻下燃烧。

“别了,弟子!”大师隐约可闻地说了一句,渐渐在空中化去。他不见了,玛格丽特也随之消失。阳台的栅栏重又关上了。

大师难为情地提了提衬裤。玛格丽特笑罢敛容道:

伊万感到不安,坐起来惊慌四顾,甚至呻吟了几声,自言自语地下了床。大雷雨越来越猛烈,它显然扰得伊万心乱如麻。并且他那习惯了安静的耳朵又听见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和低沉的说话声。他烦躁起来,浑身颤抖,喊道:

“哎哟,受不了!哎哟,受不了!你瞧瞧,你都像什么样子了!”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摇着两只脚哈哈大笑,一面叫着: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立刻走进来,惊疑地望着伊万。

“当然,当然,”大师嘲弄道,“这就是说,现在这里不止有一个疯子,而是有两个,一对疯夫妻!”他高举双手,叫喊道:“不,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鬼知道,鬼知道!”

“怎么了?怎么回事?”她问道。“雷雨闹得您不得安宁吧?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马上帮您想办法。我这就叫大夫来。”

“完全当真,”玛格丽特回答。

“不,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不要叫大夫,”伊万说,眼睛不看她,而是不安地望着墙壁,“我没有什么特别情况。我头脑清楚,您别害怕。您最好告诉我,”伊万由衷地请求道,“隔壁一百十八号病房刚才出了什么事?”

“呸,见鬼!”大师突然大声说。“你想想,竟会有这种事,”他在烟缸里摁灭了烟头,双手抱住脑袋,“听我说,你是聪明人,没有发疯,你当真相信我俩昨天到过撒旦那儿吗?”

“一百十八号吗?”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反问道,转了转眼珠子。“那儿没出什么事呀。”但她的声音里透出虚假,伊万马上觉察到了。便说:

大师和他的女友直睡到星期六日暮方才醒来,他们睡足了精神,恢复了体力。只有左边太阳穴的一点余痛使他俩回忆起昨天的奇特经历。但两人心理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只要听见他们在地下室里的谈话,谁都会确信这一点。好在这个小院落平时人迹罕至,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日益葱翠的椴树和白柳在窗外散发出春天的气息,初起的微风向地下室里送来阵阵清香。

“唉,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您是很诚实的人……您以为我会狂躁吗?不会的,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决不会那样的。您干脆对我说了吧。一墙之隔,我什么都能感觉到。”

室内的情形也很奇怪,一片混乱,毫无头绪。地毯上和沙发上堆满了手稿。圈椅里拱着一本什么书。午饭已在圆桌上摆好,有好几样菜和几瓶酒水。这些好吃好喝的从何而来,玛格丽特和大师都不知道。他们醒来时就放在桌上了。

“您的邻居刚才过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毕竟诚实善良,忍不住悄悄说出了实情。她惊恐地望着伊万。闪电照亮了她全身。然而伊万未作任何骇人之举,只是意味深长地举起一根手指头说:

两人谈话是在日落时分,也就是马太到露台上面见沃兰德的时候。地下室的小窗打开着。如果有人从外面窥视,一定会骇异这两个说话人的古怪模样。玛格丽特光着身子披了件黑斗篷,大师还穿着病号的内衣。玛格丽特没有衣服可穿,她的所有什物都留在了那幢独院小楼里,虽说距此不远,她也绝不可能上那儿去拿回自己的东西。大师的衣服仍在衣柜里一件不少,仿佛他根本未曾外出过,但他不愿更衣,他对玛格丽特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马上就会发生荒唐绝伦的事情。当然,他刮过脸了——自打那个秋夜在医院里用推子剪掉胡须以来这是第一次。

“果不出我所料!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请您相信我的话,刚才在城里还有一个人死去了。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伊万神秘地一笑说,“是个女人。”

“这些都很好,很可亲,”大师答道,抽着烟,一边挥手驱散烟雾,“还有那些神像,随它们去吧。往后会是什么局面,真叫人无法猜测!”

[1] 即本丢·彼拉多。

“你知道吧,”玛格丽特说,“昨晚你睡着了的时候,我读到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那一段……还有那些神像,唉,那些金色神像。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老是让我不得安宁。我看马上就要下雨了。你感到凉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