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也许都是真的,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是这并没有减轻初次袭上安妮心头的思乡之苦。她忧伤地打量着她那间狭小的屋子,四壁贴着晦暗的墙纸,没有挂任何图画,一张铁床架和空荡荡的书架;一想起绿山墙里她的那间明亮的屋子,她顿时喉咙哽塞起来。在那里,她可以尽情地享受屋外的绿色,花园里可爱的豌豆,洒在果园中的月光,山坡下的潺潺小溪,夜风中轻轻摇曳的云杉枝,群星闪耀的广漠天空,还有树丛中若隐若现的戴安娜窗口的灯光。在这里没有任何这样的东西;安妮知道,她的窗外是一条僵硬的马路,空中布满了网状的电话线,路上有异乡人的足迹,还有那千万盏照在陌生面孔上的灯光。她知道自己快要哭了,于是拼命地想忍住。
“开办这宿舍的是个家道中落的贵夫人。”巴里小姐解释说,“她的丈夫是英国军官,对于需要寄宿的人,她会进行严格的把关。住在她那里,安妮不会遇到令人讨厌的家伙。伙食不错,而且房子就在学校附近,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我绝不流泪。这是愚蠢——脆弱的——第三滴泪珠正从我鼻子边滑落。还有好多眼泪!我得想点快乐的事来阻止它们。可是,除了同亚芬里有关的事情,再没什么有趣的事儿了,而这只会把事弄得更糟——第四滴——第五滴——下个星期五我可以回家,但是这好像是一百年以后的事。哦,现在马修该到家了——马瑞拉正站在门口,注视着小路等他回家——第六滴——第七滴——第八滴——噢,数它们没用!现在它们全都涌出来了。我高兴不起来——我不想高兴。还是难受些好过!”
暮色中,安妮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这时她觉得更加孤单。她没有和别的女生住在一起,因为她们在镇上都有亲戚,可以得到他们的照顾。约瑟芬·巴里小姐很愿意让安妮住到她那儿,不过“山毛榉宅”离学校太远,无法入住;因此巴里小姐为她找了一处提供膳食的住处,她向马修和马瑞拉保证说,那里对安妮绝对合适。
如果乔西·派伊不在那一刻出现,泪水一定会哗哗地淌下来。见到一张自己熟悉的面孔,让安妮感到很高兴,甚至使她忘掉了自己其实和乔西之间从来就没有多少友爱存在。作为亚芬里生活的一部分,就连派伊这样的同学也受人欢迎。
“如果没有竞争,我会感觉不舒服的。”她想,“吉尔伯特看上去异常坚定。我猜他正下定决心要赢得奖牌呢。他的下巴长得可真好看!以前我从来没注意到。真希望简和鲁比也在一班。不过,等我跟大家混熟了后,我想,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局促不安了。不知道这儿的哪个女生会成为我的朋友。这可真是个有趣的猜测。当然,我向戴安娜保证过,不管我多喜欢女王学院的哪个女生,她也绝不会像戴安娜和我那样亲的;不过我有很多属于二类的感情可以送给她们。我喜欢那个褐色眼睛、穿着深红色上衣的女孩的长相。她看上去很活泼,像红玫瑰般娇艳。还有那个凝视着窗外的肤色白皙的女孩。她的头发很漂亮,看上去她对想象也略知一二。我希望认识她们两个——和她们熟悉,熟悉得可以用手臂搂着她俩的腰走路,可以用昵称叫她们。可是现在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或许她们并不特别想认识我。唉,真孤单!”
“你来了真让我高兴。”安妮真诚地说。
安妮和亚芬里其他的学生准时到达了镇上,接着又匆匆赶往学院。第一天过得非常愉快,他们忙碌又兴奋,和所有的新学生见了面,和教授们打了照面,接着又被分类编入各个班级。根据斯泰西小姐的建议,安妮打算选修二年级的课程;吉尔伯特也做了同样的选择。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们顺利的话,将在一年而不是两年内获得一级教师执照;不过这也意味着更多、更辛苦的学习。简、鲁比、乔西、查理和穆迪·斯珀吉翁则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所以也就心满意足地学习二级教师的课程了。安妮发现自己正和其他五十名学生坐在教室里,除了教室那端的棕发高个男生,其他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她悲观地认为,自己与他那种方式的认识其实并不会给她带来多大帮助。不过,毫无疑问,对于他们能够在一个班级,她还是感到高兴的;往日的竞争仍然可以继续进行,要不然安妮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在哭。”乔西语气中的怜悯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我猜你想家了——有些人在这方面没什么自制力。我可没有想家的打算,这我可以告诉你。比起死气沉沉的老亚芬里,小镇显得好玩多了。真不知道我怎么能在那儿生活了那么久。你不该哭,安妮;这让你变得难看,你的鼻子和眼睛都红了,这样你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红红的了。今天我在学校过得非常愉快。我们的法语老师可爱极了。他的胡子让你的心怦怦乱跳。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吗,安妮?我饿极了。啊,我猜马瑞拉一定给你带了很多蛋糕。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你这儿的。否则的话,我就和弗兰克·斯托克利去看乐队演出了。他和我在一个地方搭伙,是个挺重友情的人。今天他在班上注意到你了,还问我那个红头发女孩是谁。我告诉他你是卡思伯特家收养的孤儿,大家对你以前的情况都不太清楚。”
安妮去镇上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九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她含泪同戴安娜道别,而同马瑞拉的道别则非常理性,没有泪水——至少在马瑞拉这方面是这样的。然后,她就和马修驾着马车出发了。不过,当安妮走后,戴安娜便擦干眼泪,和她的几个在卡莫迪的表兄妹去白沙镇参加海边野餐了,在那里她强忍伤心,玩得还算愉快;而马瑞拉整整一天都感到心痛——这种痛楚灼烧着她,折磨着她,就连不断滚下的泪水也无法将它驱走,于是她把自己埋入一大堆毫无必要的工作中。夜里,马瑞拉上床后,痛苦而又深切地意识到,客厅尽头的那间靠山墙的小屋子里不再有年轻活泼的生命住下,也不会再有轻轻的呼吸声响起,她将脸埋进枕头里,为她的姑娘伤心地痛哭起来。伤心欲绝的哭声惊醒了她自己,她静下心来,为自己因一个充满原罪的生命而如此激动的表现感到惭愧。
安妮心想,就算孤独和眼泪不太令人满意,它们毕竟也比乔西·派伊的陪伴强多了。这时,简和鲁比出现了,她们的衣服上都醒目地别上了女王学院的彩色丝带,约一英寸长——紫色和红色的。因为那一段时间乔西不和简“说话”,所以她不得不稍加收敛,语气也缓和了些。
“嗯,我想她并没有被宠坏,”他骄傲地喃喃低语道,“我想我偶然的干涉根本就没什么害处。她聪明漂亮,而且有爱心,这一点比其他一切都强。她是上帝给我们的赐福,没有比斯潘塞夫人犯的那个错误更幸运的事了——如果那确实是好运的话。我不相信有运气这类的事情。这是天意,我想这是因为上帝发现我们需要她。”
“唉,”简叹了口气,“从早晨到现在,我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我应该在家学维吉尔的诗——那个可怕的老教授给了我们二十行诗,明天就开始学。可是今晚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学习。安妮,我想这是泪痕。如果你刚刚哭了,就痛快地承认吧。这会恢复我的自尊心,因为在鲁比来之前,我也一直在流眼泪。如果别人也很傻,我当傻瓜也就无所谓了。蛋糕?给我一小块,好吗?谢谢。这才是地道的亚芬里风味。”
马修的眼睛湿润了,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站起来走到了屋外。在夏夜蓝色的星空下,他心神不宁地穿过院子,向白杨树下的大门走去。
鲁比看到桌上摆着女王学院的校历,便问安妮她是否打算赢得金奖。
安妮将她年轻娇嫩的面颊贴在马瑞拉衰老憔悴的脸上,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马修的肩膀。马瑞拉那时在安妮爱的力量的感染下,本可以用语言来表达她的情感;但是天性和习惯却使它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她只是用手臂紧紧地抱着她的姑娘,温柔地将她拥在胸前,希望永远也不要让她离开。
安妮红着脸承认自己正在考虑这件事。
“马瑞拉!”安妮在马瑞拉膝间坐下,双手捧起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认真而温柔地注视着马瑞拉的眼睛。“我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有。我只不过是被剪去了枯枝,发出了嫩芽。真正的我——回到这儿——是同以前完全一样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或者外表发生多大变化,都无关紧要;在我的心中,我永远都将是你们的小安妮,她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地热爱你,热爱马修和亲爱的绿山墙。”
“啊,这倒提醒了我,”乔西说,“女王学院终于要得到一份埃弗里奖学金了。这消息是今天才知道的。弗兰克·斯托克利告诉我的——他舅舅是校董事会的成员,你们知道。明天这消息会在学院宣布。”
“不,我不是为了你的这段诗流泪的。”马瑞拉说,她瞧不起那种受了任何诗歌的影响而流露出的脆弱,“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过去的你,那个小姑娘,安妮。真希望你能一直是个小姑娘,就算带着你那些古怪的举止也没关系。现在你已经长大,就要离开了。你看上去这么高,这么漂亮,而且这么——这么——穿上这件衣服整个人都不同了——就好像你根本就不属于亚芬里。想到这一切,就让我感到孤单。”
埃弗里奖学金!安妮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的雄心壮志魔力般地在迅速膨胀。在乔西宣布这条消息前,她最高的目标是在年底前拿到一级地方教师执照,或许还有一枚奖章!不过现在,一瞬间安妮仿佛看见自己正在领取埃弗里奖学金,在雷德蒙德大学学习文科课程,毕业时穿着长袍,戴着学士帽,此时乔西·派伊的话音刚落。因为埃弗里奖学金是由英国人颁发的,安妮感到自己的一只脚正踏在故乡的土地上。
“啊,我的朗诵让你感动得哭了,马瑞拉。”安妮高兴地说着,朝马瑞拉坐的椅子弯下腰去,在她的面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现在,我把它称做决定性的胜利。”
新不伦瑞克省的一位非常富有的工厂主死前将一大笔遗产作为奖学金,根据沿海各省的高中及大专学校的排名情况,捐给了它们。大家一直对女王学院能否获得一份捐赠感到疑惑,不过这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年终在英语和英国文学课上获得最高分的学生将赢得奖学金——在雷德蒙德大学学习四年,每年两百五十加元。难怪那天晚上安妮上床时面颊上带着激动的神情!
绿裙子做好了,埃米莉根据她的品位,在上面打了很多褶子、饰边和花边。一天晚上,安妮特意为马修和马瑞拉穿上了新衣裳,在厨房里为他们朗诵了《少女的誓言》。马瑞拉注视着那张欢快、生气勃勃的面孔和她那优雅的动作,思绪回到了安妮初来绿山墙的那天晚上,一个长相古怪、惊恐万分的孩子,穿着一身滑稽的黄棕色[1]绒衫,一双泪眼中透着伤心欲绝的神情,那幅画面再次清晰地出现在马瑞拉的记忆中。回忆中的点滴让马瑞拉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
“如果努力学习可以得到那份奖学金,我一定要争取。”她下定了决心。“如果我能拿到文学学士学位,马修一定会非常骄傲的,不是吗?噢,雄心勃勃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很高兴自己能有很多雄心壮志。更何况它们好像永无止境——这一点最令人激动。当你刚实现了一个目标,却发现另一个在更高的地方熠熠发光。这让生活充满了乐趣。”
“噢,马瑞拉,这太美了。”安妮说,“非常谢谢你。我觉得你不该对我这么好——这让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离开家了。”
【注释】
“安妮,这段料子可以给你做件漂亮的淡色裙子。我觉得你其实并不真的需要它;你已经有很多好看的紧身上衣了;不过我想,你在镇上,如果哪天晚上有人邀请你去什么地方的话,比如说晚会,也许你希望穿上件真正时髦的衣服。我听说简、鲁比和乔西都有她们所说的‘晚礼服’,我可不想让你落在她们后头。上个星期我让艾伦太太帮我在镇上选了这块布料,我们要请埃米莉·吉利斯替你做。埃米莉很有品位,谁做的衣服都不如她做的合身。”
[1] 此处原文为yellowish-brown,在第二章描写安妮的衣服颜色时,原文为yellowish-gray。
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内,绿山墙里异常忙碌,因为安妮在为去女王学院读书做准备,有很多针线活要做,很多事情要商量和安排。安妮的全套用品都很漂亮,而且准备得很充足,因为这是由马修负责的,而马瑞拉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对他采购的东西或提出的建议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甚至——有一天晚上,她抱着一堆精致的淡绿色布料上了东山墙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