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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七章

[1] 法文,我的窗户。

多莉(理查德·弗·希勒太太)

[2] 《旧约·创世记》第2章:“耶和华上帝使他(那人)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上帝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

等着你回音的,

[3] 法文,你知道吗,我的小女儿十岁的时候就发疯似的爱上了你?

一切都好吗?我已结婚,就要生孩子了。我猜他会是个大个儿。我猜他正好会在圣诞节的时候出世。这封信真难写。我都快发疯了,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还债,随后离开这儿。狄克在阿拉斯加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正好是机械方面他那个专业的。我对这桩事就知道这么多,但这确实好极了。原谅我不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你,但你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决不可以让狄克知道。这个市镇还不错。由于烟雾腾腾,你看不到那些低能儿。请给我们寄一张支票来吧,爹爹。有三四百元,或再少一些,我们就能对付过去,随便多少都表示欢迎,你可以把我的以前的那些东西卖掉,因为我们一旦到了那儿,金钱就会滚滚而来。请给我写信。我经历了许多困苦和忧伤。

[4] 法文,小姑娘。

亲爱的爹爹:

[5] 普鲁斯特的创作强调生活的真实和人物的内心世界。普罗克拉斯提斯(Procrustes)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巨人,羁留旅客,缚之床榻,体长者截其下肢,体短者拔之使与床齐。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我的幻想”既有强调真实的一面,又有极其主观的一面。

我记得自己一边开门走进公寓房间一边说道: 好啊,至少现在我们要去查找他们[9]了——这时另一封信开始用干巴巴的语调小声对我诉说:

[6] 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的一个半岛。

我说这一大堆话,无非是为了说明法洛那封歇斯底里的信叫我感到有多困惑。我知道他的妻子去世了,不过我当然以为在他虔诚的鳏居期间,他仍然会是以前那个呆板、稳重、可靠的人。现在他在信中写道,到美国来作了短暂的访问后,他又回到了南美洲,并且决定把他在拉姆斯代尔管理的不论何种事务全部移交给该市的杰克·温德马勒;温德马勒是我们俩都认识的一位律师。法洛似乎对于摆脱了黑兹家的那些“纠葛”感到特别宽慰。他又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他戒了烟,体重增加了三十磅。他的妻子十分年轻,是一个滑雪冠军。他们不久就要到印度去度蜜月[8]。用他的话说,他正在“建立一个家庭”,因此往后他不会有时间来照管我的那些被他说成“十分奇怪、十分恼人”的事务。爱管闲事的人——看来他们有一大伙儿——告诉他小多莉·黑兹下落不明,而我却和一个声名狼藉的离了婚的女人住在加利福尼亚。他的岳父是一个伯爵,非常富有。好几年来一直租用黑兹家房子的那家人现在想把它买下来。他建议我最好赶快找到多莉。他摔断了一条腿。他在信里还附了一张照片,在智利的雪地里,他和一个穿着白色羊毛衫、皮肤浅黑的女子相视而笑。

[7] 这是指《包法利夫人》第3部第8章。在这一章里,药剂师郝麦和爱玛的两个大夫包法利和卡尼韦发疯般地想救她的生命。他们找来了高明的拉里维耶大夫,但是他也束手无策。爱玛的父亲卢欧老爹(“福楼拜的父亲”,因为福楼拜说“爱玛去·包法利?就是我!”)在她死后才赶到。他的眼泪不是很“及时”的(第3部第9章)。

我常常注意到,我们都喜欢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在读者心中所获得的那种固定的模式赋予我们的朋友。不论我们把《李尔王》重新翻开多少次,我们都决不会发现那个好心的国王跟他的三个女儿和她们的叭儿狗快活地重新相聚,在欢乐的宴会上丁丁当当地碰着杯子,饮酒作乐,把所有的不幸都置诸脑后。爱玛也决不会恢复体力,因为福楼拜的父亲及时的泪水里那同情的盐分而起死回生[7]。任何一个受到喜爱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不论他在书中有了什么发展变化,他的命运在我们的头脑中已经定型。而且同样,我们也期望我们的朋友遵循我们为他们所定下的这个或那个合乎逻辑的、传统的模式。因此X就再也写不出那首不朽的乐曲,因为那与他让我们已经习惯了的那种二流交响乐曲相互抵触。Y也决不会犯杀人罪。Z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会出卖我们。我们把这一切都在脑子里安排好了,我们平时见到某个人的机会越少,每次听到说起他的时候检验一下他是多么依头顺脑地与我们对他所抱的看法相符,我们就越是感到满意。任何一点对于我们所规定的命运的偏离都会叫我们觉得不仅反常,而且不道德。我们的邻居,那个退休的热狗摊摊主,要是哪天结果发现他刚刚发表了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集,那我们就会宁愿自己根本不认识他。

[8] 原文是:“They were going to India for their honeymonsoon.”Honeymonsoon一词系作者杜撰,其发音听上去跟honeymoon soon两个单词的发音一样,于是整个句子可理解为“他们不久就要到印度去度蜜月”;而若将honeymonsoon视作honey monsoon,那就是“他们就要到印度去见识甜蜜的季风”了。

在我的幻想和自然的现实所展开的竞赛中有时我会取胜,因此这种骗局还是可以忍受的。遇到机缘参与这种冲突,并且剥夺了本来我会得到的微笑时,不堪忍受的痛苦就开始了。“Savez-vous qu'à dix ans ma petite éait folle de vous?”[3]在巴黎的一次茶会上,跟我交谈的一个女人这么说。那个petite[4]刚刚结婚,住在很远的地方;而我却甚至记不得十二三年以前,自己在那个紧挨着网球场的花园里是否曾注意过她。现在,同样,未来闪亮的启示、现实的承诺,一个不但引诱人去照着做而且应当高尚地予以遵守的承诺——所有这一切,机缘都拒绝给我——机缘跟那个脸色苍白、招人喜爱的作家向小人物的转变都起了作用。我的幻想既是普鲁斯特式的,又是普罗克拉斯提斯式的[5];一九五二年九月下旬的那天上午,在我下楼去摸索信件的时候,跟我关系很不好的那个矮小机灵、脾气暴躁的看门人开始抱怨说有个新近送里塔回家来的男人在门前的台阶上“呕吐了很多东西”。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给了他一点儿小费,接着继续听他对这桩事改头换面、比较斯文的复述,我的印象是那个该死的邮差送来的两封信中有一封是里塔的母亲(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女人)写来的。我们曾到科德角[6]去看过她一次,不管我住址怎么变动,她一直给我来信,说她女儿跟我多么般配,如果我们结婚,会有多好;另一封信我在电梯上拆了开来,匆匆看了一遍,原来是约翰·法洛写来的。

[9] 指洛丽塔和拐骗她的人。

我的信箱安在门道里,那种信箱,旁人从玻璃投信口中可以瞅见里面有没有邮件。先前已经有好几次,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玻璃,照在信箱里一个陌生的笔迹上,竟把这种笔迹幻化得颇像洛丽塔的笔迹,这使我靠着附近的一只瓮几乎倒下,几乎以为那就是我的骨灰瓮。每逢遇到这种时候——每逢她那可爱的、环形的、稚气十足的潦草笔迹又可怕地变成跟我通信的少数几个人中某一个人呆板的笔迹时——我总带着十分苦涩的乐趣回想起在见到多洛蕾丝以前我那毫无猜疑之心的过去的岁月,那时,我总被对面一扇珠光闪闪的窗户引入歧途,我的鬼鬼祟祟的目光,我那可耻的恶习的永远警觉的潜望镜,总会远远看到窗户里一个半裸体的性感少女在梳理她那头“漫游奇境的爱丽丝”的秀发时的静止的动作。正因为这个幻象可望而不可及,又不可能凭借知道一个附带的禁忌而去对它加以破坏,所以在这个火热的幻影中有一种无上的完美,它使我心头狂热的喜悦之情也变得完美无缺。确实,未成年的少女所以对我具有魅力,也许并不怎么在于她们纯洁、幼小、不得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有多清明澄澈,而在于那种情况的安全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限的完美填补了极少的赐予和极多的许诺之间的空白——那许多永远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Mes fenêtres[1]!我高高地对着斑驳的斜阳和正在兴起的苍然暮色,咬紧牙齿,把我欲望中的所有恶魔都聚集到一座颤动的阳台的栏杆上: 阳台随时会在杏黄、乌黑的潮湿的夜晚飞走,它真的飞走了——于是那个发亮的形象移动起来,夏娃又重新成为一根肋骨[2],窗户里的一切就会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部分身体还裸露着的胖男人在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