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燕宁砰地推开隔壁的屋门,大声喊,维娜,维娜!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可怕的梦,梦见许多青虫怪兽都从天花板上向她伸出了红红绿绿的舌头。
哎。维娜跑出来,看见燕宁急乎乎的样子,惊异地问,燕宁,这么早,你干吗?怎么啦?
当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听到头顶发出踩裂木头般的咔啦一声响,燕宁心里一跳,她明白了,声音来自天花板上面。她又一次注意地倾听着,可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那是什么声音呢?她一遍遍地想,她想起来,维嘉养的一群鸽子,那群白色的鸽子,她看见鸽子在天空中飞翔,又看见它们落在红色的屋顶上,也许是鸽子钻到天花板上面的棚顶里了?嗯,真有可能是鸽子……渐渐地,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就像有一只沉重的大手盖住她的眼睛。
维娜,快,你跟我来。
燕宁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太胆怯,她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于是,又关上窗子,躺下去拉灭了电灯。
燕宁把莫名其妙的维娜拉到自己屋里,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害怕……
燕宁定定神,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子,一股凉爽的夜风带着清凉的雨水冲进来,啊,下雨了!
维娜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急急地扑闪着问,又出什么事了吗?
咔啦,咔啦啦……声音再度响起来,好像是在窗前。燕宁鼓起勇气一拉灯绳,强烈的灯光立刻把屋里照得雪亮,一切都跟她睡觉时一样,只是在窗外传来沙子打玻璃似的声音。
可以这么说。燕宁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昨晚我听见咱们楼上的天花板顶上有人!
声音消失了。不,燕宁感到那声音只是停在一个地方,在黑暗中窥视着。她下意识地想拉开电灯,又怕伸出去的手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什么人抓住。这念头吓得她好像全身血液冰凉,冷汗刷地冒了出来。恐慌中,燕宁想喊,但她的嗓子被恐惧堵住了,怎么也挤不出一丝声音。她只好拽着毛巾被紧紧蒙在头上,缩在里边发着抖,一边偷偷地喘着气。
维娜全身一震,一把抓住燕宁的手问,谁告诉你的?
谁?燕宁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
你先别问。燕宁继续说,我敢说,上面一定藏着什么人!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燕宁惊恐地睁开眼睛,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不可能!维娜脸色苍白地直摇头。
忽然燕宁在熟睡中被惊醒了,她似乎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小心翼翼的,好像很近……就在她的屋子里。
嗨,看你吓得这样。燕宁说,还不一定呢,我想呆会儿吃过饭,我就去学校报告,等来人搜查了再说。
熄了灯,燕宁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睡着了。
燕宁,你……你别去……报告……维娜更是吓慌了神儿。
这就是燕宁的觉悟。这些话,也都写在她的日记本上了。
燕宁想了想,又说,先不去报告也行,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要不咱们再注意几天。维娜,你在隔壁,昨天晚上就没听到声音吗?
燕宁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砸碎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她不知道新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她坚信,新世界能把她变成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让她在革命的暴风雨中茁壮成长。
维娜摇摇头,神色稍稍安定了一些,她问,燕宁,你到底听见什么啦?
回想起过去那个友谊的小圈子,燕宁突然觉得以往的喜怒哀乐那么平凡,仅仅为帮助一个方丹,她的心灵就能得到满足,太狭隘了!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燕宁把昨夜的事告诉维娜,为了渲染事情的可怕,她把梦里的红舌头绿舌头都讲出来了。
当前的形势十分复杂,如果没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敌人就是在眼前也发现不了。那天下午在大操场上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吃午饭的时候,红卫兵司令部通知她,让她下午去大操场监督消灭毒草。当一车车书堆积在操场上,看着大火冲天而起,燕宁心里感到很兴奋,仿佛整个旧世界就在熊熊火光里彻底焚毁了。谁知在这种时候,黎江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该批判的书抢走了。人群愤怒地把黎江包围了,燕宁却愣愣地呆住了。她感到很震惊,没想到黎江竟会这么反动!她不由又想起前段时间黎江给方丹送书的事,他的书包里究竟装过多少坏书呢?燕宁觉得自己对黎江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真后悔没有早点揭露黎江。
维娜听后松了一口气,说,燕宁,我想你一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有时侯我也做过很可怕的梦呢……
转念一想,燕宁又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谁让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她认为,监督这些人劳动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只有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才能锻炼出最勇敢无畏的战士。这些话她都写在日记本上了。
是吗?燕宁也犹豫起来。
躺在床上,她感到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白天燕宁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很紧。自从红卫兵司令部把监督牛鬼蛇神劳动的责任放在她的肩上后,燕宁就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随着大院子里的防空洞不断加深,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最近几天工程的进展明显地缓慢了,那些牛鬼蛇神每天下到数米深的黄土坑里不停地挖掘,衣服上泛着一圈圈肮脏的汗渍,打了补丁的双肘和膝盖早就磨破了,在他们那终日汗淋淋的鬓边,白发明显地增多了。但是,让她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些人可悲的外表,而是他们眼睛深处流露的那种迷惘、消沉、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神情,这让他们的脸上浮泛着一种青灰的颜色。他们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无声地挖掘流汗。尤其是前些天,当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因为劳累而突然死去之后,这些人的神情就更加抑郁了。燕宁真怕他们闷头往土坑里一栽,突然就自绝于人民。现在不是经常有人畏罪自杀吗?
维娜说,你千万别出去乱说,不然,人家会说你制造混乱的。
今晚或许会下雨。燕宁还是把窗子关上了。
燕宁想了想,点点头,维娜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燕宁疲倦地合上日记本,摘掉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桌边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舒展着自己,走到窗前。她迟疑了片刻。要不要关窗子呢?她想。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上了阴云,群星和明月都躲到乌云背后去了。浓黑如墨的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闷闷的,远远的天边偶尔现出一道微弱的闪电和一阵不很分明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