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哥哥费那么大的劲儿爬到天花板上去干什么呢?维娜心里感到很奇怪,是他的鸽子又钻到上面出不来了吗?有一次,维嘉发现少了一只鸽子,他爬到天花板上面的顶棚里找过,那只鸽子卡在瓦缝间,维嘉把它救了出来。那次,维娜也跟着爬上去了,顶棚又高又大,黑洞洞阴森森的,维娜觉得,她自己无论怎样也不敢爬上去。维娜想着,忍不住问道,哥哥,你在干什么?
维嘉发出一声警告,他过来俯在维娜耳边小声地说,刚才我把爸爸的一些笔记本和手稿藏到上面了。维娜你记住,他又特别叮嘱说,这件事谁也不准告诉。
维娜水淋淋地跑回家,她颤抖的手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好不容易把门打开,正要去换衣裳,忽然听到维嘉房间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推门进去一看,只见维嘉正从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的洞口下来,他的脸上和身上沾了很多灰土,头发上还顶着一团灰蒙蒙的蜘蛛网。维娜看着他很仔细地把天花板上那个洞口的盖子遮严实,踩着摞在床上的桌子和椅子一层层下来。
维娜紧张起来,问维嘉,为什么藏起来啊?
真理在谬误面前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
维嘉说,你还不知道,今天方丹的爸爸已经被登报批判了!
唉,燕宁的词汇越来越丰富了。维娜觉得她的话有些别扭,可是自己又不能够解释这一切。
啊?维娜直盯盯地看着维嘉。
燕宁说,爱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要把学生培养成修正主义的苗子,首先就要我们忘记仇恨,忘记阶级,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维嘉说,这是真的,所以我担心爸爸有一天也……万一被抄家,那些东西也许会给爸爸带来麻烦……
维娜不同意,她说,校长多爱我们呀。
维娜声音颤颤地问,爸爸是党校的校长,会出什么事呢?
她不愿意踩着校长扫过的地方走进学校,就沿着墙边溜进校门。她跑到燕宁的班里,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燕宁却批评她立场不坚定,燕宁说,校长一贯用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培养学生,应该批判。
那可说不定。维嘉一边说着,一边把桌子和椅子都从床上搬下来,把床铺好,又拍去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对维娜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我藏东西的事你千万要保密,这个藏东西的地方更不能让人知道。还有,你马上去找谭静、和平,把方丹家的事告诉她们,让她们都不要把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方丹,你们还要多去陪伴方丹,记住了吗?
维娜哭了,她忍不住要哭。如果她勇敢些,也许她会把校长胸前的牌子摘下来,可是她不敢,甚至不敢夺下校长手中的扫帚。她只能哭。校长轻轻为她擦去眼泪,沙哑地对她说,去吧,孩子,去吧……
维娜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她心里更慌乱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夏天,处处炸响惊雷,可怕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理解,希望维嘉能给她解释得清楚些,可是他已经跑出去了,维娜心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窗外一声惊雷,吓得她陡地打了个冷战,她感到很冷,赶忙去换衣服。窗外天空黑沉沉的,雷鸣电闪不停地震撼着,仿佛天地在暴雨的肆虐中发出了巨大的呻吟,汹涌的雨帘封住了窗上的玻璃。维娜的心紧缩着,她不知道现在该为方丹做些什么。今天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啊!
维娜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多么尊敬和爱戴自己的校长啊!不知不觉,她走到校长跟前,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校长迟疑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看维娜,脸上的痛楚变成了往日的慈祥。你好,孩子。她好像是出于习惯才这样说的,可维娜听出,这句话里融进了多少深情。
尽管维娜逃离了学校,尽管她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尊敬的校长,可生活里却还有这么多无法逃避的事情。一场大风暴已经从社会席卷到许多家庭,也卷到方丹的家里了。
今天下午,维娜照例去上学,她发现同学们很少有像她这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的。他们有的自在地悠着双手,有的轻快地一蹦三跳。在学校门口,维娜突然止住了脚步,惊愕地愣住了,只见校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胸前还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那上面白底黑字醒目地写着校长的名字和罪名,还用红漆打着叉。校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点点清扫着学校门口那些被风雨吹落的大字报的碎纸屑。过路的同学有的往她灰白的头发上吐唾沫,有的朝她手中的扫帚狠跺一脚,也有的远远地绕开了……
维娜仿佛看见方丹的爸爸也像校长那样,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低着头一步步向家里走来。不,太可怕了!维娜猛地闭上眼睛,一阵寒战倏地又掠过全身。唉,假如方丹早点儿去北京就好了。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可是,她的选择好像错了。
维娜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就要膨胀开了,她想趴在桌上写作业,可她握着钢笔的手却直发抖,她想背课文,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住了,她甚至不敢自己呆在家里了。她忽然想起维嘉的叮嘱,就匆匆锁上门,跑去找和平。
维娜每次走到校长面前,总要深深地鞠一躬,校长就抬起手来温柔地抚摩她黑亮的头发,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别人都说校长像妈妈,维娜觉得,校长给她的这种爱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相比的。维娜希望自己长大了也做一个校长这样的人。
她轻轻敲门,开门的是和平的妈妈,她手上正拿着一块湿毛巾。她让维娜进屋,关好里屋的门,小声告诉维娜,和平还在发烧。维娜这才想起,和平已经病了好多天,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家里躺着。和平原来一直盼着到上海去参加复试,她每天都要练舞蹈,可是那天她接到通知,说复试暂时取消,和平难过地哭了,从那天她就病了。维娜想,和平原来抱的希望太大了,一旦希望破灭,她就受不了。维娜和谭静曾劝过和平,她们以为和平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和平却一直病着。维嘉告诉维娜,和平是精神垮了,好起来需要时间……维娜轻手轻脚走到里屋门边,担忧地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和平,她还在睡着,维娜从和平家里出来,又飞快地奔下楼去找谭静了。
维娜心烦意乱地拼命奔跑着,马路上浊水横流,她的头发和衣裳被雨水打湿了。在雷声和雨声里,她不停地呼唤着,校长……校长……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慌乱,两条腿就像不听话了,好几次差点儿在雨中摔倒。校长……维娜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校长那双慈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到学校去了。那时,每天早晨,当她背着书包走进学校,总看到校长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站在门口。校长的两鬓已经花白,可她的头上从来没有一丝乱发,她的衣服也总是那样整洁挺括。她不时弯下腰为小同学拽平打褶的衣襟,语气温和地问候每一个走进校门的学生,早上好,孩子。她的问候就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