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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燕宁说,因为他是个反革命分子!

我猛地打了个冷战,自杀?多可怕的字眼儿啊!过去我只是偶尔在书里看见过这个词,我觉得这是一个离我的生活很远的事。可……我怯怯地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这样?

反革命?我们身边怎么会有反革命分子呢?我不敢相信。他……他为什么要自杀?我又问。

谭静神情异常恐惧,她说,方丹,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人跳楼自杀,摔死了!

燕宁说,我认为他这是自绝于人民。

那个人怎么了?我问。

和平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心有余悸地说,太可怕了!这是为什么啊……

维娜一进门就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和平的脸色惨白,嘴唇直发抖。谭静黑亮的眼珠直在眼眶里打颤。妹妹呆呆的,好像还没有从恐怖中回过神儿来。燕宁还算镇定,可是当她摘下眼镜揉眼睛时,却差点儿把眼镜掉到地上。

燕宁镇定下来,重新戴好眼镜郑重地说,方丹,你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开始揪坏人,我们学校也揪出了一些坏人。我们要给他们戴上高帽子,还要押着他们游街,就像当年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我想刚才那个人就是想逃避斗争,才走上了自绝于人民的道路。燕宁说着,心中好像燃烧起火一样的愤慨。

这时,燕宁、维娜、谭静、和平冲进门来,妹妹也跑进来,她们带进来一股恐怖的气息。

维娜战战兢兢地说,燕宁,你干吗说得这么狠啊?

一天下午,院子里突然出现一阵骚乱,有惊恐的叫喊声,还有凄惨的哭嚎声,我急忙扑到窗口,看到院子里的人都向一个方向跑去,那里出了什么事啊?没过多久,我看见有四个人抬着一张木床急匆匆地向大门外跑去,木床上躺着一个人,我看不见他的脸,一件染着鲜血的衣服从头一直蒙到他的肩部。在他们跑过的地方,留了一路血迹。有个女人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悲痛欲绝地哭嚎着,被两个人架着胳膊,两腿瘫软,跌跌撞撞地追着木床跑过去。

燕宁看看维娜,激愤地一挥胳膊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是毛主席说的。所以,我们对那些反动派决不能客气。毛主席还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震惊地望着燕宁,她在空中挥舞的手就好像指挥合唱队那样有力。

窗外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我常常听见远远的大街上传来阵阵喧嚣,那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已经变得隐隐约约很微弱了。我趴在窗口仔细听着,很想知道外面为什么那样热闹。与外面相反,楼道里的气氛却不像往常了。过去一到下班时间,我就会听见我们的爸爸妈妈互相问候。维娜的爸爸回家时总要唱着自己编的上楼号子,谭静的妈妈下班回家总是哼着一支好听的歌,女孩子们放学回来,也总是将一路的欢笑带进楼道里。而现在,楼道里只剩下人们匆匆的脚步声,在这里面,维嘉是最忙的一个人,每当他从楼上冲下来的时候,那脚步就像一阵急风暴雨卷出门去。燕宁也好像变得紧紧张张,匆匆忙忙,她那圆圆的脸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欣喜。

维娜也一定觉得惊奇,她的眼里充满了困惑和忧虑,她迟疑地问,燕宁,老师都打倒了,往后谁来教我们呢?

爸爸沉吟了一会儿,说,方丹,这些天你一定等急了,其实我和妈妈心里比你更着急。你知道,我们天天都盼着你能站起来……自从接到医生的来信,我和妈妈就作了准备,我们……借了钱,妈妈把手表也卖了……我低下头,眼泪流了下来。我不愿让爸爸看到我哭,可我的眼泪却总是这样不听话。爸爸用宽厚的大手为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停了一下,又说,方丹,今天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爸爸的心情……这段时间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时恐怕脱不开身,嗯……去治病的事看来要等几天……方丹,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着急,要相信你的病一定能治好。方丹,你一定要有耐心,更要有信心……

我们自己呀!燕宁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她看看我们每个人,又激动地说,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

一天早晨,爸爸来到我的床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抬起大手拍拍我的脑袋。爸爸表情郑重,好像要告诉我什么大事情。爸爸,爸爸,你就要带我去北京了吗?

可是……维娜打断了燕宁的话,她说,老师总是教咱们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

墙上的日历仿佛掀得慢了,在焦急的等待中,窗外小鸟的歌声变成了令人心烦的吵闹,猫弟弟不但不去驱赶小鸟,反而跟小鸟成了好朋友。它总是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黄嘴巴、黄脚爪的小东西上窜下跳。每一天都变得那么漫长,我心里一遍遍地喊着,时间啊,你为什么不插上翅膀飞走呢?

燕宁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似的,她说,维娜,你知道吗?那叫糖衣炮弹!毛主席说……

我发现爸爸回家越来越晚了,而且,一回家就立刻把自己关在里屋写东西,有时还把妈妈叫进去,嘁嘁喳喳地小声商量什么。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闻到门缝里飘出的香烟味儿越来越浓。妈妈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跟着她,想在她的脸色和目光里看出一点儿什么。尽管妈妈的表情和往常一样,但我还是从她变得有点迟疑的举止中隐约觉察到一丝潜在的忧虑。我预感到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却又无法推测那究竟是什么。于是,我有点惶惶不安。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害怕爸爸妈妈忘记带我去治病的事,可我又不敢说出来,只让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固执地跟随着,提醒着。

算了,算了!谭静不耐烦了,插进来说,文化大革命是大人的事,你们争什么?

维嘉诧异地看着我,好像我提了一个不该提的问题,但他神情十分严肃地说,方丹,记住,革命者不怕狂风暴雨,历史的车轮永远向前。维嘉的回答坚决而肯定,语气中加进了一定的力量,眼里也闪着一种异常兴奋的光芒。维嘉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冲到门外去了。我不能完全理解维嘉的话,也不知道现在的维嘉究竟在做什么。我只知道这段时间,维嘉忙极了,他来看我总是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我的视野里只飘忽闪过他的影子,就像外面有一种极强的引力在牵拉着他。我仿佛觉得维嘉从头到脚都在燃烧,只是看不见火光罢了。我多希望维嘉还能像过去一样坐在我的床边,讲一个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啊。

燕宁的圆脸涨红了,她一甩短发还想说什么,可能看到谭静不耐烦的样子,就咽了回去。和平什么也没说,她坐在一旁,那神情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她惶恐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的脸色那样苍白,坐在那里显得十分虚弱。

一天维嘉来看我,我问他,维嘉,你说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火车还会开吗?

我呆呆地看着燕宁,不知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心头。

我开始关心爸爸妈妈的工作,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注意他们的工作忙不忙,悄悄盼望着他们能早日带我去坐火车。要是哪天妈妈不停地洗衣服,我就想,妈妈一定是为出远门作准备。我也开始注意天气的变化,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口看看是不是晴天。

夜晚,窗外高不可测的天空里嵌满萤火虫似的星星,沉沉的夜幕下,星星湿淋淋地闪着光。很晚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妹妹躺在她的小床上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酣睡声。妈妈没有睡,还在里屋轻手轻脚地做什么。我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子里乱纷纷地塞满了白天的事情,那匆匆跑过的人群,那个蒙住头的死人,还有那滴嘀嗒嗒的鲜血和燕宁那番毫不留情的话语……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在黑暗中,我盼着爸爸快点回来,更盼望他一进门就对我说,明天就带你去治病。那样,我就能够逃离这儿发生的可怕的事了。我凝神倾听着宁静的夜里有没有爸爸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俯在我的床边,哦,是爸爸回来了。我不愿让爸爸发现我醒了,于是赶快闭上眼睛,在那短短的一瞥中,我好像看见爸爸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黑暗并没有遮住他满脸的忧虑。我感到忐忑不安。爸爸伸出宽厚的带着烟味儿的大手,轻轻摸摸我的额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熟睡的妹妹,然后踮起脚尖走向里屋,一道亮光闪过,爸爸随手关紧了屋门,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妹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睡不着,掀开窗帘向外望去,仿佛满天的星光,一个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怎么回来这么晚?都两点多了。我听见妈妈轻声问道。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躺在床上,我说,等我治好病回来的时候,我要穿一条最漂亮的花裙子飞跑回家,像过去一样,我要在那条街上一边跑一边笑,我要一口气跑回家,旋风般地冲到维娜、谭静她们中间,那会是怎样快乐的情景啊。我说着,就仿佛看见维娜她们欢呼起来,维嘉眼睛睁得大大的,黎江也露出欣喜的样子……从此,在清晨的阳光里,我会背着书包跟维娜、谭静她们一起脚步轻盈地奔向学校,在校园的丁香花丛里,我会跟和平肩并肩,一边走着,一边读着有趣的书。在节日的舞台上,我会站在歌咏队里,和同学们一起放声高唱欢乐的歌……

看来要出事了!爸爸语气沉重地低声回答。

我让燕宁她们别为我担心,我说,在疼痛面前,我会很勇敢。

我忽地一下爬起来,屏住呼吸,竭力想听清爸爸说什么。

维娜说,好了,燕宁,谭静,你们别说这些事了,方丹的病一定能治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爸爸又轻声说,我已经列在第一批被揪出来的名单上了。

谭静打断了燕宁的话,燕宁,方丹当然要面对现实,可她又不是让法西斯抓走了,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由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燕宁告诉我的事,我们学校开始揪坏人了,我们要给他们戴上高帽子,还要……我紧张地听下去。我倒没什么,心里是坦然的……可我最担心的是方丹和小米……特别是方丹……爸爸又说。

燕宁这时一脸的沉静,她说,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让方丹面对现实,方丹,你治病一定会很痛苦,我们大家希望你坚强些,像卓娅一样什么也不怕。

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呢?妈妈的问话含着无限担忧。

还有还有,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联欢会,又跳舞又唱歌……谭静说着,几乎跳起来。

不外乎打成黑帮分子、黑线人物吧。说实话,我想不通……不过,不管黑的红的,总会搞清楚的,我们应该相信党……

维娜紧接着说,我们还可以一起参加学校的歌咏队。

爸爸妈妈悄声谈论的这些陌生的词句,过去我从没听说过,我感到迷惑,也感到恐惧,我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响。我猜想爸爸一定跟那些黑色的东西有牵连。连爸爸都感到沉重的事,一定是非常可怕的。我支撑着身体的胳膊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屏住气,更仔细地听下去。

燕宁看看谭静、和平,扶了扶眼镜说,我认为方丹跟谁坐在一起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能回到集体中去。我们一起读书学习,还有,方丹可以真正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

妈妈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说,我真担心,今天那边楼上有个人自杀了,方丹在窗口看见了……

我一愣,猛地回过神来,又听见一片叽叽喳喳。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更小了,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妈妈不断发出吃惊的询问和感叹。

方丹,你不愿跟刘援朝坐一块吗?谭静问。

吱——,过了一会儿,一阵轻微的拖拽声从里屋传来,好像从哪里拖出了一只木箱子。爸爸妈妈半夜三更要找什么?哧——哧——,我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撕破了,好像是一摞纸。接着,撕扯的声音持续着,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响。先是一双手在撕,后来是两双手。爸爸妈妈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把那么多纸都撕了?

听着谭静、和平的议论,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就像那时的冬天从外面跑进屋里,全身一阵温暖。我很想知道刘援朝是什么样,我很想快点见到他。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和他坐在一起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笑了,他也笑了。忽然,我想起的那个在火车上见过的拉小提琴的男孩儿。那一次他就是这样对我笑的……

嚓——,我听见一根火柴被划着了,一股焦糊味儿很快从门缝里钻出来,啊,这是烧纸的味儿,一定是爸爸把那些撕掉的纸烧了。在这寂静的深夜,烧纸干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从心底涌起,可怕的预感又一次像阴云一样遮在我面前。我很想再听听爸爸妈妈说什么,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低下去,我只能偶尔听见几个模糊的不连贯的字,而没有办法猜测和连接那些字的意义。

就是啊,有什么了不起呀。谭静跟着说。

烧纸的焦糊味儿继续在屋里飘散,我很想咳嗽,可我不敢咳出来,就使劲儿捂住嘴,我的嗓子却还是发痒,更想咳嗽了,我连忙躺下,把毛巾被紧紧蒙在头上。我感到害怕,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反复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发现了。和平说,那天我就发现了,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扶扶眼镜,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

清晨,我被一阵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弄醒了,睁眼一看,爸爸正站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往我的窗子上糊报纸,窗框上已经刷好了浆糊,爸爸用一些旧报纸往窗上贴着,窗子的上半部分已经被严严实实地糊住了,屋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这么闷热的夏天,爸爸为什么要把窗子糊起来啊?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赶忙揉揉眼睛,仔细一看,爸爸真的在糊窗子。

文体委员?我想起维娜告诉我的秘密——给她写信的男生就是文体委员。啊,他就是刘援朝吧……我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维娜。这时谭静又说,许和平,你发现了吗?刘援朝开始戴眼镜了。

我猛地爬起来,叫着,爸爸,干吗把窗子糊起来呀?

谭静甩甩马尾辫,认真地说,哎,这有什么,我们不都是跟男生坐在一起吗?方丹当然要和男生坐在一起了。和平,我觉得方丹跟你旁边的那个坐在一起最好,那家伙学习好,还挺爱帮助人……和平的睫毛扑闪着,谭静,你是说刘援朝吗?她想了想,又自问自答似的说,嗯……刘援朝是挺好。她又对我说,刘援朝会吹笛子,还是文体委员呢。

爸爸从椅子上下来,向我转过脸,我看见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一副非常疲劳的神情,就像没有睡觉,过去爸爸彻夜写东西时就是这样。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搓着手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

维娜看着我说,谭静,你看你把方丹的脸都说红了。

爸爸,为什么把我的窗子糊起来呀?我着急地又问了一遍。

谭静说,那不可能,方丹一定会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

爸爸说,方丹,这段时间外面很乱,我和妈妈商量了一下,暂时先把窗子糊起来……

和平说,我希望方丹回来就上学去,我们在一个班,老师最好让我们两个坐一个桌。

可是爸爸……我噘起嘴,恳求地望着爸爸,我想告诉他,我只能在窗口看见外面,只有在这里我才有蓝天,才有一线阳光啊!我想说,爸爸别把我的窗子糊上,别……我也想说,我什么也不怕。可爸爸的神情异常严峻,他语气坚定地说,方丹,你要懂事,要相信爸爸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就要去北京治病了。这个晚上,燕宁、维娜、和平还有谭静围在我的床边。谭静说,嗨,方丹,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去火车站接你。

我看着爸爸,又想起昨天下午看见的那个满身是血的人,一片沉沉的黑雾仿佛正缓缓飘向我的头顶。我害怕了,可还是低声恳求着,爸爸,别把窗子糊上,别把窗子都糊上……爸爸抬起手为我抹去淌到腮边的泪水,说,方丹,别难过,我相信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来到了。其实,我不愿回想那个夏天,我很想把它彻底忘掉,就当我从未经历过。可是,一个人要忘却自己经历过的某个时期是不可能的,谁也无法忘却,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这样我就不能回避那个夏天,还有从那以后的事。

虽然我心里很不情愿,却又不能不听爸爸的话,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爸爸宽厚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又走到窗前,继续往窗上糊着报纸。随着最后一张报纸的遮挡,屋里的光线骤然昏暗了。我的眼泪涌出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天空,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