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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对她说,素英姐,你进来坐会儿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了,一弯腰,长辫子都快垂到地上了,咿呀,方丹,你真笑人!谁不知道我是三梆子的姐姐素英呀!

不,不坐。素英赶忙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说,今儿地里活当紧,我来叫三梆子给猪剜菜去哩。他不在,我再上旁处找找去。说着,她冲我挤挤眼睛,故意跺着脚往外走。

我望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愣住了,真没想到那么丑的三梆子竟有一个这样俊秀的姐姐。我不敢相信地问,你真是三梆子的姐姐吗?

躲在门后的三梆子一听,得意起来,忘乎所以地扑哧一笑。

门口的阳光一闪,照进了一个纤长秀丽的身影,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她又有点儿迟疑地站住了,腼腆而羞怯地绯红了双颊,笑吟吟地问,方丹,俺家的三梆子又跟你捣乱了不?俺兄弟不懂事,你可多担待……

素英猛地返回身,抢到门后,伸手就把三梆子拽住了,藏啥?早知道你在门后猫着哩,快跟我回去!

小金来往我身边靠靠,指指三梆子,又指指门外,无声地笑了。

俺……俺……三梆子狼狈地缩着肩膀,想把手从素英的把握中抽出来,素英一瞪杏核眼,吓得三梆子赶紧低下头。

三梆子,你不用藏,我早就瞧见你了,还不快出来!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嗔怪地叫着走近了。

我觉得奇怪,看上去性情那么温和的素英,倒把调皮捣蛋的三梆子吓得像掉了魂儿。

这时,一个姑娘清脆柔和的嗓音高叫着,从外面传来,三梆子一听,立刻就慌了神儿,脸上也刷地变了颜色。他飞快地溜到门口,向外一探头,就像老鼠碰见猫似的慌得在屋里转了个圈儿,眼睛四下一瞅,嗖地闪到门板后面躲了起来。

你还不赶紧走?素英又扯了一把三梆子。

三梆子——三梆子——

俺……俺的那……三梆子的眼角溜着趴在桌上的小怪物,往后缩着胳膊。

小金来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神色显得有些不安。三梆子也心虚地敛起了笑容,那张脏兮兮的土脸儿涨得通红,一对八字眉难看地拧在一起,三角眼慌乱地眨动着。那张嬉笑起来像瓢一样的大嘴这会儿却向下撇着,变成了一副哭咧咧的样子。

呀,这是哪儿弄来的刺猬啊?三梆子,你咋把这脏东西弄到人家方丹桌上啦。素英火煎煎地叫着,呵斥三梆子,快把它弄出去!

尽管疼痛钻心,我很想大声叫喊,尽管眼泪直想往眼眶里钻,我还是使劲儿忍着。我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淘气鬼面前显出软弱,甚至不能皱一皱眉头,不然,这家伙今后还不知道再对我搞些什么恶作剧呢。我板着脸,故意不埋他,默默地打开抽屉,找出红药水和纱布,往手上涂着包着。

噢,小刺猬。我看着这家伙,觉得手心更疼了,我不觉把手抱在胸前。

嘻嘻……三梆子却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素英看到我手上的绷带,走过来关切地问,咦,方丹,你这手是咋的啦?

三梆子,你……你该死啊!我抱着疼得发颤的手,恼火地瞪着三梆子骂道。

我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三梆子冲着我可怜巴巴地笑着,一副乞求的表情。

给你,俺还等着腾出小筐剜菜去哩。他把小筐递到我眼前,我伸手就抓“小猫”,我的手刚碰到它,掌心就像触到了一群蝎子的尾针,被蜇得火烧火燎,我疼得吸着气,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我把那小怪物扔在桌子上,再看看我的手,手心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滴。

小金来扯扯素英的胳膊,生气地指了指三梆子,又指了指小刺谓。素英明白了,立刻叫起来,好哇,三梆子,我就知道没事没非的你不会躲着我!素英气得涨红了脸,回身就要打三梆子,三梆子一低头,从她的腋下闪过去,出溜一下,钻进了我的床底下,气得素英怒冲冲地叫着,三梆子,你出来!你敢到处乱钻,看我咋收拾你!说着,她跑到门边抓起一把铁锨,弯腰就想往床底下捅。

别——,我赶忙说,我要。

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劝阻着,素英姐,你别生气,三梆子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三梆子又嬉皮笑脸地问我,姐姐,你要不?不要俺可拿回家烧烧吃去哩。

方丹,你不用护着他,我知道他这根歪萝卜出不了好菜。

三梆子一脚跺在小金来的脚背上,小金来疼得抱着一只脚在屋里蹦着转圈圈儿。

她抓紧了锨把,气呼呼地又要去捅三梆子,三梆子却蜷到最里边,吓得不要命地乱叫起来。

看着三梆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伸手就要去抓,站在一旁的小金来却着急地叫起来,啊——

素英火气更大了,她跺了跺脚说,三梆子,今天我要不把你治出来,我就……她扔了铁锨,卷了卷袖子,就要去拽三梆子。她弯下腰的时候却哎哟地叫了一声,接着赶忙费力地站起来,用左手捂住了后腰,脸都涨红了。

咦,不是猫是啥?三梆子梗着脖子直嚷嚷,姐姐,你不认得,俺这乡里的猫跟你城里的猫不一样,你别瞅它的样儿孬,好玩儿着哩。你摸摸,跟抓小兔一样,痒抓抓的。

素英姐,怎么了?我一下扶住她。

这是猫吗?我摇摇头,说,三梆子,你骗我,这不是猫。

不碍事,我这腰疼了好几年了。她说着还要去捅三梆子。

我看着这只奇怪的“小猫”,它的身体缩在一团乱草中,只露出脑袋,头上那稀稀落落的毛缝中沾满了草屑。它生着一张灰色的像猪一样的小脸儿,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不安地瞪着,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它的鼻子尖尖地伸出来,鼻头扭动着嗅来嗅去,看上去很脏。

我赶忙拦住说,素英姐,别怪三梆子,他拿小刺猬是让我看看的……

随着一阵咕咚咚的脚步声,他和小金来从窗后跑过来。我这才发现,大冷天他只穿了件粗布小褂,还敞着衣襟儿,露着光光的肚皮。他的肚皮也像他的脸一样花里胡哨的。三梆子来到我的桌边,把他的小筐举到我的眼前,又吸了吸鼻子说,姐姐,你瞧瞧。

我的话还没说完,素英倒扑哧一声笑了,方丹,三梆子哪有你说的恁懂事?自家的兄弟,俺还不知道他是块啥材料?瞎包!她拾起铁锨杵到门边,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说,方丹,都怨我命不好,爹娘死得早,撇下俺姐弟俩,我又舍不得狠管他,才把个三梆子惯得不成样。你没听咱村儿里人都叫他啥?人家都说他是南天门的石臼子——神捣!说着她又气笑了。说真格的,方丹,你是第一个称赞他的人,这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这一回。她歪头冲着床底下喝唬着,三梆子,还不快出来给人家方丹赔个不是啊?

好呗。三梆子痛快地答应着。

三梆子四肢着地爬了出来,浑身上下蹭满了土,半边脸上也沾着土屑。素英轻轻给他掸着身上的土,又拽着他说,走,快跟我上井台子上洗脸去!

快进来,我看看。我说。

俺不。三梆子一下子抽回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嘟嘟囔囔地说,洗那做啥?又不赶集走亲戚。

在俺的小筐里哩。

我看着他那张花脸儿,忍不住大笑起来。素英指着三梆子,笑得泪花都出来了,三梆子,三梆子,你说你可咋治好哩!

小猫?我瞪圆了眼睛,问他,在哪儿?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素英直起腰来看了看窗外,哟,时候不早了,俺得下地哩。方丹,我走了,往后三梆子要是再给你惹乱子,你就说给我,我一准儿饶不了他。三梆子,你听见了不?见三梆子点头,她又嘱咐着,一会儿就去剜菜吧,别紧在这里耽搁人家方丹念书。

三梆子带着几分得意,又趴到我的窗口,脸上浮现出几分诡谲,还有几分掩饰不住想笑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姐姐,你想要个小猫不?

唔,知道知道。三梆子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应着。

小金来吓得赶忙捂住了嘴,胆怯地看着三梆子。

素英对我挤了挤眼睛,捂着嘴不出声地笑着,甩着大辫子,姗姗地走了。

脏头土脸的三梆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脏乎乎的手,气哼哼地对那个孩子吼着,小金来,你喜的啥?再笑,看我揍你不?

我对三梆子说,三梆子,把你的“小猫”领走吧,我要看书了。

哈哈……外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拍着巴掌开心地笑了,还围着三梆子直跳。

三梆子不出声,木头似的立在那里,耷拉着脑袋。

你进来呀。这时,窗外有个声音鹦鹅学舌似的,捏着嗓子,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纳闷儿,看到这个小男孩被挤到一边去了,窗口又冒出了另一个脑袋。哎呀,这是怎样一副“尊容”啊,在一蓬乱草般的头发的覆盖下,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黑一块,灰一块的,脸上带着打架留下的几块青肿和血痕,还挂着干了的汗渍。他长了一双黑黢黢的三角眼,脸上总带着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再加上扁鼻子下边生着一张瓢似的大嘴,就像一个笑罗汉。哦,我认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三梆子。从我来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来捣乱。这会儿,他趴在我的窗口对我挤眉弄眼,那副滑稽的样子把我逗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叽叽嘎嘎笑个不停。笑着笑着,他突然晃了一下,不见了,只听到窗外传来咕咚一声,他踩歪了垫脚的土坷垃,摔倒了。

哎,三梆子,你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我又对他说,你进来呀。

三梆子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羞愧的样子,他支吾着说,姐姐,俺伤了你的手,你还护着我,往后……俺要是再跟你捣蛋,俺,俺就是个……

他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就是个什么啊?我故意逗他。

喂,你进来玩儿吧。我微笑地招呼他。

就是……他不知该把自己比作什么,憋得脸都红了。

他羞怯地对我笑了笑,好奇地看着我。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正出神地回想着来陶庄的情景,忽然,我的小窗外冒出一个小脑袋,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

小金来偷偷看着三梆子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妹妹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看着这简陋的小土屋,她的神情比我还沮丧。几颗泪珠滚过我的面颊,落在我的手背上,耳边也响起了妹妹轻轻的抽泣声。外面的人呼啦一下拥进门来,我和妹妹赶忙擦去眼泪。人们立刻就把我围住了。陶庄的孩子不知道认生,他们从人缝里钻过来,站在我的眼前,把热烘烘的,带着土腥和大葱味儿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我的脸都被吹得发烫了。一群姑娘羞答答地挤过来,紧靠着站在一起。她们脸儿红红的,不好意思地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发出哧哧的笑声。她们都穿着花袄花裤,好像把一年四季的花都挂在身上那些深蓝的、枣红的“洋布”上了。当她们的身影晃动的时候,我觉得眼前就像有一片花丛在随风摇摆。姑娘们羞涩的目光总是在我脸上一溜就闪开了,好像一缕缕柔软的丝线在我眼前悠过去了。小伙子们憨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脸上的时候,他们便不知所措地抓着立得很直的头发茬子,不好意思地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周围的人们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我也笑了,陶庄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我对他们说,往后咱们都做好朋友吧,来,你们都过来。

天黑时,马车进了村,在两间矮小的平顶土屋门口停住了。哦,这就是我们的家吗?我坐在刚安置好的小床上,借着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那黄豆般大小的微光,打量着我们的新家。这两间屋子全部是用泥打起来的土墙,屋顶盖着用高粱秸编的席箔。门框上敞着两扇破门板,屋里连个窗子都没有。雨水漏进来,在土墙上冲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从墙上、席箔间透进来的风,把小油灯吹得忽悠悠地摇晃着,小土屋显得摇摇欲倒。

三梆子和小金来都围拢到我的桌边,我看着小金来黑亮亮的眼睛,问他,小金来,你多大了?

那天,我们下了火车,又坐着马车走了很远的路。原野上泛着一层银灰色的碱霜,一蓬蓬红褐色的干枝在早春的风中轻轻厮磨着,一丛丛枯败的野草零乱地倒伏着,以顽强的生命遮盖着荒凉的碱地。路两旁光秃秃的毛白杨一棵棵向后退去,一条疙疙瘩瘩的土路仿佛永无尽头地向前延伸。陶庄的大队长陶成派了好几个结实的小伙子来接我们。赶车的是民兵排长刘锁,他是个粗眉大眼、热情爽快的小伙子。一路上,他不停跟我们叨叨,他说,听说你们要来,俺陶成大叔老早就领着咱大伙儿结结实实地垫宽了一条路,那路垫得多气派啵,都能并排跑开三挂大车。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咱大伙老早就在村头上盼着哩,房子早就腾好了,还有……村里的娘儿们前一个集就蒸下花卷子等着你们来啦。

小金来一怔,微微张了张嘴,立刻又闭上了,歪着头看着我,一脸的困惑。

这就是我们新的家——陶庄。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奇怪地问。

后墙上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是爸爸为我安上的,透过它,陶庄在我的眼里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城市的政治硝烟飘到这里已经很淡了,这里贫穷而偏远,这里的生活宁静而单纯,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嘈杂。忧虑,恐惧,郁闷,所有的沉重全都不翼而飞,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他的脸红到脖子根儿,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嘴唇,见我期待地望着他,他的脸上现出窘迫和焦急,那浓密的睫毛间忽然涌出两颗泪珠。他猛一转身飞快地跑出门去。

这一切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镶嵌在我的小窗口。

我莫名其妙地问,三梆子,小金来怎么了?

麦苗睡了一个冬天,终于醒来了,向天空使劲儿伸着懒腰。原野绿了。春风捉迷藏似的钻过田垄,撩拨着麦苗的小胳膊。露珠从青青的麦叶上闪着亮光滚下来。太阳如同一只耀眼的聚光灯,照亮了春天的舞台。蝴蝶、蜜蜂和各种各样的小虫子都从它们的壳里钻出来,蹦出来,又唱又跳,把春天搅得十分热闹。燕子像一只只黑色的梭子,在绿色的原野上穿来穿去,一边还不停地呢喃着,仿佛在召唤着人们,快来看看我们织的春天。蓝天听见了,也撩开轻纱一样的白云,羡慕地张望着春光明媚的大地。

姐姐,小金来不会说话,他是咱村儿的小哑巴。

一场春雨在一个夜晚悄悄降临。

啊?我觉得胸口仿佛被人猛推了一把,心里立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后悔不该问他,更后悔无意中刺伤了一个不幸的孩子的自尊心。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那样一双表情丰富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