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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当他们终于回到家,在门廊里坐定以后,她问道。一路上,她嘴里说个没完,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冷场。自从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她就没有单独同瑞特说过一句话,现在她根本不急于同瑞特单独在一起。她不知道瑞特心里对她究竟怎么样。在她病后调养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他对她确实很好,但那不过是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陌生人的好意。她需要什么,他都能事先考虑到,安排好,并管好孩子,不让他们来打搅她,另外还替她照管铺子和工厂。但他从未说过一声:“对不起。”大概他根本就不认为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也许他还以为那个不曾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她怎么能猜透,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后面,他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呢?但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他却第一次表现出彬彬有礼的举止,渴望着让生活继续下去,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仿佛,斯佳丽怏怏不乐地想道,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好吧,如果这就是他所希望的,那她也可以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

不,斯佳丽不愿去回想乡下那番满目凄凉的情景。现在回到了喧闹、繁华的亚特兰大,再去回想那番情景,更会让人倍感伤心。

“这里一切都好吗?”她又问了一遍。“铺子里要换的新屋板你都买好了吗?骡子交换了没有?看在老天爷分上,瑞特,把你帽子上的那些羽毛拿掉吧。看你这番傻样,也许等会儿你进城时会忘记把它们拿下来呢。”

“这片土地就算能恢复元气,起码也要有五十年才行,”威尔当时曾这样断言。“亏了你我努力,斯佳丽,塔拉庄园现在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庄园,可它也只是一座庄园而已,总共才有两头骡子,算不上种植园。塔拉之后便是方丹家的庄园,然后是塔尔顿家的庄园。他们虽然挣钱不多,但还能维持,也会动脑筋想办法。可其余的人家,其余的庄园——”

“不嘛,”美蓝说着,便拿过父亲的帽子,用手护着它。

斯佳丽一路上兴致勃勃,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可是乡下还有许多事情她却讳莫如深,只字未提,因为一想到这些事她就要伤心。她曾和威尔一起赶着马车在乡下转了一圈,一路上她竭力不去追忆往日这片绵延数千英亩的肥沃棉田里遍地绿油油的情景。而今这些种植园都一个个重新变成了森林,静寂的废墟四周和荒芜的棉田里杂草丛生,就连矮橡树矮松也悄悄地繁衍开来。从前的棉田,现在大概只剩下百分之一还在耕种。他们一路走去,就像进入了死国一般。

“这儿一切都很正常,”瑞特回答说。“美蓝和我过得很开心,我想你走后她就没有梳过头。别去吮那些羽毛,宝贝,它们也许脏得很。是的,屋板已经换好了,骡子交换得挺合算。说实在的,这里没有什么新闻。一切都很单调乏味。”

在回家的路上,斯佳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乡下的新闻。由于气候炎热、干燥,棉花一个劲儿地直往上蹿,简直可以让人听到它们吱吱拔节长高的声音,不过威尔说今年秋天棉花的价格要下跌。苏埃伦又快要生孩子了——这句话她是一个个字母拼出来说的,这样孩子们就听不懂了。埃拉有一回竟一反常态咬了苏埃伦的大女儿一口。不过,斯佳丽认为,这也是小苏茜自讨苦吃,因为她跟她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蛮不讲理。但这下子可把苏埃伦惹火了,因此又像从前一样,找上门来跟斯佳丽大吵了一场。韦德打死了一条水蛇,而且是他一个人干的。塔尔顿家的兰德和卡米拉在学校里教书,这不是开玩笑吗?从前塔尔顿家的人个个目不识丁,连个“猫”字都写不出!贝特西·塔尔顿嫁给了一个从洛夫乔伊来的独臂胖男人,他们和塔尔顿家的赫蒂还有吉姆在费尔希尔种棉花,看来收成不错。塔尔顿太太养了一匹母马和一匹小马,日子过得挺开心,就像拥有百万家产似的。卡尔弗特家的老房子里住进了黑人!他们有一大帮子人,而且真的把房子给占了!他们是在镇上大拍卖时把它买下的。那地方现在简直是千疮百孔,让人看了都要掉泪。谁也不知道凯思琳和她那个无用的丈夫跑到哪里去了。亚力克快要同他守寡的嫂子萨丽结婚了。想想也好笑,他们俩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要结婚了!大家都说这是一门权宜婚姻,因为他们家的老小姐和小小姐都已去世,只剩下他俩住在一起,闲言碎语就开始多了起来。迪米蒂·芒罗为这事伤透了心,可她也是活该。要是她有头脑的话,早该另外为萨丽找个男人改嫁,何必等亚力克攒够了钱来娶她呢。

不过,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尊敬的阿希礼昨晚到这儿来过。他想问问我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工厂和你在他厂里拥有的那部分股权卖给他。”

“看你真像个小叫化子!”斯佳丽一面吻她一面说,然后转过脸去让瑞特在自己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车站上人很多,不然她是绝不会主动做出如此亲热的举动的。尽管美蓝这副模样使她很尴尬,但她还是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人见了他们父女俩这般打扮都冲着他们直笑,这微笑丝毫没有嘲讽的意味,而完全是出于真诚的欢乐与善意。瑞特对斯佳丽的小女儿百依百顺,这在亚特兰大早已人人皆知,传为美谈。他如此疼爱孩子已经使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大为改观。

斯佳丽正坐在一把摇椅里,手里拿着一把火鸡尾毛扇,一边摇一边扇着风,听到这话便突然停住了。

斯佳丽从塔拉庄园回来时,一改原先病恹恹面色苍白的样子,两颊也红扑扑变得丰满了。她那双绿眼睛重又闪现出往日机警聪明、光彩照人的神韵。当瑞特和美蓝到车站去接她、韦德和埃拉时,她几个星期来头一次纵声大笑——这笑声里既有烦恼也有欢乐。瑞特的帽檐上斜插着两根火鸡羽毛,美蓝身上穿的是她最好的一件上衣,竟然会破得不成样子,小脸蛋上画着两条靛蓝色的斜线,鬈发上插着一根有她身高一半长的孔雀羽毛。显然,他们在来车站前正在做一个印第安游戏。从瑞特躲躲闪闪无可奈何的脸色以及黑妈妈勉强憋着一肚子火气的样子来看,不用说美蓝准是不肯卸妆就来接妈妈了。

“卖给他?阿希礼倒是从哪儿弄来的钱?你知道,他们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他挣的钱,玫兰妮一下子就花个精光。”

“那很好,”瑞特说,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我希望你能永远保住它们。”

瑞特耸了耸肩。“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勤俭持家的人,看来我对韦尔克斯家的家底远不如你了解得清楚。”

“你想为我做些事,真是太感谢了,巴特勒船长,但是说真的,我也够幸运的了。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已经都有了。”

这番刺人的话听起来像是瑞特又故态复萌了,这使斯佳丽有些恼火。

瑞特没有吱声,只是低头看着她,他黝黑的脸上一片平静。

“你走开,亲爱的,”她对美蓝说。“妈妈有话要跟你爸爸说。”

“不,我想象不出,”她说,又一次感到了迷惑不解。“对我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小博更为珍贵的了,除了阿希——除了韦尔克斯先生以外。”

“不,”美蓝断然拒绝,接着一下子爬到了瑞特腿上。

“不,不是指小博。我要给你一样比小博更为珍贵的东西,但愿你能想象得出。”

斯佳丽朝孩子皱起眉头,美蓝也绷起脸回敬她,那模样活像她外公杰拉尔德·奥哈拉,惹得斯佳丽差一点笑出声来。

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站在那儿凝神注视着她那张朴实的、圆形的脸庞,只见她额前的V形发尖长长的,一对黑黑的眼睛端庄而持重。这真是一张不谙世故,对生活毫无戒心的脸。

“就让她待在这儿吧,”瑞特平心静气地说。“说到他从哪儿弄到的钱,好像是一个什么人送给他的。在罗克艾兰时,那人害天花,是阿希礼护理了他。这件事使我重新唤起了对人性的信念,感恩戴德之心毕竟还未泯灭。”

“我?”她迷惑不解地问道。“哦,你是指小博吧?”

“那个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你这样认为?如果她听到你这么说,恐怕不会同意的。再说,我也希望对你好,玫荔小姐。我给你的要比给斯佳丽的还多。”

“信上没有署名,是从华盛顿寄来的。阿希礼也猜不透是谁寄给他的。但话又说回来,阿希礼为人忠厚无私,走过这么多地方,积下这么多功德,怎能指望他把所有的人都一一记住呢?”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禁脱口而出:“斯佳丽有一个对她这样体贴的丈夫真是好福气!”

倘不是斯佳丽为阿希礼的这笔意外之财感到喜出望外,面对瑞特的这一挑战,她早就会奋起应战了,虽然在塔拉庄园时她就已打定主意,以后凡是涉及阿希礼的事决不同瑞特斗嘴。她对自己在这件事上所处的地位还毫无把握,在她确确实实弄清楚自己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所处的地位之前,她不愿贸然出击。

她望着他,心想自己平时对他的看法全然没错,而众人对他的看法却大错特错了。人们都说他残酷、傲慢、没有礼貌,甚至认为他不诚实。诚然,许多最体面的人现在已经承认,他们当初错了。嗬!她可是从一开始就认为他是个好人的。他对她一向和气、体贴、毕恭毕敬,而且非常理解她!再说,他对斯佳丽爱得多深!他用这种迂回曲折的办法来减轻斯佳丽的负担,真也亏他想得出来!

“他想买下我的股权?”

“我相信这一点,玫荔小姐。”

“是的,不过当然啰,我告诉他你是不会卖的。”

“我可是从来没有向丈夫隐瞒过什么!”

“我希望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那就这么讲定了?你可要保守秘密哟?”

“不过,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卖掉那些工厂的。我对他说,他同我一样清楚,你不插手管别人的闲事就心里难受。如果你把工厂卖给他,你就不能插手去管他的事了。”

“我当然能。”

“你怎么胆敢对他这样谈论我?”

听到他最后半句话,她起先还有点不快,觉得这些话好像隐含着对阿希礼的批评,但是见他那张笑盈盈的脸是那样充满了理解,她也报之以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敢?这难道不是事实?我相信他从心底里同意我的看法,不过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绝不会直言不讳,实话实说的。”

“那么,要是我把钱通过邮局寄给韦尔克斯先生,不让他知道是谁寄的,你能不能保证这笔钱用来买工厂,而不是——嗯,施舍给那些贫困的以前的邦联分子?”

“你瞎说!我会把工厂都卖给他的!”斯佳丽怒气冲冲地扯着嗓子大声说。

“哦,巴特勒船长,我可没有哪个亲戚拿得出一个子儿给他!”

直到这时以前,她还根本没想过要卖掉工厂。她所以要保留它们固然有好几个原因,但钱的问题却是最次要的。过去几年里,她如果要把工厂卖掉,随时都能赚上一大笔钱,可她拒绝了所有买主的报价。因为这些工厂是她多年来惨淡经营的确证,是她在极为不利的环境下单枪匹马创下的家业,她为这些工厂,也为她自己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她之所以不愿出卖工厂,因为它们是她跟阿希礼接触的唯一途径。一旦失去了对这些工厂的控制,就意味着她将很少见到阿希礼,也许从此再也不能同他单独见面了。而她必须同他单独见面。她很想知道阿希礼现在对她的感情到底怎么样了,很想知道在玫兰妮举行宴会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他所有的爱是不是因为羞愧已完全消失;现在这种蒙在鼓里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她可以找到很多适当的机会同他交谈而不至于让人觉得她是在有意找他。而且,她知道,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她一定能收复她在他心中的失地。可是,如果她把工厂卖掉——

“是的,”他淡淡地说。“我知道她为你做的那些事。你能不能对韦尔克斯先生说,钱是你的一个亲戚在遗嘱里留给你们的?”

不,她并不想卖,可想到瑞特竟在阿希礼面前直言不讳地把她说得这样不堪,她一下子被激怒了,当即便下了决心。她将把工厂卖给阿希礼,而且价钱要非常便宜,好让他充分意识到她是多么慷慨大方。

“你知道,为了她,即使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她待我的种种好处,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你是知道的。”

“我卖!”她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你现在还有什么想法?”

泪水在玫兰妮的眼睑上颤抖着。

瑞特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胜利之光,他忙弯下腰去给美蓝系好鞋带。

“即使为了帮助斯佳丽也不行吗?”瑞特显得十分伤心。“她可喜欢你了!”

“我想你会后悔的,”他说。

“哦,天哪!”玫兰妮痛苦地低声说道。“我希望——真的,巴特勒船长,我不能欺骗我的丈夫。”

其实她已经在为刚才话说得太急而感到后悔了。如果听到这话的是别人而不是瑞特,她定会死皮赖脸地把它收回。她干吗要这样急急忙忙,脱口而出呢?她皱紧眉头,怒气冲冲地看着瑞特,只见他也在注视着她,依旧是那副猫守在耗子洞口的机警神态。瞧见她双眉颦蹙的样子,他突然大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在熠熠闪光。斯佳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疑心自己受骗上当,落入了他的圈套。

“是的,他确实喜欢她,”瑞特心平气和地说。“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会拒绝的。你知道所有韦尔克斯家的人有多么高傲。”

“你在这里面搞了什么鬼吧?”她疾言厉色地问。

“不过,如果韦尔克斯先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敢肯定他是不会拒绝的。他对斯佳丽可喜欢了。”

“我?”他扬起双眉,作了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你对我还不了解吗?四处奔波行善积德的事,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从来不沾边的。”

“要是斯佳丽知道我在背后算计她,即使是为了她好——嗯,你是知道她的脾气的!而且,我担心韦尔克斯先生也不会接受我提供的任何贷款。因此,决不能让他们俩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当天晚上,她便把工厂和她在其中的全部股份卖给了阿希礼。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损失,因为阿希礼不肯接受她一上来提出的很低的开价,最后是以别人出过的最高价成交的。她在契约上签过字后,便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这些工厂。当玫兰妮给阿希礼和瑞特各端来一小杯葡萄酒,以庆祝成交时,斯佳丽只觉得心如刀割一般,仿佛她卖掉的是自己的亲骨肉。

“哦,天哪!这我可不行!”

工厂一直是她心爱的宝贝,她的骄傲,是她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成果。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当亚特兰大尚未从战争的废墟和灰烬中挣扎着站立起来时,她在极其困苦的条件下先办起了一家小厂。但她不畏艰苦、奋勇拼搏、精心筹划、惨淡经营,在北佬大肆没收财产、银根奇紧、许多精明之士纷纷破产的艰难时期却稳稳地站住了脚跟。现在,亚特兰大正在医治好战争创伤,到处在大兴土木,每天有无数的外乡人拥入城里,她已经拥有了两家盈利甚丰的工厂,还有两家木材厂和十多支骡车队,雇佣着一批犯人劳工,以很低的成本经营着这些产业。跟这一切告别,犹如把她一部分生活的大门永远关紧,这部分生活尽管饱含着辛酸与苦涩,但回想起来,却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满足感。

“我们俩必须串通一气,瞒住斯佳丽和韦尔克斯先生两个人。”

她亲手创建了这份产业,现在又亲手把它卖掉了;她心情沉重,因为她十分清楚,没有她在后面掌舵,阿希礼准会把它——把她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一切——丧失殆尽。阿希礼对任何人都深信不疑,而且至今还分不清各种木材的大小规格。现在她再也不能向他提出有益的建议了,这全是因为瑞特已对阿希礼说过,她对什么事情都爱指手画脚。

“可那骗局又是怎么回事?”

“哦,该死的瑞特!”她心里暗暗诅咒着。她注视着瑞特,心里越来越坚信不疑,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策划的。至于他是怎样策划的,为什么要这样策划,她还不清楚。这时瑞特正在跟阿希礼谈话,他的话又把她的火气引了上来。

“不见得,”瑞特说,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出了喜悦的光芒。“好了,你愿不愿意我把钱借给你们?”

“我想你会马上把那些犯人辞退吧?”他说。

“哦,巴特勒船长,你可真是诡计多端!”她笑盈盈地大声说道。“你知道我为儿子感到骄傲,便来向我进攻。我可是看透了你的用心。”

辞退犯人?怎么会想到要辞退犯人呢?你瑞特明明知道,工厂的巨额利润靠的就是这些廉价的犯人劳工。你在谈到阿希礼将来要采取的行动时语气为什么这么肯定呢?你对他了解多少呢?

“只要韦尔克斯先生买下那些工厂,总有一天他会赚到一大笔钱的,”瑞特说。“我真心希望你们小博能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机会。”

“是的,他们马上就走,”阿希礼回答说,竭力避开斯佳丽惊讶的目光。

“哦,那当然啦,”玫兰妮顿时神采飞扬地大声说道。“我希望他样样东西都能得到,可是——嗯——眼下大家都很穷,所以——”

“你发昏了?”她大声叫了起来。“这样合同期内的佣金就全完了,再说你还能找到什么人来做工呢?”

“你不是希望你的孩子能有一匹小马吗?你不是还希望他能进大学、进哈佛、到欧洲去观光游览吗?”

“我可以找自由黑人,”阿希礼说。

“嗯——明白——”玫兰妮迟疑不决地说。

“自由黑人!胡扯!你该知道他们的工资有多高吧,而且那些北佬时时刻刻都会盯住你,看你是不是每日三餐给他们鸡吃,晚上睡觉给他们鸭绒被子盖。要是你用鞭子把哪个偷懒的黑人抽上两下子,让他快点干活的话,从亚特兰大到多尔顿的北佬就会齐声尖叫,非把你关进牢房不可。犯人是唯一——”

“我不要你们还。别生我的气,玫荔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只要斯佳丽不必每天赶着马车行驶几英里去工厂奔波劳累,就足以抵了这笔债。单单那爿铺子就够她忙活,让她感到愉快了……你还不明白吗?”

玫兰妮低下头去,凝视着十指交叉放在膝头的双手。阿希礼面有愠色,显得很固执。他半晌没有吱声。过了一会,他的目光同瑞特的目光相遇了,仿佛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了理解与鼓励——这一切斯佳丽都看在了眼里。

“你真是太好了,可我们也许永远还不起这笔债。”

“我不愿意用犯人,斯佳丽,”他心平气和地说。

“玫荔小姐,我愿意借给你们这笔钱,”瑞特说。

“好吧,先生!”她大吃一惊。“不过,为什么不愿意呢?是不是害怕别人像议论我一样地议论你?”

“啊,天哪!能这样当然是太好了,可是——”玫兰妮突然收住话头,紧紧地咬住嘴唇。她可不能对外人谈到钱的事。尽管阿希礼在厂子里有薪金可拿,可不知怎么搞的,他们手头一直很拮据。而且令人烦恼的是,他们的积蓄也少得可怜。她自己也不知道钱都花到哪里去了。阿希礼交给她的钱足够维持家中的日常开销,可一旦遇到什么额外开支,他们往往就会捉襟见肘。当然,她请大夫来看病的费用就很可观,阿希礼从纽约定购的书籍和家具也是一大笔支出,另外还要供养那些住在他们家地下室的流浪汉。此外,凡是参加过邦联军的人来借钱,阿希礼从来不忍心加以拒绝。还有……

阿希礼抬起头来。

“你知道她这人有多么固执。我甚至从来不敢跟她争辩。她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她不愿让我帮助她——也不愿让任何人帮助她。我曾想说服她把工厂的股份卖掉,可她就是不听。好了,玫荔小姐,我们来谈正经事吧。我知道,除了韦尔克斯先生以外,斯佳丽绝不会把工厂的剩余股权出售给任何人,所以我希望韦尔克斯先生把她的产权全部买下来。”

“只要我做得对,我就不怕别人怎么说我。而且我始终认为,用犯人充当劳工是不对的。”

他哈哈大笑。

“可为什么——”

“是的,她实在是太劳神了。你一定要说服她别干了,让她好好当心自己的身体。”

“我不能靠强制别人劳动受苦来赚钱。”

“我觉得斯佳丽太精明,对她反而不利了,”他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跟你商量的。你知道她——病得多么厉害。从塔拉庄园回来以后,她又会重新开始风风火火地大干一场,经营那爿铺子和那些工厂。我真心希望哪一天晚上,这些工厂、铺子会轰隆一声炸个精光。我着实为她的健康担心,玫荔小姐。”

“可你从前却养过奴隶!”

“哦,天哪。你最好还是找韦尔克斯先生去谈。我对生意上的事可是一窍不通。我可不像斯佳丽那么精明。”

“从前奴隶的生活并不悲惨。而且,即使这场战争没有使他们获得解放,我也会在父亲死后解放他们的。至于用囚犯做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佳丽。这种制度的弊端太多了。也许你不了解,可我是了解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约翰尼·加勒吉尔在他的工棚里至少杀死过一个犯人。也许更多——有谁关心犯人的死活呢?他说那人是因为想逃跑才被杀死的,可我从别处听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有些人病得很厉害,实在做不动了,可他还逼着他们干活。你也许会说这是迷信,可我认为,靠别人的痛苦赚来的钱是不会带来幸福的。”

“是的。事实上,我是来跟你谈一笔生意的。”

“活见鬼!你的意思是说——天哪,阿希礼,华莱士牧师关于金钱肮脏的说教你全都接受了吧?”

“一个——骗局?”

“我用不着接受他的说教。在他布道之前很久我就相信这一点了。”

“玫荔小姐,我是来请你帮个大忙的,”他咧咧嘴笑着说。“请你帮我设个骗局,不过我知道你是不愿这么做的。”

“那你一定认为我所有的钱都是肮脏的了,”斯佳丽厉声说道。“因为我雇佣犯人,开设酒馆,而且——”她戛然而止。韦尔克斯夫妇俩面容尴尬,而瑞特则在一旁咧着嘴嘻嘻直笑。该死的瑞特,斯佳丽心里骂道,又是气又是恨。他一定在想,我又在指手画脚管人家的闲事了,阿希礼一定也在这样想。我真恨不得把他们俩的脑袋砸个粉碎!她强忍住怒火,极力装出一副超然的神态,然而装得一点也不像。

他重重地坐下,望着她重新拿起了缝补的袜子。

“当然,这事跟我毫不相干,”她说。

“可怜的人,他一直都在为斯佳丽担心呢,”她想,于是微微一笑说,“请坐吧,巴特勒船长。”

“斯佳丽,不要以为我是在批评你!不是的。只不过我们对事物的看法不同而已。你认为对的东西也许我并不认为就对。”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分明是在恳求,但突然她的窘迫与惶惑消失了。他的目光是那样安详,那样和蔼,那样宽容,以至她不明白自己这样慌张是不是太愚蠢了。他的神色疲惫不堪,而且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还显得很悲伤。她怎么竟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认为他会粗鄙不堪,把他们俩都想忘掉的旧事重新提起呢?

她突然希望这儿就只有她和阿希礼两个人,希望瑞特和玫兰妮离开他们远远的,这样她就可以大声喊道:“可我希望我对事物的看法跟你的看法一样!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好理解你,跟你保持一致的看法!”

“哦!”她心里想。“他确实记得!而且连我现在心里感到不安他也知道!”

可玫兰妮就在眼前,正为这一场面深感不安,浑身发抖,而瑞特则懒洋洋地冲着她咧嘴直笑,所以她只能尽量保持冷静,冠冕堂皇地说道:“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事了,阿希礼,用不着我来告诉你如何去做。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真不理解你的态度,也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玫荔小姐,”他轻轻说道,“是不是我这一来惹你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希望我走开?请坦率地说吧。”

哦,要是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就好了,这样她就不必对他说这些冷冰冰的话了,这些话一定使他感到不快了!

“哦,天哪!”她心中忐忑不安地想道,不觉又涨红了脸。

“我的话惹你生气了,斯佳丽,可我并不是有意的。请你一定相信我,原谅我。我的话里没有什么猜不透的哑谜。我只是认为,以某些方式赚来的钱很难带来幸福。”

“你请坐,”玫兰妮说,她的手有些发抖。他长得魁梧高大,极富男子气概,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总感到心绪不宁。他们似乎散发出一种力、一种活力,令她感到自己越发渺小、软弱。他脸色黝黑、威严,宽厚的肩膀把他的亚麻布白上装撑得鼓鼓的,那样子让人感到害怕。她曾亲眼看到他的这种威力与目空一切的傲慢消失殆尽,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更何况她还捧着他那满头乌发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间!

“但你这种想法不对!”她大声喊道,因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看着我!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知道我在赚到钱之前是怎么样的情况!你总记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庄园,天气冷极了,我们把地毯剪开做鞋子,粮食不够吃,我们还常常为小博和韦德受教育的事发愁。你还记得——”

“走了。塔拉庄园会对她有好处的,”他笑盈盈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神话中的巨人安泰[1]一样,只要一接触大地母亲就会力量倍增。斯佳丽离开她眷恋的那片红土地太久就要浑身不自在。对她来说,看一眼茁壮生长的棉花,比吃米德大夫开的种种补药还灵。”

“我都记得,”阿希礼厌倦地说,“可我宁愿把它们忘掉。”

“斯佳丽走了?”

“那你总不能说当时我们哪个人是幸福的吧?可你看看我们现在!你有了一个美满的家,有了一个美好的未来。还有谁的房子比我的漂亮,谁的衣服比我的好,谁的马儿比我的骏?谁家的餐桌都不如我家的餐桌丰盛,谁家的招待会都比不上我家的招待会体面排场。我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那么,我这些钱都是怎么得到的呢?是从树上摘下来的吗?不,先生!是靠犯人、酒馆的租金以及——”

她站起身来迎接他。见他身材这般魁梧,走起路来竟如此轻快,又不免像往常一样感到一阵惊讶。

“不要忘记你还杀死了那个北佬,”瑞特轻声说道。“实际上你是在杀了他以后才开始踏上发家之路的。”

这是个温暖和煦的早晨,玫兰妮坐在葡萄藤遮荫的门廊上,身边的针线篓里堆着满满一篓破袜子。当她看到瑞特下了马,一扬手把缰绳扔给站在人行道上、像铁塔一般结实的黑人男仆时,心里不禁一阵慌乱,不知如何是好。那天真是太可怕了,斯佳丽大病不起,他又喝得——喝得烂醉。自那天以来,她就再没有单独跟他见过面。玫兰妮甚至不愿去想“烂醉”这个词。在斯佳丽恢复期间,她偶尔见过他几次,也只是随便跟他打个招呼,根本不敢去正视他的目光。好在她每次见到他,他都是那副和蔼可亲的老样子,神色谈吐之间都没显示出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那回事。阿希礼曾对她说过,男人往往不记得他们喝醉酒后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以玫兰妮便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巴特勒船长也已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她宁愿去死也不愿他还记得他说过的那些流露出真实感情的话。当他沿着门前小路走来时,她只感到战战兢兢,十分尴尬,两颊不禁泛起阵阵红晕。也许他只是来叫小博去跟美蓝作伴的。他总不至于那么不知趣,会亲自跑来为她那天所做的事向她道谢的吧!

斯佳丽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满腔怒火正要发作,又被瑞特抢先开了口。

瑞特目送着火车远远驶去直至消失。他满面愁容,怏怏不乐,显得心事重重,痛苦不堪。他长叹一声,打发走马车,然后跨上坐骑,策马沿着常春藤街朝玫兰妮家疾驰而去。

“而且你的钱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亲爱的?”他问,这话听上去甜丝丝的,实则恶毒之极。

如同北佬攻城时她曾逃离过亚特兰大一样,这一次她又逃离了这座城市,把一切烦恼忧虑丢到脑后,重又祭起她惯用的法宝:“我现在不去想它。再想就受不了啦。明天到了塔拉我再去想它。明天毕竟是新的一天了。”仿佛只要她能回到老家那幽静的环境,置身于绿油油的棉田之中,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她就会有办法把她支离破碎的思路理顺,成为她赖以生存的支柱。

斯佳丽顿时语塞,她张着嘴,眼睛飞快地扫了另外三个人一眼,只见玫兰妮窘得几乎要哭出来了,阿希礼突然变得面色苍白,一声不吭,而瑞特却叼着雪茄,自得其乐地注视着她。她真想大声叫喊:“当然啰,我的钱的确使我感到幸福!”

斯佳丽不顾身体虚弱,坚持要回塔拉老家。近来她已经心力交瘁,虽明知于事无补,可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思索着她所深深陷入的困境,她感到哪怕再在亚特兰大呆上一天,也会闷死。她身体羸弱,黯然神伤,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只有在恶梦中才会出现的荒野上,周围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路标指引她走出迷津。

可不知怎么,她却没有喊出来。

一个月后,瑞特把斯佳丽送上了开往琼斯博罗的火车。斯佳丽面色苍白,身体十分瘦弱。韦德和埃拉与她同行。面对着母亲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两个孩子局促不安,默默无言。他们紧紧偎依在普莉西身边,因为即使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也已经感受到母亲同继父之间那种冷冰冰、毫无感情的气氛中有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1] 安泰是希腊神话中地神之子,打仗时只要身体不离地面就可以百战百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