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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013年

“阿姨来看你了,你怎么不在家啊?快点回来吧。”

随着梅雨季的到来,夕夜也几近疯狂。兼职的工作被解雇,她接连好几天都没有回过家。每一天都恍恍惚惚。夕旎觉得自己一个人说不动这样的夕夜,于是给江陵的阿姨打了电话。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周六凌晨,夕夜在家门口看到了阿姨的轿车。透过后视镜,她看到了车里挂着的白色海豚玩偶,这是她以前挂上去的。夕夜转过头,望向自家的窗户,家里亮着灯。她掏出手机,按了开机键,五通未接来电。夕夜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感受着那颗黑色的珍珠耳钉。她落荒般地逃离了家,毫无目标地走了一会儿,最后迈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夕夜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闭上眼睛。在江陵的生活就像一场梦,而梦里的人突然出现在了现实里。她并不想看到阿姨,她害怕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阿姨也看成了“区区”的存在。手机振动起来,是阿姨。夕夜接起电话。

“阿姨在家里,我回不去。”

有一天,夕夜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跑去了警察局。她觉得只要可以处罚堂叔,她就能从现在的地狱里爬出来。警察表示她之前取消过一次起诉,所以现在起诉不了了。“你不该和他私了的。”警察一边指责夕夜一边叹息道。夕夜并不知道,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当她身上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她永远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等她领悟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别这样,你快回来吧。”

两天之后,男人的名字又在手机上亮起。夕夜接起电话,那一头的男人执拗地质问着夕夜,发泄着他的怒气。夕夜想挂断电话,男人警告说会来家里找她。于是夕夜只得一直听着他泄愤直到凌晨。第二天,男人打来电话道歉,说什么想要帮助并且守护夕夜。夕夜干脆换了号码,将去学校的时间抽出来又添了几个兼职。她从早上八点一直工作到子夜,一刻也不让身体休息。下班后,夕夜在街头徘徊,去买醉,和不认识的人去旅馆过夜。她就这样消磨着自己的每一天。她说话再也不顾及其他,觉得恐惧就直接冲进恐惧之中,觉得会发生什么厄难就先一步让厄难降临。夕夜在用近处的不幸遮挡远处的不幸。她无法忍受心里不断冒出来的自我蔑视的想法,于是让这些话从别人嘴巴里说出来。只有别人先对夕夜随便,夕夜才能那样随便地对待自己。夕夜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所不能,走到哪里都会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面对所有的事,她都会用“区区”来形容。

“我错了,阿姨。”

她感觉在那之前和之后,自己生活时都戴了一副面具。心里滋生了小小希望的自己,因为别人的喜欢而内心欢喜的自己,老实坦白的自己,夕夜厌恶这样的自己。大家让她别放在心上,她便听话地照做了,夕夜感觉自己重蹈了在集装箱里愚蠢举动的覆辙。“即便7月14日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后的某一天也必然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我这样愚蠢又没出息的女人势必会发生那样的事,世界上绝对有女人不需要经历那样的事,所以都是因为我不够机灵?一切都是我的错?”夕夜怎么都无法从这样的想法中摆脱出来。不过是区区男人,区区秘密,区区传闻,区区疑心,区区性侵而已。自我的存在太过沉重,压得夕夜喘不过气来。忍无可忍的夕夜好想放弃自我,想把自我吐出来。

“没有啦,你又有什么错呢?阿姨求你快点回来吧。”

只有2008年7月14日的自己才是真的。

“我下次去江陵看你吧,我现在真的没有勇气去见你。”

仿佛一切就像一场戏。

阿姨犹豫了一下:“好吧,那你下次一定要来江陵看我,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男人在深夜里发了一条短信给夕夜,他依然不能理解夕夜为什么当时毫无反抗,指责夕夜如果爱他就应该隐瞒到最后,说谎总比坦白要好。手机被夕夜愤怒地摔在地上,夕旎慌忙抱住夕夜:“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夕夜推开夕旎。她问夕旎:“为什么要这么问?为什么要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难道连夕旎也忘了吗?看我活得若无其事,所以连夕旎也忘了?”还是说她是故意的,想当那件事没发生过,所以就想连同自己与那件事一起抹杀了吗?夕夜现在只想冲出去,跑回江凌。突然,她又害怕起来,阿姨会不会也这样问呢——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阿姨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夕夜没有哭。

听完夕夜的话,男人只问了几个司空见惯的问题,然后便陷入了沉默。他喘着粗气,不停用手掌揉搓着整张脸,就像在洗脸一样。夕夜开口表示自己想回家了,男人依然一言不发。夕夜独自离开,坐上公交车,回到了家。夕夜把房门锁上后又确认了一遍,这才痛哭起来。

夕旎和夕夜说想回老家一趟。

她内心深处还是存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够得到男人的理解。除了希望,便全是自暴自弃和傲气了。她希望通过告知男人这件事来抹杀掉脑海里的堂叔,再不济也可以抹杀了自我。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觉得自己就能做到无所顾忌了。她是真的很想那样做。

“你要回去为什么不把我也叫上?妈过生日,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去?现在这些都成了理所当然的吗?”

夕夜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男人。

夕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夕旎发火。

那件事,夕夜在2008年7月14日的晚上和妈妈说了,之后去医院和警察局做了陈述。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她甚至提都没有提起过那天。

“要不我也不回去了吧?我留下来陪你吧?”夕旎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第一轮结束后,大家转移到了另一个饭店接着喝。夕夜和男人说想先走,男人却反问起夕夜来:“你以前发生什么事了?高中怎么只念了一半就退学了?”他希望自己和夕夜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他想了解夕夜的一切。夕夜感到了恐惧,她害怕堂叔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觉得任何地方的任何物品都有可能是堂叔变的。男人坚持不让夕夜离开。夕夜想象到自己的事情在学校里传播开的场景,男人从别人嘴巴里听到这件事的场景。“我们分手吧。”夕夜刚说完,男人便愤怒起来。他死死地拽着夕夜不肯放手:“我也是因为爱你啊,我必须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也应该回去,你应该叫我一起的啊。”

脑袋里砰砰作响,仿佛堂叔敲开了夕夜的脑壳,欢快地蹦了出来,扬扬得意地在饭店和学校里闹腾。

“可是姐不是还没走出来吗?在江陵那几年也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啊。”

在学校食堂里撞见的老家后辈。后辈已经喝醉了,看到夕夜很是高兴。她很咋呼地和夕夜打着招呼,为白天的事情道歉,表示自己是一时没想到才没好好问候,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夕夜。后辈喝醉了,一直都在说毫无意义的话:“姐姐能过得这么好实在是太好了。姐姐是我的前辈真的好棒啊,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啊。我们以后经常联络吧,姐姐。”

“那你也该叫上我啊,我难道不算你们的家人吗?我也是妈的女儿啊,为什么我不能回去?”

“今天有欢迎新生的聚餐,你和我一起去吧?”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可是夕夜并不想去。“要是没有我,你的学校生活可怎么办哦!你真的要多交点朋友才行!”男人反反复复强调了好多次社交的重要性。晚上,夕夜打工时收到了男人的短信,依然是聚餐的事。他让夕夜打工结束后一定要过去,并且说他已经和大家说过了,夕夜不去的话可能会造成什么误会。夕夜只得听了男人的话,去参加聚餐。聚餐上,夕夜又见到了她,

“那一起回去吧,姐。我们就一起回去。”夕旎似是厌倦了争吵,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上学期开学没多久,夕夜和男人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认识的人。夕夜确定是自己认识的人,怕失礼,主动打了招呼。然而回了礼的对方却略显震惊。直到这时,夕夜才想起来。这是当年初中的后辈,高中也在一所学校上过。关系并不算很近,以前在学校时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更别说互通姓名了。“没事的,学校这么大这么多人,以后避免再碰见就行了。就算她知道我的遭遇也没什么,她也没理由到处宣传啊。”吃饭的时候,夕夜一直都在安慰自己。男人坐在对面,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

夕夜突然好想把自己的嘴巴给缝起来,一边心里对夕旎愧疚一边又觉得她讨厌得不行。明明不是夕旎的错,可夕夜就是想怪在她身上。夕旎放下书包:“算了,不回去了。”这个举动再一次激怒了夕夜:“妈都要过生日了,至少你也要回去看看吧?!要不然爸妈肯定会很恨我。”一顿折腾之后,夕旎独自离开了。疲惫不堪的夕夜渐渐睡着了,又做了那个时常会梦到的噩梦。在梦里,夕夜在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的追逐下拉开一扇又一扇从里面封死的门,始终找不到出口。明知道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觉得身体在不停地坠落。

夕夜没有和夕旎还有胜浩提起男人的事。“经历过那样的事情还想要谈恋爱,未免也太贪图男色了吧?”夕夜害怕他们会这样想自己。其实这是夕夜对自己说的话——“都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了还要谈恋爱?”另外半句则是活在夕夜脑袋里的堂叔的话——“你未免也太贪图男色了吧?”夕夜怎么都无法赶走脑袋里的堂叔,她觉得如果对男人好点、得到他的认可,就可以忘掉堂叔。所以夕夜一直都在观察男人的心情和需求,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与男人的爱联系在一起。即使她心里比谁都要明了,有没有男人,自己都是一样的忧郁不安与寂寞。她只希望男人在她脑海里的存在能越发充盈,挤走一切,包括她的记忆与臆想,甚至她自己。

当夕夜再次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房里的窗户是开着的。“我睡前打开过窗户吗?”夕夜背靠在墙上,望着窗户自言自语。夕夜想打电话给夕旎道歉,又怕自己还会对她发火,现在的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阿姨,现在又在一点点地失去夕旎。一股一直缠绕在夕夜身边、无比熟悉的感情再次吞没了她,是忧郁和不幸,以及自责和对死亡的热切希望。夕夜和夕旎租的房子在五楼,轻而易举就能跳下去;去厨房就能拿到刀,夕夜很清楚割哪里能溅出两升的鲜血;衣橱里的挂衣杆比夕夜的个子还要高……总之,夕夜可以顺利地死去,痛苦虽然不可避免,但也不会持续太久。在明天夕旎回来之前,她就可以完全抹杀自己的存在。夕夜费了很大功夫才让一切都变成了“区区”小事,其中最先得到轻视的便是她自己。神志越来越清晰,夕夜知道自己能做到。她只需要站起来,将椅子推到窗台下面,踩着椅子爬上去就行了。夕夜吓得不敢动弹,感觉自己一旦动了就真的会那样去做。兴许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从窗台上跳下去,兴许她之前的人生也都是为了今天从窗台上跳下去而存在。这一刻,时间好像都停住了,仿佛只要夕夜一刻不死,时间就一刻也不会再往前走一样。她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等待她迈向死亡的那一步。夕夜又想起了人们对她说的残忍话语,望着她时充满轻蔑和质疑的眼神。随之浮现在眼前的还有顺着大腿慢慢滑落的黑色西裤,乌紫色的内裤,鼻腔里仿佛还充斥着堂叔车里的味道。似是在鼓励夕夜寻死一般,那一天的记忆和感觉全都鲜活起来。夕夜想象自己的脑袋正在被割开,脑袋里的一些东西被拿了出来。夕夜逼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想象上。渐渐地,她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夏夜里特有的喧嚣声。她想动一动,想站起来喝杯冰水,甩掉所有不好的念头。她想出去跑一跑,打个电话给阿姨。她想像电视剧里的主人公一样开朗又坚强地活下去。夕夜曾经和素不相识的男人们说过自己什么都可以做,而她也确实做到了——只要是对方要求的,她都满足了。正因为她什么都可以做,所以她理应可以活成电视剧里的主人公,坚强又开朗、信赖他人、肯定自我,在任何苦难和逆境中都不会放弃,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快乐结局才对。突然,外面下起了阵雨,雨水顺着窗缝钻了进来。手机响了,夕夜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她想接电话,可是手不听使唤。铃声停住了,很快又再次响起来。夕夜竭尽全力地尝试着,想让胳膊动起来,想要碰到手机。铃声停了,又响起来。几番努力后,夕夜终于艰难地按下了通话键。手机依然躺在地上,里面依稀传来胜浩的声音。夕夜想张开嘴巴,想说“你过来吧”。夕夜想告诉胜浩:“我想你过来看看我。”

夕夜和他做爱了。做爱之前与之后,夕夜都认为做爱这种行为一点意义也没有。每次和他见面或聊天,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甚至是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堂叔,与性侵那件事无关,单单纯纯是想起堂叔那个人。夕夜不想让男人知道自己的遭遇。夕夜喜欢他,因为他认为夕夜的忧郁和敏感是天生的,并且接受了。夕夜喜欢他,因为他喜欢夕夜。

胜浩和哥哥一起在首尔生活。每当他坐市内公交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夏天,那个他们约好放暑假一起来首尔玩、坐着首尔硕大又缓慢的公交车到处逛一逛的夏天。胜浩是真的很想信守诺言,更何况又不是一个多难完成的诺言。分明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后来怎么就变得遥不可及了呢?胜浩今天接到了夕旎的电话,夕旎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不安。原来是夕夜一直不接电话,她希望胜浩能过去看一看夕夜。本来即便没有这通电话,胜浩也想打给夕夜。不仅是因为他知道夕旎回老家了,更是因为他每天也都活在不安之中。

最近,一个男人经常会给夕夜发短信。他是夕夜一个大三的前辈,刚退伍,比夕夜大一岁。在夕夜刚升上大二选课之前,他主动联系夕夜,告诉她先修什么课比较好、哪位教授的课比较好。考试周里,他还会带上咖啡和三明治在图书馆帮夕夜占座。他每天都会发短信找夕夜,有时候也会等夕夜打工结束一起去喝杯啤酒。他们还一起看过电影。男人对夕夜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想好好珍惜你。”夕夜记得自己曾听过类似的话,在那个最可怕的日子里。

电话接通了,但是胜浩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尽管才大一,夕旎也有很多作业,她还报了英语培训班、参加了社团,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她经常很晚才到家,周末也很少会留在家里。而夕夜则是不管是周中还是周末都在打工,和夕旎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周末也不着家。晚上两人都没睡时会聊聊天,夕旎一般会问夕夜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晚饭。夕夜大多时候都会给她一个正面的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吃了”“还不错”,虽然基本都是在说谎。不,其实这都是些空空荡荡、毫无意义的回答。每一天,夕夜都在思考死亡。听课时,走路时,在咖啡馆洗杯子时,她都在衡量着毫无痛苦的死法与在无边厄难里获得解脱的死法,想象着自己消失不见。夕夜只设想自己,设想并判定自己凄惨的未来、每况愈下的生活,以及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好转的人生。夕夜也曾好奇,如果2008年7月14日没有发生那件事,现在的自己会想些什么?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可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吧。不管那件事发没发生,自己都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个日日夜夜想着死亡的人。

胜浩举着手机,急匆匆地跑出家门叫了辆出租车。在赶过去的路上,胜浩的嘴巴一直都没有停歇:“姐,你还记得我们三个小时候在体育场玩火的事吗?当时被值班的老师逮着了,后来我妈被叫去学校挨训,事情闹大了。你说,我们那时候怎么就喜欢烧东西呢?老实说,夕旎一直都是最积极的。每次我们都还在犹豫的时候,夕旎二话不说就把火点着了!对了,姐,现在广播里在播‘展览会’(1)的歌呢。这首歌真的好老啊,要不是姐喜欢,我都不会知道。一般一根烟抽完,歌也就播完了。”胜浩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姐,我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能到了,今天路上一点都不堵。要我给你买点冰淇淋带去吗?还是买点饺子?要不我给你做拌面吃吧。家里有挂面吧?姐,你说神不神奇,车开到现在一个红灯都没遇到,全是绿灯。我很快就能到你那里了。”直到胜浩走下出租车,电话都没有挂断。到达楼下的胜浩抬头看了看夕夜的房间,窗户里一片漆黑。他赶快跑上楼,顾不上平复气息便敲起了门。门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胜浩挂断电话拨给夕旎,要到了玄关大门的密码。他打开门,冲了进去,只见夕夜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夕夜背靠墙坐着,一只手环着弯起的膝盖,一只手够着地上的手机。胜浩打开灯,慢慢地坐在夕夜旁边。夕夜正在看着从窗缝渗进来、堆积在地板一处的雨水。胜浩又起身关上窗,用毛巾把地上的雨水擦干净。这时,夕夜好像说了些什么。胜浩急忙凑近夕夜,等她再次开口。“我动不了。”夕夜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来。胜浩立刻帮夕夜把腿脚伸展开来,让她坐得舒服一点。夕夜僵硬的四肢血色全无,脸和头发都让冷汗浸湿了。胜浩接到了夕旎的电话,回答她:“没事了。也没出什么事,我已经到姐家里了。”

夕夜慢慢就明白了她在江陵时觉得自己稍微健康点的原因——一切都归功于阿姨所营造的氛围,是阿姨营造的氛围包裹住了她,对她念着“没关系,没关系”的咒语。在这个充斥着无名氏的城市里,夕夜无法找到那样的氛围。本以为自己有所好转的夕夜却每况愈下了。

夕夜轻轻地喘着气。

夕夜所在的城市很大,人也很多,不管去哪儿都很热闹。所有人都是无名氏,即便知道姓名,夕夜也可以把他们当无名氏看待。在学校里,夕夜只挑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出没。她到处寻觅着没人的楼房屋顶、偏僻的后院和小路,找到后便不安起来,害怕自己在这些地方会遭遇些什么。夕夜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胜浩想知道答案,更想帮夕夜找到出口。“姐,你知道迷宫吧?”他一边按摩着夕夜的手脚一边说,“据说如果想要在迷宫里找到出口,只要在走迷宫的时候把手放在左边的墙上就行了。这样就算要花时间把迷宫从头到尾都走一遍,最后还是可以找到出口的。”夕夜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了血色。“深呼吸啊,姐。”胜浩望着夕夜的眼睛说,然后他做起了深呼吸。夕夜学着胜浩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咳了起来。胜浩拍着她的背,顺抚着她。咳嗽停止后,夕夜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要不要出去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胜浩提议道。夕夜双手支撑着地板,将膝盖支起来。然后,她在胜浩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并且将手放在了左边的墙壁上。

夕夜并没有逼自己广交朋友,也没有刻意参加系里的活动。刚开学的时候,学校里到处都贴着各个社团的招新海报。夕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到校内广播部的门口,结果还是折回去了。曾经那段一想到可以写广播稿便兴奋不已的时光早已恍如隔世,甚至都有点像是编造出来的回忆。有时候,夕夜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来上大学了。她和阿姨虽然都认为应该念大学,两人也探讨了很久念大学的话题,可是她却一点也记不得当时谈话的内容了。她想打电话问问阿姨,但又不想为这点事让阿姨担心。

(1) 展览会:韩国著名抒情二重唱,成立于1993年,1997年解散。

夕夜和夕旎报了同一个地方的大学并且都合格了,那是一个离首尔不算很远的城市。看房子那天,妈妈陪着夕旎一起来了。搬家那天,爸爸也来帮夕旎搬行李。父母望着夕夜,打气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而夕夜也确实无法再自然地接受父母的好意,她感觉自己早已在家人心中被抹去了。不,也许是夕夜先抹去了家人。她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融入这个家了,她只想逃离,但也可能只是想发发火而已。父母对夕夜很温柔,明明原本都不是那么温柔的人,现在在她面前却会露出一副温柔的模样。父母表示要为她们付房租,可夕夜硬是要自己负担一半。整理好行李后,和夕旎一同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夕夜在心里问自己:“和夕旎住在一起的决定是对的吗?”与很快便进入梦乡的夕旎不同,夕夜彻夜难眠,她现在只想回到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