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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到最后的人,永不停止的故事

“不过反正那时候我们也不在了。”

真英看了一眼震惊不已的我,继续说道:

真英曾经在飞驰的车里哼过歌,她还在湖边踱步的时候大声尖叫着唱过那首歌——《火金姑》。辛炯琬的《火金姑》是这样唱的:

“据说一万两千年后的北极星就不是这颗了。”

不管如何否认都没有用

某一天夜里仰望着夜空,真英和我说了下面的话:

那个火金姑墓就是我家

在异国陌生的房间里,躺在单人床上等待睡意降临的人,第一次离开一直生活的地方的人,既是真英又是夕夜的人。

掏心掏肺也交不到朋友

“姐,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以前经历过一样。我有时候真的会有这样的感觉。”

歌唱的鸟儿也离我而去

真英和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不要走不要走请不要走

我也知道,再没有比在读小说时联想到作者更愚蠢的行为了,然而在相反的情况下,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可是真英每次都是这样唱第一句的:

在读夕夜写给夕旎的信时,我想起了我们刚开始一起旅行的时候。也许真英正是一边想象着夕夜的旅途,一边准备的这次旅行吧。我推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当我看到夕夜说她一个人也能感到自己好起来了的时候,看到她说也许以后还可能会再次抑郁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们一同度过的十天。书中夕夜的旅行延续到了真英的身上,然后在我回到首尔读真英小说的期间,那漫长的旅程又延续到了我的身上,变成了超越二次元的共鸣。

我是无可奈何的火金姑

旅行回来后,我读了真英的小说。“谢谢你和我说睡不着可以打开灯。谢谢你叫我一起去吃面。”每次读夕夜日记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自己和真英的对话。“谢谢你能告诉我。”仿佛搭话本身就是一份礼物一样,真英经常会和我说谢谢。“谢谢”这个词实在是太奇怪了。后来我也不知不觉地有了感激之心,开始学起真英说话。“谢谢你能和我说谢谢。”真英身上有一股很神奇的力量,能让其他人一点点向她靠拢。

真英会唱很多歌,她可以毫不停歇地一直唱下去。真英曾经写过一本小说,名叫《永无止境的歌声》,简介中有这样一句话——“他人的一个小小不幸都有可能毁灭我”,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我的一个小小不幸都有可能毁灭他人”,说到底是对“不幸”的定义。

毕竟我护照上的照片可是八年前拍的了。

2008年7月14日,时间没有再向前流逝,反而还总是会往回倒流,就像一首循环播放的歌曲。就算在包里塞把水果刀也不能驱退恐惧。恐惧会唤起疑心。疑心会疏远他人,孤立自我。夕夜被独自留了下来。人们并不知道,经历过暴力与不幸的人感受到的恐惧为何永远都伴随着疑心。

“怎么可能啊?真要说不一样也是我们才对吧。”

“你是不是也是坏人?是不是也会做出那样的事?”怀着这种疑虑的人不会对对方的真心感兴趣。即使别人开导他们,让他们学会享受人生,告诉他们世界上大多数是好人,他们心里也早已充满了害怕再次遭遇同样事情的恐惧,那并不是一点安抚就能好起来的。疑虑不会如此轻易消散,内心的黑暗也无法从不幸的牢笼中解脱。夕夜最惧怕的是她本能地感受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和她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并预感到未来会产生更多的受害者。在怀疑中,最令我们担忧的便是所有人的平安。一面惧怕未来的自己,一面又为我们担心的人,是想把“我们”融入“我”这个词语里的人。若有人面对这样的人还讲得出“不幸是咎由自取”,那么他真的是太恶劣了。

然而旅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顺利。首先,去程的飞机就足足晚点了四个小时。“果然是困难重重啊。”真英嘀咕道。那天,我们透过机场的窗户,看着白雾一点点升起再一点点散去。急匆匆起飞的飞机直到落地都在不停地摇晃。“我突然感觉这样死亡也不赖呢。”没坐过几次飞机的真英无比沉着。最后,入境审查时也只有真英一个人迟迟没有通过。明明真英的护照照片是我们一行人当中最新的,可她却是最后一个通过的。出来后,真英问我们她是不是和照片中长得很不一样。

将“我们”融入“我”这个词语。如果能让狭隘的第一人称包含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生,这个过程又能用什么词语形容呢?不管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到“生”这个字,它也许可以找到反义词但绝对找不到近义词。既然如此,时间的流逝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会通过“生”一点点地向四周蔓延。如果时间的流逝毫无意义,它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因此,不幸并不是死,死也并非不幸。不幸是对“生”产生恐惧,是生活中除了恐惧什么都不剩。简单来说就是时间静止了,不幸就是在静止的时间里活着。

旅行在即,真英有很多事要忙。她说她这辈子只在去济州岛时坐过飞机,当然也不可能有护照,于是我先带她去拍了证件照。那天真英感叹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拍过证件照了。拿到护照的真英很是雀跃,她说又多了一个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让她莫名有种变成大人的心情。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因为她算是得到了可以随时随地出发的许可。

在地球北部离首尔三千公里左右的地方,清晨,我们住处的院子里来了一群生活在附近的当地人。他们在院子里铺了张垫子,将各式各样的纪念品堆在上面,帽子、围脖、袜子、包、玩偶、手链……大部分都很小巧精致。真英左挑右挑,最终挑了一把刀。刀的长度只有一拃,但握在手里却很有分量。那把刀确实漂亮,刀柄正中间镶了一块蓝色的宝石,周围还刻了几何图案。虽然刀刃很钝,刀尖却很锋利,光是看着就让人有点害怕。我劝真英再挑点其他的纪念品,真英拒绝了。那天晚上,真英和我说:

“谢谢你能叫我一起。”

“姐,我很害怕刀。只要家里放着刀,我就会害怕。”

向真英提议的时候,真英回了一条这样的短信给我:

那你怎么还买刀,而且除了刀没买别的?——我本想这样问她,又觉得真英做得出这样的事,于是就把疑问咽了回去。这样一想,那把刀还有点像真英。锁在家里的刀,像无法反射光芒、珍藏在心中的宝石,又像埋在土里探出一个脑袋的石头。真英既惊险又安全,她的美是摇摇欲坠的美,和这把结实又锋利的刀一样。

“我们去旅行吧。”

故而,真英是一个会将“我们”解释成“由不幸的纽带串联起的群体”的作家。在因害怕生活而活在冻结时间里的人面前,她又是一个会毫不迟疑走过去,用短刀砸碎时间的作家。“我陪你一起害怕”,我猜真英也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才会买下那把刀的。

估计真英看着熟睡的我很久吧,我连她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昨夜望着熟睡中的真英时产生的庆幸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心里的担忧。我担心她是不是昨夜做了噩梦才会这么早醒来,担心是不是自己做的噩梦吵醒了她。我们去玩的地方一般都是晚上十点日落,清晨五点日出。回家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蒙古的夜太短了……

一天晚上,真英把我叫了出去。

“醒啦?”

“姐,那边有一个很适合跳舞的地方。”

直到房间深处都被照亮,我才迫不得已地睁开眼睛。真英坐在对面的床上和我打着招呼:

我追过去,她说的地方原来是月亮下面。没想到能如此近地面对月亮,正在我感叹的时候,耳边传来真英的歌声。我还以为她只会唱《火金姑》,原来她连《Chitty Chitty Bang Bang》(1)都能从头唱到尾。我们一边唱歌一边在彼此周围转圈。我好奇地问她怎么会唱这么多歌,真英回答道:

咔嚓,关上灯后,房间瞬间变得一片漆黑。眼睛明明是睁着的,却和闭上没什么区别。有时候我会觉得闭上眼睛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伸手不见五指,可千万别摔在真英的床上啊……我一边后退一边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床。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我闭上眼睛,关灯前看到的真英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刚刚看到的残光照亮了我微闭的眼睛,随后慢慢模糊起来。等真英的脸消失了,我才渐渐习惯了黑暗。

“因为都是我喜欢的歌呀。”

每天都是真英先上床休息。等真英睡着后,我会往火炉里加点柴火,静静地凝视一圈房间再把灯关上。真英挑的床大多靠近开关,所以我每次伸手够开关的时候都会俯视真英熟睡的面容。真英睡得可真香啊!很多时候我都一边庆幸着她能好好休息,一边因为害怕自己会彻夜难眠而辗转反侧。

我猜,崔真英终有一天会将我们的所有人生都写下来。不管是怎样的过去或未来,她都能够毫无畏惧地踏入。她会和所有人证明自己作家的身份。她会用第一人称的歌曲唱出所有不幸的纽带。

去年夏天,我和朋友们一同去蒙古国旅行。一行人中,除了真英和我,还有几个人。十天旅行中,我和真英一直都同住一间房。每晚,我们都会在火炉里生个火取暖。蒙古的夏夜还是有点凉意的。我和真英坐在火炉旁,一边喝着红酒和啤酒,一边聊着天。我们聊自己的爱好,聊自己无法去爱却能理解的事。酒劲上来,身子暖和了,我们就走出住处,去外面仰望亘古不变的星空。

(1) 韩国歌手李孝利于2010年发表的歌曲。

[韩]黄玄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