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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说书

武松把这两个人的头绑了之后,并没有放掉邻居,邻居还是被士兵关在那里呢。那时候武松回到家里去,提着两个人头,就跟这些邻居说:“众位高邻,武松还得麻烦各位一下,现在我们一起去官里自首。”于是邻居被士兵押去了,当然那个证书也去了,人头也去了。

我们知道古时候,男人也是有头发的,潘金莲也是有头发的,武松就把这两个人的头发打了一个结。哎呀!死也,死也,终于成了结发夫妻呀,把他们的命去换了一对结发夫妻。从一个角度来看,哈哈,哈哈,我们很高兴;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天下可悯之人,我对他们也是有某种程度的同情。

到了官里,见到县官,县官一看,哎哟,西门庆也死了,即使拿过他的钱也不必再有什么交代了,这个时候当然顺水推舟,就替武松脱罪了。因为整个阳谷县对武松都十分爱戴,更何况潘金莲和西门庆这两个人的死,又有了口供。在当时的社会,奸夫淫妇是不被礼教所包容的,至于王婆,被县官判了死刑。对于武松的状子就写得很宽大。他怎么写呢?就写着说:“武松去祭拜哥哥,被嫂嫂所阻止,这么推拉了一下就误杀了嫂嫂。至于西门庆呢,他是潘金莲的奸夫。西门庆去维护潘金莲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合被武松一不当心把他杀死了。”这么一来,武松的罪当然就减轻了。虽然如此,武松仍然给下到牢里去,被关了起来。

却说武松杀了这个婆娘潘金莲之后,把她的头割下来,包在一块布里,就跑到街上去找西门庆。西门庆在那跟人喝酒,一下看到武松来了,吓得不得了。武松就把那个头“哗”一下在西门庆面前一丢丢出来。一看是潘金莲的头,那西门庆就要跑,他在二楼,西门庆就跳楼了,从楼上跳下去,因为他也有一点武功。他跳下去的时候脚扭了一下,武松也跟着跳下去,把西门庆的头也割了下来。

最后县官就审判了,说:“既然你武松犯了罪,免不得在额头上刺两行金印。”金印就是有如文身一样的东西。县官说:“现在不得已,要将你流配到孟州县去。”一干证人都放了。

我有一种奇怪的联想,我认为当年武松虽然把那一杯酒拿来泼在地上,骂了他的嫂嫂说是“不识人伦的猪狗”,事实上呢,他想在嫂嫂胸膛上一把抓下来的欲望,我怀疑在他心里是存在的,但当时因为是嫂嫂,他不能调戏她,所以他抓不下来。但是今天既然要杀嫂,就堂而皇之地把她的衣服一把抓下来,并没有什么过错。这个时候我认为,武松在当年雪夜的时候他的确受到了情欲的挑逗,他潜意识里可能就想抓嫂嫂的胸膛一把,他抓不下去,因为他是一个真英雄。今天终于在杀她的时候,完成了种种他潜意识里要对这个嫂嫂做出来的姿势,在杀人的时候得到了完成。

这里我们要知道,阳谷县在什么地方?它在现今的山东省。孟州县又在哪里呢?它在河南孟县。我们去看看地图,由山东省要叫武松一路走到河南省的孟州县去。于是武松开始上路了。因为长官爱戴他,所以就给他上了一个枷,这个枷是一个很轻的枷,只有几斤重,对于武松的气力来说根本是小意思,这只是象征性地把他当做一个犯人。

我们来分析一下,当武松杀潘金莲的时候,为何杀人要拉衣服?我们知道杀人拉衣服还更费事,因为衣服这个东西没什么阻力的,这不过是一些布料,你杀进去就好了。潘金莲自己在过去,她是千肯万肯地要为武松解衣,武松不答应。今天这个情景是,把她的衣服解开了,是武松一把把它拉下来的。

武松要上路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武大的家里还有一点点的家具啦,可以变卖,潘金莲也死了,武大也死了,所以武松蛮精细的,就托了他们的邻居把那些家里的东西卖掉,换了一些盘缠。不止如此,因为武松是一个乡邻都很敬爱的人,大家也送了他银两,让他上路了。

那妇人见势头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劈脑揪过来,两只脚踩住她两只胳膊。这个时候,我们在在地看见,当武松要杀金莲的时候,和那场雪天喝酒的时候的情形,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女人的衣服也扯散了,头发也扯散了,当时是自愿扯散,现在是被叔叔扯散。当时她巴不得武松跨在她身上,但现在是被武松踩住要杀她。武松劈头抓来,两只脚踩在她身上的时候,扯开胸脯衣裳,把潘金莲的衣裳一把扯开,看到了他嫂嫂的胸膛。这时候一刀下去,胸前只一剐,然后双手去挖开潘金莲的胸膛,把那个心肝五脏全部割下来,然后咔嚓一刀,割下妇人的头来。当时血流满地,四家邻舍都掩面不敢看。在这里各位莫怕,不要怕,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武松就离了这个阳谷县一路往孟州府来了。

这时候,武松把这个王婆给绑起来了。叫士兵取了一碗酒来,放在灵床子的前面,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道:“老狗,你也来跪在灵前。”对王婆,他叫她狗,“你也跪着。”这个时候洒泪道——他哭了,“哥哥灵魂不远,兄弟与你报血仇。”就叫士兵把纸钱点着,点火了。

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侍候,也不敢轻慢他。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好在包裹里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因为公人也是没钱的,就是当兵的,送着他,押着他走,倒是武松给他们吃东西。

这个时候,胡正卿就写了笔录,从头到尾都写了。写了以后,武松拿刀比着,王婆画了押,潘金莲画了押,四家邻居会写字的就写了自己的名字,签名,不会的也画了一个押。

我们就闲话少说了。武松自从三月初头的时候杀了人,做了两个月的监牢之后,今日来到孟州路上。气候又变了,正是六月前后,他的命运又要改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武松后来怎么样走下去。气候变了,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铄石流金之际。热得只得赶早凉而行,清早走,中午就休息。

王婆听到潘金莲招出来了,她是年纪比较大的,就是说她花招比较多。她一听招出来了,不好!她就叫潘金莲说:“咬虫!”就是咬人的虫。“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你苦了老身哪。”王婆没办法,也就招了。

约莫也走了二十多日,来到一条大路上,三个人到了岭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武松就说:“我们是不是休息一下,赶下岭去买些酒肉吃呢?”那两个公人说道:“也好啊。”三个人就奔过岭来了。

那时候武松让她起来了,一把抓起来就叫她跪在灵床前面,就叫说:“淫妇快说!”那妇人吓得魂灵都没有了,对着刀子,又被他撇了两刀,就说出来了,那天放帘子不小心打到了西门庆,后来王婆怎么样拉线,后来就怎么样有了奸情,后来怎么样武大去捉奸,西门庆就踢了他,怎么样就讨了药,怎么样就把他毒死了。从头到尾都说出来。武松听潘金莲说一句,就叫胡正卿写一句。

那个时候只一望,看见远远的山坡下,有数间草屋伴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一个酒帘子来。啊,好活的画面:溪边有一棵柳树,柳树边有茅草屋,茅草屋的上面挑出一个酒帘子来,一块布在风里飘。武松就说:“你看,那里不是有个酒店吗?”

这个时候武松叫士兵拿过笔砚来给那个胡正卿,说:“她说一句,你记一句。”那个胡正卿的胳膊发抖呀,就说:“是、是、是,小……人便写。”就讨些砚水磨起墨来了。那胡正卿在那里发抖,就说:“王婆,你就实说吧。”婆子就道:“又不干我事,我说什么?”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道,你哪里去赖!你不说时,我先杀了这个淫妇。”就在潘金莲的脸上“刷刷”两刀这么撇她一下,吓她。那妇人就叫道:“叔叔,”她也叫他叔叔了,“你且饶我,放我起来我便说了。”

三个人就往岭下奔过来,走到山冈边的时候,看见有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这时候又是一个伏笔,这个樵夫是谁他也不说。一个樵夫担了一担柴过来了。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叫做什么去处?”那个樵夫就说:“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这个樵夫就回答他了,跟武松有了两句对话。为什么要安排一个樵夫?就跟当年为什么要安排那个茶馆是一样的一种草蛇灰线的写法。好,这个人答了,他就说:“这个大树林边就是有名的十字坡。”

这个时候,武松就对着王婆叫道:“妈的老猪狗,你听着,我哥哥的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去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着:“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哥哥的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哎哟,他还要饶她呢。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是心痛死的,你怎么怪了我呢?”这个时候武松就把那个妇人——妇人还在那边辩啦,辩的时候,武松就用左手揪住那妇人的头发,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隔着桌子把这妇人轻轻提将过来,一跤翻倒在灵位的前面——灵床子的前面,两脚踩住,踩住妇人。那时候潘金莲是在地上的。右手拿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身不得,就说:“都头,你不要发怒,老身就说了。”

武松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来看。在这个地方,我们如果熟读水浒就知道,“十”这个字在《水浒传》里面常常出现:花和尚鲁智深还没有做和尚的时候叫鲁达,他杀了人,他不识字,人家贴了那个悬拿告示的时候,就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人家要悬拿他,他还在那里看,因为他不认识字,这个时候就被人家救了,这是十字路口。宋江要被斩头的时候,又在十字路口,梁山泊的好汉又去救他。今天武松走到一个地方叫做十字坡。因为十字这个东西,你可以朝左走,朝右走,朝前走,朝后走,表示你自己心里的一种交叉,也表示命运是由你自己来选择的,一步就错,可能往左就错了,往右就不错。十字在《水浒传》里面数次出现。

这时候武松左手就拿住嫂嫂,右手这把刀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怔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不敢做声。武松就说:“各位高邻不必吃惊,武松虽然是个鲁莽汉子,便死也不怕,还晓得,”又来一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会伤害各位,只要你们做一个见证。如果现在有哪位先走的话,你先吃了我五七刀再去!武松就偿命于你。”那些邻居哪里敢讲呢。

这时候他奔下了十字坡就朝着酒店去了。到十字坡边的时候,看着为头一棵大树四五个人合抱都抱不上它,都是枯藤缠着。武松的眼里看到这些景象,看着看着,那大树边看见一个酒店,酒店的门前,窗边坐着一个妇人。武松看到女人了,你看。露出绿纱衫儿来,穿着薄薄,因为天热,穿绿纱的衣服,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头发旁边插着些野花,这是远镜头看女人。看到,噢,这个窗下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绿色的衣服,头上都有颜色。武松此时看女人,看到的就是颜色、颜色,又颜色,并不如当时看嫂嫂的时候只教“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他完全没有看到嫂嫂的颜色。这时候武松眼里出来了颜色,为何?因为这位女子并不是他的嫂嫂。见到这些之后,武松同两个公人已经慢慢地走走走,走到门前去了。

我们看看下面是什么东西?这些人就开始喝酒,那些邻居喝酒是喝得怕得要死,手都发抖地喝,喝了三杯酒以后就说:“好了,好了,我们很忙,我们要走了。”武松说:“去不得,既然你到了此地你就给我坐着。”这个时候武松就开始要逼供了,他两只手就跟那些邻居作了一个揖,说:“一干高邻在这里,哪位高邻会写字?”人家说:“这位胡正卿字写得很好。”武松就说:“那么我就麻烦你,你就开始写字。”说的时候从衣服底下“刷”一下拿出一把刀来,这个刀就对着这些高邻,说:“众位高邻在此,小人冤有头,债有主,只要各位做一个见证人。”

那妇人起身来迎接,武松看到她下面——因为她起身来了——武松就看到她下面系着一条鲜红的生绢做的裙子,脸上搽着一脸的胭脂铅粉,敞开胸膛,露出那个桃红色的主腰,里面是肚兜一样的东西,上面一色金纽扣。好,我们又可以看到,刚才武松看这妇人是从远景看,现在看近的时候,甚至于看到她的酥胸微露,更别说她的胭脂花粉了,可见武松并不是一个不会看色的人,他是个会看色的人。

这时候,武松便叫士兵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我们不得不联想到,当年潘金莲和武松在大雪天点着一个炉子在那喝酒的时候是同样的情形。真是人生如戏,当时是一场挑逗,今天是一场……

这时候,这个妇人就说了:“客官歇了脚去吧,本家有好酒,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就坐在椅子上了。那两个公人就把他们的棍哪、杖哪、缠带啦都放下来了,武松也把他的包裹放下来了。这时候那两个公人就说了:“这里又没有人看见,我们担待些利害,就把你这个枷脱掉了吧。”有一个封条是可以撕掉的。“我们把你这个枷脱掉了,也好快活地吃两杯酒。”武松的枷已经脱掉了,就放在桌子底下。这三个人因为天热都把上衣脱掉了,光着赤膊,就把衣服搭在窗边。

我们看一看武松抓来了四家邻居,加王婆,加他嫂嫂潘金莲,六个人,就把那个大门关了,他也不再叫别人了。这四个人围绕着王婆和潘金莲坐着。第一个开冷酒店铺的代表了酒,开纸马铺的代表了色,开银楼的代表了财,开馉饳儿小食店的代表了气,所以围绕着王婆和潘金莲所居住的人,就是这两个人一生所追求的东西——酒、色、财、气。在这个时候,武松拿条椅子搬了坐在横头,这六个人就坐在下面。

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你们是不是有联想,各位?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二三十个来做点心。”好大馒头,古人好大胃口!在这个地方,我小时候开始念《水浒传》,以为馒头就是馒头,事实上,馒头在《水浒传》里是包子。

坐下来了,又问道:“王婆,你隔壁家是谁?”潘金莲隔壁是王婆,王婆隔壁家是谁?那个王婆就说了:“他家是卖馉饳儿的。”馉饳儿是什么东西呢?馉饳儿据我们现在《辞海》里面的解释是馄饨;但是据另外一本比较冷门的书《东京梦华录》里面,馉饳儿是什么东西?它写的说是便菜、便饭,加配料,馉饳儿。总而言之,它是一种小食店。

那妇人笑嘻嘻地进入里面去,拖出一桶酒来,衬出这妇人好大的气力。她拖出一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这下不是小杯子了,因为江湖好汉来了,用大碗吃酒——又放了三双筷子,切出了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妇人替他们筛酒,又来了,这个情况!又去灶上取出一笼馒头来放在桌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好,扯了一个开酒店的,扯了一个开纸马铺的,又到对面街上有个卖冷酒店的,那个人叫胡正卿。胡正卿看他来了,哪里肯来,武松不管,拖了,就把他那个衣服拖了,就拖到家里来。

武松取一个拍开了,他一拍拍开那个馒头的姿势也是个英雄好汉,他不是掰开来了,他“啪”一拍,拍开来,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笑嘻嘻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那武松就说了:“我从来走江湖,总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因为这个十字坡卖人肉包子是有名的,你在江湖上走的时候你总道听途说,听到一点。那妇人道:“客官哪得这话!这是你自己捏造出来的。”武松就说了:“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就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猜忌。”这句话里面讲了一个人的器官,是不可以讲的。武松讲这个话,说是这个包子里面馒头馅里有小便处的毛,可不是我三毛讲的,那是武松讲的,我就把它直着念出来。所以他就有猜忌了,这个时候武松就是存心要调戏那个妇人。武松又说了:“娘子,你丈夫怎地不见呀?”你丈夫不在呀?那妇人说:“我的丈夫外出做客未回。”武松就说了:“你独自一个人却不冷清吗?”

他又到对门两家去了,一家是开纸马铺的。开纸马铺的是什么呢?就是扎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丫鬟啦、房子啦去烧给死人的店。这就叫纸马铺。纸马铺的赵四郎一看武松来了,这个太岁爷来了,吓得要命,就说:“小人买卖撇不得呀,不能侍奉你。”武松就一把抓来说:“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就把他扯到家里来了,他是“不不不不,不来呀”,那就扯来了。

好,在这个地方我们要看到,为何孙二娘跟武松的这一段在《水浒传》里是如此的重要?因为作者他用了几种笔法来写孙二娘和武松,一种叫做穿射法,一种叫斜飞法,一种叫做反扑法。种种的笔法,种种的风言风语都是为着呼应当年金莲调戏——不能说金莲调戏——金莲挑拨武松的时候,武松压在心头说不出的话,全部要在孙二娘的身上发挥得淋淋尽尽。所以在这个时候你看,“你家丈夫怎地不见”,我们马上回想到武大被赶出去卖炊饼。又说了,武松又跟这个孙二娘——现在还没有说她是孙二娘,只说那妇人——武松问她说:“你一个人不冷清吗?”我们马上联想到金莲端了那个酒出来,在武松的肩膀上捏了一下说:“叔叔,你穿这个衣服这么少,你不冷吗?”这完全是穿射、斜飞、反扑之笔。写得真好。

好,王婆来了,嫂嫂也被关在屋子里了。武松就跑到下面的一个邻居,是开银子铺的,他就说:“请你来喝酒。”这个开银子铺的叫姚二郎,这个人一看到武松要请他喝酒,就怕:“小——人忙——小人忙得很,不劳都头生受。”哎哟,我不来。那武松一把拖来,说:“一杯淡酒,”我非要谢你不可,“又不长久。”又喝不久的,你过来好了。就抓来了这个开银铺的,根本是被武松抓来的。

那妇人被武松这么风言风语地一调戏,她也很沉得住气,因为她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这两个女人,潘金莲小家碧玉,有她的胆识,大胆包天,直到最后她命也送掉了,金莲败在太有胆识;这个妇人也有她的胆识,江湖女子也。那妇人心里就想说:“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找你。让我先对付那厮!”让我先来对付你。那妇人就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去了后面树下乘凉。”她也不赶他,她又在那个地方逗引武松了,她说,你再吃几杯酒,你吃了酒以后到后面树下去乘凉。

武松先跑到隔壁茶坊间去,把王婆请来喝酒,那王婆就说:“不要客气了,我不来。”武松就说:“哎呀,干娘,”他还叫她干娘呢,“我们烦恼了你了干娘,”就是赚她来,把王婆骗来,“我们麻烦了你,请你来吃点酒菜。”那婆子就收拾了一下门,从后门走过来。这个王婆从来不走正门的,她走后门过来的。武松就说:“嫂嫂坐地。”嫂嫂你坐着,“干娘坐在对面。”那个婆子也知道西门庆回话了,就放心吃酒,两个女人在那吃酒,说看你怎么办。她们没想到武松还有办法呢,说看你怎么办。王婆也不怕,两个人吃酒。

下面的话呢,话中有话。“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你就睡在我家吧,引诱他了,引诱得不得了,说这个风话。武松听了这话,心里也在想了,刚才是那个妇人想,这下武松想,想什么?说:“这妇人不怀好意,你看我先来耍耍她!”这个时候,这个女人耍武松,武松耍她。

那个妇人当时已经知道武松告状没告准,所以她的态度就有一点大剌剌的了,她也不哭了。武松来祭他哥哥的时候,就叫了:“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吞吞地下楼来,问道:“有甚么话说?”武松说:“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烦恼了众家邻居街坊,”就是你麻烦了邻居街坊,“今天我要为嫂嫂谢谢这些邻居。”那个妇人大剌剌地说:“谢他们又怎地?”武松说:“礼不可缺。”就叫士兵去灵位前面明晃晃地点起两支蜡烛来,焚起一炉香,烧了纸钱,烧下去,把祭物端到灵前摆了。又把那些酒食也放在一个桌子上,叫一个士兵去烫酒,两个士兵安排桌椅,前门和后门,武松已经叫士兵把守到了。

那武松又道了:“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有什么别的好酒请我们吃几碗呀?”他说她这个酒淡。那妇人就说:“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这个里面还是有它的联想,我们要想到那个风言风语的风月之事不会是清风明月的,总是浑浑浊浊地来了。她说,只是浑些,我有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武松好会逗引人。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武松对于潘金莲不是不能,是不为也。“越浑越好”,那妇人心里暗笑,她也笑了,就跑到里面去拖出一旋子酒来。

这个时候,他到哪里去了呢?刀子在他身上,他就叫了两三个士兵,因为武松是都头——都头,我查了一下,就是现在的警察局长的意思——他就叫了几个士兵跟着他,到县里去买了砚台,买了毛笔,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叫了两个士兵抬了一个猪头、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一些果品之类,安排到家里来了,到他嫂嫂家里来了。

这个时候,她那副酒里面已经下了蒙汗药了,已经下下去了,她就拖出来了——这个妇人不是像潘金莲拿着酒壶的,她是拖出来的,拖出来的,拖出来的。江湖女子就是好大气力,拖出来的。武松看了就说:“这个正是好酒,可是热吃最好。”那妇人就说了:“这位客官省得,我来烫给你吃。”于是那妇人又进去烫酒了,这个酒本来是冷的拿出来,已经放了蒙汗药了,就进去烫了,烫的时候,她自己就笑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热吃的话嘛,这个药就发作得快。那厮——”骂武松,“那厮是我手里的货色。”

好,武松就把这一个何九叔,一个郓哥儿,两个人一拉,拉到知县那里去。可见当时,这件事情他要官了,他并不要私了。他带到知县那里去,他说“告”——他来告了。知县对于武松当然是疼爱的,可是他更爱金银财宝。西门庆料到他会去告,早就给了知县很多的银两,已经答应他了。所以武松去告官的时候,知县就说,圣人说你眼睛看到的事情还未必是真的呢,更何况你现在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你一个何九叔,一个十两的银子,一块乌黑的骨头,有什么证据呢?证据不全,但凡人命之事,需要尸体,需要伤痕,如果是病的话,有病症,需要对象还需要“踪”,就是踪迹。书上怎么讲?就是“尸、伤、病、物、踪”,这五件事情完全周全了你才可以来告。武松一看这个县官是不帮他的了,他也不激动,他说:“既然相公不准所告,我自己却有理会。”他走了,他走掉了。

烫得热了,把那个酒拿出来,筛做三碗,笑嘻嘻道:“客官,试尝这酒。”多么危险的时候,武松每一次喝酒都很危险。一次跟嫂嫂喝酒危险;后来再喝酒是跟哥哥讲再见的时候,嫂嫂跟他吵架,很危险,因为嫂嫂可以赖他调戏;再喝酒的时候,哥哥已经死了;再喝酒的时候在那里杀嫂嫂;现在要喝酒相当危险。他又喝了,又是个女人给他喝酒了。她说,你试试看这个酒。那两个公人哪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就说:“娘子,我从来食不得寡酒——”我吃不得寡酒,“你到里面去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

武松听了之后,又找到街上一个郓哥儿,就是带着武大去捉奸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就原原本本告诉武松了,你嫂嫂怎么偷人,西门庆怎么来,怎么样,怎么样。

那妇人转身入去的时候,武松就趁着这个妇人转身把酒泼在幽暗之处,只虚把舌来在嘴巴里“啧啧”作一点声音,夸张的动作说:“好酒,好酒。这个酒吃了人才能心动。”就说好酒好酒。那妇人就上了他的当了,以为他真的喝掉了。

等到武松去找他的时候,何九叔就慌忙跟着武松出来,到了一家酒店。一坐下的时候,武松一把刀子“哗”一下拔出来往桌子上一插,说:“你跟我讲实话。”何九叔吓得不得了,就把乌黑的骨头拿出来了,把西门庆给他的银子也拿出来,把所有他怀疑的事情都讲给武松听了。

妇人进去,她想已经喝了下蒙汗药的酒了,我哪里还要切什么肉给你吃呢?她到厨房里头只虚晃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说不出话来,往后扑地便倒。武松也双眼紧闭,向前卧倒,栽倒凳边。武松假装的,就倒下去了。这个时候只听得笑道——武松眼睛闭起来了,他只听得笑道,他不敢张眼睛,他就用耳朵听了——只听得这个妇人笑道:“着了!着了!就算你狡猾得像个鬼,你也吃了老娘的洗脚水。”这时候就叫了:“小二,小三,快出来!”只听得——又听了——只听得飞奔出来两个蠢汉,也不知道武松怎么判断人家是蠢汉,大概脚步很重“咚咚咚咚”出来了,没有武功的人啦。只听得飞出来两个蠢汉,又听得两个蠢汉把那两个公人——已经被蒙汗药迷倒的——先扛了进去。

武松不理会她了,就跑去找了那个验尸的人。那个验尸的人是团头何九叔。验尸的人在验武大尸体的时候,他当然有了怀疑,因为砒霜毒死的人全身发紫,化人场去烧,烧出的骨头是黑色的。何九叔他在验尸的时候,已经防到武松会回来,他偷偷地拿了一块武大的骨头,已经是乌黑色的骨头,藏在身边。西门庆也不跟何九叔说什么话,就悄悄地给了他十两银子,何九叔也就拿了,但是他都没有花掉,就放在那个地方。

这妇人没有先来碰武松,到桌上先提那个包裹,看看那个包裹怎么样。她这么捏一捏,知道里面都是金银,就很高兴。就听得这妇人——又听得——大笑道:“今日得这三头货色,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金银。”

天亮之后——武松当夜已经见到他哥哥的鬼魂了,来跟他哭道“我死得好苦”。天亮之后,他就去街上,去问人家了:“我哥哥怎么死的?怎么样?”在中国,人死的时候,如果死在家里也是要有人来验尸的,倒不是这么简单地就把你放出去葬了,或是火化去了。他就去问人家了,走的时候他又问了一遍那个妇人,他说:“我哥哥怎么死的?”那个妇人说:“我昨天晚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是害心痛死的。”“你还是说害心痛死的!”潘金莲说:“就是害心痛死的。”

又听得这妇人把包裹盘缠提了进去,随听得她出来。这下是快动作了,哗,把那些人也扛进去了。拿了他的钱,两个蠢汉又出来了。听得两个蠢汉又跑出来了,看这两个汉子来扛抬武松。武松那个时候暗暗用了一点气力,在地上的时候,那两个蠢汉哪里扛得动他,就看见武松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却有千百斤重,抬不起来。那两个蠢汉一拉武松,再拉武松,抬不起来。那个时候我觉得也是很难拉,记住武松没有穿上衣,天又热,所以是出汗的,滑滑的,不知道怎么拉他。我想那个两个公人是从裤腰这个地方一举就抬进去了,武松怎么拉拉不起来。

这时候他一跤坐起来,在席子上坐着,想说:“这莫非是梦吧?”再看那个士兵呢,士兵还是睡着。武松就说了:“哥哥的死必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刚才正要来告诉我呢,却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因为武松这个人太强壮了,那个魂魄来不得。他就放在心里也不跟他嫂嫂说,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要采取行动了。

武松眼睛还闭着,只听得那妇人喝道——就骂了,骂那两个蠢汉——说:“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喝酒,全没有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然后又对着武松去骂说:“你这个鸟大汉也会戏弄老娘,哼!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她叫那公人,“只好做水牛肉卖。”她就跟他说,“扛进去,先开剥这厮。”她要把武松先切掉,做黄牛肉,武松胖胖的。“抬进去,先开剥这厮用”,听她一头说——你看武松还是在听——听她一边说,武松就一边想。这两个蠢汉被这个妇人叫做鸟男女,只会吃饭,没用,要老娘亲自动手。

说犹未了,只见灵床下面卷起一阵冷气来,这个冷气盘旋着,昏暗得把灯都遮黑了,地上的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竖立,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位下面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去待要向前来再看时,冷气没有了,人也不见了。

那个妇人把绿色的衣服解了下来,把裙子也脱掉了。你看这个《水浒传》跟那个《红楼梦》有多么的不同啊,是不是?这真是英雄好汉,这个妇人是一百零八将里面的一个女子,一百零八将里面我算了一下大概只有三个女人,她是其中一个。这个女人就脱掉了绿的上衣,解开了她的红裙子,赤膊着。好厉害,就在那个蠢大汉面前她也不穿衣服,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约莫到了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是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人,只有这一个亲哥哥,哥哥突然死了,当然那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看躺着陪着的士兵,那个士兵睡得像死人一般了。武松爬将起来,他看到那个灵位前面的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一听那打更的人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说:“哥哥,哥哥,你生时软弱,”他又说同样的话,“死后却有甚分明!”你怎么还没有什么表示呢?

她要来提武松了,她气力大。轻轻提将起来的时候,武松眼睛当然张开了,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搂住。糟了!糟了!这妇人被他搂住了,那妇人也没穿衣服,武松也没穿衣服,就这么抱过来当胸搂住,却把两只脚往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他们两个做出来的事情,这段丑事三毛从来没说过,是他们做出来的。

武松哭罢——武松是英雄好汉,伤心的时候大哭,哭完他不哭了——叫士兵把羹饭拿去吃了,讨了两条席子来。那天晚上,他叫士兵睡在门外,自己就睡在他哥哥的灵床子的旁边——你看连棺材都没有,睡在灵床子的旁边,灵位的旁边。

武松没穿衣服,这个妇人没穿衣服,当胸搂来紧紧一抱的时候,两个人肉体根本是接触的,然后用脚把那个女人一盘,下半截一压就压在女人的身上了,就是个强暴的姿势。这时候,我们又要想到金莲的事情的呼应了,武松做尽了一切对于一个妇人的轻慢的动作,在这里他已经做到底了,压在妇人的身上,什么都做出来了。

到她家来敲门——那个嫂嫂门是关的——说:“嫂嫂开门。”开了门,他就把这些果食叫士兵到厨下去预备好,就是做羹饭,给他哥哥的灵魂。然后安排得端正的时候,武松就对着这个灵床子拜下来了,说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如果你有什么冤屈的话,你一定要托梦给我,兄弟我好替你报仇。”说着说着,就把酒洒了,洒给他哥哥吃,然后开始烧纸钱,这时方才放声大哭,哭得两边邻居无不凄惶。他那个哭声是风声鹤唳,英雄之泪,哗哗大哭啊!哭得邻居都吓死了。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

只见那妇人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啊——啊——不得了,不得了!”她就尖叫了,那两个蠢汉急待向前要来救了,被武松大喝一声。武松压在女人身上,叫的声音还很厉害。“哇”叫一声的时候,那两个蠢汉就惊得呆了,也不敢过来救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哪里敢挣扎,还是被压在地上。

武松沉吟了半晌——他很有城府,哥哥死了,沉吟了半晌——就出门去了。到县里面,你看他回到他住的宿舍的时候,他开了锁,慢吞吞地进房门,换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叫士兵拿来一个麻绳系在腰上——他穿孝服了——拿了一把尖刀藏在身上,取了一些银两。叫士兵锁上了门,去县里面又买了些纸钱、酒和水果,又回到嫂嫂家来。

那时候,只见门前一人挑了一担柴来歇在门首。你看那个樵夫出现了,他回来了,十字坡时候的樵夫出现了。他就把柴放在门口,他一看,怎么了?看到武松把那妇人压在地上。他一看急了,就赶快大步走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了小人。小人自有话说。”他就走进来了。

武松这时候就有意思了,武松看到嫂嫂,如果他跟嫂嫂是亲的话,是不是这时候两个人就对哭了?武松对嫂嫂很凶,他说什么?他说:“嫂嫂休哭。”嫂嫂你可别哭,“且住,休哭!”你别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了什么病?”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你哥哥自从你走了之后呢,一下害起心痛来了,病了八九天,求神问卜又吃了药,医治不得就死了。撇得我好苦啊!”就在那里假哭。那个时候武松不哭,就问她:“我哥哥而今埋在哪里?怎么没有棺材呢?”她说:“我一个妇人家,我能做什么事呢?”我们就想到前面,她跟武松说过“胳膊上跑得了马,拳头上立得了人”哪,现在她就说了,“我这个妇人家我能做什么呢?如果不是隔壁王婆帮我忙的话,你哥哥死了,这个后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呢!我这个妇人哪里会去找一个坟地呢?所以就送到化人场去把他给化了。”化人场就是火葬场,就把他去给化掉了,那么就是没有证据了。好,武松就说了:“哥哥死了几日了?”妇人说:“再过两日便是断七。”断七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了,已经断七了。

武松看见这个人走进来了,他就跳将起来,把左脚踩住妇人,那两只手就做着一个拳的姿势,对着那个来人看。他踩住妇人,两只手做出一个打拳的姿势来,对那来人看,看到那人头戴青纱的一个头巾,身穿白衫,下面穿着一双八搭麻鞋,腰间系的也是一个缠带;生着三颧骨——有颧骨,那个脸瘦瘦的,有几根胡须,年近三十五六。来了一个好汉。武松眼里看他的时候,也看出了武松心里是喜欢的。看着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他还是对着他。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就往后门,从王婆家逃走了。那妇人听到叔叔回来也慌得不得了了,就马上说:“叔叔少坐,奴便来也。”自从武大死了以后,这个婆娘哪里肯在家里带孝呢?她还是胭脂花粉的,西门庆从后门走进来跟她调情。这时候听到武松叫了说“武二归来”,她就慌慌忙忙地到面盆里去把化妆通通洗掉,把头上的花啦、钗环通通扔掉,把头发打得散散的,脱去了红的裙子——你看这个妇人,先生死了,是她自己毒死的,穿着红裙子——穿上孝裙孝衫,才从楼上“咿咿呜呜”地假哭下来了。

那个人就跟他说了:“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就说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吗?”武松回答道:“然也。”好得意哟。他都不叫自己武松了,他叫自己武都头,官衔封了他以后,他一辈子要叫武都头。他说“然也”,那人纳头便拜,就说了:“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就说:“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吗?”那来人就说:“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

且说武松到门前掀起帘子——你看又来个帘子——探身入来。诶,一进门,见到了灵床子——灵位。看到灵位,又看到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武松为何在这个时候看了“亡夫武大郎之位”,下面连着七个字,可见第一遍看到那个灵位的时候,他不相信。他第二遍看的时候,他还是不相信他的眼睛。第三遍再看的时候,直到他看出这是七个字,这七个字是不能更改的“亡夫武大郎之位”的时候,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呆了,呆了。他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怎么会是我哥哥的灵位呢?去的时候哥哥是活的,回来怎么已经是哥哥的灵床子在那呢?”就叫声:“嫂嫂,武二归来!”

那个时候武松就说:“我看你们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之人,我愿意求问你的姓名。”那个人就说:“小人在江湖上,人人都叫我菜园子张青。”这个好汉出来了。“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她父亲本事,”就是用蒙汗药嘛,“所以就喊她母药叉。”可不是母夜叉,有些《水浒传》的版本都错叫母夜叉,夜晚跟药没有关系,事实上她唤做母药叉孙二娘。他说:“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在那里叫救命嘛,“没想到是遇到了都头!”

两边邻居看见武松回来了都吃了一惊,大家捏了两把汗。为何?这时武大已经死了,就像我们上一卷说的,已经死了。邻居就暗暗地说:“不得了,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交换了姓名,哦,你是那个打虎英雄啊;哦,你是菜园子张青;哦,原来这个就是那个卖人肉包子的江湖女子,叫做母药叉孙二娘的。大家这么一讲发觉都不是等闲之辈,讲清楚的时候,那人,就是菜园子张青就叫妇人穿了衣裳——妇人还没穿衣服这个时候。母药叉孙二娘呢,她打赤膊也惯了,是个好汉,我们不能讲她女子。她就去穿了衣服,自自在在的。然后就快快地近前来拜了一下武松。武松这个时候才对他的嫂嫂作了一个揖,说道:“嫂嫂休怪。”

那么有公务在身,他回去的时候,就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给知县,把收据给了知县。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子,酒食管待不必话说了,就是这个样子对待他。武松喝了酒,领了赏之后,回到他住的地方来,换了衣服——因为他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房门。可见在那个时候,他虽然是心情有一点恍惚,觉得有一点不对,急着要来看哥哥,但人到了阳谷县的时候,他比较放心了,他的事情也交了差,所以心情也是蛮好的,穿了新衣、新鞋,戴了新头巾,就一径投紫石街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菜园子张青和武松就结拜了兄弟,母药叉孙二娘当然便成了武松的嫂嫂。杀了一个嫂嫂,改变了武松的命运,又来了一个嫂嫂,再改变了武松的命运。武松后来被逼上梁山,在一百零八将里面只有两个是出家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去做了和尚,武松做了行者。为何做行者呢?是因为他不得已,那个时候又犯下了滔天大罪,在后面人家要抓他的时候,他只好把自己的头发剪成像有刘海一样,把额头上的金印盖掉。孙二娘就帮他打扮,因为孙二娘杀死过一个行者,把行者的衣服都拿出来给他穿,有一个度牒,从此武松就做了一个行者,所以我们都叫他武行者。

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出头,春天要来了。在路上的时候,武松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急着赶回来要见哥哥。所以说,兄弟之间感情好,他们兄弟之间连心的,他哥哥死了,他不知道,但是觉得心里茫茫然的,有一种不放心,他就赶着要回来见他哥哥了。

武松的命运和这两个嫂嫂有很大的关系,过去我在其他的地方说水浒的时候,我认定武松有两个嫂嫂情结——所谓情结,就是情感的情,中国结的结——尤其是第一个嫂嫂,武松的情结打得更紧一点;第二个嫂嫂虽然他跟她有着很亲密的肌肤之亲,事实上,他是一个调戏的行为。

且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京都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他把他送的东西都拿去了,在街上闲玩了几日,因为他没有去过京里。他到街上闲玩了几日之后,讨了回书,就是向知县的亲戚讨了收据,领着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来往恰好过了两个月。

今天的《武松、潘金莲与孙二娘》讲到这里,我们暂时告一段落。下一回我们还是和《水浒传》中的英雄好汉之一花和尚鲁智深在此见面。今天说话到此为止,谢谢各位。

武松、潘金莲、孙二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