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临时绅士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一如既往,”我说,“一如既往。”

“可怜的妈妈现在怎么样?”她说。

“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我的生日贺卡,爸爸?”

托克斯泰斯有爱尔兰的苍凉,天空很低,寒风凛冽。我出现在她狭小的家门口,她一脸惊讶地请我进门,很快我就注意到她很害怕。她看起来苗条漂亮,眼里却闪着恐惧。

“哦,收到了,是的,她很高兴。她有没有回信说谢谢?”

于是我动身前往英格兰一探究竟。我没有和曼说起这次旅程。

“没有,但是——没关系。”

1952年的仲冬,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说她现在十分拮据,急需用钱。她说她丢了她的护士工作,现在正住在托克斯泰斯[2],过得很不好。十天后我又收到她的信,说状况有好转,不知为何这比第一封信更让我担忧。

“她以前也从来不给我回信,我参军的时候,如果这能安慰到你的话。”

厄休拉。她在护士学校一切顺利,还给我寄来一张她身穿护士袍的照片,那是她的毕业典礼,非常气派,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给她寄去五英镑并表达我不在场的歉意,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出现在那里。

“妈妈她不是爱写信的人。”她说。

等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我似乎应该谢谢他,但是太迟了,他的车早已飞驰而去,只留下水中两个巨大的“V”字。

“她以前在曼彻斯特教书时很会写信,”我说,“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随后,他又猛地将斗篷甩到头上,一头扎进雨中,就像一只巨大的象耳朵。

然后我问她为什么会丢了护士的工作。她坦率地道出了真相,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她说她被抓到从医院的药箱里偷药,于是就被解雇了。巴比妥类药物,她说,因为精神问题开始吃的。她那时脸红到了头发丝。然后她说她之前一段时间饿极了,有一两周的时间还无家可归,因为她不能再住在护士宿舍了。然后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他们快要结婚了。

“我会继续关注的,”他说,“别忘了,麦克纳尔蒂。”我突然意识到,当警察叫你的名字时,听起来总会很讽刺。他右手举到眼前,仿佛是在说,小心。“门萨是出租车司机。他会在各地出没。他很生气。我和你说,我在这里的一半时间,都感觉就好像我从没离开过爱尔兰。除了这里的酷热,那些该死的棕榈树和黑人之外,这里就好像雨中的巴利米纳[1],我和你说。”

我问她这男人是谁,她说他叫作帕特里克·帕乌,她给我说了是哪几个字,她又说他是奥乌的奥罗伍的孙子,她也说了那几个字,我问她这是不是葡萄牙名字,她说不是,这是尼日利亚的名字。我的心在胸膛中惊慌失措。世界上所有像凯彻姆一家、雷诺兹一家一样的人,这些幽灵又盘旋到我的脑海中。我在英格兰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白人女人和黑人男人,虽然埃曼纽尔·海斯特曾有过五个黑人妻子。然后我突然想起曼,想起很多年前她对尼日利亚那个汤姆的喜爱。但是我想朝她大喊——“你永远也不能带着这样一个男人回家,你想想孩子们,你以后的孩子们?”但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没有喊出来。

“哦,天哪,那……”不知怎的,我说不下去了。

“我爱他,爸爸。”她说着,用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着我。她的头埋得很低,等待着即将落下的斧头,毫无疑问。她没有叫我来,但是我来了,现在她将得到她的惩罚。

“你的日记写得怎么样了?”他说着,朝桌子那边点了点头。

好像是天使从耶稣的墓上推开石头。我一直独自和这块巨石在一起,这块阻挡了许多人类历史进程的巨石,代表着统治者和奴役的重负。然后天使把它推走了。我承认,直到最后一秒,我都是个该死的白人。但是,突然之间,自由,真正的该死的自由。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当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全副武装。

“我想着这是个好消息,”我说,没想到我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最好的消息了,厄休拉,最好的消息。”

他看着我。可能他也在想这真是令人伤心,也可能是我的话让他气恼。也许真正见多识广的人不会追究这样的话,我想,爱尔兰人的很多话都还是不追究为好。但是那一刻我是不是还看到了一丝脆弱?那双眼里闪过了一丝疑惑与痛楚?一丝暗淡?当现在有人提起独立战争时,我弟弟埃内亚斯也会是这样的神情吗?在某个地方,即便是像这儿般遥远的地方,也会突然失去防线、措手不及吗?埃内亚斯也没法再回家了,但是曾经有几次偷偷溜回来,藏在妈妈家里,不敢在白日里出门,妈妈在厨房里攥紧双手,悄悄为他抹眼泪。托梅蒂从没说过他曾在南方参战,只提起他曾经在边境线北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许再次靠近我,皇家爱尔兰警队旧成员的哥哥,曾让他陷入忏悔的阴影。在这场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过后,地球上的人变得多么奇怪啊。历史的篇章在风中翻涌,曾经真挚的人们,那份真挚变成了背叛。曾经恶毒残忍的人们,成了英雄和爱国者。还有许多不同程度的两者的混合体。也许他还从我的服役生涯中获取了一丝奇怪的慰藉。是的,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了通往托梅蒂内心的那扇小小窗户。他内心有痛苦和迷茫,只是那么一瞬间,只是那么一瞬间,然后他似乎又将那扇窗砰的一声紧紧关闭。

我因为某种喜悦有些头昏眼花。

“那真是令人伤心。”我说。

“爸爸,”她说着,边抬起头来,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她原本就是个乐观的孩子,“我没写信告诉你,因为我很害怕。”

“好吧,”托梅蒂说道,最后一次抖了抖身体,在他不得不重新回到雨中并使他先前所做的全部努力化为徒劳之前,“很高兴你并没有为此太过烦恼。这些家伙很记仇。就像是二十年代爱尔兰的那些野小子。你知道我短期内不会回家。不会的,先生。”

“好吧,不要害怕,”我说,“不需要害怕。”

“我知道。”我边说边笑,用那种见多识广的样子,我发现自己时常会摆出这样的架势。

她眼中的恐惧的迷雾烟消云散,她将脸埋在手里,安静地擦拭眼泪。难道我从未对她温柔地说过话吗?恐怕也许没有,恐怕没有。她从我们这里得到过应得的温柔吗?她又凭什么觉得我现在会对她温柔以待呢?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看到了这一点,仿佛有人向我恶毒的内心投去一道光。我看到了这一点,我别无他法,只能走上前,将她抱入怀中。

“是的,是的,他可能不会再来了。但是他很生气。他得给他的朋友付一大笔钱,而他指望你承担他的损失,如果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的话。赌徒,你懂的。”

要记得醉酒实在是一桩难事,因为这时候人是游离的,这是一场抹杀万物的混乱。也许从外面看起来……但是要假装自己置身事外,这会有多糟糕。我就在这场战斗之中,每天早晨都知道自己会出现在报道之中,或优雅或耻辱。优雅,因为有时候,和爱尔兰的夏日一样稀有,会有巨大的人性之善降落在我们身上,曼和杰克,会有那么片刻,我们身穿同样的制服,并肩抵抗相同的力量。那时曼会突然快速地说一些出乎意料的、亲昵的话语,其实就是些甜蜜的废话,可能是因为杜松子酒,但是这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因为为了在相对清醒的白日里也能继续前行,你总得存些积蓄。

“我确定他不会再来这里了。”我说。

但是野蛮啊,野蛮的齿轮。机器上发出微妙的金属脆响,当齿条开始转动,绳索缠紧身体。口齿不清的醉汉那骇人的口才。因为担心无法一击致命,如刀剑般锋利的辱骂变成了棍棒。言语化成的风暴、碎片、石块、尖刀、子弹、炸弹,侵袭着我们的大脑。汹涌的恨意带来的后果,筋疲力尽,我们也许会躺在客厅里,不是在椅子里,她可能瘫倒在墙边,而我平躺在地板上。仿佛坠落的炸弹击中这房子,毁灭了一切,却没有爆炸。所以躺在那里的什么东西还有一颗秘密的心脏在跳动,嘀嗒、嘀嗒,谁能知道这些引信那狡诈的本性呢?它们的编号和解决方案?——我不知道。悲伤无以言表,羞耻,最糟糕的是羞耻。夜复一夜,把我们自己变成完完全全不同的、复仇的恶魔,某种失败的科学怪人的产物——可怜,因为是如此悲惨、如此低劣、如此飘忽不定,她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如今却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点也不,只不过于我,我不得不想,刚开始就没有那么多美好。邓塞维里克路上两个疯狂的魔鬼。麦琪已经成年了,在专业舞台上大展身手,躺在床上却担惊受怕,好像碰到甩动的电缆而触电的孩子。可怜的邻居们时常会砰砰地敲墙。曼的身子日渐消瘦。我的身体却健康得可笑,脸色红润,雄壮圆润。曾经的岁月在其中丝毫不剩,徒留灰烬,徒留近三十年前遗失场景的碎片,以英雄的姿态,踏上这条黑暗的旅程。

“所以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多提防他。”托梅蒂说,我想他隐隐有些享受。他是在警告我,但同时他也乐在其中。

“你这个废物,你这个没用的、爱发牢骚的、不讲信用的人。”

“我懂。”

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早已记不清。

“好吧,他最近去各个他常去的酒吧,说一些对你不利的话,非常不利,我也不知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这个门萨在某些方面颇受人尊敬,尽管他有犯罪记录,而且我审讯他的时候,发现他是那种十分耿直的人,你知道的,不会故弄玄虚,不会含糊其辞,非常诚实。所以如果这样的人扬言要杀谁,这会比某个流氓说要杀谁更让我重视,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话。”

早晨——什么也不会被提起。如果是周日,我能看到她在圣芬坦教堂做弥撒的人群中,跪在长凳上,急切地祈祷着,脸也因为扑太多粉而显得苍白灰暗。夜晚发生的事早已抛之脑后,直到它重新登场。那么,说我恨她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我的确如此,时常、时常——深入骨髓,就像千疮百孔的血管,那是爱吗,一直在涌现,不受感官控制,带来死亡,同时也给我生命?

“我做不到。”我说,那好像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身患疟疾。是汤姆·奎伊在料理各种事情,我相信他把他打发走了。”

“努力”过了。少喝点杜松子酒,少喝点威士忌,努力去雅梅饭店吃饭,穿上手头最好的衣服。

“现在不重要了。”托梅蒂边说,边为裤腿挤水,把他制服的折缝弄得乱七八糟,“这件事已经结案了。但是我听说,在这里大家都是这么了解各种消息的,门萨对他的这次造访很不开心,不知道你想不想把事情说清楚。”

“我们必须努力,杰克。”她会说,说这话时,总是带着几滴眼泪,几行,与话音一起落下。

“对。”我说,听到这整桩黑暗事件的真相还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我感到有些放心。

然后我们一定会计划去艾比剧院[3],每隔两三个月,看看我们女儿的新演出,这将会是一段充满波折的路途。曼驼背,未老先衰,紧张不安,对任何事物都不确定,尤其是对她自己。勉强地坐在椅子上,不情不愿地度过这段可怕的清醒时光。她没法真正“见”麦琪,她看不见,对表演或者戏剧相关内容只字不提,仿佛现在保持清醒也像是做梦,而且是那种无法复述的梦,甚至连记都没法记住。

“那位你可能有过来往也可能没有过的女人的兄弟。那个可能打过也可能没打科菲·根菲的人,除非可能打过也可能没打他的人是你。”

【注释】

“门萨先生是谁?”我问。我知道这在阿克拉是个很常见的名字,那位著名歌星也叫这个名字,但是我不记得我认识叫门萨的人。

[1] 北爱尔兰安特里姆郡的城市。

“我知道门萨先生来这里看过你。”他说。

[2] 英格兰利物浦的一个区,位于该市的市中心以南。

我发现,他的名字叫托梅蒂,那位白人督察,因为他今天又来了,这次他的下士没有同行。我几乎不知道他是谁,因为他进门时穿着巨大的华达呢斗篷,脚踩一双破烂的雨靴,所以他进到我家客厅时也带进了许多泥水。他脱雨衣时手臂动作幅度很大,几乎有些野蛮,又有几品脱的雨水溅到地板上。外套之下的他汗如雨下。我想我早已听到他汽车到达时低沉的轰鸣声,也看到他的车停在奥科先生的房子边上,如今这里的水已有七八厘米深。正当我以为这次来又有什么隐晦而令人不安的威胁和暗示时,却发现他这次的任务颇为仁慈——几乎是一次友好的拜访,只不过我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想要和我友好相处。

[3] 又名爱尔兰国立剧院,位于都柏林,1904年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