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是的,”汤姆说,“的确。但是你知道吗,他现在是镇里的议员。”
“就是这个混蛋给埃内亚斯判了死刑。”
“什么,在你的班子里?”我说。
“我前两天和朱诺·林奇聊天。”汤姆说。
“他是个很好的组织者。”
我和汤姆出去喝了一杯。不知怎的,看他处于事业“鼎盛期”,我十分开心。汤姆人很随和,和这样的人相处绝非难事,当他还是你的弟弟时,你就更加自豪了。保密起见,我们去了一个不常去的小酒吧。点上一杯威士忌,就那样坐在凳子上,看着布满灰尘的架子上为了招揽顾客排列着脏兮兮的健力士黑啤酒瓶,真是身心愉悦。外面投来夏末傍晚的最后一道光——虽然这道光被阻断了,你可以想象,光线无法进入这个漆黑肮脏的洞穴,那里费瑞特老先生正弯腰站在收银机旁。
“当然了。”我说。
又一次休假,我兴高采烈,因为弟弟汤姆刚当选了斯莱戈镇长。
“不论如何,”汤姆说,“他来找我,朱诺他真的来了,然后他靠过来和我说:‘我们希望德军获胜。’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眨了眨眼。德军获胜——好像就是一场该死的足球比赛。然后他说,‘我猜你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希望谁获胜。’‘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如果你是指杰克,我们都希望他能平安归来,这是肯定的。’‘不是,’朱诺说,‘我不是在说杰克,我是说埃内亚斯。我听说他现在在英国军队。’‘嗯,是的,’我说,‘有一半人去了英国军队。埃内亚斯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这是肯定的。’‘他早就已经为英国尽过力了,真是该死。’朱诺说。很奇怪,朱诺总是能把粗鲁的事情说得很幽默,所以就不会让人觉得无礼。这次对话开始让我感觉不大舒服,所以我想设法绕过去。‘皇家爱尔兰警队就是一群混蛋,汤姆,混蛋。’他说,语气带着他那种奇怪的激动。我能看出来他有点后悔自己说了脏话。‘但是我们对杰克没有意见,’他说,仿佛是为了缓和气氛,‘大家都很喜欢杰克。’‘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杰克没做什么坏事。’他说,仿佛这是圣经里的话。然后我说,非常感兴趣,你知道的,因为我一直想知道像朱诺·林奇这样的人是怎么看你参军这件事的。‘当然了,’我说,‘杰克参军只是为了他妻子买得起衣服。’‘哦没错,我们知道的。’朱诺说。然后他就走了。”
他的棺木里装的基本都是沙袋。
“他是个混蛋。”我又说了一次。
我整晚都在想着帕特·米伦。我在蚊帐里翻来覆去,半睡半醒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梦里,欢声笑语,依旧是那口戈尔韦英语和阿兰岛爱尔兰语。离奇、不安,但却并不排斥,我并非不想梦到他。昔日的同志们在那些还在世的战友心中过着奇特的来生。他是那种普通的小伙子,但也有不普通的一面,当德军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投下炸弹,他和他的战友们也融入到太空之中,好像一群闪闪发光的天使,同时,那战斗机也抹去了人类这个物种中一个耀眼的存在。
“他在内战时非常勇猛。”汤姆说,带着出乎我意料的尊敬。
我们的驻地离英国皇家空军营地不远,我听见不远处飞机返回基地的声音。已经接近傍晚了,但天还亮着,所以我猜飞机是执行日常任务,在领土上空盘旋。年轻军官们集队穿过狭窄的木门返回谷仓里,我拿起我的第二杯酒,打算尽快喝完。我甚至有点庆幸他们没有在这里看着我,因为我内心深处觉得这有些贪杯了,这是倒霉的酒鬼的贪欲。凭借酒鬼那种奇怪的双重自我,我还是能够明白这种贪欲是不好的。此刻唯一的目击者只有友好的食堂执勤兵,蒂莫尼下士了。我还能隐约感觉到远处的飞机引擎声,或者应该说它越来越近了,与此同时,蒂莫尼下士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猜我们想的一样,一模一样,准确来说我们有一样的疑问,但是这多荒唐,大白天的,一万架德军的飞机中只有一架会在白天有所行动,但是当然了,赫尔[1]离这里并不远,亨伯河口[2]的那些工厂,也许这是一次单独飞行,也许某个德国“先生”偏离了航线,导航在英格兰上空失灵了,这绝对不是友好的引擎声。刹那之间,就在举起酒杯和送到嘴里之间,小心翼翼地抿一口,还有酒保那诧异的神情,一切就像浑浊的洪流般冲刷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更糟糕的声音,让我五脏六腑都发愁的声音。什么东西坠落时发出的悠长、哀伤、激动的呼啸声,自由落体,出奇地像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瞬息之后,同样的声音刺穿了木头,那无疑是雄伟壮丽的房梁,然后——我永远停在准备喝酒的姿态,下士永远停留在开口说话的姿态,永远,再也无法离开,无法抵达下一秒——一连串巨响,让人脑袋融化的炸药着火的声音,从弯弯曲曲的引信中,从狡诈的助爆药盒中,从骇人的ZUS空投炸弹中绽放,整个世界都被这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攥着,谷仓、大地,远至天堂的天空,不是把东西拽到这里就是拽到那里,感觉就像是这样,但是爆炸的主要战场并不在我们这里,不是在下士和我这里,而是在隔壁房间我那群年轻军官和可爱的工兵那里。我深知会有强烈的光,紧随而来的轰隆声会比云团中的雷声更加猛烈,热浪侵袭他们的喉咙,热浪那双骇人的手臂,它的手指深入肺腑,企图将其从喉咙拽出,随之是爆炸这头最凶残庞大的猛兽,无边无际的烟雾和化作刀片与导弹的物体。后来发现,有一个人从爆炸的谷仓飞过十二米外的房顶,后来发现死在一块玉米地的边缘,而其他被困在这场凶恶爆炸中的人则尸骨无存,一丝一毫都找寻不见。当这一切按照它疯狂的顺序发生的时候,我看到,我也不知道是透过哪双眼睛,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不看得见,一个满身是火的生物“打开”那扇狭窄的木门,奇特地,怪异地,似乎是在往里张望,在屋子里站了片刻,像是鬼魂,像是人,人们只知道它带着一部死亡史,浑身赤红与橘黄,然后,窥视完我们之后,浑身的暴戾已经侵入我们的房间之后,它又退散了,仿佛又去和它在谷仓的那些谋杀犯同伙会合,然后整个世界,从巴塔哥尼亚[3](我知道这个地方)到天涯海角的最边缘,从火之王国到冰之王国,耸耸肩,奋力一耸,轻而易举地、无边无际地,我感受到那双可怕的手四处乱抓试图找到我的肺部,但是笨拙地,伤痛地,在某种爆炸的肮脏的变化之中,看到下士仿佛变成一块涂在墙上的红色黄油,然后这个支离破碎的、终结的世界再次进入寂静的状态,一片飞扬的尘土,在我身边肆虐,慢慢地,慢慢地。大约十分钟后,我知道我的军官们死了,我的工兵死状惨烈,下士死状凄凉,在所有那一切之前我站在那里,四周灰尘落下,好像无数窗帘,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变了,而我是身处两个可能世界的不知所措的公民。然后食堂的整面后墙轰然倒下,怪异的光线瞬间如水流般涌入,我耳际一片咆哮,那咆哮声好像是斯莱戈海边最肆虐的风暴,然后奇怪地,奇怪地,我眼前出现了那杯酒,此刻仿佛飘浮着、独立于世,如此原始、崭新、整洁,没有一滴洒出,没有丝毫受损,稳稳当当地在我手中,干干净净,那一品脱等待入口的啤酒。
尽管我们想要保密,但是汤姆的一些狐朋狗友走了进来。可能他早就和他们说过晚点过来,只是我不知道。我只认识其中一个,麦卡锡,滚球冠军,他的父亲曾经是独立战争的司令官。他的头仿佛沼泽地上的一座小山顶,汗流得像小溪。
大家都喝完了啤酒,是时候回去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谈天说地,欢声笑语,但是我发现,整个晚上,他们绝口不提战争。我听着他们熟悉的话题,土地、集市、贸易、地方丑闻——除了战争。当然了,他们也没有听说许多战争的消息,广播闭口不提,报纸也是。他们对它的了解和孩子对它的了解不相上下。身处其中有些奇怪,汤姆和他们一起大笑,谈话的内容又多了一些他自己的成绩。斯莱戈所发生的一切是最重要的,哪怕有一万个人被冰霜和鲜血困在俄国土地上,也毫无意义。战争只是一个词语。我从这个词中来,很快就要回到这个词里去。
于是我宣布休息一会儿,心想这是去食堂喝一杯的好时机,然后我们可以回来继续尝试。我傻兮兮地对自己颇为满意,一如既往地想着我回家的时候可以和曼说这个故事,这可能会让她开心,也可能不会,也许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也许这才是最佳战略。我给自己点了两品脱啤酒,其他人只点了一品脱。
杰克·柯万曾将曼带去罗斯康芒,让她和他以及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将养身体。她又住进了港口的房子,麦琪也回到了她身边,她心情颇好。她和我谈笑,我几乎快忘了这样的她。突然之间,她变得支持战争。
自然是无事发生,我们七个人站在谷仓边上,安静得奇怪,直到我开始笑了,其他人也才笑起来,声音比往常高一些,有种歇斯底里的感觉,膝盖撞到炸弹的那个人浑身颤抖,沉默地颤抖着,然后也笑起来,我们所有人都在大笑,好像一群傻瓜,但是是活着的傻瓜。
“我们俩之间有人能做点什么,这太好了。”她说。
所以我们设计了个小游戏,让这些军官一个个尝试欺骗引信。我们用绳子将没有伤害性的水雷挂在椽子上模仿降落伞,因为这些炸弹在房屋之间降落时,常常会挂在烟囱之类的地方。军官们对这项任务十分激动,虽然我们内心都知道这是安全的,但是我们还是十分紧张,他们依次固定这些看起来颇为可笑的管子、打气筒和橡皮囊,听计时器停止的声音,在更可怕的寂静中听它重新开始计时的声音。前两个人做得很好,第三个人在计时器停止之后膝盖轻轻撞了一下炸弹,他听到计时器重新开始的声音了。然后我们四散着逃到谷仓的四面八方,就想看看一个人在十七秒之内能跑多远,然后,奇怪地,半信半疑,炸弹此刻真的会爆炸。
她给我们做了拿手的牧羊人派,厨房洁净如新。和她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安慰。因为胸膜炎,她还有些虚弱,但是脸上气色有所恢复,虽然她还在喝杜松子酒,但是好像并没有酗酒。我想告诉她,我打算送她去医院戒酒,但是我又想她眼下已经受够了医院,而且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在好转,周六早上我还在家,她和麦琪一起去镇上买新裙子了。她给麦琪买了一件俄国大衣,看上去真像个小将军。
一天,我们用一整个下午示范降落伞炸弹的狡猾之处。这是个近三米长的恐惧之物,我们有一个中空的样品。引信是(17)和(50),我们正在示范模拟炸弹沉入水下的用处。这些炸弹起初是用作水雷,入水即爆炸,如若不然,就沉下几米后再爆炸。但是如果下沉得更深一点,引信就会熄灭,等到上方有船经过才准备爆炸。但是这些炸弹也开始被投放到城市里。所以一些聪明的人设计利用自行车喇叭里的橡皮囊、一根管子以及自行车打气筒,诀窍是让引信以为自己沉入了水下一定深度,让它自行熄灭。空气进入引信,模拟水压。问题在于,轻微的敲击就会触发计时器,据发现,引信十七秒之后就会引爆炸弹,中间根本没有时间,这就是我要教给这些军官学生的。
我薪水不错,所以她能买得起一些奢侈品。镇上的境况不好,因为许多人都去英格兰的军需工厂工作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变得紧缺,许多小生意都倒闭了。几乎没人了解战争,但是战争的影响却真真切切。仿佛他们生活在爆炸的遥远的边缘,太远了,连爆炸的光都看不到。这里没有毁灭,人类活动没有销声匿迹,城市没有被踏平,没有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人,不像欧洲和其他地方那样。当我想到新加坡的惨剧……这里是另一种不幸,微不可察,只是顺带提起,我想如果希特勒进攻斯莱戈,所有人都会震惊、后悔、害怕。即便我可能会对自己家乡的这种无知感到愤怒,但这也有种相反的效果。其中不乏心酸之处。我了解得更多,所以我感到自己要对他们的安危负责。不知为何,这种中立的立场也会产生爱。
年轻军官们都很热情好学。我指导他们的时候能看到他们在认真地看我。
之后,我去妈妈那里看厄休拉,给她带去小礼物。这个孩子不管得到什么,都会给予郑重的回报,那就是亲吻。总之,她是个关爱别人的、勇敢的孩子。我这次离开她时,不再那么觉得像是在战场上抛弃我的士兵了。一切都在变好,上帝又对我们展开了笑颜。
谷仓旁边辟出一个房间作为我们的食堂,下课休息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喝上一两杯。
【注释】
能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工作,这可真是奇怪。
[1] 赫尔河畔金斯顿,通常简称赫尔,位于英国约克郡的港口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严重破坏。
帕特·米伦碰巧也在那里。他受命来帮我做示范。我的学生是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我们在一个巨大的旧谷仓里工作,可以不受约克郡天气的干扰。那橡木梁屋顶甚是好看,足以温暖工程师的心。谷仓空间很大,可以容纳各种炸弹、引信等装置,帕特找到一个大锅,用以展示如何用蒸汽排爆,还有各种最新的机关技巧,用机械的方式移除引信。
[2] 位于北英格兰东海岸的一个大型潮汐河口。
我要去约克郡教授如何拆除炸弹。我当时纵酒过度,我想我的长官们一定会因为我的离开松一口气,尽管他们并没有直说。但是约克郡的营队很乐意见到我,因为文件上我是专家。我也的确曾是专家。
[3] 一般是指南美洲安第斯山脉以东、科罗拉多河以南的地区,主要位于阿根廷境内,小部分属于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