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看到希特勒开着坦克到红酒大道,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我说。
“你到底出去干吗?”她说,“爱尔兰没人关心这件事。”
“该死的希特勒——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杰克?”
“我在外面打仗。在外面打仗。大家都在外面打仗。”
“曼!”我说,现在是在大喊,因为我们的谈话转向了老话题,一切又都变成了我的过错。我有种巨大的危机感。我第二天就要走,我无法想象她再做今天这样的事。
“你不在家,杰克。她们需要父亲。”
“如果你再对厄休拉这样,我发誓,曼,我会亲手杀了你。”
“真的吗?那孩子穿着睡衣,在该死的下雪天?”
“你要杀死自己的妻子?”
“不打不成器,杰克。”
“我会的,曼,用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式。”
“你对狗都不会这样。”
“你早就把我杀死了,杰克。”
“她太莽撞了,杰克,太莽撞了。”
“这一套已经不管用了,曼。那是老一套了。现在我告诉你,你不准再碰那个孩子。在院子里用鞭子抽打她,这有多愚蠢!你还想上天堂吗,曼?天堂容不下这样的人。”
“太恶心了,曼。下着大雪和厄休拉就那样在外面,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我的神父,杰克,你不是我的神父。”
然后我们走进冰冷的厨房。显然,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家里所有的盘子都在水池里,所有杯子,所有餐具。这个地方散发着变质的肉和牛奶的臭味。
“不是,我是你的丈夫,你可怜的丈夫。”
“只有一天,杰克?是的,是的,好吧。”
“但你是爱我的,杰克。”
“我现在让她在这里睡觉,然后我们去厨房谈一谈。”我说,“你不知道我明天就要走吗?我只有一天假。”
这时候,她抬头直视着我。她的话中带着明显又狂热的自豪。太奇怪了。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她吃了炖菜,她吃了炖菜。”曼说。
“什么事情都是有限度的,爱也是。除了对孩子的爱,这是没有限度的。但是对妻子的爱,也许现在我要思考一下。”
“这孩子吃过东西吗?”我说。
“你为什么要上战场,杰克?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爱尔兰是中立国。希特勒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有,有,我有。”她说,然后急急忙忙地,大概跑去了厨房,拿上火柴,又跑了回来,像个护士那样忙乱而热切。
“你以前也常常会说希特勒,说他对犹太人的所作所为。”
“曼,你有火柴吗?”我说。
然后她开始哭泣,哭泣。麦琪走过来,站在她妈妈双腿后。
然后曼从花园里走进来,站在客厅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看着我生火。
“麦琪,乖乖,到这儿来,给爸爸亲一下。”我说,却没期待她会这样做。但是我想我只能说这些以前常说的话,有些事情是不会过时的。
我将厄休拉抱进冰冷的房子,用床单将她围住,然后在客厅生起火,她坐在椅子上抽泣着。我揉了揉她的四肢,好让她暖和一点。我都要哭了。身处战乱之中,想要度过战争岁月是一回事,在这里,方寸大乱,无计可施,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她绕过妈妈身旁,越过冷战区来到我身边,亲了我一下。
“杰克,杰克,是你吗?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她说。
“你有机会一定要给我回信。你有留下那些邮票吗?”
“天哪,你在做什么,曼。”我说。
我走之前,把厄休拉送到我妈妈家里,让她照顾。我说我回家之前她会一直住在这里,或者直到战争结束。我母亲没有问我厄休拉身上那些鞭打的伤痕,但是她睿智地点了点头。我问她有没有听说埃内亚斯的消息,她说她收到过法国寄来的军人的明信片。然后我亲了她和厄休拉,说我必须得走了。
我冲到雪中,抓住曼的手臂,让她停手。直到那一刻,我想她都不知道她身处何处,自己是谁。在昏暗的光线之下,她看着我。她一定忘了我要回家,她一定忘了很多事情。我一只手抱住厄休拉,掂了掂重量,只好将另一只手也用上。我在那里站了片刻,和我的女儿一起,就那样看着我的妻子。
我又回到港口的家里,让曼尽力振作起来。我让她立刻戒酒。她郑重其事地保证会的。我说她必须要向厄休拉道歉,她必须要设法弥补。我能看出来她很害怕,不是因为那些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而是那些已经发生的事。而我自己,我只是对她感到十分惊讶——难道那是酒精催生的恶魔吗?我不相信,她,她的心和灵魂,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为什么对某些人而言,喝酒是短期的精神贷款,而有些人就是沉重的灵魂抵押呢?为什么许多人喝完酒会变得开心快活,而有些人就会变得丧心病狂,没有一丝快乐,甚至会在雪中打自己的孩子呢?我那个时候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现在依旧不能。我冒着风险抱住她,告诉她我爱她。听到这话,她看起来很挫败。我再次启程奔赴战场,心情沉重又害怕。
“曼,曼!”
【注释】
最后,车慢悠悠地抵达我家门口,带圆柱的门廊和五扇漆黑的窗户,这次我看不清楚它是干净还是脏,目之所及,一盏灯都没有。我下车,离开那温暖的、嘎吱作响的破旧真皮座椅,轻轻关上门,给老麦科马克付了钱,穿着我的工程师靴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家门。我打开自家的前门,进入漆黑一片的走廊,里面有棕色的油毯和老旧的桌子,我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把帽子挂在椅背。然后我沿着黑黢黢的走廊走了进去,心想大家都去哪里了,可能孩子们在楼上房间里睡觉。我听见屋子后面有声音,于是走过去,不得已地打开通向小花园的第二扇门。后面卧室的灯光勉强照亮了雪花,一片白茫茫之中,我看到两个人。最清楚的是穿着黑色裙子的曼,在她脚边半躺半站着的,是我的女儿厄休拉的身影,我看了又看,发现她穿着睡衣,虚弱的小人儿,大概九岁十岁的样子,曼右手高高举起,又落下,举起,又落下,我走了半米,走进崭新的雪里,雪已经覆盖了我妻子和女儿的脚印,好像她们就是凭空出现在光秃秃的花园中央,我抬头看亮着灯的窗户,有东西吸引了我的双眼,我看到灯光中有另一个人站着,那是麦琪,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黑暗的手臂举起又落下,举起又落下,手上紧紧握着鞭子,我也才刚看到,那鞭子仿佛版画上一根轻如羽毛的线,升起又落下,厄休拉很安静,安静得像块石头,而曼喘着气,喘气,我能听到,仿佛打得还不够,仿佛她还不够用力,一鞭鞭抽打着那孩子,在雪中,在斯莱戈,在那个黑夜,雪还在下,四周空空荡荡,除了那旁观的孩子,那被打的孩子,那疯狂的女人,和惊恐的父亲。
[1] 位于罗西斯角南面的岛屿。
休假。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雪,鹅毛大雪,斯莱戈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厅堂,就为了展示雪的魅力与威严,而那屋顶太高太黑,看不分明,细小洁白的雪花完美无缺,模糊了墙壁,音乐声微乎其微,必须侧耳倾听。我乘坐一辆老式出租车,车子缓缓开在菲尼斯克林的一条路上,碰巧这条路就是我几年前为镇政会亲自设计并监工的,我弟弟汤姆也是镇政会一员。现在不知名的伟大造物主正悄悄挥洒着无数白色碎石,形成怪异又无用的表面,轮胎压过,好像被碾碎的白色昆虫,灯下只能看到白与明亮的黑,灯开开关关,山谷和树丛中没有雪花,露出几所我认识的房子,医生家的门在左边,大西洋的黑顺着潮头往上攀,和加沃格河的黑融为一体,如此之黑,仿佛一层又一层地印了上亿个字,讲述世界的故事涌上桥头,讲述世界的故事又落回牡蛎岛[1]和罗西斯角,读不懂,理不清,无法理解。老式的沃尔斯利车继续往上爬。我听到引擎的轰鸣声。我急切地想回家。是1940年中期吗?——很难那么准确,但是大概是在去非洲之后,伦敦之前。我当然是正在往港口的房子去,回家。它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回望着斯莱戈,河流在此交汇,穿过码头的石墙和水中的系船柱,加沃格河,在我眼中它一直是如此强大、辽阔、深邃、黑暗的存在,当我们住在那里的时候,它似乎可以吞噬整个城镇,吞噬房屋,像块奇特的地毯般吞噬这片土地、模特学校、米德尔顿的田野,以及我那个拱门已摇摇欲坠的种土豆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