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以后,费佳提着灯送我到草棚去。我扑到芳香的干草上,狗就蜷缩在我的脚边。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久久不能入梦。一头母牛走到门前大声喷了两口气,狗凛然不可侵犯似的向它狂吠起来,一头猪从门前走过,若有所思地哼哼着;一匹马在附近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瞌睡来。
“非常欢迎。不过在草棚里你能睡得安生吗?我吩咐娘儿们给你铺条床单,摆个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来,叫道,“过来,娘儿们!……费佳,你跟她们去。娘儿们都是些蠢货。”
天刚亮费佳就把我叫醒了。这个快乐麻利的小伙子很讨我喜欢,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他也是老黄鼠狼的爱子。他们两个人有时还很亲热地开点玩笑。老头儿出来迎接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宿过夜,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黄鼠狼对待我比昨天亲切多了。
“不,”我大声说,“我不要马车。我打算明天在你的宅院周围走走,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在你家的草棚里过一夜。”
“茶炊已经给你烧好了,”他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我们喝茶吧。”
“你这个人嘴巴真紧,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心里想。
我们在桌旁坐下。一个健壮的农妇,他的儿媳中的一个,拿来一瓦罐牛奶。他的几个儿子也一一走进屋里来。
“我不过是做点黄油和焦油的买卖……怎么样,老爷,要套车吗?”
“你家真是人丁兴旺啊!”我对老头儿说。
“怎么,你不也在经商吗?”我问他。
“是啊,”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待我和我的老太婆真是没话可说的。”
“是这么回事,黄鼠狼就要去做商人了。商人的日子过得好,再说,他们也都留着胡子。”
“他们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那是怎么回事?”
“是啊。他们想住,就这么住下了。”
“胡子算什么?胡子不过是一把草,可以割掉的。”
“都娶媳妇了吗?”
“那你自己也把胡子剃掉啊。”
“就这个淘气鬼还没有,”他指指仍旧倚在门上的费佳回答,“瓦西卡(7)年纪还小,可以再等等。”
“黄鼠狼要成了自由人,”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那么,凡是没有胡子的,便都可以来管黄鼠狼了。”
“我干吗要娶媳妇?”费佳表示反对,“我就这样好。我要老婆干什么?跟她吵架还是怎么的?”
“嘿,算了吧,老头儿……”
“嘿,你啊……我可明白你的心思!戴上银戒指……好一天到晚围着老爷家的那些丫头转……‘得了吧,不要脸的东西!’”老头儿学着使女们的口气说,“我可明白你的心思,你这个公子哥儿!”
“老爷,你让我拿什么去赎身啊?”
“讨个老婆有什么好处?”
黄鼠狼摇摇头。
“娘儿们是劳力,”黄鼠狼一本正经地说,“娘儿们是庄稼汉的用人。”
“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我要劳力干什么?”
“那还用说,”他说。
“说得对,说得对,你就是想借别人的手给自己捞好处,我明白你们这帮兄弟的心思。”
黄鼠狼斜睨了我一眼。
“要是这样,那你就给我娶媳妇好啦,呃?怎么?为什么不吭声啦?”
“可是有了人身自由总归好些,”我说。
“嘿,得了,得了,调皮鬼。看我们把老爷闹的。别担心,我会给你娶的……老爷,你可别生气:你瞧,孩子还小,不懂事。”
“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也能按期缴租……我们的主人很好。”
费佳摇摇头……
“请问,黄鼠狼,”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黄鼠狼在家吗?”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两手捧着一把野草莓走了进来,这是他特地采来送给他的朋友黄鼠狼的。老头儿亲热地迎接他。我望着卡利内奇,心里好不惊奇:说实话,我没想到一个庄稼汉对人竟还这么“亲热”。
我跟他谈播种,谈收割,谈农民的生活……他对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同感;可是后来我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我的话不在行……我们的谈话似乎有点古怪。黄鼠狼的话有时很婉转,大概是出于谨慎……下面就是我们谈话中的一个例子:
这一天我出去打猎比平时晚了四个钟头,以后的三天则是在黄鼠狼家过的。这两个新相识颇使我感兴趣。我不知道凭什么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们都无拘无束地跟我聊天。我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观察着他们。这两个朋友彼此毫无相同之处。黄鼠狼是个积极进取、精明能干的人,有经营头脑,一个纯理性主义者;卡利内奇则相反,他属于那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者之列,热情而喜欢幻想。黄鼠狼处事很现实,因而造房子、积攒钱财,同老爷和其他有权势的人搞好关系;卡利内奇则穿树皮鞋,日子过得马马虎虎。黄鼠狼儿女满堂,有一个听话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娶过妻,他惧内,根本没生过孩子。黄鼠狼深知波鲁迪金先生的为人;卡利内奇尊敬他的东家。黄鼠狼喜欢卡利内奇,因而处处庇护他;卡利内奇喜欢并敬重黄鼠狼。黄鼠狼言语不多,嘴上挂着笑容,遇事决不糊涂;卡利内奇言语之间充满着热情,虽然并不像工厂里那些伶牙俐齿的工人那样善于甜言蜜语……但是卡利内奇天生有许多长处,连黄鼠狼自己都承认。例如:他能念咒止血、镇惊、制怒、能驱虫;他善于养蜂;他的手气很好。黄鼠狼曾当着我的面请他把刚买的马牵进马厩里,而卡利内奇也煞有介事、郑重其事地去完成这个老怀疑主义者的请求。卡利内奇与大自然较贴近,黄鼠狼则与世人和社会较结缘;卡利内奇不喜欢发议论,对一切都盲目相信;黄鼠狼则颇为自负,甚至对生活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例如:我从他的话中了解到,每年夏天割草前总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马车到乡下来。车上坐着一个穿长袍的人,向农民兜售钐镰。如果是付现金,每把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纸币;如果是赊账,则卖三卢布纸币和一个银卢布。所有的农民当然都向他赊账。过两三个礼拜他来收账。这时农民刚刚收割燕麦,便有钱还账;他便和商人到小酒店去,在那里把账结清。有些地主想用现钱买下钐镰,然后按同样的价格赊给农民;但农民们不愿意,甚至提不起精神;本来他们可以用手弹弹钐镰,听听声音,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察看,对狡猾的贩子问上二十来遍:“喂,小伙子,这钐镰不怎么好吧?”从地主手里买就没有这番乐趣。买镰刀时也发生同样的情况,所不同的是,进行交易时娘儿们也搅和在里面,有时为了她们的好处,弄得贩子不得不动手把她们揍一顿。不过娘儿们苦头吃得最多的是在另一种情况下。负责供应造纸厂原料的商人常常委托人去收购特殊的破布,这种人在有些县里被称为“老鹰”。“老鹰”从商人那里领取二百来卢布纸币,便出发去寻找猎物了。然而,他和人们崇尚的那些猛禽不同,并不公开大胆地袭击猎物,相反,“老鹰”却采取种种巧取豪夺的手段。他把马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里,乔装成过路人或到处游逛的人,径直跑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去。娘儿们凭嗅觉猜到他来了,便悄悄跑出去和他碰头。买卖迅速成交了。为了几个铜钱,娘儿们不仅把家里各种没有用处的破布卖给“老鹰”,甚至还常常把丈夫的布衫和自己的毛呢裙子也卖给他。最近娘儿们发现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把麻,尤其是麻布偷出去卖很合算,这样一来,“老鹰们”的业务就得到可观的扩展和改进了!可是以后庄稼汉们同样也学得机灵了,稍有一点可疑,远远听到“老鹰”来到的消息,便立即毫不迟疑地采取补救和预防措施。说实在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卖麻是他们男人的事,他们也确实在卖,不是卖到城里去,卖到城里要自己运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由于没有带秤,便以四十把作一普特(8)计算——可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一把,俄罗斯人的手掌有多大,尤其是在他“使劲”的时候!我这个涉世不深,在乡村里没多少“见识”(正如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的人,确实听到不少这种故事。不过黄鼠狼并不一个劲儿地自己说,他也问了我好些问题。当他知道我到国外去过时,好奇心便变得非常强烈……卡利内奇也不比他落后。但最使卡利内奇感动的是关于大自然、山脉、瀑布、非同寻常的建筑物、大城市这类描绘;而吸引黄鼠狼注意的则是行政和国家问题。他有条不紊地提出各种问题:“他们那儿也跟我们这儿一样,还是有什么不同?……老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哦,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卡利内奇常常不由自主地大声感叹;黄鼠狼则默默地听着,皱起浓密的双眉,只是偶尔插一句:“这在我们这儿是行不通的,这倒不错——这很正常。”我无法把他提出的问题一一告诉你们,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不过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读者想必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我的结论就是:彼得大帝基本上是个俄罗斯人,正是从他的改革中看出他是个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坚信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到了百折不回的地步:他很少怀念过去,却能勇敢地面对未来。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来源,他并不关心。他那健全的思想常常喜欢嘲弄德国人枯燥乏味的理性;可是用黄鼠狼的话说,德国人是个好奇的小民族,他愿意向他们学习。黄鼠狼由于自己地位的特殊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说了许多话,这些话你从别人的嘴里是连撬都撬不出来的,就像庄稼汉们所说的,用磨盘也别想磨出来。他确实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同黄鼠狼谈话,我才第一次听到一个俄罗斯庄稼汉纯朴而充满智慧的话语。就他的情况而言,他的知识可以说是很广博的,但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却识字。“这个二流子识几个字呢,”黄鼠狼说,“他养的蜜蜂从来不会大批死掉。”“你让孩子们识字了吗?”黄鼠狼沉默了一会儿。“费佳在识字。”“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不在识字。”“为什么?”老头儿没有回答,换了一个话题。不过,不管他多聪明,他还是有许多偏见和固定观念。譬如,他从心底里轻视娘儿们,可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便会拿她们开心,嘲弄她们。他的妻子是个爱吵闹的老太婆,整天待在炕上,不停地唠叨、骂人;儿子们都不理睬她,可是她使媳妇们像敬畏上帝一样怕她。难怪俄罗斯民歌里做婆婆的都唱着:“你算什么儿子,你算什么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不打新娘……”有一次我想为做媳妇的说几句,试图唤起黄鼠狼的同情心;但是他无动于衷地劝阻我,说:“你何苦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让娘儿们去吵闹吧……劝解她们——更糟,惹得一身臊不值得。”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爬下炕来,叫唤穿堂里的看家狗,嘴里叫着“过来,过来,狗儿!”接着便用火钩朝看家狗瘦骨嶙峋的背脊打去,要不然就是站在屋檐下对着所有的过路人,就像黄鼠狼说的,“狂吠”。可是她怕丈夫,只要他吆喝一声,她只好灰溜溜地爬到炕上去。然而,听卡利内奇和黄鼠狼谈起波鲁迪金先生时发生的争论却是特别有趣的。“你啊,黄鼠狼,在我面前你可别碰他,”卡利内奇说。“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黄鼠狼反驳。“嘿,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啊,可是你瞧……”说着,黄鼠狼便抬起脚来,让卡利内奇看那双仿佛是用猛犸象(9)皮做的皮靴。“唉,我能和你比吗!”卡利内奇回答。“那么,至少他得给你一点钱买树皮鞋啊,你可是一直在陪他打猎的;大概一天得穿坏一双树皮鞋呢。”“他是给我买树皮鞋的钱的。”“不错,去年他给过你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沮丧地转过脸去,黄鼠狼则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就根本看不见了。
第二天,波鲁迪金先生由于和邻人皮丘科夫有一场官司,必须到城里去。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又在耕过的地上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便一个人去打猎,在快入暮时分顺路到黄鼠狼那里去。一个老头在门口接待我,他秃顶,体格结实矮壮,这就是黄鼠狼。我好奇地端详了一下这个黄鼠狼,他的脸形很像苏格拉底(6),同样是高高的长着疙瘩的前额,同样是小小的眼睛,同样是翘翘的鼻子。我们一起走进屋里。仍然是费佳给我端来牛奶和黑面包。黄鼠狼在凳子上坐下,不动声色地抚摩着他拳曲的大胡子,跟我攀谈起来。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尊严,言谈举止都慢条斯理,偶尔从长长的唇髭下露出点笑容。
卡利内奇高高兴兴地唱着歌,还弹起巴拉莱卡(10)。黄鼠狼听着听着,突然歪着头也唱起歌来,歌声哀婉凄切。他特别喜欢唱那首《我的命运啊,命运!》费佳不肯放过和父亲开玩笑的机会。“老头儿,你伤哪门子心哪?”但黄鼠狼一手托着腮帮,闭起眼睛,继续如怨如诉地诉说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另一些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勤劳:他总是不停地忙活着——修修马车,补补篱笆,瞧瞧挽具。可是他并不注意保持家中的清洁,有一次我向他指出这一点,他回答我“家中应该有点住人的气味”。
第二天,我们喝过茶便立即去打猎。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波鲁迪金先生吩咐车夫在一座低矮的农舍前停下,并大声叫唤:“卡利内奇!”“来啦,老爷,马上就来,”院子里有人回答,“我在穿鞋呢。”我们的马车又慢慢往前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在村子后面赶上我们,他是个瘦高个儿,小小的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淳朴黝黑的脸上有几点麻斑,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卡利内奇每天跟着东家去打猎,替他背猎袋,有时替他背枪,告诉他哪里有野禽,帮他打水,采草莓,搭窝棚,替他去要马车,波鲁迪金先生离了他就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个极其快乐、极其温顺的人,总是低声哼着小调,无忧无虑地东看看西瞧瞧,说话带点鼻音,微笑时总眯起他那对天蓝色眼睛,还不时用手去捋捋他那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路不很快,但脚步很大,稍稍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这一天里他和我谈过几次话,服侍我的时候没有一点媚态,但照料东家就像照料小孩一样。当正午难以忍受的酷暑逼着我们去找阴凉的地方休息时,他便带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场去。卡利内奇为我们打开一间挂着一束束芳香干草的小茅屋,把我们安置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在头上戴上一个网罩,拿了一把刀,一只瓦罐和一块燃烧的木头,到养蜂场上去为我们割蜜。我们喝了透明温和的蜂蜜加泉水,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他坐在半开着房门的门槛上,用小刀雕着一把木勺。我久久地欣赏着他的脸,那神情是那么柔和而开朗,就像薄暮中的天空。波鲁迪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马上爬起来。在长时间的跋涉和酣睡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是多么惬意:浑身懒洋洋的,脸上散发着微微的热气,甜蜜的倦意又使我们合上眼睛。我们终于起身,又去游逛,直到傍晚。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谈起黄鼠狼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汉,”波鲁迪金先生对我说,“一个热心勤劳的庄稼汉;可是他不能好好地经营,我老是把他拖住。每天陪我去打猎……哪里谈得上千活呢,您想想看。”我同意他的话,我们便躺下睡觉了。
“你看看吧,”我反驳他,“卡利内奇的养蜂场有多干净。”
“发财了。现在他每年付给我一百卢布代役租,我也许还要他加租呢。我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你赎身吧,黄鼠狼,喂,赎身吧!……’可他这个狡猾的家伙总对我说,没办法,没有钱啊……真的,可别叫我这么做!……”
“要不然,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说。
“那么,他发财了吗?”我问。
“请问,”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这儿远吗?”“一百俄里光景。”“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吗?”“是的。”“你大概摆弄猎枪的时候多些吧?”“不错,是这样。”“老爷,你这样做很好;你就打打松鸡,过过舒心日子,不过要经常换换村长。”
“是这么回事:他是个聪明的佃农。二十五年前他的茅屋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他跑来对先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请您允许我住到您泥沼地上的树林里去吧。我会多付一点代役租给您。’‘你为什么要住到泥沼地上去呢?’‘我是这么想的。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请您什么活都别派我去干,要多少代役租就由您定吧。’‘一年五十卢布!’‘就听您的便。’‘你得留点神,我可是不准欠租的!’‘明白了,不能欠租……’就这样,他搬到泥沼地上去住了。从此大家都叫他黄鼠狼。”
第四天傍晚,波鲁迪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同老头儿分手,不免感到若有所失。我和卡利内奇一起坐上马车。“那么,再见啦,黄鼠狼,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乘马车走了;天边刚刚燃起一片晚霞。“明天天气一定很好,”我望望晴朗的天空,说。“不,会下雨,”卡利内奇不同意我的话,“您看,鸭子在拍水,草地的气息也特别重。”我们的马车驶进一片灌木丛。卡利内奇在驭座上一上一下地颠簸着,轻轻地哼起小调来,不时望望那片晚霞……
“请问,”晚餐的时候我问波鲁迪金,“黄鼠狼为什么没和您的其他佃农住在一起而单独住在外面呢?”
翌日,我离开了波鲁迪金先生好客的家。
我们走进屋子。在洁净的原木墙壁上没有一张苏兹达利画片(5);墙角里装饰着银质衣装的粗笨圣像前点着一盏神灯;菩提木桌子不久前刚刮洗干净;原木墙缝里和窗框上没有好动的黄蟑螂窜来窜去,也没有藏着呆滞的黑蟑螂。年轻小伙子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盛满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碗、一大块小麦粉面包和一只装着上打腌黄瓜的木盆。他把这些食物放在桌上,靠在门上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没等我们吃完点心,马车已在门前辘辘作响了。我们走出门去。一个满头鬈发、面颊红润、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那里当马车夫,他吃力地勒住那匹肥壮的花斑公马。马车周围站着五六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容貌个个酷似费佳。“都是黄鼠狼的孩子!”波鲁迪金说。“都是些小黄鼠狼,”跟着我们走到台阶上的费佳插了一句,“而且还没有到齐: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黄鼠狼到城里去了……留点神,瓦夏,”他回头对马车夫继续说,“要跑快点:你拉的是老爷。颠簸的时候要留神,驾得稳一点:要不然会颠坏马车,还会把老爷的肚子颠得翻江倒海!”几个小黄鼠狼听到费佳别出心裁的话都笑了笑。“把天文学家也带上!”波鲁迪金先生煞有介事地吆喝一声。费佳高高兴兴地把似笑非笑的猎犬举起来,放到马车上。瓦夏松开缰绳。我们的马车启动了。“瞧,这是我的办事处,”波鲁迪金先生突然指指一座不大的矮房子对我说,“想进去看看吗?”“听便。”“这办事处现在已经撤销了,”他边下车边说,“不过还是值得看看。”办事处一共有两个空房间。看守房子的独眼老头从后院跑来。“你好啊,米尼亚伊奇,”波鲁迪金先生说,“有水吗?”独眼老头跑进去,一会儿拿了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请尝一尝吧,”波鲁迪金对我说,“我这是很好的泉水。”我们各喝了一杯,这时老头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那么,现在我们好像可以走了,”我的新朋友对我说。“在这个办事处里我曾以好价钱卖给商人阿利鲁耶夫四俄亩树林。”我们又坐上马车,过了半小时,我们已经来到主人家的院子里。
————————————————————
“是的,老弟,要一辆马车。再给我们来一点克瓦斯(4)。”
(1) 1俄里合1.067公里。
“不在家,黄鼠狼到城里去了,”小伙子笑吟吟地回答,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要给您套马车吗?”
(2) 奥廖尔省把大片茂密的灌木丛称为“草场”;奥廖尔方言的特点是拥有许多独特的,有时很恰当、有时毫无道理的词语和短语。——原注
“啊,费佳!黄鼠狼在家吗?”波鲁迪金先生问他。
(3) 俄语“但是”,“然而”之意,波鲁迪金说的是方言。
我们便动身到他家里去。在树林中间一片平整过的空地上矗立着黄鼠狼的独家庭院。它由几座松木房子组成,周围用栅栏连接起来;正屋门前搭有一块凉棚,用几根细细的柱子支撑着。我们走进去,一个个子高高、长得很漂亮的二十来岁年轻小伙子出来迎接我们。
(4) 俄国人自制的一种清凉饮料。
“我的佃农……他家就在这儿附近。”
(5) 苏兹达利县以印制木版画闻名,一般农民家庭都要贴这种画片。
“这黄鼠狼是谁啊?”
(6) 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
“到我家约有五俄里,”他说,“步行要走好远的路,让我们先到黄鼠狼家弯一下吧。”(读者想必会原谅我没有把他的口吃表达出来。)
(7) 瓦西卡、瓦夏都是瓦西里的小称。
就在我同波鲁迪金先生结识的第一天,他就邀请我到他家去宿夜。
(8) 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合16.38公斤。
有一次我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田野里遇到并结识了一位卡卢加省小地主波鲁迪金,他酷爱打猎,因而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怪癖。譬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过婚,均遭到拒绝,人家还不准他上门,他便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同时还继续不断地把酸桃子和自己果园里的新鲜水果当礼物送到小姐们的爹娘那里去;他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别人讲同一个笑话,尽管波鲁迪金先生认为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可从来也没有引人发笑过;他竭力称赞阿基姆·纳希莫夫的作品和中篇小说《宾娜》;他说话结结巴巴;管他的猎犬叫天文学家;总把однако说成одначе(3);他在家里做法国菜,按照他家厨子的理解,其中的诀窍便是使每种食物完全改变应有的天然味,在这位烹调大师的手下,猪肉变成鱼味,鱼变成蘑菇味,通心粉变成火药味;因此不把胡萝卜切成菱形或梯形是决不放到汤里去的。但是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且无伤大雅的缺点,正如上面所说的,波鲁迪金先生仍不失为一位出色的人物。
(9) 已灭绝的哺乳动物。
凡是偶尔从博尔霍夫县到日兹德拉县来的人,大概都会对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显著差别感到惊奇。奥廖尔省的农民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神情郁悒,总皱着眉头看人,住在破旧的白杨木小屋里,给地主服劳役,不做买卖,吃得很差,穿的是树皮鞋。卡卢加省的代役租农民住在宽敞的松木屋子里,个子又高又大,目光大胆而开朗,面孔白嫩而干净,做着黄油和焦油买卖,一到过节就穿起皮靴来。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指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一般都坐落在耕地的中央,靠近一个天长日久成了污泥塘的峡谷。除了几棵随时准备效劳的爆竹柳和两三棵瘦弱的白桦树,周围一俄里(1)之内,你再也看不到一棵小树。屋子紧挨着屋子,屋顶上盖的是烂麦秸……卡卢加省的村庄就大不一样,它们大都处于树林环抱之中,屋子造得端端正正,周围开阔宽广,屋顶上盖的是薄木板;大门牢牢关闭着,后院的篱笆整整齐齐,绝不向外倾斜,不会让路过的猪进来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在卡卢加省打猎也更有吸引力。在奥廖尔省,再过五年光景,最后几处树林和草场(2)必将消失殆尽,而泥沼地也将不复存在。在卡卢加省,情形就完全相反,禁伐林绵延数百俄里,泥沼地有数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并未绝迹,温和的鹬鸟也在此栖息,忙碌的鹧鸪时而突然飞起,使猎人和猎犬惊喜不置。
(10) 俄罗斯民间乐器,一种三根弦的三角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