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曼玲觉得靠这笔财产生活还是不太够。她和女儿的一年开销要将近三十万人民币,以后女儿学费每年还要涨百分之十左右,她给女儿买了一个每年十几万元的储蓄型保险,到她十八岁的时候,那笔钱可以提取出来付她的学费,从她十八岁开始就不用太操心她金钱方面的事了。四百万股票她希望至少五到十年内长线持有,看看能不能翻倍。广州的两套房子要留着准备养老,现在就靠一共八千块的房租过日子,而女儿还要骑马、浮潜、学钢琴和做精油按摩。你问她这么小的小孩为什么要做精油按摩,她会说之前她做过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说太舒服了,就总是吵着要做……“所以首要任务还是得考虑怎么赚更多钱,”她说,“我得赚钱,努力拼命赚钱。”在得到三个房子和四百万股票之后,她想要感到轻松、准备开始新生活之时,心里盘旋的是这样的念头,这就是她要展开的新生活。
然而这一天,曼玲四十二岁的一个春天,什么心病呀,困惑呀,好像全都过去了,她心里一下子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天,她在和前夫视频通话时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吻痕。“有心计的女人,逼他跟我摊牌。”她想。问是被虫咬的吗,他有点尴尬,说是的。结束视频通话之后她再问他,他就承认了,说他找到了真爱,可能要和别人共度余生了,出于推翻复婚打算的歉疚感、恋爱的极度喜悦和兴奋、对自己与新女友的能力的信心以及想要从此了断的意愿,他说他们共同的财产全归她了,也就是说,她一下子拥有了清迈、广州的两个房子,还有价值四百万的股票,这么看起来,比起钱,他似乎真的更喜欢的是追逐的快感、像冒险家一样狩猎掘金的人生,对钱也没那么在乎,倒可以说有天真、率性、仗义的一面。她又得到了一笔即使一直上班大概也挣不到的财产,而且就此不用再对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期望,可以放下心里所有的石头,过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了。窗外的天很蓝,草和树都那么绿,邻居房子的橘红色屋顶也娇艳可爱,每座房子都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道路宽阔而宁静,不知道哪里的树开着什么花,路上弥漫着一片接着一片的香气,整个住宅区里都是香的,女儿去学校和上骑马课的路上经过美丽的高尔夫球场,越过那些棕榈和碧波般辽阔的平缓起伏的草坪,在天边尽头横卧着淡蓝色的山。“只可惜,之前的人生真是浑浑噩噩地度过的,完全没有人生智慧可言,”曼玲想,“不过最近几年开始活得通透些了,不至于一辈子都浑浑噩噩。”她领悟到的最大的道理,就是“人要自私一些”,为了不让女儿像自己一样傻乎乎的,她一直给她灌输这个观念。她在家里转来转去、东摸西摸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对几位朋友说:“我和他彻彻底底分干净了,终于从内心深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还不够,又到她常年闲置、关注者寥寥的社交账号上再发一遍。
住在这片别墅区的中国人有一个聊天群,群里目前有二百五十几个人,发布一些生活资讯,比如每天买菜卖菜,有人开车去市场帮大家一起采买,一起订购几家餐厅的外送,出售各种家庭制作的食物,出售二手商品,从房子、车到一个凳子、几本小孩的书、一瓶辣椒酱、一小袋薯片,上门维修、清洁等服务的信息,询问在哪里办各种证照,临时停水停电的通知,以及小孩的课外兴趣班活动,换汇,等等,有些人在这里还是想或多或少赚一些钱。曼玲不擅长烹饪,她是那种会在煮方便面时把撕开的酱料包直接丢进锅里一起煮再把空袋子捞出来丢掉的人,捞出来之前还用筷子夹着小袋子在汤里漂一漂,不知道是因为懒得慢慢挤,还是不想浪费一点一滴,或二者皆是,使她堕胎的男人都喝过这种塑料汤,如果他们自己动手煮方便面,或者跟她一起进厨房,就能避免这件事。她自己也吃,一次煮两包面,吃的时候捞成两碗,汤分倒进两个碗里。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教小孩。“不过教什么呢?”负责办课外兴趣班的乔伊爸爸说,“我们来想一想……”她说自己本可以教写作,但上国际学校的孩子们都用英文写作,她教不了。最后决定教表演。以前上学时的确上过必修的表演课,虽说教学上并没有按培养专业演员的标准来要求,而且她在班里也是很不起眼的那个,没有什么同学找她配合完成自己的作业。但是,国学老师难道就懂得什么国学吗?寻找有缘人的情商绘画课又是什么东西?“到时候让他们排个《雷雨》!家长会很高兴吧,哈哈哈。”乔伊爸爸说。曼玲也笑:“哈哈哈。”
离婚以后她和前夫还是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生病请她去陪他,她去照顾了一年,到了清迈以后女儿仍经常要跟爸爸视频通话,她会开列女儿要的东西的单子,让他买好用物流运到泰国,他们的财产还没有分干净,清迈的房子他也出了钱,他们一起去买的(但他不出半点力,脸很臭,她张罗一切,令人犹疑当不当问:先生有一起来吗?还是只有我看见那边还飘着一个人?)——来清迈其实是他的主意,他很害怕自己会孤独终老。他觉得可能会的,他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受欢迎,跟不少人闹翻了,也没有碰到什么女人想要陪伴在他身边。他告诉她害怕孤独终老,像他嫌弃她的样貌和不喜欢小孩时一样说得非常坦率,令人难以抵挡,他一直对她说:“我们还是一家人,老了以后也要互相照顾,我想作为家人照顾你们。”听上去非常真诚,他一直是实话实说的。“我现在对小孩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不像别的爸爸那么多。”他说。出于种种原因,她无法把他这些话当耳旁风,尽管她已经太知道他不爱她了,他们还考虑着复婚和一起养老。
连四岁半的女儿都看出了曼玲的情绪不同于往日,她问:“妈妈,我觉得你这两天特别开心,为什么呀?”她说:“因为你爸爸找到了真爱。”女儿当时没有怎么样,没想到到了晚上,她对一个来家里吃饭的小朋友的妈妈说:“阿姨,我能跟你说件事吗?我爸爸找了个新妈妈,他不要我了。”说完就在饭桌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曼玲顿时觉得自己这两天那么欢快都对不起女儿,充满了罪恶感。
她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时候,也就是说,可能比许多从不困惑的人要强。譬如,当前夫对那些努力钻营、但凭她受到的教育和朴素的道德感会觉得不太体面的人大加赞赏,并鄙夷她的碌碌无为时,她会怀疑自己是否应当抛开身上的“迂腐”投身追逐“成功”的激流。又比如,有一位她以前的同事,每天在网上发表愤世嫉俗的言论,仿佛来自她平静小院子之外的杂音,使她烦躁不安。同事的愤怒,显得不感到愤怒的她好像茫然无知、低了一等似的,给她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啊,就好像是她一直默默努力在过的生活不值一过,她心里不痛快,就和对方争论起来,说:“骂这骂那有什么用呢?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情。如果不喜欢,就去改变啊,如果觉得什么都做不了,就努力离开啊。”结果对方一连骂了她十几句,彻底闹翻了,她能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怒气,但她十分困惑,后来的好几天她都会想自己的认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说做好自己的事难道不对吗?人不是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吗?我也努力地生活着,难道有错吗?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呢?他凭什么好像居高临下地来指责我呢?她感到委屈,在清迈的房子里不住地犯嘀咕。
女儿在痛哭,而他在热恋,曼玲气愤不已。即使他不坦白,她也会在网络社交平台上看见他在热恋,热得他的页面都冒烟了。他本来就表达欲旺盛,鸡毛蒜皮的感想都要扩展成一篇作文,此时岩浆般的滚滚心潮又怎么能不喷薄而出,加上不可抑制的沾沾自喜。他一天要发数篇作文,接吻上床统统都写。“我喜欢的类型从来都没有变化过。从二十岁开始,我就在人海中寻找今天的你”,“现实中真正吸引我的女人的特质,就是干练聪慧、独立勇敢、活泼有趣、才华过人”,“我虽然第一眼也看脸,但更在意的是头脑、才华、个性和人生经历,而我自己在这方面也有过人之处,势均力敌是如此艰难”,“我在三十七岁之前都算是蛮清秀的,但回不去了,所以剪短发、擦发蜡,变成风格不同的另一个人,比三十七岁更聪明、更有才华、没那么好看但也还算好看的另一个人”,“莓小姐上午说,她喜欢我的原因是喜欢我的个性,又任性又单纯又贪玩,一点都不像中年人,头脑还很好,至于我在专业领域的才华和影响力,有那些当然好,没有的话就没有呗,都不是她最看重的东西”,“我还有远胜过往的头脑、才华,以及叛逆的少年心”,“她觉得我真人比头像好看多了……四十多岁,又任性又单纯又贪玩又聪明的男人,那不是只有我嘛”……在这位在下坡路上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曾因事业低迷而抑郁哭泣、十分焦虑、四十五岁的产品顾问面前,天空仿佛豁然打开,向他展现了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使他无法不对天呼号,而那位莓小姐则在第一时间回复他的每段话,她说:“爱你就像爱生命!”
如果关于曼玲与前夫的相处再补充些细节,对认识她这个人和整件事可能会更有帮助。比如她前夫有时会赚到几万块钱外快,就会随手转给她,她都开开心心收下。她虽然有点硬邦邦的、笨拙、执拗、不会撒娇,也能干许多粗重活,但她并不像她自认为的那样独立刚强。
莓小姐在自己有四万关注者的账号下也要每天发许许多多条内容,张贴他写给自己的情书:“热恋像夏天的热浪,而我是夏天的蝉,向全世界大喊大叫:‘我恋爱了!’蝉在地下生活了十六年,而我等了你十七年”——有老婆的时候也在等她,很多人留言说“文笔真好”“太感人啦”。她分享作为年过四十的离异母亲获得爱情的故事,说自己出生在贫困山区,高考复读三次,从一无所有到凭着努力成为了如今年收入七位数的成功独立女性,从卖健美裤、红枣、花生糖、陶瓷刀、美容油、仿名牌包和衣服,直到现在卖一个让人自己绝食来变瘦的减肥聊天群组和一种没人听说过牌子的护肤品,主要是最后这样东西让她发上了横财,那个减肥聊天群里也在推销这个,她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每天用再生塑料味的语言大书特书肤浅的见解和庸常的感受,用与别人的对话谈论自己,把一些基本常识当成是表明有知识的装饰物,拾人牙慧,引用一些名句却不伦不类、不知所云,循环地吹嘘自己,到了形成自激啸叫的地步:“我能走到今天”——夸自己的成就——“绝不仅仅是靠运气,而都是因为我过人的努力和头脑”——夸自己的素质——“所以我今天拥有这一切”——再夸一遍成就,很难不让人想问:“今天你是走到哪儿啦?”她会再次告诉你,她年收入超过了百万元,除了卖护肤品,还有她的“七步成交法销售力训练营”“从零到年入百万副业收入”,海报上她身穿套装,露齿而笑,像他从小梦寐以求的那种姑娘,一个女冒险家,海报上的文案有语法错误。那个护肤品功效全能,没有任何成分介绍,号称“由国际一线化妆品配方师及其技术研发团队研发”,价格与高端世界名牌相当,只通过直销售卖,唯一能看到的用户评价是一张她与一个貌似顾客的人在私人聊天工具上对话的截图。在她其他讲述自己白手起家、劳苦功高的作文里,她又说那时“没有产品说明,所有的成分自己去查,所有的文案自己去写”,看起来那个技术研发团队——如果存在的话——连成分都没有告诉她这个一人挑起广告与销售工作的同事。“销售力训练营”课程为期两天,每天六小时,收费九千九百八十元,她贴出了与一名报名者对话的截图。报名者问:“多少钱呢(捂脸表情)?”她回复:“9980。”报名者说:“有心理准备,也还有点超出预期(捂脸表情),我考虑一下哦(笑出泪、害羞笑)。”她转发一篇过去自己写的文字:“昨天发了线下沙龙的内容之后,很多网友跟我说想参加,但当她们听说价格之后退却了……一样东西贵不贵,全看它在你心里的价值,我舍得花二十二万去学习,武装自己的脑袋,永远不会错。”很快报名者说:“好,我报,对于目前一片空白的我来说,第一次接触大咖的机会,去学习。”她:“值得的。”报名者问:“这里直接转账给你?还是转到你银行卡?”她回复:“直接转给我吧。”完成转账收款,她说:“好哒!”报名者说:“这个价格现在对我来说是笔大开支,超过我的工资暂不谈(捂脸表情),从小城来到省城的各种适应中,但,我相信你说的,看未来,看价值!”她回:“你真的超棒,而且让我很感动。”她又回:“我的工作室在……你可以约我下我们聊聊,我帮你理下思路。”报名者说:“好!我超喜欢你!未见人只看字!你的日程都忙,我工作日常琐碎,只有下班后有时间。平常我四点半下班,我可以根据你的时间空隙来安排(玫瑰,玫瑰)。”谁会看不出这里发生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羞怯的、来自小地方的姑娘,涉世未深,说话也不怎么利索,将一笔对她来说相当不小的钱交给了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而那装模作样、冷血贪婪的家伙眼睛也不眨地收下了愚昧的穷苦人的贡品。多么熟悉的情节,谁没读到过这样的故事呢。但莓小姐把这当作对其他人的鼓励和示范,连同那位县城女性接下来怀着虔信写给她的长信都张贴出来,原来那位姑娘并不年轻,四十岁,赶在招聘年龄截止前从苏北老家来到省城当了一名小学数学老师,和丈夫两地分居,背着省城的房贷,不舍得买三十块钱的蛋糕和比较贵的水果。“我对自己说,是老天眷顾了我,让我在这个年龄还有机会来到省城,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同……多年的教学生涯,思维多少是固守单一的,但我内心想改变,愿意改变,我觉得我是一个真实善良的人,我向往美好,值得他人信任……偶遇莓小姐,我选择信任,选择去看风景,我希望能加入莓小姐的团队,在这个团队中自己可以有新的成长,让人生多一份体验,多一份意义。也坦白说,希望在自我成长的同时能够赚钱,让生活不那么窘迫,能相对自由生活。”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接下来她又花了两千五百块购买全套的护肤品自己用,“边体验边学习它的知识,让自己从多维的角度来认识它”,她想成为代理,“既实现自我成长与升值,也能把更好的国货产品分享给更多的人,让我们的国货品牌也熠熠发光”,而成为代理要自己买下八千五百块的货,再设法把它们卖出去,那时她会发现,没有一个城里姑娘会买它,她们和她这乡下姑娘原先一样对它闻所未闻,她的生活会变得更加窘迫,或者设法让她的苏北亲戚、朋友、老乡们买下它们,或者把他们也拉下水。莓小姐只要动一动手指把那些指出她的无耻与残忍的人都拉进黑名单就好了,太方便了,然后对着剩下的观众说:“看啊,看别人的觉悟和果断!你还在等什么呢?畏缩不前只能留在原地,你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那么不得意,就是因为你一直那么畏畏缩缩,你又要被落下了。”你看不出来究竟有多少“原地”是求职无门、下岗失业、工资很低工作又没意义、当着叫人气闷的家庭主妇、产后抑郁、走投无路、找不到人生价值、恨不能出人头地的人被打动了。据莓小姐自己公开说,她的团队有四五百人,她两年不到赚了七八百万。她也给他看过她户头里七百多万的数字,不知道是在恋爱的哪个环节发生的这段叮当作响的小插曲。
如果她记性好,她还会记得大学班里有个女同学,很爱跟她做房地产生意的妈妈打电话,就在宿舍里唯一一台座机上打,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大家都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很想当学生会主席——那年头没人在乎什么学生会主席,只有她那么想当——可是没当上。过了几天,那个新任学生会主席——一个低一年级的女生——在校门外遇上了车祸,不幸去世,当天她就把这个消息在电话里告诉了她妈妈,第二天她又在那儿和她的妈妈说呀说呀,挂上电话,她可以说是喜气洋洋、眉飞色舞地对宿舍里的其他人宣称:“我妈认识的那个大师说,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曼玲后来在别人提起时说她当时也感觉到了不舒服。但是当晚,那个女生在她的座位上“哐”的一声掀开她存放零食的饼干听圆盖子,问“谁要吃猪肉脯”的时候,曼玲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嘻嘻应声说“我”,从自己的座位上探身过去。
产品顾问知道他的新女朋友到底在干什么吗?实际上他常常表现出对现实生活非常无知,比如有次接到诈骗电话信以为真,想要按照对方的指示去做,还对叫他挂掉电话的曼玲生气,幸好最后还是被曼玲制止了。他对人的认识也常常是通过一些非常表面的、直观的信息,一个多次表示自己爱学习的人比不表示的人好学,一个人时常写一些心得体会就是善于思考的,会涕泪交加下跪哀求他不要离去的女人是最爱他的,诸如此类。如果贫苦的女性在他面前哭诉她因代理护肤品而被卷入的不幸,也许会唤起他的恻隐之心。但他看到的是她在亮堂堂的酒店大会议厅里开分享见面会——见面会,仿佛她是个什么明星似的——衣容光鲜,神采奕奕,下面坐着的人满怀热望地认真听着,结束后还要上前跟她握手、合影,她在帮助她们!他打心眼里为她感到骄傲,看她多优秀啊!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向不太懂事情背后运行的规则,能不能想到只需要一个学员的学费就足够支付租场地的费用,产品经理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是不是互联网公司为回报社会而设的福利岗位。他没听过那个一百年前就有了的笑话吗?街上有人在卖书,吆喝着:“一元一本!致富秘诀!一天赚一千块!”张三上前买了一本,走开时听见那人喊:“一元一本!致富秘诀!一天赚一千零一块!”今天,打开那个他常去的最大中文互联网问答社区,仍会在很醒目的位置看见无数条“投入不到万元,我靠卖网课赚了五百万,月入过十万”。你可能还看到过电视台有一个《致富》的节目,总是这样的标题:“三千元起步,穷小子凭啥获得爱情和财富”“农民靠种这种东西,一年卖出三个亿”。总是讲一个人,身处逆境,通过发展一门养殖业或投资一项技术,拨云见日,翻身发财,最后说快来加盟吧。电视台还有其他像这样以专题片形式出现的广告,摄制组的机票、食宿都是被采访对象掏的腰包。她就是那样一个“致富经”女孩儿。也许他就是完全被她迷住了,毕竟,在漫长的十二年里他都和曼玲那样的人在一起,他可能认为她就是一个销售奇才,一位直销大师,像那些拥有号召力的卖货名人一样。他还叫他一直很爱护的表妹去听一下分享会,他可以帮她出成为代理的八千五百块钱。但也不必高估他的正直,正直从来都不是他看重的品质,他对不幸学员的恻隐之心不会太多,因为他讨厌“蠢人”、无能之辈,像曼玲那样的,钻空子是一种本事,他觉得,“只要不违法”。现如今不是到处都是这样的生意吗?托互联网的福,从缺乏知识和资源的、贫弱的、迷茫的人那里赚钱,这更容易,把毫无益处的少儿教育课程卖给焦虑又不知所措的父母,从手头紧巴巴的人手上掏钱,以书本上百倍的价格给人讲书的梗概,把画卖给未成年人而不是贵族、银行家或者游戏厂商,那些有见识的聪明人,不用在乎他们,他们有什么用呢?要取悦他们、从他们那里获得赞赏是如此困难,并且他们知晓事物的价值,或者说,在过去那个世界里的价值。你不能指控那些人在干不法勾当,欺诈什么的,买卖是自愿的,他们在各地注册了公司,他们和他们的维护者会说他们的收入都是凭本事挣的劳动所得。莓小姐就为自己辩护说:“我靠自己的能力年收入七位数,我为我代理的品牌写了两百多万字,请问谁能做到?如果不是热爱和坚持,如果不是产品好,我会花这么多时间成本?我赚的是稿费,是我每天花五六个小时用于分享和输出的稿费,谢谢。”两年赚七百万的稿费?这是什么文豪,但有许多人认为只要成交就是合理的。你只能追究她是否偷税漏税,这倒确实多半是有的。如果有人变得很可怜,那一定是能力不够,为什么我女朋友可以成功而你们失败了呢?产品顾问想,无疑是能力不够,而能力不够的人不值得同情,甚至该为这样的淘汰机制拍手称快吧。
正式住到清迈之前,她去看房子,带女儿去学校面试,住在一间民宿,庭院颇大,绿草如茵,最深处和侧边是当作主客房的两栋木楼,中间有个很宽敞气派的泰式柚木大凉亭,里面到处是木雕、靠垫、茶具、香炉和其他工艺品,主人就在这里点着香喝茶待客。女主人身材壮实,豹头环眼,头发剃得很短,粗短的颈后刺着青,常穿白布衣裤,胸前挂着佛牌,手上戴着天珠和蜜蜡珠串,喜欢说自己因为头发短,出去常被泰国人当成尼姑,因而受到了很多尊敬和礼遇。如果她心里有一点儿佛的话,就会觉得那是要下阿鼻地狱的罪孽,然而她心里并没有佛,她只当是泰国人傻,而她占到了便宜。其实她一点也不像尼姑,浑身散发着不吃素的气息,倒很像故事里假装念佛的虎精,她时刻准备着你可能对她身上手上或周围的随便哪样东西感兴趣,然后就告诉你那是个真正的好东西,有机会她可以给你介绍一位高人大师来把东西卖给你。如果你好像对什么也没有兴趣,你已经买了房子、没有小孩、没什么钱想花也不怎么想赚钱,她就收起热情爽朗的面目,对你也兴趣索然,像老虎看苍蝇一样。她躺在凉榻软垫上,想摆出清心寡欲的姿态,但很像吃饱了的老虎在养精蓄锐。曼玲一度相信她为她提供的帮助都纯粹出于热心,也相信她说的“介绍人来买房子给你提成”,但是她给她介绍成了几笔房产生意,她没再提过提成的事,其中有个人后来退了一套公寓,她很不高兴。她给曼玲介绍的包工头比别人贵不止一倍,她介绍的办签证的人对曼玲说,啊如果你介绍朋友来办签证,可以自己再往上加价,随便你加多少,曼玲没想到是这么个提成法,从朋友身上宰一刀,而不是从她赚到的钱里让出一点儿来,她觉得这些人都很不怎么样。曼玲想要不然自己来当中介,但因为没有代理身份的个人只能得到房地产公司很少的一点酬谢,她就想找假尼姑商量借用她的公司来办手续,假尼姑当即就变得非常冷淡。曼玲再向她咨询怎样能做房地产代理,她就十分不耐烦了。曼玲当时想,要赶紧打听一下怎么注册公司,但照顾孩子太忙了,疫情使学校停了课,她认识的可能买房子的人也已经都介绍给了假尼姑,她没有那么多客源,没有那么多房源,没有那么多精力,也就没了下文。不过后来假尼姑问她要小孩子的旧衣物拿去捐给山上的寺庙时,她还是会把衣服整理出来给她。假尼姑除了上山捐衣服,还经常发自己烧香礼佛的照片、儿童夏令营广告,以及整篇整篇偷来的别人写的文章当作是自己的。曼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能很快辨识出那些会让她感到不对劲的人,感到不对劲以后也不会把这些人从自己的生活里撇出去。
他其实也可能快要被淘汰了,他自己知道,他对曼玲说过担心会再次失去工作,如果这次再失败,他在互联网行业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莓小姐不了解这些,他是她从卖健美裤的一路走来所能接触到的最像成功人士的人。她是从网上认识他的,他在网上总是说:“最近五六年,我的实力一直在金领阶层,剩下的都是机缘”——意思是其实一直混不好;“我拿到了现在的权力和身价”——四五线子公司里的一个虚职,头衔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开季度会时级别不够,没有发言资格,但他说——“帮忙做产品顾问”,“我说这个好,千万别给别的title,我自视甚高,不想加入title与薪酬攀比大赛”——没有人想给他别的头衔;然后他夸了一番现在的公司,说他讨厌去大公司——其实以他的资历也去不了;“这几天跟搭档的PM说,你现在和我配合,运气真的很好,不仅仅言传身教,还因为我现在是最好的状态,比做××和××的时候胜出50%”——两个失败的产品,零翻倍还是零。她识破不了这些,认为他有钱有地位,还有才华,因为“他能和我一边聊天一边从聊天中获得信息,飞快地整理总结成微博,并且篇篇高质量。比如前天我们在一起一整天,他发了二十几条微博,好多条是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发的(我真是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素材)。而我和他的聊天,虽然也可以发微博,但一般要过一段时间(比如一两天)才能写出来,并且也没有他那么高质量。这是他无人能匹敌(我认识的人里)的天赋”。另外,她不知道他把房子和股票都允诺给了前妻。
唉,真是的,怎么净碰到不地道的人啊。第三次辞职回到上海时,她发现好几家报社和杂志社都在准备关门,就像她打算上邻居家看看能不能找到谁帮上点儿忙,却看到他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别的地方:“亲爱的,很抱歉,你看眼下我们自顾不暇……”别人有别人的打算,她三十六岁了,已经没有什么靠投简历找到工作的希望,像谷物被风扬起又落下时掉到了外面,过去那些年做过的事好像没积累下一点儿有用的东西,要从头去找件事干。可是干什么呢?最后她想跟一个过去工作时有过接触的女人一起卖自制酵素。她可能比较适合上班,但真的不适合自己干点什么。什么也没卖出去,并且不欢而散。她觉得她那位生意伙伴糟糕透顶:她们的不少钱被花在付她亲戚工资以及存放烂果子和瓶瓶罐罐的房间租金上,但之前根本没说清楚会有这笔钱;还有同样作为不上班的太太,一边花着丈夫的钱,一边却嫌弃丈夫毫无情趣,和别人谈着有情趣的恋爱;用丈夫的钱与情夫去了印度一个月,回来写了一本七拼八凑、空洞浅薄的书——写的都是什么呀!写这样的书不脸红吗?曼玲忿忿不平。“你尽管瞧不起她的书,可你连那样的书也没写出来啊。”前夫说。“可是我根本不稀罕写那种书呀!”曼玲说。接着那个人就堂而皇之地自称起了作家,开了一个“灵性书写营”——就是建一个聊天群组,参加的人每天自己写,写好发到群里,收费三千六百八十块——然后一边卖茶叶,一边被人称作神仙姐姐。“怎么会有人要参加这种班!”曼玲愤愤不平,也是在那样无事可做的情况下去生了小孩。
曼玲通过他们的社交网页、前夫本人、他的母亲、表妹和上一段关系的女伴,其他在网上围观的女性朋友们获知他们的事,并不惜参与了进去。是表妹告诉她他要替她出八千五,她以公司对职员私人社交账号监管很严、不可能用来从事副业为理由拒绝了,她说:“嫂子,你要警觉。”曼玲喜欢听她这样说、叫自己嫂子,这表明她当她是自己人,她的付出有人认可,她的好有人懂得,她有责任阻止他误入歧途,她有权力甄选她的继任。他的母亲——她们平时也经常通话,曼玲会给她发女儿的照片,她会对曼玲说他永远是孩子的爸爸——告诉她,那个莓小姐花钱好厉害,据说穿的都是有名设计师专门为她量身订制的衣服,从头到脚花费都很大,还花了五万块钱整牙齿。“以后一见面显得我好破烂,我不喜欢这种。”曼玲觉得这是对朴素的自己的肯定,她说:“只要她对他好就行,我是真心希望他幸福。”她的女朋友们发现莓小姐发的“某某昨天发我用了眼霜的前后对比图”,她去年十一月时用过,也是“某某昨天发我的”;她之前写的都是“高速服务区点几个菜要一百四十三太贵了,在南京只要六十”。“好像没出过门似的。”女朋友点评说,“去年九月还住在寒碜的小旅馆里,现在会写昨天吃了一千八一位的日料,但是呢因为没吃过好日料,说不出一千八一位的日料好在哪里,评价只有一句:‘很新鲜,很赞’,拍了九宫格。”她的女朋友说:“他请她坐了商务舱也要写一写,国内短途,是连夜去搜索了‘怎样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是第一次坐公务舱’吧。”他的上一个女伴唐小姐,是他之前的下属,也是一位四十岁的离异女性,疯狂迷恋着他,把他的名字纹在了身上,也为他堕过胎,之前就一直叫曼玲“姐姐”。她告诉曼玲:自己和他在一起时,看到了莓小姐给他发裸照引诱他。天哪!多么无耻!曼玲心想,我要把这事抖出来!
“他就是说说,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小孩,等生出来他就喜欢了。”家里人都这么说。就像他还说过不怎么爱她,他的妈妈和表妹也说:“其实他是爱你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他比他以为的要爱你。”她选择相信他们,毕竟相信他们,事情看起来比较好办,她会比较知道要怎么做,比如对是否要生小孩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任由他用那种明知根本不牢靠的方式避孕。然后她用怀孕验证了可能不应该相信他们,他坚决不要小孩,说如果生下来就离婚,加上她找到了当时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利于胎儿生长的理由,手术之后她心灰意冷,上海冬天严酷的寒冷与阴沉映衬着她的心境,还有她这两年想找点什么事做但什么也没做成的失败——她想要跟朋友一起开摄影工作室,但事实上看不出来她能干什么,朋友是摄影师,自己做后期,单打独斗的效益显然更好,她也没想过去学一学化妆,只是从头到尾跟在一旁,也觉得自己有很多苦劳。她独自回到南方,去报社上班。在温暖的气候里,她的身心都再次迅速复原了,每天健身,变得苗条,吸引到了好几个追求者,但她一点儿也没考虑过跟他们交往试试——她还没离婚,再说他们也没让她动心。这时距离他上一次被幸运女神眷顾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他没能再做成过什么,干什么都不了了之,他就要四十岁了,想去做除眼袋手术,可以咨商的人居然走了——那个最忠实的追随者。他妈妈说:“再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对你那么好了。”他觉得很有可能,尤其是还带着眼袋的话,虽然她在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勾引别的女人,跟她们偷情,但他这会儿感到孤寂,他看见她在一千四百多公里外不再需要他,而且腹肌和腹外斜肌间都有了诱人的阴影,他开始呼唤:“老婆你还是早点回来吧!”她就回去了,把养的猫给了朋友。他也对他妈妈松口说:“要不就试一试吧,如果有了小孩就你和她带,我自己去旅行,听天由命好了。”于是她去做了试管,他去割了眼袋,然后她生了女儿,发现他真的连自己的小孩也不喜欢,也不爱她,继续出轨。小孩出生以后他还在网上写——“如果我有小孩就叫某某某”,“我向往的有小孩之后的家庭生活是这样的”,就像他没有小孩一样。他也不许她发布有关小孩的内容,他要维护他在网上的丁克形象。她终于跟他离婚,分到了作为一半共同财产的四百万。
“如果她是个好女人,我会为他开心的,”她说,“可是……如果最后他因为那个女人弄臭了名声——万一有人进了很多货卖不出去又退不了货,真穷到没饭吃,闹个自杀也是有可能的——对女儿也不好。”所以她要提醒他看清那个女人。女儿越来越喜欢爸爸了,每天都要用她的手机给他发信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都没怎么陪伴过女儿,而且常常会买来不是女儿想要的玩具,就像是个会出错的许愿池,你对他说想要什么,结果寄来一个包裹,拆开一看是别的什么,但偶尔会是你想要的那个,非常稀有,这就是手机游戏里的抽卡、一年前在港股上市的盲盒,大人都会上瘾,小孩就会每天找爸爸,每天练琴也是为了弹给爸爸听。她现在学会向他要钱了,她对他撒娇,他就给她一百块,她说还要一百,他就又给她一百,然后她就让妈妈用爸爸的钱带她去做精油按摩,现在她怕爸爸不要她,怕得做噩梦。曼玲对人说女儿现在心里压抑着许多痛苦,有人劝她先哄骗着女儿,也有人不认为应该哄骗,也不觉得那是个压抑的、不善表达的孩子,女儿已经很会直接说她想要什么、感受如何了,但别人哪有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呢。她听从了劝她哄骗孩子的建议,和前夫商量说对女儿假装他们没有分开,只是吵架,已经和好了,前夫接受了。当晚,莓小姐就发了一篇很长的作文,说自己离婚、恋爱都会如实告诉女儿,“不欺瞒自己,也不欺瞒别人”,产品顾问还转发了,表示很认同。曼玲看见了气得不行:“她存心让我看见吻痕,写这种东西,心机太重了,还有她预料到她干的好事会被抖出来,就抢先发了照片。”莓小姐光明正大发出来给大家看的性感照片是请专业摄影师拍的,并不下流,还挺好看,另外她还写了一篇“我爱锻炼、不断提升自己,不工作、被养在温室里人会变成废物”,曼玲没有对这篇作出反应,可能没觉得在说自己。他怎么就这么一头栽进去了,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居然看不出她谎话连篇、工于心计,令她痛心,她告诉前夫的母亲莓小姐的生意不正当,前夫对母亲说那都是合法的,再说曼玲之前不也卖过假名牌和家庭作坊做的酵素吗?她又凭什么说别人卖假名牌不道德呢?就凭她卖不出去吗?他给莓小姐打了一个比他历任交往过的对象都高的分数,莓小姐很荣耀地告诉大家。曼玲快气炸了,她斥责他将恋爱事无巨细地张扬到网络上,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行为:“你们那样,以我现在的心态,正好是这些年最洒脱最自信的时候,所以并不在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为什么不懂得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她是多有信心我心理健康不会生气不会抑郁不会抱着孩子自杀?怎么一丁点同理心都没有?你真的一丁点不为我的心理健康和孩子的心理健康考虑吗?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些个共同的朋友吗?别人问到我脸上,我都要笑着说,我不清楚,而且我真的替他高兴……”这样的话一口气写了长长的八、九、十大段发过去。他没理她,他在庆祝与莓小姐在一起一个月。她跑到他的评论区骂他不顾女儿,被他删除评论并拉入黑名单。她只能在自己的页面上愤然说:有人不配为人父母,并像过去偶尔会的那样,深深后悔没有把自己经营成关注者众多的小网红,自己在他的人生里,或是人间,似乎都是那么没有存在感。
如果光听她抱怨,觉得他只一味口出恶言,而她就是个受虐狂,是不公道的。他们有过美好的日子,躺在床上踢对方屁股的那种狎昵时光。他也不是一直都那么昂扬,他躁狂过后的脆弱消沉让她感到同他之间的亲密、互相的依赖、对他负有某种责任,他像幼儿一样任性、自私、残忍、脆弱,而她有许多母性的爱想要奉献给一个人。他又一直说“讨厌小孩”。
同时,因为这场恋爱,产品顾问的黑名单里又多了上百人,包括那些没去他那里评论、远远地嘲笑着他们的人。一个人终日拿着大喇叭不吝宣扬着自己私生活和职场经历的点点滴滴还有一种狂妄自大,然后又狂躁不安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从别人的院子外边、窗户缝里偷听是否有人把他当作笑谈,听到就气急败坏,堵住自己的耳朵,就是这样一个滑稽的人。莓小姐声称自己只拉黑了一百多个人,要向他拉黑一千多个人学习,假装她不深谙此道,其实只不过没那么多人关注她罢了。他们每天共享黑名单,也由此产生了更多戮力同心的情感。一些被拉黑的人在别处说上了话,一些人发现了曼玲,汇集到了曼玲的评论区,曼玲也开始勤于更新主页:跟女儿一起跑步、看树、看花、去海岛旅游、做饭,陪女儿骑马、弹钢琴、看书,母女对话(“书才是最好的财富”,背古诗词);与朋友对话(“不问前程不问结果,只要此时此刻”),品鉴榴莲,悠然享受着平静美好的生活,还“心无旁骛专心搞事业”(要跟别人一起写剧本的对话截图);转发女明星涉嫌偷税漏税被约谈的新闻以及他人的评论:“《朱子家训》:‘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转发别人摘抄《樱桃园》里的话:“只要稍稍做过一点正事的人,就能够懂得,这世上诚实和规矩的人可实在太少了”。就转抄到自己那里,虽然没读过《樱桃园》,但她深感与契诃夫有着强烈的共鸣,她如此不幸全都是因为自己正直诚实、与世无争。而她的儿童表演课只上了一次就因为疫情再度严重、公共场馆关闭而不了了之,也好,她想,因为其实也想不出要怎么把课上下去。
他每次迁移,她都辞掉了工作追随他,还有一次是因为他说爱她,一共三次,那是电视台或报社里的工作,除了他还得到了一些股票,当时她的收入和他相差不多,当他奚落她一事无成,或别的一些什么时候,她会满腹怨气与不甘地说:“我为了你放弃了……”这样的话说出来很不明智,几乎注定只会得到“我又没叫你为了我”的回答,“没良心”,于是她想,她的情没有被领受,她被辜负了。他发现原来她长着一张被辜负的脸,真是令人讨厌。“看着就让人讨厌,”他说,“你那张脸。”于是她就去做脸。他们去东南亚度假的时候,她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推着箱子跟在后面,就像个女佣,而女主人还没出现似的。在海滩上,他被蚊子咬得大发脾气,怪她把驱蚊水落在了酒店房间里,她回去拿驱蚊水,他又怪她去了太久,快要把他渴死了,接着她再去给他买喝的……这样的事,根本令人惊异,但是能发生一桩就能发生一千桩,令人惊异的事时常在别人那里是十分自然的。也许连他都感到惊异,也许这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冷酷地对待她,想看看她能忍耐到什么地步,结果她全都逆来顺受,真是个没底似的软弱的深渊啊。像被摧残、打烂了还能继续行走的怪物,她那浅棕色的眼珠、胖鼓鼓的脚踝、嘟起来的嘴,怎么看都像怪物、恶心的可怜虫……他瞧不起她,从心底里觉得更讨厌她了。有一回她母亲给他洗了一个苹果,他说:“没削皮怎么吃啊……”听到这话时她的母亲也感到惊异,仿佛刚发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位听说挺有本事挣钱的女婿,她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好看的,相貌有点女里女气,嘴异常小,不叫人舒服,还有一个大得奇怪的鼻子,就这脸也要每年去美容医院花大几万保养,第一次见到这么爱漂亮的男人,又不是明星……让人有点不放心呢……但她们是那种惊异和不适距离离婚这件事很遥远的家庭,而且那时她的女儿没有工作,已经生了孩子,还得指望女婿……当妈妈的心里想。
她越来越快乐不起来。她慢慢反应过来了,感到了疼痛,许许多多摆在眼前的具体细节也逐渐补充和丰富了她之前凭着十分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认识到的弱小枯干的事实。那个女人只比她年轻四个月,和她一样,离异,带着一个女儿,比她的女儿还大一点,脸长得一点儿也不美,甚至可以说有点儿丑,但她涂着鲜艳的口红,露着十颗牙齿,笑口常开,神采飞扬。她越看越感到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她看见了他爱起来是什么样,才知道他真的一丁点儿也没有爱过自己,莓小姐是他一直以来心之所向的女性——跟她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有——精明、机灵、活泼、能干、积极、大胆、果敢、行动力强、充满斗志、野心勃勃……以及有着一个漂亮的屁股——从性感照片上可以看到,身材姣好——那是坚持健身的结果,她还有意志力。到这时曼玲仍不甚明白。她说:“他的审美向来奇特,他觉得那个人美,却一直觉得我很丑。”然后再写女儿对自己说:“妈妈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又贴出别人说她像两位韩国女演员、一位日本女演员的对话来。她不明白,她脸上令他厌恶的从来都不是五官或形状,而是那种时常出现的呆滞、空无一物、缺乏生气的表情,那种浮在脸上的无聊、琐碎、庸碌、怠惰与茫然,像湿泥散发出的沉闷空气,她皱起眉头将自己的软弱无能怪罪于他人的愁苦、笨嘴拙舌、哎哎叫唤、讲话时附带的嗯嗯啊啊的语气词,还有她出于某种无可填补的匮乏感购买的多得她自己也收拾不了的堆积如山的衣物,以及给他带来的经济压力,还有别的什么压力,全都令他厌烦和郁闷。他说和她住在清迈:“像棺材一样。”她会令你在某一刻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没完没了地说“有趣”,说他自己有趣,向往有趣的婚姻,说得如同没有婚姻一般,因为他确实不曾拥有有趣的婚姻。你会理解他被她全部用双相情感障碍来解释的恼火和忧郁,也能理解当他心情好又萌发许多温情和怜悯时,会愿意带他的妻女去旅行——他不是个坏人,她也不是,她们是依赖着他的家人,像两只头脑简单的小动物,他想负起责任来。你会同情他,理解他怎么就这么一头栽进去了,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生机,终于大口呼吸,并祝福他在新的恋情中复苏他在那十几年里渐渐萎缩、几乎要被闷死的感情世界。曼玲不能清楚地看到这一切,这一切在远处,隔着尘霾,朦朦胧胧,她能感到的只是那一大团令嗓子眼儿发堵的包围着她房子的尘霾,就在落地窗外,即将从门窗缝涌进来。清迈人又在烧山了,她心烦意乱,春天总是这样,天蓝不了两天。她站在餐厅里,看着外面的草坪,心想,有钱的话真想把草坪全铺上水泥瓷砖啊,现在已经铺了一部分水泥,但不铺瓷砖还是不太行,老是下雨,水渍多了就开始长青苔,其实也费不了太多钱,可是找人来干活又要折腾好久,有点烦。草长得太快了,一个星期就能没过脚脖子。买房子的时候想象女儿能在草地上奔跑玩耍,结果很快发现在离人这么近、面积这么小又很低的草里竟然有蛇。有个大白天,一条蛇在她院子门口逗留了好一会儿。就在前几天,她从墙角走过去的时候,瞟到好像有条咖啡色的布条,转回去一看是条小蛇,物业的人帮她把蛇赶到了对面的下水道里,他们通常不打死蛇。之前除草的工人在她的院子里一下子发现了两条蛇,赶走了一条,还有一条在她妈妈的坚持下被打死了。一年半以前她妈妈来这里住过,那时是雨季,门前台阶上、充气泳池里都掉着许许多多蚂蚁的翅膀,她们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住在对面的一个爱尔兰男人经常从房子里出来干活,他可真爱干活,不是洗车就是除草,或者晾衣服、倒垃圾,总有点儿什么干的。他是别人的丈夫,头发虽是白色的,但脸看起来不怎么老,你看不出这些白头发外国男人的年纪,如果他抬头看见她们在院子里,就会笑着打个招呼。更多时候她们就那么看着,从房子的深处、光线很暗的餐桌上、穿过玻璃和纱门看着他,总是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们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心里涌上一些羡慕,有时妈妈忍不住开口说:“外国男人还真挺爱干活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你再找也要找个爱干活的。×××连个垃圾也不倒。”她们看着那个男人,像看着一种没能拥有的生活。物业把蛇赶到他那边的下水道里去了,她想。蛇也挺可怜的,没有地方可去,都因为造了这些别墅,卖给外国人住。
曼玲也觉得他是有才能的,她被他那种自信和不容置疑的气势震慑住了,好像她像羊一样温驯,生性愿意顺从一个人、或一种意志,而且他赚到了钱,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长着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还总是说自己好看,她认为他是个她配不上的美男子。
一段混乱的时光朝她涌来。她为那些来到她评论区的网友们建了一个群,用来交流感想、分享资讯,十一个人进了群,后来多到了十四个。她想听别人说莓小姐以前还干过哪些寡廉鲜耻的好事,想听别人说莓小姐的坏话,想让他们在网络上发起讨伐,她还有满腔不甘不平想要倾吐,想让大家评评理,还她一个公道,就像来自他母亲和表妹的肯定,每当听到“他不爱你是他的损失”的时候她都感到一阵安慰,犹如镇痛药物带来的幸福感:公道自在人心。还有,有人听她说话的感觉很好。他们中有人先前是产品顾问或莓小姐的关注者,买过莓小姐卖的东西,现在成了她的支持者,她们站在她这边,为她出谋划策,天然地支持着所谓的“原配”,哪怕离婚已三年,莓小姐也是介入他人家庭的坏女人,她们鼓励她去向前婆婆揭露莓小姐的真面目——她在她前夫刚从一家计算机通信和其他电子设备制造业大公司离职创业时逼他买了房子,六十万首付中五十万是借来的,他身无分文、没有固定收入,只能用信用卡透支来还房贷;她对女儿非常悭吝,不舍得买微波炉,让她吃冷南瓜;她养了一条狗,养到一半说没法好好照顾它,扔给了别人;她在网上说婆婆的坏话,卖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暴利,是一个自私自利又小气的人……曼玲说:“她也有点我没有的优点……”她们说:“佩服你,优秀,格局真大。”曼玲说她有一个迂腐的爸爸,从小教她要善良、诚实,做个好人,导致自己太单纯了。她们说:“所以你也会教出一个纯净的小孩。”她告诉她们自己是个编剧,她们说:“哇!好厉害!”接着曼玲又说,因为自己不爱张扬的低调性格,所以她没有在任何作品上拥有署名,“特别怕别人知道剧本是我写的,所以连名都不肯署,跟投资方说只写老编剧的名字。我这种性格就是很难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们说:“是的!我们的性格真是太像了!”又说:“远离是非挺好的。”曼玲觉得被人理解了,她告诉她们自己和产品顾问有感情基础,旅行时合拍,爱好上一致,大多数时候相处融洽,本来打算观察他五年,再考虑是不是复婚,又说:“我真正决定了的事情是从不会反复的,我的问题是我比较难下决定,但决定后都不会变。”在这十几个人里也有人理解不了为什么她花了十几年还没决定要不要放弃一个明摆着不爱她的男人,还有她的决定跟事情的结局有什么关系,好像她还能为争取到她从来没得到过的东西再做点儿什么似的。她们还发现她对各种事情的认识都是有偏差的,有时候弄不清一个人是认识有偏差还是在吹牛。在她心目中,前夫身为产品顾问很厉害。“他这个级别的产品经理是不需要投简历的”,她不能体谅到他的处境和焦虑,对很多事也相当乐观,“我找工作也不通过投简历”,“早知道我去互联网行业好了”,“我可以跟人一起写剧本”,“去美国投奔我姐姐”……她在这个群里才发现,当上产品经理之前的所谓总监,只管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应届毕业生。一开始她以为大家都会说产品顾问看走了眼,竟爱上那么个女人,还为他说了不少好话,结果有家属在互联网行业的人指出,他在行业内就是一个笑话,大家也很瞧不起他,认为他与莓小姐旗鼓相当、非常般配,于是她转而一再地说自己看走了眼,竟爱上那么个男人。她对他也早有诸多不认同,也因为她直言不讳地表示,才无法获得他的欢心——群里的一个人又赞扬了她的坦诚——她不断地感到羞耻,并努力驱赶着这种不愉快的感受,努力保持着姿态。尽管她得到了两三个人的欣赏,但归根结底这些人是因为讨厌那对情侣而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聚在这里的,她操控不了她们,也不能使她们替她着想,唐小姐很希望她去大闹一场,她则希望她们去征伐莓小姐。她们看出曼玲不想让产品顾问遭殃,就另外建了一个群,在那里给产品顾问的上司起草了一封信,啰哩啰唆地指摘他的私事私德,把从曼玲那儿听说到的事直接发到网上来攻击产品顾问。产品顾问得知曼玲居然建了一个群,怒不可遏,从此再不理睬曼玲。曼玲对他母亲告状说他连小孩也不理了,他对母亲说曼玲告诉网友他是大专学历让他受网友嘲讽,曼玲委屈得要叫起来:他是大专的事早就自己在网上写过了,不需要她来透露。“我和三个高中好友都是万年差等生,自费大专生,但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有通信外企资深中层,证券行业资深中层,软件公司创业合伙人。晚上聊起这个话题,我问:像我们这样聪明又努力,渣学历但过得不错的人很多吗?”他有什么没自己放到网上的?大概就是小孩了。他和莓小姐删除了所有提到他有小孩的评论,他表现出很爱莓小姐的孩子。结婚生子是庸俗的,但爱上一个四十岁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而不是个年轻女孩就显得比较酷,他们是爱经营形象的一对儿。看样子曼玲可能会失去一套广州的房子,他不会过户给她了。曼玲甚至来不及更加沮丧,她想,他本来就不想给,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翻脸。她告诉群里的人,房子还没有过户,但还有一套房子和股票本在她名下。群里的人说,他之前说把房子和股票给她,是作为一次性支付抚养费,而不是什么她所说的愧疚,不过就算少了一个房子,他也没亏欠她。这一发现对她的打击更大,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跟他真的彻底了断,她一直相信他对她充满依赖,无论跟什么人谈情说爱,也都不过是根本成不了气候的小滑稽戏,还是要回到她身边,但她现在不那么笃定了。她还觉得自己好像被卷到了可怕的漩涡里,产品顾问和莓小姐可怕,产品顾问的上一个女伴也可怕,她还感觉到群里有些支持她的人也很可怕,她仿佛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人,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对世界与人可能存在着误解,她隐约察觉而又看不清的事都是那么可怕,人心是她能掌握范围之外的事,生活对她来说过于复杂,“在宫廷权谋剧里我活不过第一集”,她想着。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那团尘霾涌进屋来了,堆在她身边,让她气恼又疲惫:“我不过是个单纯善良的普通人,为什么要这么难。”即使这样,她也没能到此为止,从这一切中抽身,去过自己的日子,她连刚接触没多少天的陌生人都离不开,她仍然不断地在群里说呀说,说个不停。
前夫比她大几岁,二十世纪末交钱上的两年委培大专,毕业以后考公务员当了四年法警,业余在一家互联网技术类专业报纸上写一些不需要技术背景的游戏杂感类小文章,一到新世纪,他就改行进了这家报社,身为编辑工作了三年;离开报社到进入知名互联网大公司的两年间,像怀抱着企图心的在野武将那样仰观天气、嗅辨着风、四处游走活动、寻找机会,开过一个叫“天下创世”的公司,主要产品是网络游戏作弊器之类的东西;随后像那些有幸出生在某些年头,有一些才能而又头脑灵活、积极进取的人一样,他追逐到了那股巨大的上升旋风,在行业里占到了一个位子。他在大公司里待了四年多,后三年从内容部门调到了长三角地区的产品部门,做了几个产品都不成功,接着就辞职投入了移动互联网创业的浪潮。那一年,国内互联网行业获得了近四十亿美元的风险投资,比起上一年已经有点降温,也许可以看作是人们开始过上这种与手机关系相当紧密生活的第二年(也许世界末日指的是这个),走在路上都会听人谈起,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人在想:也许可以做一个App,“只要找一个会技术的……”,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在谈论天使。那一年他做了一个跟旅游有关的程序,然后卖了出去,虽然到消失也不怎么被人知道。之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说出来就像说一个人上班干了点什么一样,他总干了点什么,可那是什么呢?有人在网上说接到了猎头说他在找技术合伙人的电话,并表示疑惑,这么些年之后他没有一个能当技术合伙人的朋友吗?他在一篇文章中将他诸多产品都不成功的原因归咎于“全世界的同类产品都在走下坡路,时势变迁”,却将自己曾乘上时势扬起的浪因而获得了一些什么完全归功于自己。他又写了一篇文章来分析为什么从他所在的前公司出来的人(即他自己)擅长做产品,开头就写:“说来惭愧,我只是个好的产品经理,并不是好的创业者。”然后你就想看看他做过些什么,发现都没听说过。你弄不清他这是虚张声势还是给心里发虚的自己鼓劲——好风似乎停了。但他经年累月一贯是这样的,每天在网上分析自己,实为夸耀自己,动辄长篇大论,“跟某某聊到……我认为……”——有人要听他的见解,且那见解值得让大家侧耳来听,“某某说,像你这样聪明、有趣……的人……”——假借别人之口鼓吹起了自己,没有比他更爱说自己有趣的人了,这大概是他的个人主页上最有趣的地方,“在感受力、专注力、抽象能力方面,我很少遇见对手,然后恰好喜欢‘做产品’这种综合要求很高的职业。工作锻炼出来的才能,别的领域多多少少也能用上”,“几个最近见过我的人都说比自拍好看很多,然后相当聪明,稍微有钱,还算有趣,表达能力超群,并且有着强烈的个性,虽然不算是事业成功,也拥有不错的行业声望”,像这样的话,大段大段地,每天从他的社交账号发出来,你或许会想:“怎么会有这样自恋的人!”但评论区只有一片赞颂,你只能非常偶尔地在别处发现这么想的人并不是没有,几个他原本的关注者——还对他抱有好感——只说了一点儿别的想法就被加入了黑名单,实际上他的黑名单里有一千多个人,他让他们的意见喑哑飘零、聚不起来,留下颂扬共鸣回响。他有三十万关注者,啊,中国真是人口众多。很多人觉得他是有才华的。他总能写那么多字,而他们的阅读能力可能刚到能读那么多字的程度,他用装模作样的语言、很浅的思路来分析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以及他自己,夹杂着庸俗民谣式的抒情,他热衷表达,言之凿凿,罗列一二三四,而且赚到过钱,有许多人希望从他那里获得行业经验和人生指导,就像他一直告诉她的:即使在你看来一件事情这么普通、一些道理这么简单,简直不值一提,但也应该去“向外输出”,因为还有很多人的认识连你觉得的普通和简单都赶不上。说白了,吸引那些更蠢的人——只要一直宣讲(使他们有机会听见),就能拥有信众。只要持续耕作,就能占有一席之地。即使是中国第十三亿蠢的人,也还有像全美国那么多的人在你之下,要做的只是找到他们。
到了这个时候,群里的人已经翻完了那对情侣的过往,就听曼玲讲她了解到的进展:他母亲见到莓小姐了,“照片好看些,爱说话,感觉还可以,不让他玩手机就不玩,看来确实喜欢她,明天去她家给她爸爸过生日”,他本来是不会参加女朋友或妻子父母的生日聚会的,现在高高兴兴地陪去了,他以前总说活到五十岁就死,现在说要陪她好好活到八十五,他母亲跟曼玲视频通话时,喜滋滋地从领子里拿出莓小姐送的金项链给她看。曼玲对群里人说,他母亲生病时她端屎端尿,也没见她多领情,如今却被一根金项链打动了。“你做的才是一个儿媳妇最难能可贵的。”一个群里的人说。他母亲问他莓小姐有什么缺点,人不可能没缺点,他想了很久说,有点娇气,有点抠门,什么钱都是他在出,她只给他送过一个四千块的包。“不如我以前送过他的好。”曼玲说。她止不住地诉说,他和家人对莓小姐和对自己是多么不同,他对她多么不好,对莓小姐多么好,他母亲又是多么虚荣和肤浅,表妹也从“霉妖”改称她“莓子”了,真是忘恩负义,他们一家全都忘恩负义。曼玲还说,他母亲说莓小姐家的几个小孩都长得难看,不如她女儿好看。她不停控诉他们、嘲笑他们,仿佛如此这般就能把她人生的空虚全都归咎于他们。“我可一点也不在乎他们。just kidding!”“我自己有资产,有挣钱能力,我一直在赚稿费”“等她把他整得很惨,我再给他致命一击。”她说。群里的人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不认为她真的还有什么“致命一击”。那对情侣倒宣布要联起手来,他将为她的生意献策献力。他们未必毫无成功机会,现实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可疑的生意堂而皇之、久而弥坚的例子。
二十七岁时,曼玲在当时新成立的国内第一家互联网电视传媒公司工作,像别的二十七岁女子一样,身上散发出新鲜又饱满的气息。就在那时结识了她的前夫,并很快结婚,辞职,跟随他去往南方,即他就职的互联网公司总部所在地。
曼玲在主页上落下一句悲叹:“如果善良和宽容意味着不被尊重、被欺凌,那是不是善良的人都没有活着的意义?活着真无趣啊。”她感到累坏了,有点儿力不从心,年纪也到了,腰椎好像出了问题,疼得很,吃中药吃得四个月没来月经了,网上的人还在继续发现材料来嘲讽那对情侣,他们甚至为此注册了专门的账号,她也不想看了,因为他的耻辱也是她的……女儿这两天又长大了一点儿,长高了,瘦了一点儿,自己和前夫的脸在她脸上隐约显现出来,能够辨认了,不像之前小小一团、胖嘟嘟的时候好像谁也不像,她从女儿脸上看到了自己和他的脸长在了一起,糅得牢牢的,分也分不开,看着看着,她好像渐渐又能缓过气来了。她是复原力强的人,过段时间就会好,比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要强悍,虽然时常想不明白事情,但靠本能和受到的传统教育生存着,未见得不如那些七窍玲珑心。有些事上,她或许比别人要清楚。“永远是一家人。”她知道,他对她的依赖不亚于她对他的。她凭着坚韧、容忍、吃的苦、别无他法的笨拙和牺牲,没能赢得他的爱,却换来了他把她当作另一个妈妈般的人。因此他把大多数钱给了她,空室清野地跟别人谈恋爱,谈得不好了,还可以回来,还有她替他保管着这个家、那笔钱,钱放在她这里比拿在他自己手里、暴露给那些露水情缘更牢靠——她花一分一毫也会觉得有精打细算的责任,内心想要被评判会持家。他对跟别人的关系没有信心,他跟别人爱不了多久,这么多年来,他只有她。也许他不曾有意算计,但凭直觉实现的精明未必一定不是精明。没有钱——那位莓女士很快会发现——只有爱情。然后会怎么样?“以前总有些风波,都会过去。”曼玲心想。果不其然,过了一个月,他们讲和了,双双声称受到了网络上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他说都是那些对他爱而不得、由爱生恨的人在捣鬼,可怜的唐小姐背了锅。她说:“他一直在试着当个好爸爸。”她还把斥责他与莓女士的内容都删光了,只剩下云淡风轻,一片静好,这使她被网上的人骂,到后来骂得最激烈的就是先头最掏出一片心来热烈追随她赞美她的那个,在这之前这位网友还曾钦佩、追随过莓女士,是羔羊般的人,现在觉得曼玲大大辜负了她,全心全意地恨她,曼玲没见过这阵仗,又害怕又委屈。网上的人并不打算善罢甘休,莓女士被逼得节节败退,先是宣布暂时退出社交媒体,然后护肤品公司跟她做了切割,她丢了工作,在产品顾问把事情全部怪到曼玲头上——这下可好了,他要对她负责了,能不能生出一点儿共患难的真情来?他又怒发冲冠地来骂曼玲,还说要告网上的人,连她一起告进去。曼玲又害怕又委屈,浑身哆嗦,声泪俱下:“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生出来了,共患难的真情,她又想。“到时候我绝不让他回来了,我是绝对不想的。”这句话在她脑子里一直转,从早到晚讲了百余次,深夜躺在暗里更是叠连着念,像一种咒,催命一般,又有壁虎四下叫着,唧唧咕咕,咯咯咯咯咯咯,像各色的鬼在兴致高昂地嚼舌,都不避忌她。他凶恶的话言犹在耳,一会儿又仿佛看见他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哀求她,曼玲实在受不了了,拉起熟睡中的女儿的小手放在心口说了声:“以后我可只有你啦。”
曼玲小时候的心病就是觉得自己不好看,除此以外,她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升学顺利,也并不会去想那些与自己眼前的生活无关的事情,对他人身上的恶与恶意都不甚敏感,所以没有别的烦恼。眼前的就是每天所见到的镜子里自己的脸,不漂亮但也不会因此不被人爱,但她认为那是自己缺乏吸引力的原因。在大学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暑假,她去做了双眼皮手术,九月回到校园时生怕被人发现,悄悄告诉了宿舍里一个也很简朴内向的女同学,问她能不能看出来,对方说:“看不出来。”她先是放下心来,随即有点气馁。不过她并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事实上她生性中有很坚韧的成分,譬如,当她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在住处无论如何都不开门时,她打电话找来消防局,用云梯敲开了他和另一个姑娘的窗子,并且在这之后和他继续交往了两年半,为他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手术,请假从课堂上消失了几天,她年轻的身体也像她的神经一样结实,她又是那么淳朴老实的一个人,谁也没发现她遭了这样的罪。最后半年里,他们一起住在她找的弄堂房子的一居室里,她付租金、去工作、带食物回家给玩了一整天电脑游戏的他吃。后来她意识到这都是因为自己缺乏自信,而改正的办法是在手里有了钱以后,继续追求对外貌可能的改进。在结婚后的好些年里,她的脸被许多针刺过,为了让有的地方膨起来、有的地方瘪下去,或在很短时间里一下子制造二十万个微小的创口,就像每一次听到对方奚落时心上发生的事,好像有点痛,但可以忍;更痛的是激光,或超声波,或电磁波,大概是这些吧,被人用电动码钉枪或是味之素蛋黄酱瓶子一样的东西按在脸上,呜呜响着,呜呜呜嘀,呜呜呜嘀,也有的像电蚊拍打到蚊子那样啪啪地响,一代又一代,几千发几千发打进脸里,为了效果也许会更好一点,所有被问“这样还可以吗”的时候她都说“可以”,但她怀疑自己脸的里面已经被烫焦了,背上全是汗,臼齿说不定要咬碎了,咬碎了的话,还要去研究补牙的事;有时眼睛被放上两片蛋壳似的又小又薄的金属罩子,闭着眼睛仍然能看到一点儿透进眼罩和眼皮的红光,她又痛又害怕,但只能一动不动,紧闭双眼,对自己说“忍一忍就好了”。她用埋在脸皮底下分出很多叉、各带着成排的倒钩的线把脸悬吊在额角上,有点点像南浦大桥的感觉,做好以后,不知道是不是线埋得太浅、拉得太紧,她一想笑,里面的钩子就好像钩到了肉,在脸上扯出一个凹陷,还能听到钩子在里面吱吱响,然后她有一个月没笑。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许多都市女郎们来说实属平常,她原本的脸型就是鹅蛋形,所以她没有对脸大动干戈,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像当年一样,“看不出来”,别人通常不会想到她是一位经常出入医美诊所的女性,不过与其说是因为她相貌平平,不如说是她无论穿着怎样挺括的套装,还是从头到脚散发着朴实无华、温驯老实还有几分木讷的气质,性格严肃、认真、勤恳,好像这样的人就不会对外貌有什么执念似的,这倒是一种误解,不过她因为这样的特质,在学校和职场上都曾受到一些好评,被看作是听话而可靠的人。到她三十九岁决定离婚之前,也许终于发觉了尽是徒劳,或者也跟生育有关,她不再把钱花到医美诊所里,而在清迈买下一块三百八十八平米的地,造了一个二层小楼,次年竣工便带着她的女儿——一个三岁的、十分可爱的小姑娘一起住了过去,那之后,她也感到手头有点吃紧,房子像自己一样有诸多地方需要花钱改进,增添一间偏屋、装修厨房、做书架、拓宽门廊、搭遮阳篷,她每天监工,一样样来,辛劳和焦虑使她再次像学生时代一样终日感到饥馋交加,她吃个不停,零食和小孩的剩饭变成一团团脂肪从她本不算粗大的身架上鼓出来,显而易见的是,之前所有在外貌上的投入全都无影无踪、荡然无存。
(2021.5)
心病这回事,小的时候有,到老还是会有。谁曾想过人竟然真的要在困惑或劳碌中度过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