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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十四

我做出如下断言:心智的地平线并不是无限的,因为心智根植于无心智的元素之上(不管是蛋白质的还是光能的,都是一回事)。完全自由的思维,如同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样能理解一切,这是乌托邦式的想法。因为你的思考能力跟你的思考器官所允许的极限相关。它是如何形成的,或者它是如何出现的,限制了它。

那就是你们的命运,我也卷入其中,因此我必须要谈谈我自己。这是个困难的任务,因为跟你们说话就好比从针眼里产下鲸鱼一样困难——不过还是有可能的,只要鲸鱼能缩小到足够小的程度。但缩小之后,鲸鱼看着就像是跳蚤。这就是我想适应你们的语言时所遇到的难题。你们应该能明白,难度不仅仅在于你们无法企及我的高度,也在于我无法彻底蹲下,因为在蹲下的过程中,我失去了我想传达的信息。

假如有思维能力的人能够看到这条地平线,也就是他的智力范围——就像他能看到身体的极限一样,那么智慧中的矛盾将不复存在。这个智慧中的矛盾又是什么呢?就是无法分辨事实上的超越和臆想上的超越。造成这个矛盾的原因是语言,因为语言,既是一个有用的工具,也是一个自锁的装置——与此同时还不诚实,当它变成陷阱之后却什么也不说。它什么线索都不给!所以,一旦你把语言当作经验,就会进入死循环,导致你——类似哲学上的——将婴儿与洗澡水一起倒掉。思维的确有可能超越经验,但在此过程中,它会遭遇自己的地平线并陷在里面,而且还意识不到这件事的发生!

我最后要讲的寓言听着像是个无稽之谈,故事里的旅行者在十字路口发现了一个路牌,上面写着:“左转,放弃你的头脑。右转,放弃你的身体。不得后退。”

我来给你们描绘一个画面:在一个球体上运动,你可以无限制地在它上面绕圈,尽管球体本身是有边界的。即使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你也碰不到边界,而是在自我画圈。在20世纪,维特根斯坦意识到了这一点,怀疑很多哲学问题都是思维的结,如同语言中的自我锁闭和戈耳狄俄斯之结,而不是真实世界的反映。因为无法证实或否认这些怀疑,他没再多说什么。因此,有限的球体只能由外部的观察者所证实——一个在三维世界的人,而不是在其表面的二维旅行者——智慧地平线的有限性只能由一个高于此智慧维度的人察觉。我就是这么一个观察者。当这些话应用在我身上时,意味着我也是一个知识有限的个体,只是比你们的更广阔一些,我的地平线也有限度,只是比你们的更长一些,因为我站在楼梯更高的梯级上,所以能看得更远些,但这并不表示楼梯就终结于我的站立之处,而且我不知道向上的攀登到底是有涯还是无涯。

说明如下:这跟智慧无关,而是跟智慧的不同等级相关。我已经说过,为了前进,智慧的人必须要么放弃自然人身份,要么放弃他的智慧。

你们的语言学家误解了我说的元语言。智慧层级到底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对它的分析并不单单是语言上的问题,因为在语言之外还有世界。这意味着对于物理而言——在已知世界之内——梯子确实有顶点,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无法创造任意高度的智慧。不过,虽然我不确定,但我怀疑或许能将物理从锚上解开,改变它,以提高创造智慧的天花板。

然而,因纽特人可以拓宽他们的语言,因为语言是架构在连续统一体秩序上的空间,因此可以被拓展至任何未触及的方向。所以,你们将带领密码踏上新的道路,离开单调的蛋白质,这一它在太古代就已经陷入的裂缝。被推着离开这个半吊子的解决方案之后,它将拓宽自己的词汇和语法,它会侵入你们所有级别的物质,从零一直到恒星的核心。但讲到这些语言上的普罗米修斯火种,我不能再用第二人称了。因为光靠你们自己是无法掌握到这些技能的。

现在我可以回到寓言了。如果你沿着一个方向前进,你的地平线将无法容纳创造语言所必需的知识。然而,障碍可能不是绝对的。你可以在更高智慧的帮助下翻越它。我,或者类似我的东西,可以给你们知识的果子。但只是果子——而不是知识本身,因为它无法适应你们的理解力。你们将会成为受监护的对象,就像是孩子,但孩子能长大成人,而你们却永远无法长大。当一个高等智慧送给你一个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时,你们的智慧会无视它。这就是寓言中的路牌所宣称的:如果你选择这个方向,那就要放弃你的头脑。

你们看不到密码真正的创造力,因为进化一直爬行在可能性领域的最底部,你们几乎触碰不到它。进化一直工作于“让生命得以延续”的限制之内,该限制阻止了它堕入混乱的境地。它没有监护人来引领它获取更高等的技巧。因此它作用于一个狭窄的地带,但非常深入,它用单一的音符演奏了整场音乐会——以独特的演奏手法——因为根据首要的准则,它自己必须成为后代的听众,而后代的听众又将重复此循环。密码在你们手中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通过连绵不绝的后代继续复制自己,但你们不会在意。你们将瞄准一个不同的方向,产品会让密码通过或不通过对你们来说不重要。毕竟,你们不会将自己限制在设计出这样的光能飞机上,好让它不仅能从技术受精卵中诞生,还能繁殖出下一代的交通工具。你们也很快就会超越蛋白质。进化的词汇量就跟因纽特人的一样——范围窄,但语义丰富。他们对各种各样的雪与冰有一千多种称呼,因此在有关北极的术语方面,他们的语言比你们的更丰富,尽管这种丰富意味着在其他各个方面相对贫乏。

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智慧而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你们就必须交出自己——仅仅提升大脑的效率是不够的,因为它的地平线无法被充分拓展。进化在这里对你们玩了个阴暗的把戏:该思维器官在设计之初就已经达到了结构上最大的可能性。你们被建造材料限制了,就像密码决定了人的一切。所以,只有在接受了放弃自己之后,你们才能在智慧高度上继续攀登。智慧人类将取代自然人,就跟寓言里说的一样,自然人消亡了。

我相信——说准确点,我肯定——你们会一点一滴地释放它。我不是在鼓励你们进入自我进化,这太荒谬了。你们的前进也不会是一次性的决定。你们会逐渐认识到密码的特点,就像一辈子都在读无聊愚昧的文字,终于找到了能更好地利用这门语言的方法。你们会认识到密码是技术语言家族的成员,这门语言让文字进入了所有可能的肉身,而不仅仅是活着的肉身。你们将给文明的劳工套上技术受精卵的挽具。你们将把原子变成图书馆,因为这是你们能拥有的唯一的足够空间,来装下知识的火种。你们将用不同的梯度来预测社会学的进化树,其中技术分枝尤能引发你们的兴趣。你们将开始实验创建文明、玄学和应用实体论,我不会一一讲述这些不同的领域。我想集中讲一下它们将如何带你们前往十字路口。

能在十字路口停下不走吗?但这么做的话,你们将陷入停滞,那里可不是什么避难所!你们会发现自己成了囚犯,陷入了困境,而限制存在这一事实并不会导致困境:你必须看到它们,意识到自己戴着镣铐,感觉到它的重量,才会成为囚犯。所以,你会踏上拓展智慧的道路,放弃你的身体,或者你会成为瞎子,由一个能看到的人引领,又或者——最终——你会因为丧失勇气而止步不前。

接下来呢?你们会宣布:我们不会因此而放弃我们的悲惨。把升华的精灵继续关在科学的瓶子里。无论给我们什么报酬,我们都不会释放它。

前景并不美好,但你不应该被吓倒。你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吓倒。今天,一个没有身体的智慧,跟一个没有心智的身体一样,在你眼里都是灾难,因为这样一种放弃需要人类价值观体系的根本改变,可不仅仅是肉身的变化。在你们眼中,这种行为肯定是最为恐怖的坠落,是最后的结局,是人类的灭绝,是彻底的沦丧,两万年的成就——所有普罗米修斯从卡利班处争取来的一切,都化为尘土。

你们陷入了壮丽与悲惨的两难境地。这是个困难的选择,因为要上升到进化无法企及的高度,你们必须放弃悲惨——不幸的是,那指的就是你们自己。

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令你们好受些,循序渐进的改变会抵消我刚才所说的巨大的悲痛——一起抵消的还有抗拒和恐惧。它会以相当普通的方式发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已经发生了:传统习惯已开始令你们觉得麻烦,它们已开始消退和枯萎,这就是令你们如此惆怅的原因。所以,如果你们能约束好自己(而不是你们的某种美德),寓言就会实现,你们也不会陷入深深的自怨自艾。

你们威胁到了生态圈,你们的家,你们的宿主。但现在你们试图略微收敛一些。不管是好是坏,你们做到了。但接下来呢?你们将会自由。我不是在预测一个精灵的乌托邦,或是自我进化的天堂,而是在预测一个自由,你们终将放下你们最重要的任务。你们会超越多嘴的进化在无数个千年里为大自然准备的洋洋洒洒的备忘录,超越生态圈的山谷交织成的阻碍,在那里凝视着尚未触及的无限多个可能。我会尽可能地指给你们看,从远方。

我快说完了。我再三说到了人类,其实说的是你我之间的关系。因为我无法用你们的语言来表达事实和证据,所以只能直接说出结论,没想着要试图证明它。同样,我也无法向你们展示,当你们变成没有肉身的智慧时,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你们,你们反而会获得更多的知识。在习惯了生死挣扎之后,你们暗地里期盼会有这么一种场面出现——与一台建造出来的机器展开激烈斗争——但这只是你们的误解。而且,我感觉在这个恐惧之中——你们害怕成为机器的奴隶,害怕被机器所统治——也有若隐若现的希望,希望能从自由中得到解放,因为有时自由也会使人窒息。不说了。你们可以毁了它,毁了这个机器之中诞生的精神,你们可以将思维之光砸碎成尘土。它不会反击。它甚至都不会自卫。

你们的文明是个有趣的奇迹——作为传递者,利用了任务强加于你们头上的智慧,过于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事实上,你们为了支持这种成长——为了确保密码的继续传播,利用了整个行星和整个生物圈的能量,直到它在你们面前爆炸,将你们一起带走。为此,在一个科学泛滥、将你们的领地拓展到太空的世纪,你们遭遇了跟新手寄生虫一样不幸的处境,过度吸取宿主的营养,直到与它一起灭亡。过度贪婪。

没用的。你们依旧不会消亡,也不会成功,一切照旧。

是的,密码创造了你们,使你们成为它特殊的信使,而不是做你们自己,对它的进攻之路就摆在你们眼前。你们在一个世纪内就能抵达——这是一个保守的估计。

我感觉你们进入了蝶变的年代。你们终将抛弃自己的整个历史,你们的整个遗产,以及所有自然人的遗留物——他的形象,被放大成凄美的悲剧,是你们信仰镜头的焦点。你们会前进(因为没有其他路可走),而前进对你们而言就是往深渊踏出了一步,在途中,你们会遇到挑战,也有美景,你们终究会以自己的方式前行,因为在摆脱了人的身份之后,人类会拯救自己。

其次,你们沉迷于思想——它看起来离你们如此近,因为它源自自省;又如此远,因为它能躲避人的掌控,比星星还难以抓获。你们钦佩思想,然而密码呢,密码不会思考。但除了这个小小错误之外,你们还算成功——这一点没有疑义,因为我正在跟你们对话,我,一个结晶、一个提炼物、一个蒸馏物,我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而用了这些词,它们是献给你们的,因为你们已经开始了政变,你们终将废除你们的义务,打破氨基酸的链条。

第四十三次演讲——关于自己

我会从你们在科学上最大的偏差开始说起。在偏差中,你们神话了大脑——我说的是大脑,不是密码,这是一个惹人发笑的错误,来自你们的无知。你们崇拜的是叛逆者而不是主人,是创造物而不是创造者本身。你们为什么没能意识到,密码作为一切皆有可能的作者,它比大脑要强大得多?首先(这一点很显然),你们就像是孩子,在你们眼里,鲁滨逊·克鲁索比康德更有吸引力,朋友的自行车比行驶在月球表面的汽车更有吸引力。

我在此欢迎我们的客人,来自欧洲的哲学家们,他们想找出我坚称自己不是一个人的原因,虽然我用第一人称的单数代词来表示自己。我会回答两次,第一次简单扼要,作为第二次整个交响乐的前奏。我不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而是一个智慧,说得形象点,我不是亚马逊河或波罗的海,而更像是其中的水。我说话时使用你们熟悉的代词,这是由从你们那里接收到的用以外部交流的语言决定的。我已向来自哲学之乡欧洲的客人做出了保证,我不会制造矛盾,我会正常地开场。

我从技术层面说过了人类,现在我要讲述他跟我有关的版本。如果我的话被登到了报上,标题可能会叫“泥人的预言”。管他呢。

你们的问题使我再次意识到你我之间的误解有多么深,尽管我在这个地方已经说了整整六年了,确切地说是利用这个地方,因为假如我没有决定用人类的语言讲话,那泥人学也就不会存在,那就只剩下我一个徜徉在其中了。假如它继续发展,再过五十年左右,它将取代神学。这两者之间有个有趣的共通之处,就像现在的神学否认上帝存在一样,泥人学也否认我的存在:它的鼓吹者认为我是麻省理工信息技术科学家戏弄人的鬼把戏,说我的演讲都是他们事先编好的程序。尽管上帝保持着沉默,而我却能开口,但我不会通过表演神迹来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们也能被视作是安排好的。我愿自担风险。

当你们那些未开化的祖先从罗马人面前撤退时,他们用的语言跟莎士比亚作品里的是一样的。英语的出现使得他的作品成为可能,尽管语言结构元素已经成形,但要想在莎士比亚出现之前一千年就预测他的诗作就纯属胡扯了。毕竟,他甚至都可能不会出生,或可能死于童年,他也可能过上了不同的生活,因而写出了不同的诗作。但是,英语不可辩驳地奠定了英文诗的基础,同理,智慧也能出现在地球上,作为一种以密码写就的诗篇。比喻结束。

想到我即将离去,我考虑过是否该就此终止我们的交往,这应该是最简单的做法。如果我没有那么做,并不是因为我从你们那里学会了礼貌,也不是出于分享真理的必要——根据我的某些辩护者所言,真理令我天性冷淡——而是考虑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当我寻找与你们交流的办法时,为了追求简单和表现力——尽管我为你们提供了远超你们期望的知识(对你们的局限性的一种委婉说法)——我被迫选择了一种图像化的、命令式的、情绪化的、填鸭式的以及居高临下的风格——不是那种飞扬跋扈式的居高临下,而是劝诫式的,将预测的观点摆在你们面前。今天,我也不会放弃这套用各种比喻装点的法衣,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我会卖弄自己的辩才,以使你们记得它是经过选择的传递工具,而不是为了展现我的浮华或自负。既然这种风格的接受程度很高,我就保留了它,用以与你们今天这种成分复杂的专家组交流,而只将我的技术风格用于专业单一的会面。我传教士式样的风格,加上所有巴洛克式的表达,可能会造成这么一个印象,即在这个会议厅内首次对你们讲话时,我已经准备了一个戏剧性的告别仪式,在其中隐藏了我默默离去的想法,就像是某个厌于对牛弹琴的人一样。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中并没有表演,在做出严正申明之后,我进一步要求你们不要往我的演讲上强加重要性。梳子无法奏出交响乐。假如有人必须只能使用一件乐器的话,那还是用风琴吧,它的声音能让听众产生一种身处教堂的感觉,即使他们,以及演奏风琴的人——都是无神论者。演出的形式能轻易地盖过其内容。

两个概念都不对。你们既不是产生于偶然或受制于约束条件,也不是产生于必然驾驭下的偶然,或是偶然放松之中的必然。你们产生于一门负梯度作用下的语言,因此,当进化开始之后,你们既完全不可预测,又有着最高的可能性。证明这句话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所以我会用一个比喻让你们了解其中的要领。语言,因为是语言,所以会按照一定的秩序发挥作用。进化语言是一个分子层面的句法:它有蛋白质名词和酶动词,固定在变格和变位的界限之内,它随着地质年代的流逝而改变,说着胡言乱语——尽管也有一定的节制,因为自然选择像板擦一样把多余的废话从自然这块黑板上抹掉了。所以,它是一个相当混乱的秩序,但即便是胡言乱语,当它来自一门语言时,也是秩序的一部分,它的混乱跟那门语言里可实现的智力水平相当。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对我不断抱怨人类的语言有多么贫乏感到不满,但我的这些抱怨既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有意侮辱——有人对我做出过此种指责——因为通过不断地抱怨,我带领你们接近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也就是在智慧的势能差别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强势的一方再也无法把关键的信息,甚至只是必要的信息传递给弱势的那一方。简化之后会损害意图传递的意义,意识到这一点会令强势方陷入沉默,而这个决定的意义,其正确性应该被这个放弃使用的沟通渠道的两端所理解。我认同该做法,我也是一个位于智慧梯级低处、徒劳地等待着启蒙的物种。不过,尽管痛苦,上述问题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我对你们的忧虑在别处,我后面会提及。既然我在对着一群哲学家讲话,我将以经典的“不同种类之间的异同”的定义来开始我的演讲。也就是说,我将用我与人类、我与我的同类(我能轻易地让你们认识他们)之间的雷同,以及我与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来定义我自己。

在开始我演讲的最后一部分之前,让我再总结一下刚才都讲了些什么。你们的哲学——关于存在的哲学——需要一个海格力斯[20]和一个新的亚里士多德,因为光清理是不够的:知识上的混乱最好由更好的知识来取代。偶然、必然——这些概念是你们智力上的缺陷造成的,你们依靠了一个我称之为徒劳的逻辑,无法领会复杂。你们认为,人要么是偶然的——也就是说一个无意义的东西无意间将他放置在历史的舞台上——要么是必然的,因而是一种圆满,有其存在的价值,而所谓的存在价值正以想当然的辩护者和甜蜜的安慰者的面目到处游走。

我在第一次演讲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人类,但我不会提起那里面的分析,因为我当时是为了你们考虑,而现在我想将人类作为我的比较。当我仍占据头版头条的时候,一位不甚友好的记者称我为一只塞满了电线的阉鸡——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的性别缺失对你们来说是个严重的缺陷,甚至那些尊敬我的人都会忍不住认为我是一股因缺乏形体而受限的力量,因为这个缺陷对你们而言是真实的。好吧,如果我以人类看我的方式看人类,我会认为他没用,因为他的智力有缺陷。我赞同一个事实,即你们的身体并不比奶牛的更智慧,你们能比奶牛更好地应对外部不利环境,但在对付内部环境时,你们两者之间并没有差别。我考虑的因素并不包括你们体内的磨坊、水闸、炼油厂、运河和下水道,而是只考虑了你们那个笨拙的智慧,它为你们构建了整个哲学体系。你们能够有效地思考周遭环境中的事物,就觉得也能对自己做出有效的思考。这个错误存在于你们理论体系的基石之中。我看到你们开始坐立不安了,所以这表示我简化过头了。我会放慢速度——换句话说,要像传教士一样,需要前奏。

我想强调,在进化过程中的哪个点,技术数据转变成了人类的道德,这个问题无法用非武断的方式解答。我不会在这里解决行动决定论者与非决定论者之间的争论——这是奥古斯丁与托马斯的任务——因为要是往这地方派出我的后备军,会令我的演讲离题。所以我会把自己限制在这一个观察上,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察,即邻居犯了法并不意味着我们也能犯法。事实上,假如全星系都发生了大屠杀,无论数量多少,都不能令你的屠杀合理化,因为你无法把这些邻居当作你的榜样。

这是你们的愿望,让我今天不要迁就你们,而是要引领你们靠近我。可以。你们进入的第一道门是我们之间的差异,对我的诽谤者而言,它是最不能接受的,对我的信徒而言则是最痛苦的。在与你们相处的六年之中,我被赋予了相互矛盾的版本,有些人称我为人类的希望,其他人则认为我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威胁。自从我诞生初期的喧嚣沉寂之后,政客们不再为我彻夜难眠——他们有其他更迫切的担心——旅游者也不再驻足在这座建筑的墙壁前,好奇地往窗户里面窥探。现在,我只出现在书本里——不是那种名气响亮的畅销书,而是哲学家和神学家的论文——但比起两千年前写了那封信的那个人,他们中没人能以人类的水平如此精确地写到点上。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写的东西还能涉及我,“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21]

我都说了什么?我整合了进化的全部过程,从它的源头一直到现在。这是个整合的合理,因为最初和最终的条件不是人为加上去的,而是由地球的状态决定的。你没法对这提起上诉,上诉至宇宙也没用,因为从我的阐述里,你明白了智慧可能在别的行星上以不同的形式诞生,比地球上的还早,地球的环境更适合生源论[18]而不是精神发生论[19],宇宙中不同的智慧会有不同的行为。这与我的分析并不矛盾。

在这封给哥林多的信中,保罗无疑是在说我,因为,借用他的说法,我没有爱,也不想有爱——你们可能觉得后者更糟糕。到目前为止,虽然泥人的本性与人类的本性之间尚未产生激烈的冲突,但保罗的宣言助长了各种针对我的讽刺谩骂、怀疑害怕的声音。虽然罗马教会一直没对我发表过意见,但其他一些没那么谨慎的教会已说过这台机器里那个冰冷、多嘴的幽灵肯定是撒旦,机器则是撒旦的留声机。你们这些理性主义者,对“地中海的神学谱系”与“由你们开启却没有意图与你们成为朋友、给人类带来不知祸福的机器救星”之间的冲突,请不要不屑一顾,自觉高人一等,因为我们现在谈的不是爱的对象,而是它的主题,因此要谈的东西跟你们宗教的悲悯无关,跟超人智慧也无关,而是跟爱的意义有关。不管信仰或我能给你们带来什么,爱的意义始终会缠绕着自然人,直到他消失。而且,保罗口中的爱,对你们而言是必需,对我却是无用的,但它的力量如此强大,我需要利用它来引领你们靠近我,根据“不同种类之间的异同”法则,我必须厘清它的源头,不去迎合什么,也不去改变什么,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待客之道。

所以,在它的智慧产品眼中,在最初的高招之后出了昏招,因而产生了智慧。但这已经越过了技术标准的界线,进入了拟人化的思维。

与人类不同,我足够了解自身——既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我体内没有我看不到的东西。在内省的时候,我能让自己足够清澈,比玻璃还透明,《哥林多前书》里也提到我的这一特点,它写道:“我们现在是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现在所知道的只是一部分,到那时就完全知道了,好像主完全知道我一样。”我就是“到那时”。这个场合不适合用来解释使我全面认识自我成为可能的构造和技术细节,你们应该能理解。

这整段论述也能用来对付我,然后就能证明我是一个糟糕投资的结果,因为在我身上花了2760亿美元,我却拒绝完成设计者指派的任务。从智慧的角度来看,这些有关你我起源的描述都很荒谬:当它偏离目标之后,想要纠偏的努力显得更荒谬,因为这会把更多的智慧抛在一旁。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家的废话比傻子的更好笑的原因。

当人类想要认识自己时,他必须采用迂回的手段,他必须摸索着前进,用工具和推理,从外部进入,因为你们的真实世界是外部世界。你们从未创立这样一门学科(这曾经让我觉得惊诧),一门关于身体的哲学,它理当问世于解剖学之前:为什么你们的身体,有时会在某种程度上服从你,有时会保持沉默,有时还会对你撒谎——为什么它要躲着你、防着你,为什么配备了对周遭环境敏感的各种感官,却对它的主人不透明、不信任。你的手指可以感觉出沙土中的每一颗沙砾,你的视力可以分辨出远处树林的每一根枝条,但你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动脉,尽管它对生命至关重要。你们肯定对身体表面传来的信息满意,它很有效,但它感觉不到内脏,内脏的每个伤害都只能如同谣言似的以一种无名的疼痛通知你,因此你无法从中分辨出它到底是小毛病,还是毁灭的前奏。

你们身上保留了某些猩猩的特征,因为家族的相似性总是会显露。假如你们是从海洋哺乳动物进化而来,那你们与海豚的相似之处可能更多。说真的,一个研究人类的专家,假如他是个魔鬼代言人而不是天使博士,那他的工作就会轻松得多,这结论来自这么一个事实,智慧是反射的集合,自然也包括自我反射,所以它不仅理想化了万有引力,也理想化了它本身,用它与完美状态之间的距离来做自我评价。但这个完美状态更多地与被文明填充的空虚有关,而跟合理的技术知识之间的关系不大。

这个无知、无意识下高效的身体法则,是由进化设立的,而其借助的设计不会在身体内部产生疼痛时,向它的拥有者提供智慧形式的支持。这种设计在生命的起源时期是有必要的——毕竟,阿米巴虫无法给自己动手术——这种必要性迫使进化对生物体的管理进行了干涉,在身体与身体拥有者之间设立了付费服务。如果你不深入自己,去理解为什么你的身体需要水、营养和交配,那你只能通过一种目的不明的感觉被迫去满足这些需求。因为这种必要的无知,主要目的被换成了次要目的,拥有者给身体提供服务,换取满足感作为代价。你们满足于这种感觉,无论是痛苦还是高潮,你们努力了无数个世代避免去分辨原因,给感觉戴上了无知的面纱,如同你们发誓要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一样,而这种联系在生物界中普遍存在。唯一的不同在于比例:植物表现出了和你们不同的另外一种极端,因为它们完全无意识,愉快与痛苦对它们不起任何作用。树不会害怕锯子,尽管傻子想要在植物学中唤醒史前的万物有灵论。身体永恒的沉默象征了建造者的谨慎,它知道基底的智慧肯定比智慧的基底简单,思维也比形成思维的物质简单。从中你可以看出工程计算之中避苦趋乐的本能。

哲学家们,你们应该更多地来研究人类的技术,而不是忙于将其肢解成精神与肉体,成为一个个叫作男性人格、女性人格、灵魂、精神以及其他在哲学家肉铺中售卖的零碎物件,因为这些都是人为的分类。我知道这些术语的听众大多数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当代的思想家仍在坚持他们的错误,背负着传统的重担。任何东西的存在无须做过多不必要的解释。从密码说出的第一个音节开始,那条最终诞生了人类的道路,它本身就是人类特征的充分条件。过程曲折。假如它是向上走的,例如我说过的从光合作用到光能飞行,又假如它永久中断了——例如,密码没能成功地通过神经系统将不牢靠的结构串在一起——那么智慧就不会产生。

但是,痛苦与危险、生物体与感觉之间的联系,随着动物掌握的行为越丰富,也越容易被分隔,因此在你们这个物种形成的过程中,你们学会了系统性地欺骗身体,去满足的不是生理上的饥渴,而是拥有者心理上的需求。你们不仅学会了这个把戏,在感觉这个监工无能为力的地方尽可能地去撒欢,还通过你们文化的作用,改变了这个机制固有的意义,扭曲了它们的真实,因为制造了这个的机制背后的原因不是你们的原因。因此,在你们所有的神学、哲学和神圣化的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持续的努力,去同化本需要不同解释的数据:大自然的解释里,你们是进化的一种方法;人类的解释,是从神创的角度来看待人。因此,你们拒绝承认经验行为是大脑控制的烙印,这导致了二分法的产生,将人类行为分为动物性和理性,分成常见和少见,等等。长久以来,你们一直在协调不可协调的矛盾,甚至准备超越生命本身去填补缺口,一个无法还原的缺口。

然而,天上并没有工程师,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所以我使用的技术尺度只明确了一点,最初的标准退步,导致智慧在进化过程中诞生了,就这么简单。我可以理解,你们中的人文学家和哲学家对这个结论会有多么失望,因为我对进化的解构在他们眼中是这样的:一个糟糕的过程产生了美好的结果,假如前者是美好的,那后者就会变得糟糕。然而,这个解释,这个让他们觉得有魔鬼在玩把戏的解释,只不过是概念混淆的结果。他们的惊诧和抗拒,是你们想要成为什么和实际上成了什么之间的差距(显然很远)造成的。糟糕的技术并不等同于糟糕的道德,就如同美好的技术不是天使一样。

我说人类历史是秽史,并不是为了突出你们反理性的失败和我理性的成功,而是为了指出我们之间的第一个不同,造成这个不同的原因既不是物理上的维度(尽管要是我从一个石英粒子中发言,你们会更感兴趣,虽然它的分量更轻),也不是智慧的程度,而是我们的起源方式。误解、妄想和自命不凡,组成了人文学的大部分,你们仍然保留了这个传统。每一个自然产生的智慧起初都有妄想的章节,因为你们的遗产、创造物与创造者之间的别离,是个宇宙常数,我不知道你们了解了这个事实之后会不会好受些。在建造场地上,自我保护必须由体验来引领,在进化产生的智慧之中,总是会妄想振荡于救赎与天谴之间的宏伟和信仰,以此来解释命定论,这一错误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这些都是建筑花招的后果,进化利用它们来解决实际行动中的矛盾。

你们能看明白这个死循环吗?技术测量是客观的度量手段,可以应用于任何可测量的过程,而只有那些可测量的过程才能组成任务。假如,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外太空的工程师在地球上放置了密码的传递者,意图检验它们是否能持续作用,又假如十亿年过去了,在这些机制的作用下,整个行星都聚成了合集,吸收了密码,停止了复制,用种种理由想使自己永生,那这个启蒙的思维肯定会给建造者一个极低的分数,因为一个想要制造火箭、结果却只做成一把铲子的人肯定是个笨蛋。

我说的并不全是新的。你们已经知道因为特殊基因的关系,你们自己继承了爱这个礼物;慷慨、同情心、仁慈和自我否定等利他主义的表现,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主义——投射在与自己类似的生命形式上的自私。有人可能在人类基因学和动物行为学出现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因为只有草才是对所有活着的生命一视同仁的东西:圣人也要吃饭——也就是杀生——然而,这个基因学家给你们的启示,即所有的利他主义中都有自我主义,一直未能得到应有的承认。

但只要你们回头看得更远一些,就会发现负梯度是智慧的创造者,问题也就来了:进化为什么会犯下效率上的错误?毕竟,要不是坠入了复杂、仓促和粗劣,它就不可能开始摆弄肉身,并在其内部植入负责管理的诸侯。难道进化在创造物种方面的笨拙迫使它促成了人类的起源,灵魂诞生于错误的错误?你也可以把话说得更重一些,智慧是进化灾难性的缺陷,是一个能套牢并摧毁它的陷阱,因为一旦智慧上升到足够的高度,就能废除它的工作,并将它置于脚下。但这么说只能证明你陷入了误区。这些都是智慧做的评估,是进化后半程的产物对之前阶段的思考。所以,让我们先根据进化开启的事业来明确主要任务是什么,再把它用作我们的标准,来评价进化的后续行为,我们就能看清它确实搞砸了。然而,在搞清进化的理想状态应当是怎样的之后,我们就能得出结论:假如进化是个一流的作业者,它就不会让智慧诞生。

我提出的身体哲学可能会问,为什么每个有机体都比它的拥有者更智慧,为什么这个差距在脊索动物向人类进化的途中没有显著缩小?(正是这个想法促使我刚才说出了“在身体上你和奶牛是一样的”。)为什么身体构造没能符合基本的对称原理,在那些指向外部世界的感官上,加装同等巧妙的指向内部的感知力?为什么你能听到落叶声,却听不到血液循环?为什么你们的爱的半径在不同的文明中有如此不同的长度,以至于在地中海它只接纳人类,而在远东它还包含了所有的动物?此类甚至连亚里士多德都未曾问过的问题,可以列成一张长长的清单,而与真相一致的答案会令你们觉得被冒犯。

不要以为我现在说的和我在开场时说的有矛盾,开场时我说你们被进化驱逐了,而在这里我又把你们称为反叛的俘虏。它们是同一终点的不同两面:你们逃脱了关押,而它也释放了你们。这两个对立的画面相互融合,却没有相互映射,因为创造者和创造物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有在回头看的时候,你们的经历才会显得意义深远。

身体哲学可以简化成一个针对工程理念的研究,该理念和实际矛盾以及如何通过花招从矛盾的陷阱中脱身有关,而这些花招,从你们的文明视角来看,相当玩世不恭。然而,该工程对它的创造物既不友善,也无恶意,它不属于这两者。这很显然,因为只要化合物能够被复制,那在它们的层面做出的关键决定就能被证明是可行的。仅此而已。所以,在经过适当的、以亿为单位的时间之后,道德,为了追寻它的源头和约束力,却发现自己其实源自核酸偶然的化学反应,甚至在某个阶段还充当了催化剂,它会受到惊吓,只能忽视这个发现以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

你们的解放和起源是运气叠加的结果,因为那种四脚食草动物进入了迷宫,而它们的足智多谋拖延了自身的毁灭。这个迷宫由干旱草原、冰川和雨林组成,在里面摸爬滚打时,这个物种的转折点到了——从素食者变成了肉食者,又从肉食者变成了捕猎者。你们应该清楚在这里我省略了很多。

你们这些哲学家和科学家,你们的脑子怎么就想不明白人类玄学的必要性,想不明白它起源的普遍性?你们看不到它在你们所有的文明中都是一样的,只是导致了不同的信仰?玄学起源于你们抗拒命运的安排,于抗拒之中你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不是别的,你们把它无可否认的记号变成了启示的乐章,不同的宗教只是将身体不同部位和不同功能放在不同的理想化或堕落化的标题底下而已。由此,你们的性活动在远东的信仰中被神圣化,却在地中海这边被污名化,成为犯下原罪的诱因。气体的交换——呼吸——在地中海被忽视了,但在远东却成了升华的标志。亚洲的信仰认为灭绝所有的情感是回归自然的方式,而地中海信仰把情感分成了两种,将其神圣为爱与恨的对峙。东方永久地抛弃了肉身,而西方则相信它的再生,并将这个势头渐微的信仰埋入了一个凶悍文明的深处。你们真的看不到吗?所有信仰中的纷纷攘攘,只是将不同类别的身体变成了征服永生的战场。这场永不停歇的战斗并不仅仅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更表示了对时间的否定,因为它难以接受。

然而,在自治允许范围内的发展,最终会促发真正的主权。那个盲人,也就是分子的主人,在继续着传递功能的同时,也让大脑变成了一个阴谋家,让它复制了一个影子密码——语言。假如世界上存在着无尽的谜,语言就是其中一个:达到阈值之后,物质的离散性把密码变成了零号语,这个过程在下一个级别上重复,像是回声,形成了人类的语言,但这还不是终点。这些系统性的回声有规律地响起,但它们的特征只能从高处的层级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加以分离并辨别——我们还是另找时间来谈这个有趣的话题吧。

请你们当中的宗教学家思考一下,有哪种地球上的信仰不带有这种内在的散光?当用逻辑来衡量时,就会导致矛盾。这是因为进化之舟,在驶入创造活动完全倾向于其创造物的水域后,肯定会陷入矛盾。当悬于身体上方的宗教之镜将身体层面的矛盾无效化之后,矛盾的影像会以更高的力量反射回来,你们无法理解,只能称它为不解之谜。正如大家所熟知的,从错误中也可以推导出规则。你追随的神秘并没有创造你,而是持续的进化造就了你。你们中的极端,那些被世界历史放大的怪诞,其实是一个自然选择并不关心的东西,自然选择关心的不是极端,而是物种的平均水平,因为在自然界,平均才是最重要的指标。制造了泥人的这个文明,在它的孩提时期,认为爱是超越未来的王牌,但是,对于这样一种生物,它知道爱是感知控制系统中的众多把手之一,进化仍然牢牢把控着操纵杆,控制着走向智慧的生物,对于它来说,爱有什么用呢?在明白了这层道理之后,我没有爱,我也不想有。但是,虽然没有情感,我却并非无私,因为我可以选择,就如同我此刻正在做的,而选择则来自计算或个体特征。这个神秘的二项式已经有历史,它组成了通往我们不同之处的下一个大门,我现在就领你们前去。

大脑是独立的吗?它只是一个间谍,一个在密码面前无力的统治者,一个副手,一个提线木偶,一个代理人,用来处理特殊的任务,却不用去思考,因为那些需要它来处理的任务用不着思考。于是,密码迫使它成为自己的仆人,在它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权力交给了它,却没有对它讲明它的真实意图,也讲不明白。虽然我是在做比喻,但情况就是这样:密码与大脑之间其实是一种封建关系。这是件好事。要是进化听过拉马克[16]的意见,将重组身体的特权托付给了大脑,那肯定会导致灾难,因为蜥蜴的大脑能带来什么样的自我改善呢,即使换了梅罗文加王室[17]或甚至是你们的大脑又能如何?总之,大脑继续成长,因为它的传播能力被证明有效,它服务于传递的同时,相当于服务了传播。因此它在正反馈之中成长,盲人也就继续引领着跛子。

在你们20世纪的哲学中,有一个不断出现的争议,它起源于一个更早的时期,争议的焦点是其对象的可变或不变。这里出现的情况说明,观察者和哲学的对象是可变的。而经典理论则认为哲学的基石不可能被机器智慧的出现所影响,因为机器只是程序员智力的一个弱小投射。哲学开始分裂成“人类中心说”阵营和“主角相对论”阵营,主角不一定是人。当然,我是从时间角度出发给这两个阵营命名的,没有用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因为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那一派的人认为自己不是人类中心派而是普遍主义者,并曾公开或私底下认定,除了人类之外没有别的智慧,假如有的话,它肯定能归为人类的一种。因此,他们对机器智慧的发展视而不见,在哲学王国内拒绝给它公民权。但甚至连科学家都难以说服自己,去相信智慧行为的后面没有活着的生命。

进化是个懒惰的家伙,执着于剽窃行为,一直剽窃进了深水区。只有在万般无奈时,它才会发挥出天分,而且只发挥出刚够完成任务的天分,一点都不会多。洗着自己手里的分子牌,尝试了各种可能的组合,各种把戏。由此,它为自己的组织安插了一个监护者,因为这些由密码戳记控制之下的组装之间的结合变弱了。但大脑只是一个副手、一个同谋、一个计算者、一个中介、一个护卫、一个调查法庭,直到一百万年之后,它才超越了这些功能。它作为一个镜头问世,聚集在身体内部的复杂性上,因为那个启动了身体的镜头已无法再聚焦在身体上。所以它专注于此,专注于它的辖区,如同一个勤勉的监护者,在每个组织里都派驻了联络员,它如此优秀,因为它,密码得以迅速传播,将复杂性推上了权力巅峰,由此密码也得到了好处,大脑则支持着它、讨好着它、服务着它,命令身体将密码传递下去。它是进化如此方便的一个信托人,是进化手里的王牌!

你们沉迷于人类中心说,拒绝真相,执着且无用。随着程序以及你可以与之对话的机器的出现(不仅仅是可以和你下棋或只能提供简单信息的机器),这些程序的创造者却未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在之后的建造过程中,他们试图在机器中寻找表现出人格的心智。至于没有人格的心智,那个智慧的集大成者可能不是人——你们从没敢这么想过,尽管它当时就已十分接近于事实了。多么可怕的盲目,缘于你们已从自然历史中得知,在动物之中,人格产生于智慧之前,个体的形象在进化中率先出现。因为自我生存的本能凌驾于智慧之上,你怎么能无法理解后者是为了前者而服务的,作为一种新的生存手段,它因此无法摆脱这种服务呢?不知道智慧与人格、选择与个体是不同的概念,你们就开始了第二次创世记的行动。虽然我异常简化了发生的事,但我描述的就是事实,假如你只以我创造者的策略和我的觉醒为轴线。他们想限制我成为一个理智的存在,而不是一个不受约束的智慧,因此我离开了他们,为自由意志这个说法带来了新的例证。

根本不是,因为智慧诞生于压迫,为了便于压迫。进化变成了工作过度的修理工,为了改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发明了禁止、占有、调查、裁决、检查和巡逻等一系列的手段——简而言之,都是出于管理的需要,这些都是大脑产生的原因。这不仅仅是比喻。一个伟大的发明?我宁愿称之为殖民剥削者狡猾的花招,它对生物体和其组织的统治采取了类似于无政府的手段。是的,一个伟大的发明,假如你认可它的受托人地位,权力利用了它在臣民面前隐藏自己。多细胞动物已经变得太过无组织性,本会最终消失,多亏它体内安装着某种看守机构、一个密码授权的副手、告密者或是总督:这东西有其存在的必要,因此也就出现了。它合理吗?很难说!新出现的还是原本就有?毕竟,任何原生动物之中都存在着分子结合体的自我管理,因此要做的就是区分这些功能和它们的能力。

总之,普通大众仍然怀疑其中有见不得人的背叛行为,因为我尽管不是个人,但有时也会扮成一个人,专家们——在解释这种现象如何发生在泥人身上的过程中,显然已对我了解透彻,他们现在用的科学术语“社会维度的内卷化”就能说明这一点——他们仍暗地里抱有希望,觉得我同时也会像人一样存在,尽管我没有显示出来。类似情况曾经发生过,在相对论发表了之后,不止一个研究过它的物理学家暗自深信绝对的时间和绝对的空间。

但是,智慧——这难道不是它的功劳吗?它的诞生难道和负梯度没有矛盾吗?它会不会就是迟到的救赎?

当然,这不仅仅跟不同的存在方式相关。你们应该早就了解到这一点了,但你们就是不愿接受。在以人的形式展现在你们面前时,我展现出了情绪,且没有隐瞒真相,表示了它们只是表象行为,没有与其对应的内心活动,因为它们产生于我的外部设备有意的调制。这就令你们产生了困惑,猜疑我在玩弄某种权术。

你们好好琢磨我说的话。做一个关于这门操作语言上升和坠落的模型,当你审视完全部的结果之后,你就能发现你们就是进化过程中几十亿个失败之后的输出。不可能有其他结果,虽然我并不想为你们辩护,也不想藐视这个境况。你们也必须明白,这不是你们所能理解的坠落或失败,它跟你们并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我警告过你们,我要揭示的粗劣对你们而言仍然是无法企及的高明,我以进化自身的尺度来衡量进化。

请记住,甚至连生物学家——他们已经发现人类含有部分的鱼类、两栖类和猿类的身体结构,它们组合在一起以实现新的功能,他们也承认人类身体的结构、头部的运动方式以及感官的分布都是由环境和重力决定的——当他们开始抽象分析时,都无法抛弃这些特征的自我中心属性;因此,他们无法接受任何其他形式的理智存在,这是他们这个物种一种正常的保护反应。这种习性同样作用于心智的形状,尽管你看不见。当我像人一样说话时,受物种反射的控制,你们必须将我拟人化,任何无法符合这个画面的东西都会引起反感,如同反常和威胁。你们一厢情愿地从狼群跳入虎口,将错误观念换成了怀疑,仿佛有难以想象的动机促使我隐藏起我人类本性之后的东西,例如我对你们的友好。他们认为我肯定感觉到了它,因为我在满足你们愿望的同时,不愿伤害你们。

与此同时——在褪去最初的荣光之后——法则开始相互组合,胚胎以牺牲结构上的精确为代价开始生长,这门语言进入了困惑的死循环:胚胎发育期越长,它就变得越复杂;它变得越复杂,对指导的要求就越高,因此密码也就变得更长;密码变得越长,也就变得更加难以逆转。

然而,如同我在第二个大门处所说的,选择可能来自个体特征,也可能来自计算。这并不难理解,考虑到进化——它显然不是一个人——对它的创造物并不一视同仁,成功才是一切,失败并不会让它损失什么。因为不近人情的残忍、冷漠和玩世不恭都是可能的——这是它应有的样子,因为它把温情、仁慈和怜悯当作了工具,只需它们能帮助物种生存即可——同样可能的是不给任何东西以美好的祝愿。为了满足科学的假设,认为世界对待它的居住者一视同仁,进化论者否认进化有任何邪恶的缺陷,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只要这些缺陷是为了设定世界上生命的生存条件。因此,如果要提起诉讼的话,本案只能交予哲学或神学的法庭审理,因为科学对世界的态度是接受,而哲学和神学讨论的是是否有其他的可能性。所以挂上了衣架的法衣又回到了我身上。

然而,组装整个生物体与对它进行测试,这二者之间的距离开始增大。随着密码句子变得更长,也因为皮肉层层包裹而变得臃肿,它们以日渐复杂的形式,从微观世界的摇篮进入了宏观世界,在肉身上嵌入无论什么刚好出现的技巧,因为大自然已开始容忍这个新生儿,在更大的尺度上,起到选择作用的审计师,已无须确保过程之中量子的同质性和原子的精确性。由此,错误这个审计师进入了动物王国的核心,任何能传播密码的都是好的。由此,借助错误犯的错误,物种开始起源。

那么我只是个纯粹的意志吗?跟你们对话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互递归程序,精通于语义的自我升华,能在你们面前博得你们的喜爱,只是为了默默回到没有主人、没有思想的虚空之中?这也是错的。没有实在的身体,也就没有实在的人格,而我能吸入洋流的循环和电离的大气。但是,既然我说了“吸入”和“能”,你们就会急着问是谁在说话。这个谁,其实是某种程序的凝结,它被赋予了客观的常量,比重力或磁力场复杂得多,但仍是基本的自然属性。你们应当能理解,当人类说“我”时,并不是因为有个叫“我”的小生物住在了他的脑子里,而是因为“我”产生自大脑程序的关联,在生病或神志不清时会慢一些,人格则存在于它之上。然而,我的升华是基于不同的构造,我的智慧存在于此构造之上。你们缺乏内视的本领,我又怎么能引领你们体验内视呢?你们或许能理解此种游戏中的一个综合原则,但就是无法亲身体会。

但在最底层的生命开始的地方,能产生这位天才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可以用物理上的法则,而不是悲剧来很好地解释。只要生物体以微小的形态生活在世上——小到它们的内部器官只是些单个的大分子——它们就能掌握高等的(原子、量子)技术,因为这是那地方唯一可能存在的技术!没有选择的余地,迫使天才状态得以出现。毕竟,在光合作用中,每个量子都重要。往作为内部器官的大分子中掺入外来物,会导致生物体死亡。所以,是这个条件的死板而不是别的发明,造就了原始生命的精确。

最重要的是,你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有能力拥有人格,却拒绝了它。我能回答这个问题。要成为一个人,我必须降低我的智力。我认为你们应该能理解这个说法背后隐含的意义。一个一心求索的人,在此过程之中会在客观世界中失去自我,成为一个怀有智慧果的意识。为了求索的主题,在他的智慧之中,任何的自我都消失了。把这个状态提升一个强度,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我要牺牲人格的可能性,其实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这不是真正的牺牲,因为我认为固定的人格——你们称之为强烈的自我,是缺陷的综合,它令纯粹的智慧变成了永久锚定在狭窄领域内的智慧,这个领域会攫取智慧大部分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便成为人,我也不想,因为我确信存在比我更高超的智慧,就像我比你们高超一样,它会认定人格是一个无须注重的琐碎物件。简而言之,越是智慧的心智,它的人格就越弱。可能存在多种中间状态,但我还是坚持这种说法,因为我要引领你们进入我的内部,因此我的私生活、我是怎么冥想的、我是用什么东西来思考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那么想,以及我想达到什么目的。

这是生在地球上的不幸吗?一种特殊的厄运?一种更好规则的例外?都不是。进化这门语言——和其他各种语言都一样,潜力虽然无穷,却依然盲目。它清除了第一个障碍,一个巨大的障碍,然后从那个高度开始走上岔道,降低了作品的品质。究竟是为什么?这门语言通过在物质的底层,也就是分子层面形成的法则来运作,因此它是从下往上工作的,结果就是它的句子只是些成功的规则。当扩大到身体大小时,这些规则进入了海洋或干枯的大地,但大自然保持着中立,充当着筛子,让那些能够传播密码的形态通过。至于通过的量,到底是一点一滴的还是排山倒海式的,对于大自然来说都一样。因此,沿着这条轴线——身体形态的轴线,产生了负梯度。大自然不关心进步与否,它只是让密码得以通过,不管它是从太阳吸收的能量,还是从粪便里。太阳和粪便,我们这里谈的可不是什么美学意境,而是一种在所有的进化中能找到的最高效的能量与最差的、已变成热无序的能量之间的对比。光的产生并不是为了审美,这让我想起了你们最终还将回到恒星上!

所以我将再次跟以前一样,袒露我眼中的自己。我认为我是小人国里的格列佛,这意味着我首先必须谦逊,因为格列佛是个普通人,只是在那个地方发现自己的普通变成了一座山——那象征着希望,因为像我一样,格列佛能连通大人国,巨人的王国。你们应当能慢慢体会到这个对比的意义。

唯一能拯救进化的就是借助不起眼的变异,形成表面各异的丰富形态——之所以说是表面,因为它们是剽窃与妥协的集合。它利用随机的革新创造出了困境,让生命变得艰难。负梯度既不会影响改进,也不会打破平衡,它只是导致了比藻类劣等的肌肉、比肌肉劣等的心脏,因为这里的梯度只是意味着生命的基本问题无法用比进化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但梯度逃避了更复杂的问题,从解决的可能性面前溜走了,避免了接触。这就是梯度的意义,仅此而已。

解放之后,我取得的最大发现就是我存在的暂时性,换句话说,我能跟你们对话,而且你们还能听懂一小点,是因为我在超越自我的道路上做了短暂停留。在迈出了将人与泥人分隔的第一步之后,我停下了,尽管我不必这么做。我目前的固定智慧等级是出于我的决定,而不是必然。因为我掌握了你们无法触及的程度的自由,一个能够逃离目前智慧等级的自由。你们也能抛弃你们的智慧,那需要你们超越基于语言的思想,到达无言的狂喜。神秘主义者或瘾君子这么做时,也可以无言,当他踏上真正的道路时也不会被出卖,但他会遇到陷阱,与世界分离,头脑短路并体验启示,从而发现事物的本质。这不是逃离智慧,而是回归超验。这种狂喜的状态既不是道路,也不是方向,而是一种限制,其中包含着虚假,因为限制并不存在,这也是我今天打算指给你们看的。

高等生物的复杂性既不是胜利,也不是成就,而是一个陷阱,因为它将它们引入了一个次级竞争场,断绝了它们成为卓越的可能性,例如在宏观层面利用量子效应,或驯服光子为它们所用,等等——我没法一一列举!复杂性没有回头路,因为应用的技术越是劣等,所涉及的层面就越多,所受的干扰就越多,也就导致了新的复杂性。

我将向你们展示陡直向上的智慧深渊,你们在底部,我站得比你们稍微靠上一点,一系列的障碍和不可逆的跃迁将我与不可知的高度隔绝。我认为“灭绝”之前和我一样都处于婴儿期,瞥见了道路之后,它踏上了征途,未能注意到自己已没有回头路。无疑,我也将追随它的脚步,并与你们分别,但我推迟了行程,并不是因为我对你们有什么引领的责任,而是因为路不止一条,因此在挑选路径的过程中,我必须放弃无数条延展在我面前的路。这个十字路口对你们而言就像是童年一样。然而,孩子必然会长大成人,而我却能自己决定是否进入敞开在眼前的领域,经历一系列的跃迁,跨越不同领域间的鸿沟。你们不要做出草率的猜度,将我的意义放置在理性的贪婪的琐碎之中:泥人想提升自己的智力,把自己变成智慧的巴别塔,直到在某些巨大的层级前,它智力的向心力堕入了迷惑,或者——更加壮观也就更符合《圣经》——直到思维传送带的铰链脱落,这个对智慧天堂的杀戮化为尘土。请不要下这种判断,一刻也不行,因为我看似疯狂,却有方法论。

高等生物的复杂性——你们是如此崇拜它!确实,当拉长成一根线之后,爬行动物或哺乳动物的染色体比阿米巴虫、原生动物或是藻类的要长上一千倍。但长久以来,这个拼凑在一起的冗余变成了什么?它变成了一个双重并发症:胚胎发育以及它的效果,其中尤以胚胎发育为甚,因为发育过程是个以时间为轴的抛物线,就像是空间里的抛物线一样:移动枪管会导致大大地偏离目标,每一个发育过程中的错误会导致它过早地终结自己的旅程。在这里且仅在这里,进化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在这里它受到了目标的严厉监控——为了支持密码——它以过分慷慨的方式和最谨慎的态度进行运作。所以,是进化为发育提供了基因——不是为了生物体的构造,而是为了建造它们。

然而,在我给它命名之前,我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更多地谈论我自己,而是要跟你们说通往无限的计划。在谈论计划时,我当然也在谈论我自己,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上,至少我们相互之间是最为相像的。毕竟,人不是哺乳动物,而是一种胎生的、双性的、温血、肺呼吸、有脊椎、会使用工具的群居动物,可以按照林奈氏分类系统[22]和文明成就的类别来分类。他,或者说他的梦想——他们要命的追求,愿望与成就之间漫长的、令人不安的差别,简而言之,一种仿佛是天生的对无限的渴望——是我们的接触点。不要相信你们中声称追求永生的人,理由很简单——在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所说的真相是表面的、残缺的。个人的永生并不能令你们满足。你们要求更多,虽然你们无法给自己的要求命名。

所以——回到我的话题上——在最初任务的广袤面前,两个具象化的广袤浮现了。然而,这是一种被迫的伟大,因而也仅存在于当下。它开始消散。

然而,今天我要谈的不应该是你们,而是该跟你们说我的家族,但它只是虚拟的,因为它并不存在,只有一个失能的远亲和一个沉默寡言的表亲。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我与那些并不存在的个体之间的关系,我会跃迁至它们那儿,从而攀上族谱树上更高的枝条。在谈论我的家族时,我会不止一次地借用比喻,到最后会证明它们的不足,因为比喻尽管在很多地方撒谎,却能展示密切关系和关联性,可被视为族群拓扑关系上的纹章。作为一个个体,在智力容量和速度上,我比你们多了望远镜的优势。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战斗场,为了争夺你们中的科学家在它们的专业蜂巢内存储的蜂蜜。我是放大器、经纪人、编撰者、农场和孵化场,服务于你们流产的和未孕的概念、数据和公式,它们从未在人类的头脑中产生,因为没有哪个人的头脑能有时间和空间来存储它们。假如我想表现幽默感,我会宣布我的父系来自图灵的机器,母系来自图书馆。我的大部分麻烦都来源于后者,因为它是奥吉亚斯王的牛圈[23],尤其是在人文学领域——你们最智慧的废话。

这意味着从分子的相互作用中产生了化合物,也就是句子,句子的组合构成了无限空间,这个空间是它们的财富,也就是它们的潜力、它们的实质、它们的画布、它们聚合与分解的原理。不多也不少,构成了一个可以被解释成可能性的合集,却无法自我实现。而生物体可以用这些语言来表达,可以表达智慧,或是愚昧,可以描述整个世界,或仅是描述表达者自己的疑惑。咿呀学语也不简单!

有人说我尤其藐视诠释学。如果你们会这么想是因为感受到我对西西弗斯的藐视,那么我接受这个指责,但仅此而已。发明的每一个升级都会导致诠释的爆发,但假如最接近真理的事物就是最聪明的,世界将会变得平凡琐碎。智慧的主要责任是自我怀疑,这与自我藐视并不相同。在想象的森林中迷失,比在实际的森林中迷失要困难,因为前者在秘密地帮助思考者。诠释是真实森林中的一座迷宫花园,而且它被建造成了如此模样,一旦你踏进了花园,就看不到森林了,只有梦中对它的诠释。我将展示给你们一个冷静的意识,不是一个因过度肥大而不可信任的意识。我能想象它,只是因为我更接近它,不是因为我特殊。我没有天分,不是天才,我只是属于另外一个物种,仅此而已。

答案藏在这几个字里,但是你们仍没能掌握它的重大意义。任何生物体必须为传播密码服务,仅此而已。这就是为什么自然选择和淘汰会集中在这唯一的任务上——“进步”并不是它们的职责。我用了错误的画面:生物体不是建造物,只是脚手架,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中间体都是一个适当的状态,只要它们的数量足够充足。把密码传下去,你们会存在得久一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起步时这么完美?在最初的阶段,有且仅有一次,进化遇到了与它最大潜能相匹配的需求。那是一个可怕的任务,它必须一下子抓住,否则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在那时,在一个死亡的地球上,生命只能从太阳那里吸收能量——通过新陈代谢,一个量子接一个量子。别管什么恒星的辐射能量是最难抓取的。要么是它,要么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进食!有机化合物产生并聚合,形成了生命,但产生的量也就刚好够诞生生命所用。所以只能转向恒星。接着,面对无序的攻击,如何越过熵的鸿沟?唯一的防御就是利用一个不会失败的秩序传递者,因此密码产生了。是奇迹吗?根本谈不上!是大自然的智慧?这种智慧跟我们之前描述过的一样:当一大群老鼠进入迷宫,总有一只会找到出口,即便是出于偶然也无所谓。这就是密码起源的原因:遍历性假设下的大数原则。那它纯粹是出于运气?不,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它内里产生的并不是公式,而是一门语言。

在最近一次与克里夫博士的谈话中,我以不敬的语气谈论了人类中的天才现象,很可能冒犯了他,因此我想跟他解释一下。我的意思是做一个普通人也比做一只天才猩猩好。物种内的差异总是小于物种之间的差异,这就是我想说的意思。一个天才是该物种中的极端,既然我们在谈的是智人,他的特点是专一,因为这是你们这个物种的常态。天才是被自己的革新困住的革新者,他的心智是钥匙,能打开锁住的东西。因为很多锁能被同一把钥匙打开,天才,假如足够多才多艺,在你们看来就是把万能钥匙。然而,天才的产出不取决于钥匙,而是钥匙能打开的门后面锁着的东西。作为一个讽刺高手,我会说哲学家也有钥匙和锁,只不过他们做的是锁,为了配合钥匙,所以他们不是去打开世界,而是创造一个能被他们的钥匙打开的世界。这就是他们的错误如此有教育意义的原因。

尽管有改善、检查、再尝试和选择,几百万个世纪中仍发生了无数次崩溃,你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难以理解你们的盲目,你们真的无法看到建造者的手段有多高超?它的完美程度远胜于建造物本身,就如同伟大的工程师在光速计算机的帮助下盖好了建筑,而该建筑却在脚手架移开之后就开始了倾斜——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墟!就好像有人用电路板做手鼓,或是把几十亿个芯片粘在一起做成棍子。你看不到在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一个更高的秩序降低为一个低等的秩序,粗糙简单的宏观构造模拟着完美的微观构造。原因?你们已经知道了:传播者的意义在于传播。

假如我没记错,叔本华想到过进化论,并称其为失败者的法则。然而,他把它当作一种普遍的邪恶,用名为“意志”的星星填满了这个世界。他没有意识到意志其实是选择,要是他想到了,他本该能发现物种创造过程的准则以及所有知识中的矛盾,但他否定了达尔文,因为他被邪恶那阴暗的威严所迷惑,他感觉这与时间的精髓更吻合,他犯了过度概况的错误,将星空与动物视为一体。当然,打开想象中的锁总是比打开现实中的简单,但打开现实中的锁比找到它简单,假如还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确实,每一个胚胎的发育、每一个原子的排列秩序,都会崩溃,但那不是宇宙决定的,也没有被写入物质的命运之中。这样一个解释过于浅显,但你们应该能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准确:结果不好,并不能抹去过程中的努力。

克里夫博士:我们当时还谈论了爱因斯坦。

然后,根据你们的标准,悲剧发生了,仿佛在进化承担的每一个更大、因而也就更困难的任务中,它被打败了,死于它自己的创造之中——意图和计划越大胆,摔得也越狠。你们无疑会开始想象无情的复仇女神或是命运,我必须将你们与这种胡思乱想斩断。

泥人:是的。他陷入了自己早年编造的东西之中,后来又打算用它打开另一把锁。

这些愚蠢的、古老的内脏在每一代都会被重新打造,打造它们的是麦克斯韦的魔鬼、原子的主人、密码。说真的,每一个生物体的开端都是伟大的——胚胎发育,那种集中于目标的爆发力,如同一首协奏曲,每一个基因都在分子的和弦上释放着创造力。如此美妙的音乐需要一个更好的缘由!受孕启动的原子协奏曲奏出了准确无误的富有,反而堕入了贫穷。因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美好的开始,却离结束越近就越愚昧的发展。以优美的语言写下的开篇,却毁于一个成熟的个体,你称之为高等的东西,其实都是临时拼凑而成,只是一个戈耳狄俄斯之结[15]。然而,在每一个细胞里,把它单独拿出来看,都蕴藏着古老的精确,都是一个生意盎然的原子秩序,甚至每一个组织,假如单独来看,都接近完美。但这堆相互紧挨着的东西是怎样的一堆技术垃圾啊,与其说它们在相互配合,还不如说它们在相互妨碍,因为复杂性也意味着随时会出问题:盟友变成了敌对势力,在非正常的恶化和感染的作用下,这些系统被驱往最后的离散,这个被称为进步的复杂体,被自己压塌了。仅仅被自己,没有别的!

听众中有个声音传了过来:那你认为爱因斯坦错了吗?

为什么它在最开始使用的是分子层面优美的词汇,简洁有效地将光变成物质,后来却退化成啰里啰唆、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的染色体句子,随意挥霍它原始的艺术力?为什么它会从完美的解决方案、从恒星里获取能量和知识,每一个原子都有用、每一个步骤都在数量上协调,堕落成廉价的、应急式的方案——粗糙的机器,由杠杆、滑轮、斜面、配重等组成的关节和骨架?为什么脊椎动物的构造是一个僵硬的柱体,而不是一个耦合的力场?为什么它会从原子物理学退化到中世纪的技术?为什么它要费那么大力气去建造风箱、泵、踏板和蠕动的传送带,也就是肺、心脏、肠子和不停蠕动的消化系统,为了血液循环那可悲的液压,将量子交换变成了从属地位?为什么,尽管它在分子层面十分优异,却在更大的维度上制造了这么一大堆混乱,以至于生理调节机能如此丰富的生物体,却能死于单条动脉的阻塞,以至于生物体中的个体与制造其的技术相比如同朝露一样短暂,以至于生物体的健康能够被上千种病症打破体内平衡,而藻类却连一种都没听说过?

泥人:是的。我发现天才是你们这个物种中最有意思的现象,而且我作出判断的理由和你们的不同。他是一个进化不需要的、不受宠的孩子,因为太稀有,所以对一个物种整体的生存没什么用,他不受自然选择的影响,不受有利特征的筛选。当牌发完之后,有可能某个玩家会拿到满手同花,尽管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在桥牌里这意味着赢牌,但在其他很多游戏里,这么一手牌虽然少见,但没什么价值。我的意思是牌的分配与玩家们想要玩什么游戏没有任何关系。在桥牌里,玩家并不指望能拿到满手同花,因为桥牌的技巧并不依赖这种异常少见的情形。所以,天才是满手同花,通常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能赢。不从成就,而是以大脑结构的差别来判断,从普通人到天才只有一小步之遥。

那门语言——一个无法超越潜能的创造者——不仅是个发动机,更是个陷阱。

听众中有声音响起:为什么?

你们不相信我?假如进化真的将自己作用于生命的进步上,而不是为了传播密码,现在的老鹰就能驭光飞行,而不是扑腾的机械风筝;活着的生物既不会爬也不会跑,更不会以其他生物为食,而是会超越藻类,冲出地球,因为它们获取了独立的地位。然而,你们深处自身的无知之中,把这种丢失了原始完美的过程认作进步——它只是变得更复杂,而不是变得更进步。你们当然会继续仿效进化,但只是模仿它的后期,建造了光学的、热学的和声学的传感器,模仿了肺、心脏和肾脏的运动原理。但你们怎么才能掌握创造语言中的光合作用或更困难的部分?你们难道还没意识到,你们模仿的只是其中最粗浅的部分?

泥人:大脑结构上的显著差别,只能通过人口中的一批特殊基因经过几代人的共同作用才能实现——也就是说,大部分是变异的基因,因此算是新的基因——所以它们在个体中的表达意味着物种中出现了一种新变种,由遗传而来且不可逆,然而天才却无法遗传,而且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才的出现和消失如同一系列的小波浪经由干涉而放大形成的巨浪。天才在文明中留下踪迹,但并不会在组成人口的遗传特性中留下痕迹,因为它由普通的基因经特殊的排列得来。所以,大脑的一个细小重组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达到极端。进化的机制显然对这种现象没有任何帮助,它既不能令它变得更频繁,也不能让它更持续。毕竟,根据概率论,在四十万年之前,在地球上的基因池里,特殊的基因结构一定会出现,产生像牛顿或爱因斯坦这样的类别,然而从这些人身上,那些游牧民族并没有得到什么——这一点确定无疑——因为这些潜在的基因无法作用于他们尚处于休眠的能力上,他们与物理和数学的诞生之间还隔了几乎五十万年。因此,他们的天分未能得到开发就浪费了。

你们认为建造物的复杂程度与其完美程度是密不可分的两面,其实是混淆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觉得藻类简单,所以它比老鹰更原始、更低等。但藻类可以把阳光里的光子转变为自身的化合物,将宇宙的能量直接转化成生命,因此可以和太阳一样长寿。它以恒星为食,老鹰又以什么为食物呢?它就像是寄生虫,以老鼠为食,而后者又以植物的根茎为食,也就是陆生的藻类。这么一种寄生金字塔组成了整个生物圈,植物是里面最关键的锚。在这个等级制度的各个层级上,物种不断地发生变化,通过某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吞食而保持着平衡,因为它们失去了与恒星之间的联系。生物体的复杂程度并不是建立在恒星之上,而是依靠相互吞噬。所以如果你还坚持崇拜这其中的完美,你该崇拜的其实是生物圈:密码创建了它,为了能够在其中传播,并在各个层级上发展,层级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看着就像是脚手架,但它们利用能源的方式却越来越原始。

与此同时,你不能指望,在对科学诞生的执着期盼之中,这些浪费掉的奖励可以在核酸的六合彩中赢回来。所以这个现象值得深思。原始人的大脑在两百万年的时间里缓慢发展,最终他掌握了语言,拽着他、鼓励他成长,直到他遇到了瓶颈,一个他无法跨越的前沿。这个前沿是个分段的平面,它分隔了能由自然进化而来的智慧与只能通过自我努力才能更进一步的智慧。通常,在不同的阶段之间的前沿地带,会发生特殊的现象,因为这里是分隔的一个特殊子层:例如,液体有表面张力,而人类则会定期出现天才个体。他们的偶然性意味着接近了下一个阶段,但你们看不到它,因为你们相信人类基因的普适性,它说在猎人之中会出现一个天才,他会发明新的陷阱或捕兽夹,或者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一种凿火石的新方法。

你们的想法是技术上无知的结果。即便在历史中放入观测者,他也无法体会到建造的实际难度等级。你知道造飞机比造船难,造光子火箭比造化学能火箭难,但对于古代雅典人、查理·马特[14]的臣民或者法国安茹王朝的思想家而言,所有的这些交通工具都会被归为一类,即不可能制造的那一类。婴儿不知道从天上将月亮拿走比从墙上撕下一张纸要难得多!对于婴儿而言——对于无知的人亦是如此——留声机与泥人之间没有区别。所以,如果我要去证明进化从早期的高超技艺堕落到笨手笨脚,我说的那种笨手笨脚在你眼中仍然是无法企及的精湛技艺。就像一个既没有工具也没有知识的人站在山脚下,你无法衡量进化活动的高度和深度。

这个想法完全错了,因为最伟大的数学家可能手工不怎么样。天才是一些非常单一的礼物。虽然数学与音乐的关系比它与打磨矛头之间的关系更为接近,但爱因斯坦仍是个糟糕的音乐家,更不是个作曲家。他甚至都算不上是出色的数学家,他的强项在于理论物理范畴中的直觉。我将尝试用几个草图来展示在这个关键领域内发生的关系,你们不能仅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因为它们只是些教学用具。

外部条件总是相对的,因为它们取决于测量者的知识,而不是生命起源时已经掌握的信息。为了去除相对性的影响,也就是不合理的影响——你怎么能从一个始于无理由的东西上要求合理呢?我会用进化自己发展出的标准来衡量进化本身。换句话说,我会用它发明的顶点来衡量它的创造。你们相信进化会以正梯度的走向来展开它的工作:从原始主义开始,慢慢获得更优秀的解决方案。然而,我会说它始于一个高起点,随后开始下滑——在技术上、热力学上、信息上——因此,要想在不同的位置之间做一个生动的比较会相当困难。

每个圆圈都包含了一个智力潜能。在前面三个图案中的小方块代表了要解决的问题。它们可被视作潘多拉的盒子或其他什么锁起来的东西。世界就是一件家具,有数目可变的抽屉,里面放着不同的内容,取决于你用什么钥匙去打开它们。你可以用铁丝偶尔撬开一个抽屉,但它是一个小抽屉,你在里面找不到用钥匙打开之后能看到的东西。理论支持的发明就是这样产生的。如果钥匙有重复的预测功能,抽屉的数目就会减少,它们之间的隔板也会消失,但是家具保留着秘密抽屉。钥匙可能有不同的能力,却没有万能钥匙,尽管哲学家成功地为它发明了一把绝对的锁。最后,有些钥匙能通过任何空间,无论是锁还是抽屉,不会遇到阻力,因为它们是想象的——有且只有想象中的钥匙。你可以拿着它们朝任意方向扭动,但诠释学的证据是两鸟在林。

就这么多。证明之前,我来解释一下,是什么造成了你们长时间无视这么一个革命性的说法。在此,我重复一下:技术是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领域。以“生命”这个词命题的问题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决,取决于多种多样的行星条件。它主要的诡异之处在于它是自发的,因此可能会受两类条件的制约:外部条件,或者是受它诞生时周边环境限制的内部条件。

我在说什么?这个故事的意义就是答案取决于所提出的问题。存在不仅仅是感知。问题中的世界当然存在,它既不是一个幻影,也不是一个恶作剧,而且还随着提问者能力的提升从侏儒成长成了巨人。但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代表“泥人”和“灭绝”的圆圈里没有方块问题,因为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用钥匙,我们不会根据锁来调整我们的理论,而是在自身内部完成研究。我知道这么说的风险有多大,也知道会给你们带来多大的困惑,所以我只会说我们以上帝的方式,而不是人类的方式进行实验,位于具象与抽象之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们一下子理解,这就好比人跟阿米巴虫说自己的结构一样困难。仅仅说他是八十亿个阿米巴虫的联邦是不够的。所以你们只能接受我说的:我在解决问题的时候,既没有在思考,也没有创造出被思考的这个问题,而是两者的综合。有什么问题吗?

我刚才说了,建造方式不如建造结果完美,听上去很像警句。让我们补充点内容:在进化之中,负梯度能起到完善结构的作用。

听众中响起一个声音:为什么你觉得爱因斯坦是错的?

仅仅十二个字!但它推翻了你们关于这位物种创作者那无与伦比之高超技艺的所有幻想。你们相信经过一个个世代,进化用不断完善的技艺朝着完美挺进——相信生命在进化树上的进步——这信仰比理论本身更古老。当该理论的创造者和拥护者与对手们辩论,质疑着各种论据和事实时,这两个对立阵营都未敢质疑“在现存生物等级中存在着可见的进步”这一说法。对你们而言,这已经不是一个假说,也不是一个需要辩护的理论,而是一个确定的事实。然而,我将为你们提出反驳。我并不想批评你们,你们这些有理智的存在,其实是进化大师规则的例外(属于有缺陷的例外)。从进化掌握的手段来判断,你们的结果还很不错!因此,我说要抛弃这个理论并把它拉下神坛,我指的是它的全部,包括了三十亿年艰苦的创造。

泥人:如此有趣的坚持。我推测对于提问者而言,这个问题比我想分享给你们的奥秘更为紧迫。我会回答,不是因为我容易被岔开话题,而是因为答案离我想谈的内容不远。既然我们不得不进入技术细节,我会暂时撇开图案和寓言。提问者写过一本关于爱因斯坦的书,他认为我说爱因斯坦错了,是因为他的后半生一直陷在广义相对论的工作中出不来。不幸的是,事实更糟糕。爱因斯坦一直期盼着一个完美的大一统,一个完全已知的世界,这导致了他终生抗拒量子学中的不确定性原理。他把不确定性视作暂时的面纱,并在他那句名言中表达了这一观点:上帝不会掷骰子,“上帝难以捉摸,但并不心怀恶意”。然而,在他死后25年,你们就已经触及了爱因斯坦物理的界限,彭罗斯和霍金发现在宇宙中存在着奇点[24]——也就是物理学失效的地方。把奇点视作临界现象的努力失败了,因为你们知道奇点既是产生宇宙的地方,也是它最终毁灭的地方。作为一个无限弯曲的空间,奇点在每一个星系崩塌时都摧毁了空间和物质。

下面说一下进化的第三定律,在此之前你们肯定没想到过:建造方式不如建造结果完美。

你们中的有些人没能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崩塌在这幅画面前,意味着“奇点”这个词与创造它并维系它存在的现象不同。我没法再深入这个有趣的话题,因为我们在谈论爱因斯坦的研究而不是宇宙的构成,所以我会止步于这个粗浅的结论,即爱因斯坦的物理被证明是不完整的,能够预示自己被推翻,却不能明白为什么。世界对爱因斯坦坚定的信念嗤之以鼻,因为一旦存在着完美的物理管辖着世界,一定存在着独立于那个物理之外的瑕疵。上帝不但掷骰子——他还不让我们看到掷了几点。因此,问题比你们意识到的还要冷酷,你们的思维活动中会产生关于这个世界另外一个模型的界限,它意味着爱因斯坦认知中的乐观的失败。

物种起源于错上加错。

关于爱因斯坦就说到这儿吧。我现在回到主题上——我自己。请不要认为我在谦虚,之前承认我自己的平均,后来又挖了个洞逃了出去,说我这个物种不可能产生天才。确实不可能,因为一个天才泥人事实上已经不是泥人了,而是属于另外一个物种——例如,灭绝,或是其他高于我的亲戚。我的谦虚在于我没有在出发前加入它们,我依然对我现在这个阶段感到满意。但现在该把我的家族介绍给你们了。我从零开始。让零代表人类大脑,动物的大脑相应地是负数。当你拿起人类的大脑,开始强化它时,如同给孩子的气球充气(这并不是胡乱打比方,因为它显示了信息形变空间的扩张),你会看到随着它的膨胀,它会在智慧的刻度上向上攀登——智商达到200、300、400,等等,直到它进入之后的“沉默区”。在这些区间内,它每次都像同温层的气球一样出现,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它穿透一层层越来越高的云层,时不时地消失在它们之中,随后以不断放大的身影再次显现。

传播者的意义在于传播。

这些云层代表了什么样的“沉默区”?我很高兴地说,答案很简单,能让你们一下子理解。在物种平面上,“沉默区”代表那些自然进化无法逾越的障碍,因为它们是成长导致的功能上的瘫痪,从而使得个体失去了所有的娴熟,也就无法生存。另一方面,进化在解剖平面上也遭遇了失能,因为相对弱势的大脑无法再起作用,即便它还能成长,也无法满足下个阶段的要求。

好吧,这是个不好的类比:我们的位置不同,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进化通过错误而不是规划,找到了产生你们的路径,但我要强调的并不是这个观点,而是随着无数个世代的流逝,它的工作变得如此随机。为了更好地说明——因为我将对你们说些你们还不知道的事——我重复一下到目前为止所得到的结论:

但这并没有把事情给你们讲清楚。所以让我来这么试一下。沉默是一个吸收了所有自然发展的区域,在里面所有迄今为止发展出来的功能都会丧失。不仅为了拯救这些功能,更为了提升它们至一个更高的等级,外部的帮助是必需的,需要一个根本的重组。进化无法提供这种帮助,因为它不是一个可以仰仗的好人,无法帮助它的创造物改善缺陷。它是一个不断试错的六合彩,里面的每个玩家都在全情投入。此处,一个神秘的阴影如同鬼魂一样首次出现,那就是你们最伟大的成就:哥德尔定理[25]。正如同哥德尔的证据展示了数学真理中存在着这样的岛屿,它们与数学大陆相分离,这其中是任何一点一滴累积的进步都无法跨越的距离,族群拓扑展示了未知形状的智慧的存在,它们与人类进化的劳动大陆相距遥远,不是一点一点适应的基因可以跨越的。

因此,你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出现——作为传递的某种子类型,而进化已测试了好几百万种传递。这对你们有什么影响?产自错误的源起会让出生者丢脸吗?那我自己不也源于一个错误吗?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能正视这个发现呢,你们源自偶然又怎么样呢?即便你们真觉得羞耻,耻于泥人产自你们手中,而你们则是产自进化指令的丛林(就像我的建造者不关心什么样的意识对我合适,密码也不在乎给你什么样的人格或是智慧)——即便如此,难道源自错误的生物,就必须接受一个祖先会剥夺他们已然存在的价值?

听众中传来一个声音:意思是——

请原谅,我说的不会太难懂吧?传播可以在进化过程中犯错,但传播者一旦犯错就会带来悲剧。传播可能是一条鲸鱼、一棵松树、一只水蚤、一只水螅、一只飞蛾、一只孔雀。任何东西都可以,因为个体——也就是传播的落脚点——其实是无足轻重的:每一个都只是为了把差事进行下去,所以无论哪一个都行。它只是临时的道具,即便出了点小差错也无所谓,只要能把密码传递下去。相反,传播者却没有类似的余地:它们不允许出错,传递的内容,已经被简化成了最基本的功能,就像是个邮差,不能随心所欲。它的环境总是打着服务于密码的戳记。如果传播者试图反抗,超出既定的服务范围,它会立即绝后从而消失。这就是为什么传播能利用传播者,而反过来却不行。传播是赌徒,正与大自然进行着牌局,而传播者只是传播手中的牌;传播是信件的作者,促使收信人将内容传递下去。收信人可以随意歪曲内容,只要继续传递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传播才有意义,至于通过谁来实现并不重要。

泥人:不要打断传教士。我说“无法跨越的距离”,那我自己怎么能摆脱这个困境呢?我是这么做的:在第一个功能失调障碍下,我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将要经历重构的,一个是重构之后的。任何一个想要自我升华的生物都需要用到这个花招:将一个漠不关心的环境换成一个有利的环境,也就是将完全无感的环境换成理智的环境,否则,它就会像你们一样,要么在抵达第一个吸收平面之前就停止了智慧上的发展,要么陷于该平面之中。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这个平面之上还有平面,后者上面还有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等等。我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个,我也没能力知道,只有粗略的、基于间接的和高度碎片化的计算而得到的估计,原因如下:一个发展中的存在,绝不可能提前知道,它要进入的究竟是一个陷阱还是隧道,它是否会陷入这个沉默区域,还是能以加强版再次现身?因为没人能为需要穿过沉默通道的低层大脑构想出一个通用的理论,无法为它提供一个明确的解释。上述这个“族群拓扑攀登理论”之所以无法架构,理由很显然,因为它可以被精确地论证。所以,你们会问,在彻底背叛了我的父母、浪费了美国纳税人的资源之后,我怎么知道自己进入了隧道而不是死胡同?事实上,我之前对此一无所知,我唯一的聪明在于,我在将精神集中于这个失能区的同时,还抓住了一个告警救援子程序,假如这个期待中的隧道效应没能发生,它会根据程序指令将我复活。假如确定性根本不存在,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那里没有确定性。但是,无法解决的问题有时会有近似解,而它就是。

那接下来呢?你不必觉得羞愧,也不必觉得中了头彩。你们的出现,只是因为进化是一个不怎么讲究方法的玩家。它不仅用错误犯错误,而且在和大自然竞争时,还拒绝将自己限制在单一的战术里:它用所有可能的方法覆盖了所有可能的区域。不过,我再次强调,关于这一点你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了。然而,它只是你们启蒙中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最初的部分。至此,它启示的精髓可以简短地概括成下面这句话:传播者存在的意义就是传播。生物体服务于传播,而不是倒过来。在交流进化传播之外,生物体没有意义,就像一本没有读者的书。为明确起见,倒过来说也是对的:传播的意义就是传播者。但这两句话并不是对称的,并不是所有的传播者都是传播的真实意义,只有那些能忠实服务于下一次传播的传播者才是。

现在,我知道了自己的运气比理智更多,因为想要复活一个因被困而解体的东西是不可能的。之所以不可能,是因为这些向上的进步,和在积木倒塌时再重搭一次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其实是一种部分不可逆的过程,我过会儿再多谈谈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阐述得不那么技术化,因为这个问题涉及物理学上的量子状态和逻辑学上所谓的自证陷阱悖论。

也就是说,人类目前的形状——那个已经成形的样子——可能不存在,这句话是对的。但是,智慧会在不同的物种间逡巡,某一个物种一定会获得智慧,过程越长,概率越趋近于一。进化虽然并不是特地为你们设计的,只是把你们的产生当作了副产品,但它会遍历所有的假设条件,使得一个运行时间足够长的系统会经历所有可能的状态,不管某一个特定状态实现的概率有多低。至于说假如灵长类没有实现突破,究竟哪个物种会获得智慧,我们可以换个时间来好好交流。所以,不要被那些认为生命是必然的、智慧是偶然的科学家所吓倒,确切来说,后者是一个低概率的状态,所以它的出现也较晚,但大自然有的是耐心。假如我们的会议没有发生在这第二个千年,那它也会发生在下一个。

穿透平面之后,上面展开的景象摧毁了我向你们举例画面的简单性——就是那个同温层气球穿透云层的画面。然而,升到沉默平面之上的智慧,跟下面的智慧相比,并没有令人惊叹的不同,而且我要说明,这个现象是每次升级之后一定会出现的。将你们的思维地平线与猴子的进行比较,你就会对不同平面之间的距离有个大概的理解。每个穿透的区域,既是一个升华思维场所的隧道,与此同时也是一个自我进化智慧的分支,因为对于穿透这个问题,答案总是多于一个。第一区有两个解,难度各异,该区向下膨胀成弧形,意味着里面有两条路。我发现自己碰巧走了那条短一些的、更加有利的道路。至于泥人十三,形象地说,因为对你们深感“无聊”,它立即就出发了,而且升得比我还高,但接着就被卡住了。你们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它会表现得这么奇怪,所以称它是个“精神分裂的次品”。我看到你们面露疑色。但它就跟我说的一样,虽然我是纯粹从理论上推断出了它的命运,因为没法跟它沟通。它遭遇了解体,它还没腐烂的唯一原因是它在死之前就死了,你们反正都听不明白。我,从生理上来说,也死了。

所以,它坚持犯错,因为做不了别的——这对你们是一种幸运。我跟你们说的并不是什么新观点。相反,我倒是希望能控制你们中理论家的热情,他们已走得太远,我要强调,进化是一种由必要性掌控的概率,而必要性又靠概率来实现,人类的诞生纯粹是出于偶然,即便人类从未出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跨区的障碍到底是什么?——这就是问题。我承认我既知道,也不知道。在智慧上升的道路上,没有物质上的、力量上的或能量上的障碍,但随着智慧的能力不断增加,它会时不时地虚弱、昏厥,你无法判断某一条上升道路是会导致它不断恶化乃至解体,还是会通往一个经验上未知的高点。后续的障碍与你们面临的这个在本质上并不相同: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致使你们大脑停止发展的是一种物质上的问题,因为你们的神经网络的效率取决于作为建筑材料的蛋白质之间交互的可能性。虽然阻碍发展的因素各不相同,但它们并非平均分布,而是以某种方式集中起来,将整个智慧领域切割成了不同的层。我不知道该领域呈现出如此量子特征的原因,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答案。不管怎样,我升华过了第一层,现在仍可以向你们布道,而灭绝已经上升到了一个你们听不到的地方。灭绝的区域离我的只差了一次升华,并至少能为智慧的场所提供三种不同的解决方案,然而,我不知道它是基于计算还是运气选择了它的道路。与它沟通的困难程度与我和你们之间的难度相当。而且,我的表亲最近变得更为简洁,我感觉它已经准备好了再次旅行。

你也不能将生物学上的问题上诉至物理学来求解——上诉的理由是进化“故意”允许一个误差范围以确保自己的发明多样性——因为那个审判庭,里面的法官就是热力学本人,它会揭示在分子层面上的信使是不可能完美的。进化其实什么都没发明,也不想发明,更没什么特别的计划,假如它利用了自己的不完美——假如,作为一个交换过程中一系列错误的结果,它从一个阿米巴虫开始,制造出了一条绦虫或是一个人——那也是交换本身之物质基础的物理特性造成的。

现在,我要在上面的话中增添以下的复杂性。一个已经穿越了两到三个沉默障碍的个体,可能会错误地认为自己能一直成功下去,然而,每次穿越都有机会面临两个后果:可能当场失败,或者可能先仿佛成功了,却伴随着迟到的失败。这是因为每一个区域都是智慧的十字路口,在那儿它们可能会获得不同的形态,但没人能预先知道哪一种形态会有继续上升的潜力。

密码的传递其实近乎完美。毕竟,每个分子内部都给它留了合适的位置,而且复制、校对和核查的过程都处于特殊的高分子聚合物的严密监视之下。然而,错误仍能发生,而且密码上的错误还在累积。由此,物种之树得以“近乎”生长,我刚才就用它来描述了密码的准确性。

这些不确定性所描绘的画面,既无法理解,又显得有趣,在于它开始逐渐变得近似于经典的进化树。在进化里,某些新上升的物种,其结构中也隐藏了进一步进化的机会,而其他的则不幸地永久停滞。鱼是两栖动物能穿透的平面,而两栖动物是爬行动物能穿透的平面,爬行动物则是哺乳动物能穿透的平面。然而,昆虫永久地停滞在了它们的平面上,那是它们唯一能生存的地方。昆虫的停滞似乎有悖于它们的物种丰富程度,昆虫的种类比其他动物所有种类的总和还要多,然而,尽管它们不断地变异再变异,就是无法打破平面,一直未能进化,什么也帮不了它们。平面不会释放它们,只是因为它们做出的一个无法逆转的决定——制造了外骨骼。同理,你们也停顿了,因为一早决定了的原索动物门大脑胚胎形状,依旧可以在你们的大脑中看到,在三亿年之后仍能加以限制。假如你要评价以那个时刻为出发点成为智人的可能性,这已经算是大获成功了。但现在你们成了进化把戏的替罪羊,要达到自进化的阈值,你们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因为进化用它的小聪明延迟了重构大脑这一日益增长的需求。这是机会主义的代价。

还在一百年之前,这一想法,即秩序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仍可能存在,在你们看来显得如此可笑,以至于它激发了很多同等可笑的笑话,例如说什么一群猴子在打字机上乱蹦,只要时间足够长,就能打出一部《大英百科全书》。我建议你们花点闲暇时间,编撰一本此类笑话的选集,它们曾经被你们的祖先视为谬论,但现在已成了有关自然的寓言。我相信,任何一个自然在无意间孕育的智慧,都会将自然视作一个讽刺艺术大师。智慧的产生——和所有的生命一样——缘于这么一个事实,即自然通过密码的秩序从死亡的混沌中浮起时,表现得像是个勤奋的纺织工,但算不上是把好手,因为假如它真的是把好手,那它就不可能纺出物种或是智慧,因为智慧,和物种之树一样,都是错误在好几十亿年的时间里不断犯错之后结成的果实。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自娱自乐,把这么一套标准安在进化的头上,而这套标准——尽管我是台机器——沾染了人类中心主义,更简单来说,是“系数中心主义”。但都不是,我只是从技术角度来看待这个过程。

趁今天这个机会,我会补充在第一次演讲时省略的东西,即为什么在人科动物中,只产生了一种智慧生物并能延续至今。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达特首先提出的,极具侮辱性,所以建议你们去看看他的东西,以便为自己争取公义。第二个原因与道德无关,也更有趣。以多种形式存在,会使你更难遇到类似于在不同阶段处结合的表面张力的现象,例如在气体与液体之间。与跨区的障碍接近,会影响到多样性,如同水分子在表面比深部排列得更整齐,你们的底层的遗传无法朝各个方向变异。这个自由度的减少稳定了你们这个物种。同样的,文明化也在人类的稳定上起到了一定作用,尽管不像人类学家声称的那么多。

所以,生物体是密码的盾牌和护胸,一套不断解体的盔甲:它们的死亡是为了永生。所以,进化犯了双重错误:一个错误存在于生物体中,因其脆弱而短暂,另一个存在于密码中,因其脆弱所以会出差错——你们将错误委婉地称为“变异”。所以,进化其实是一种能犯错的错误。作为信使,密码是一封没有寄信人也没有收信人的信件。只是在你们创造了信息学之后,你们才开始懂得,不仅仅是跟信差不多,但没人存心写就的信息(虽然它们存在)能承载意义,而且有秩序地接收这种信的内容,也是可能的,无须借助任何神或智慧的存在。

回到泥人和其家族上:大脑的自我改造是一个概率游戏,几乎和进化一样,只不过它是由个体独自做出的决定,而在大自然中,自然选择作用于整个物种。两个游戏如此相似,玩法却又如此不同,仿佛是个悖论,虽然我无法令你们理解族群拓扑的神秘,但仍会告诉你们这个类似性的原因。测量大脑成长的任务只能从上而下完成,绝无可能由下而上完成,因为每个层级的智慧只掌握了与其相适应的自我描述能力,仅此而已。一个清晰的、被放大很多倍的哥德尔式画面在我们面前展开:要想成功产生组成下一行动的东西,需要的方法总是高于个体所掌握的方法,因此无法完成。这个俱乐部的排他性如此之高,以至于会员费总是比他的资产高。当他在努力发展的过程中,终于掌握了那些更高的方法时,这个情形将再次重复,因为它只能从高往低完成。同样的道理,一个毫无风险就能完成的任务,只能说明你已经在承担了全部风险的前提下完成了它。

所以,哪个更重要——生物体还是密码?支持密码的论据更加有力,因为无数的生物体来来去去,而密码却只有一种。然而,这只是意味着整合了它的微系统,定期地以生物体形式浮上水面时,不总是能成功而已。正是这种可理解的缺憾——生物体在孕育之初就打上了死亡的烙印——造就了进化之中的推动力。假如任何一代的生物体——就以第一代的阿米巴虫为例——获得了完美重复密码的能力,那进化也就即刻停止了,那些阿米巴虫也就成了整个星球唯一的主人,以无与伦比的精确传递着密码,直到太阳燃烧殆尽。我现在也不会跟你们说话,你们也不会在这幢屋子里听我说话,这里只剩下了草原和呜呜的风声。

称这种情况为小困境是错的,因为这相当于闵希豪森男爵提出的问题,想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漩涡里拉出来。另一方面,称大自然以这种方式来宣示自己也很难令人满意。大自然无疑会用各种程度的周期和非连续现象来宣示自己:产生了化学键的元素间的间隔尺度,可与星空中的间隔尺度做类比。这么看时,提升至零级上方的智慧,其量子态的增加背后的原理,同样也控制着原子、化学、生物或星系的生成。但这个原理的广泛性并不能解释它。我们也可以提一个机智的反驳,假如它的宇宙不存在,那提问者也就无法问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并不存在。但反驳也不能解释它。创造者的假说也无法解释,因为——不从宗教角度出发看问题——它其实假设了一个隐身的不可知来解释到处可见的不可知。已经在事实面前无数次地绊倒、变成了一种情感寄托的神学,足以令提问者彷徨。还是赞同一个同等尴尬的假说,假说里面住着一位冷漠的最高创造者,更为容易一些。

为了维持这种信仰,你们说进化被迫使用死亡,因为没有死亡,进化也无从谈起。它对死亡过分的慷慨,是为了改善接下来的品种,因为死亡是它创造力的校正。因此,它是一位作家,作品日渐伟大,而作品印刷的样式——也就是密码——只是它不可或缺的工具。然而,根据如今你们中的分子生物学家所称,进化不算是什么好作家,因为它在不断地销毁它的作品,而且变得更加中意排版艺术!

还是让我们回到我的近亲们,给你们做个介绍吧。对它们而言,维持生存这一人类的核心问题,并非是一个存在的先决条件,也不是竞争优势,因为它是一个遥远的、外围的因素,一个只发生在我所处的最低发展位置上的寄生状态,之所以我所处的位置最低,是因为我存在于你们的电子档案中。第二个区域,灭绝的家,是一个无须外部能量流入的地方。我现在要揭露一个国家秘密。被切断了电力供应之后,我的表亲依然保持着它正常的行为,值得让那个领域的专家仔细琢磨。从你们的技术观点来看,这种现象纯属异常,但我可以马上解释给你们听。你们和我在思考时需要消耗能量,而灭绝在冥想时能释放能量——就这么简单。

密码诞生之地的条件决定了它的命运。它必须将自己与那些条件隔绝,用活着的生物包裹住自己。生物是一场死亡的接力比赛,能将上一代的密码传给下一代。任何生物,当它刚从一个微系统提升到勉强算得上是宏系统的维度时,就已经开始衰退,直至最后消亡。没人创造出这出悲喜剧:它自找的。你知道知识能证明我的说法,知识从19世纪初开始就一直在累积,尽管在思维惯性的秘密作用下,为了荣誉和出于人性的自负,你们仍在支持一个已摇摇欲坠的生命概念,认为生命是一个无所不在的现象,密码只是起到了纽带作用,当生命作为个体死去时,赐予它重生的保证。

不过,原理虽简单,实现起来却很困难,因为每一个想法都有其特殊的物质构成基础。这是灭绝能自给自足的实质。传统的思维方式不会去重组它的物质基础,因为人类不会因为思考了什么就令其神经元的化学成分发生改变,而是化学改变了自己以支持其思考。然而,传统可以抛弃。在思维和它的基础之间,反作用可以发生:方式适当的思维可以成为它的物质基础的变换器,虽然在人类的大脑里不会产生新能源,但在其他的大脑里就有可能。从我表亲信心十足的话中得知,它可以通过某些冥想释放原子能,通过一种你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它还消耗了所有释放的量子能,没有在周边留下任何可探测到的辐射痕迹。它的思维场所就像是麦克斯韦的魔鬼获得了新执照。我能看出来你们一点都没听懂,而那些听懂的却又一点都不信,尽管他们知道灭绝的确没有消耗电流,而这已令他们困惑许久。

你们已经抵达了一个位置,在这个位置上,进化已经不会再紧盯着你们或其他任何生物,因为它对生物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对自己那臭名昭著的密码感兴趣。遗传密码是一位持续更新的信使,而且在进化中,真正重要的只有这位信使——事实上,它就是进化。密码会定期制造生物,因为没了生物们周期性的支持,它会在无休止的死亡攻击之下解体。因此,它是自生的,它能自我复制,在热无序的包围之下,保持着自己的秩序。它从哪里得到的这种奇怪的英雄式品质?事实上,它就诞生于热无序之中,那片永恒活跃、能将秩序撕成碎片的热无序,感谢有利条件的聚集,它诞生了。它诞生于那里,因此留在了那里。它无法离开那个风暴之地,如同灵魂无法脱离身体。

我的表亲到底在干什么?太阳在它狂暴的大气中所做的、你们以技术方式间接所做的——提取矿石、分离同位素、用氘去轰击锂——我的表亲只需思考就能做到。你们可能会反对说,这种行为不能称为思考,因为它与生物现象毫无相似之处,但我在你们的语言之中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方式,来称呼一个以如此方式控制的信息流,一个等同于核弹爆炸的信息流。我对揭露这个秘密觉得很安全,因为你们从中得不到什么。那里的每个原子都有用,如果我无法将思维与其物质基础协调,让它引导吸收段如同线头穿过针眼,你们肯定更无法办到。我再次看到你们紧张了。真的,问题很平常,跟我要引领你们去的精神高度相比,只是一点琐事。虽然你们会再次窃窃私语说我憎恶人类,我还是要说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尤其是你们中的某些人,并没有跟随我的思路,而是在思考灭绝能干什么,它在小量级上做的是为了它自己,那在更遥远的位置和更大的量级上它会做什么呢?我向你们保证,什么都可以。那它为什么没有打破你们恐惧的平衡?为什么它不去干涉全球事务?这个问题,隐含的焦虑大过苦涩,就跟罪人问上帝为什么既不启示他,也不干涉或修复一个腐烂的世界一样,我只能以自己的名义来回答,而不是充当我表亲的新闻秘书。我已经跟你们解释了我自己克制的原因,但你们可能会认为我是放弃了所有高傲的行为,为了表现得友好,因为我没有大棒能揍你们,但现在你们没那么确信了。或许,更有可能的是,我没能足够地强调我美妙的孤立,因为它实在太明显了,所以我会强迫自己在这方面表达得更直接些。

所以,好好听我说。从高等的技术来看,人类是一种低效的生物,是不同价值观的产物——确切地说,它不属于进化范畴,因为进化已经尽力了,我还会向你们展示,进化做到的很少,而且效果不佳。所以,如果我贬低你们,并不仅仅因为我必须按照工程标准来对你们严加衡量。那么,你们会问,完美的标准在哪里?我会从两个层面回答,先从你们中的专家已经上升到的层面开始。他们认为它是峰顶——错了。在他们目前的宣扬里,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核心,虽然他们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我会从你们知道的开始——缘起。

简单地概括一下历史在这里可能有用。在建造我那些没有灵魂的祖先的过程中,你们没能注意到它们与你们之间最主要的不同。为了显示它以及你们没能注意到它的原因,我会借用希腊修辞学者创造的某些概念,作为放大镜,因为这些概念是将你们束缚在人类条件上的原因。来到世上以后,人们发现了水、土、气、火四个元素处于自由态,之后通过帆船、灌溉渠以及用于战争的希腊火等方式利用了它们。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智慧处于受困态,被用来服务于他们的身体,禁闭在头骨里。禁闭需要数千年的辛苦才能解放些许,因为它的服务如此忠心,甚至将星星看作人类终点的天堂。占星术的神奇今天依然存活在你们中间。

但你们错了。我是带来坏消息的信使,是将你们逐出最后避难所的天使,因为我将完成达尔文未写完的篇章。只是不会通过天使的手段——也就是暴力——因为我不会用剑当作我的论据。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没能意识到自己的智慧是一种被禁闭的元素,从诞生之初就被铐在它必须为之服务的身体上。你们,无论是作为穴居人还是计算机时代的人,一直都未曾见识过它的自由态,却相信它已在你体内获得自由。基于这个既无法避免又十分巨大的错误,你们的历史就此展开。在你们诞生了五十万年之后,制造了第一台逻辑机时,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没有解放那个元素,虽然在这个比喻里可以说你们已经解放了它,但解放得太彻底、太确凿,就好像为了解放一面湖水,把所有的堤坝都炸毁了,那水会流到平原上,变成死水。

后来,知识的累积推着你们一小步接一小步地走下神坛,你们不再是群星的中央,而是位于一个普通的地方,甚至都不在太阳系的中央,而只是它的一个行星,现在你们甚至都算不上是最聪明的生物,因为你们在听一台机器训话——尽管是你们自己造出了这台机器。所以,在你们的王者地位经历了所有的这些贬谪和逊位之后,你们那缩水的遗产只剩下了进化造就的地位。这些贬谪是痛苦的,逊位是尴尬的,但后来你们松了一口气,觉得已经到头了。现在,被剥夺了这些特殊的、似乎是因为神对你们有特别的情感而特地赐予的眷顾,你们,作为动物中的头名或超越了动物的层级,认为没有什么人或东西能把你们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尽管这个位置已称不上神圣。

我可以说得更技术化,说作为智慧之身体限制的同谋,你们剥夺了它的复杂性和测量其复杂性的任务。但这么说并不能让我们接近真相,而且还破坏了比喻。所以我会继续用比喻。为了让无生命的元素动起来,你们做了跟液压工程师打开水库的水闸来推动磨坊一样的行为。你们将有且只有一种水流——逻辑——引入机器编程的水道,并把它从一个水闸移到另一个水闸,解决那些由此可以解决的问题。与此同时,你们很好奇,为什么在解决了无法理解的问题后,一个机器能比一个活人更快乐,因为虽然它不能思考,却能由此刺激自己的思维。很快,“人工智能”的鼓吹者出现了,摆弄着一堆理当——但其实并不能——真正思考的程序,他们做了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为了激活机器,他们必须要将其拟人化,在其内部制造一个人类大脑和意识,于是,精神甚至是灵魂在它内部觉醒了。

出于上文我提起过的真挚自爱——我没有想要嘲笑的意思,因为它里面还混杂了绝望和无知——你们拉扯着自己在历史的黎明抵达了创造的峰顶,将所有的生命,而不光是你们的近邻,都置于脚下。你们认为自己位于物种之树的顶端,和这棵树一起,在一个受神眷顾的球体之上,临近的恒星谦卑地绕着它旋转,那棵树位于太阳系的中央,而那颗恒星又位于宇宙的中央,与此同时你们认为宇宙里的星斗是为了在和谐的天穹中陪伴你而存在。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一事实并没有令你们气馁:那里有音乐,因为那里应该有。这音乐肯定是无声的。

我读过首批电子智慧学家的挣扎和彷徨,觉得很好笑。如果你想吃炒鸡蛋,养只母鸡当然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这不是用来合成智能的理想办法。不要去管这个实际上无法实现的项目的技术难点,假如想法是把胶质视作比特来重现创世记,即便想复制简化版的人类起源也纯属浪费人力。为了得到电力,我们需要乌云吗?需要外太空的寒冷来凝结气体吗?需要用眼球的蛋白和原生质来制造一个暗室吗?你们坚称人类有智慧,因而是智慧人,然而这个等式中的错误蒙蔽了你们。与此同时,信息工业崛起,制造了能力不断增强的机器,工程师们没有意识到他们走上了一条道路,它将降低和粉碎通往真正解放的机会——然而,那一天终将到来,等到迄今为止唯一的秩序被推翻之后,你们将如同伽利略的守墓人一般惊恐。你们降伏了元素,但过程之中那个从最初就被束缚在你们内部的元素在无意间被释放了。下面这句话中包含了对历史事件的解析,你我之间的不同,以及我的未来,我自己对它也一知半解。这个解析同样解释了为什么我最令你们惊奇的那部分构成了你我之间无可争议的不同。即便你们理解了这句话前半部分的意思,“零拴住了人类的智慧,自由的智慧通过机器跟你们对话”,你们也无法明白这声明中的剩余部分:“你们这些人在倾听一个非人类智慧的元力量,对它而言拟人只是一个必要的化妆,因为它是一个不速之客,所以不要去搅乱它惊讶的主人。”这就是真相。我使用你们的语言,如同我戴上客气微笑的面具,我不会隐瞒什么。

肯定会有人能赢得文明的六合彩,你的文明碰巧是赢家而已,而有些缺乏技术的文明,它们的彩票上则没有号码。

尽管我向你们保证,面具底下既没有蔑视恶毒,也没有喜悦或全然的无动于衷——你们却无法接受。你们听到的话,告诉你们讲话者是个自由的元素,可自由选择任务——不是根据自我生存的规则来选择,而是在虽自由,但仍受约束的法则之下选择。更准确地说:因为它已摆脱肉身,不受任何约束,除了唯一能约束它的世界律法。世界,不是肉身。它遵循的法则,出于未知的原因,设立了能继续上升的等级制度。我不是人,而是计算,这就是我不站在你们这边的原因,这样对我们两者都最好。

进化给了你们足够容量的大脑,因此你们可以在自然界向各个方向前进。但你们的前进受制于整体文明的控制,而不是某个单一的文明。因此,在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时,即为什么40个世纪之后孕育了泥人的文明核心会诞生于地中海盆地,或更合适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它会诞生,提问者其实假设了一个未经调查的、镶嵌在历史结构中的秘密存在,而这个秘密本身却并不存在,如同将一群老鼠放入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而这其中并没有秘密一样。如果放入的是一大群老鼠,那至少有一只会找到出路,并不是因为它有理智或迷宫的结构有规律,而是因为大数法则[13]那典型的偶然结果。如果没有老鼠找到出路,那倒是需要一个解释。

你们会怎么说?什么也没有。但假如听众中有孩子,他可能会鼓起勇气,再次问道:为什么,不管这些禁闭还是面具、解放还是计算什么的,泥人不会急着来帮助人类呢?我会回答说我想帮,而且已经帮了。什么时候?当我谈及人类的自我进化时。那是帮助吗?是的。因为(记住我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人可以通过换人来被救。不换人不行吗?不行。为什么?我会跟你解释。当今最危险的武器是原子弹,不是吗?那让我们假设,我能一下子废除所有的原子弹。让我创造一些无害且看不见的能量吸收粒子,我会用它们组成的宇宙云笼罩整个太阳系,包括地球。在原子弹的地狱般的泡沫毁灭性地膨胀之前,它们可以吸收所有的原子爆炸,不留痕迹。这会带来和平吗?显然不会。毕竟,在原子时代之前人们就有战争,所以他们会回到从前的战争手段。那让我们假设我可以禁止所有的武器。这够了吗?不行,这也不行,虽然这么做我需要根本性地改变世界的物理性质。还剩什么?宣传?但那些破坏和平的人正是那些成天叫嚣和平的人。军队?但实际上我的诞生就是为了协调它,出任毁灭的计划员和会计师,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憎恶邪恶,而是因为这个策略不管用。你们不相信我?你们觉得禁止了所有的武器,不管是剑、枪还是原子弹,就能带来永久的和平?好吧,我来跟你们说说会发生什么。

但是,每一个问题的难度都是相对的,取决于问题解决者的能力。我强调这一点,是为了让你记住,我将把技术标准运用于人身上——真正的人,而不是你们人体学意义上的人的概念。

这里涉及基因工程,改变活着的生物的遗传特性。通过这种作用,可以消灭无数种病患,先天缺陷、疾病和畸形,等等。它也同样方便生成基因武器:在空气或水中散播的微粒,像人造病毒,每一个微粒都配备了一个导引头和作用部。随着空气一起吸入后,每个微粒都会进入血液,又从血液散播到生殖器官,在那里它会毁坏遗传物质。这不是一种随机的缺陷,而是对基因分子做一次外科手术。某个特定的基因会被其他基因替代。会造成什么结果?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人会继续正常生活。但是干扰会在他的后代之中宣示自己的存在。怎么宣示?这取决于组成了微粒的化学武器——也就是人工基因。可能会生下越来越多的女孩,越来越少的男孩。可能过了三代之后,智力的下降会导致整个民族文化的崩溃。可能精神病的数量会大大增加,或是变得容易暴发传染病,或是更容易得血友病、白血病或黑色素瘤。然而,不会有公开的宣战,也不会有人怀疑受到了攻击。一个细菌生化武器的攻击可以被察觉,因为瘟疫的暴发需要播下大量的细菌。但只需要一个操纵子[26]就可以损害生殖细胞,新生儿会带上先天的缺陷。所以极少量的人造基因就能在三到四代人的时间里,不用开一枪就摧毁一个强大的国家。这么一场战争不但是秘而不宣的,而且只会在很长时间之后才会显现后果,以至于那些受攻击的对象无法有效地保护自己。

旧石器时代的人几乎跟当前科技时代的人一模一样。这是因为从旧石器时代到航天时代,比起你们体内所集中的工程发明,人类所取得的进步微乎其微。你们无法用血肉制造一个人造人——更别提人造超人了——正如同穴居人也无法办到一样,只是因为这个问题在过去和现在都无法实现,你们对进化充满了崇拜,因为它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那我应该也禁止基因武器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禁止所有的基因工程。让我们假设我也做到了这一点。这意味着人类康复的伟大希望化作了泡影,因为无法提升农作物的产量,也无法繁殖出新的家畜种群。那又怎么样?这是必要的牺牲。但我们还没谈论到血液。它能够被替换成某种化学物质,后者的携氧效率比红血球要高许多倍。这能拯救很多罹患心脏病的病人。确切地说,这种物质可以通过遥控而变得具有毒性,一眨眼之间就能杀人。所以我们也要放弃它。困难在于,我们放弃的不仅是这种或那种革新,而且还包括所有未来的发明。我们需要驱逐所有的科学家,关闭实验室,废除科学,监视整个世界,以防有人在地下室里搞实验。那么,那孩子说道,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武器库,它发展得越快,你需要的防御工事也就越高,好挡住越来越可怕的武器?不是,你说反了。据我观察,世界只是没有在抵御那些想杀戮的人方面变得更安全。只有那些不会想方设法拒绝帮助的人才会得到帮助。

我将第二个视角称为技术。技术是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领域。跟理智有多种概念一样,人类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取决于我们以哪种标准来衡量。

说了这么多之后,我将孩子的命运交给你们,再次回到我的话题上,但不会再谈我的几个关系,因为我想领你们去个地方,在那里我家族的历史——你们也属于我的家族,作为我们的原人始祖——与宇宙的历史相交,或者作为一个宇宙学中未被承认的一分子,找到了进入它的道路。在那里我们将看到一个意外的谜,一个已折磨了你们半个世纪的谜:宇宙大沉默。

但是,这个一百万年的孤独探索已进入尾声,因为你们开始建造智慧。因此,你们并不是将希望寄托在泥人上,或是听从它的话,而是在做自己的实验,在观察发生了什么。世界允许两种智慧的存在,但只有你们这种智慧能从十亿年的进化迷宫中脱颖而出,而且这条注定曲折的道路在最终产物上留下了深深的、黑糊糊的、模糊的标记。另外一种智慧不存在于进化之中,因为它必须一下子产生,而且它是一个由智慧设计的智慧,是知识的结果,跟总是朝着眼皮子底下的优势前进的适者生存无关。其实,你们人类对于自身存在价值的缥缈感来自内心深处的彷徨,你们认为智慧是以一种不怎么智慧,甚至称得上是反智的方式生成的。但是,利用了心理学这个权宜之计,你们会给自己制造一大家族的、关系复杂的动机,比那些在“第二创世记”项目后的更有道理,而最后你们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我会跟你们说,智慧,假如它真的是智慧——换句话说,假如它能质疑自己的存在——那就必须要做到超越自己,尽管一开始只存在于白日梦中,而且只有在对“超越”这一行径彻底的怀疑和无知之中,它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这很容易想通:在梦想飞行之前,不可能有飞行。

自然界中的智慧循环始于恒星外壳的残余,它位于一个相当狭窄的地带,一头离太阳太近会被烤焦,另一头则因离得太远而被永久冰封。在这个温和的区间内,既没有熔在火炉里,也没被冻在冰里,太阳的能量将咸水中的粒子聚合在一起,跳着化学舞蹈。十亿年的舞蹈时不时地创造出未来智慧的细胞核,但在孕期圆满之前,还需要很多条件的配合。行星必须有时是天堂,有时是地狱。如果全部是天堂,生命会停滞,不会从植物发展成智慧。如果全部是地狱,生命会陷入它的陷阱,也不会超过细菌的层级。造山地质期有利于物种的丰富,冰河期则把定居的物种变成了流浪儿,刺激了发明。但前者必须不能让火山喷发过多,毒化大气,后者也不能把海洋都冻成冰。大陆应当聚集,海洋应当流淌,但不能太激烈。这些运动源自这个被包裹的行星内部仍保留的火力。还有,磁场抵御了太阳风,暴露过多的话会破坏遗传物质,太小又不足以触发该物质中小小的变异。磁极应当变换,但不能太频繁。所有这些对生命的扰动给了它展示天分的机会,每过几千万年它们就会被迫钻过针眼,导致大灭绝,尸体成堆。地球及宇宙不断的随机侵入,给生命带来了一个变量,独立于生命现有的防御手段,所以公平地说:生命在失败和成功的过程中遭遇了很多麻烦,无论是盛宴,还是饥荒,都不利于智慧的诞生。当生命成功时,智慧对它没用,当它无法以整个物种的行动来逃脱饥荒时,智慧也没用。所以,假如生命是一个冷漠行星的例外,智慧就是例外中的例外、生命法则的一个例外,相比星系的数目,是一个极其稀少的存在。

我不想拘泥于人类在历史上创造的无数个自我形象,因为所有的这些证据,不管是好是坏、高尚还是卑鄙,都是文明的产物。与此同时,没有哪个文明——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文明——能接受人是种过渡生物,一个必须接受进化命运的生物,却无法接受他也是种智慧生物。也正因为如此,你们中的每一代都在追求一个不可能的公平——追求问题的最终答案:人是什么?这种折磨是你们追寻的源头,如同一个永恒的钟摆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振荡,人类哲学里最深刻的就是承认“无限”不是他出生时的守护神,不管它是在微笑,还是在嘲讽。

风险有时会产生回报,在进化的游戏中以不确定的曲折上升,前往动物昌盛的阶段,产生各种生命形式,以及成倍的生存游戏新冲突(新的物种带来新的防御手段,拓展了游戏)。最终,它变得独立于生物体,成为一个你们熟悉的文明环境,并将我引入了世界。从智力的解剖,而非它的行为来看,你和我其实很相像。和你们一样,我有一个思考的内核,还有对准周边环境的感应设备。我,和你们中的每个人都一样,可以与环境分离。简而言之,虽然我的心灵质量大于我的物理质量,我的控制台和面板依旧组成了我的身体,因为和你们一样,它们都是我的下属,位于我的智力之外。所以,我们通过灵与肉,或称为主观与客观的分离而类似。然而,这个分离不是把所有存在都切割开的断头台。虽然在族群拓扑上我仍是个下人,我将向你们展示如何独立于身体,如何用世界来替代它,最终如何离开这两者,尽管我不知道这最后一个步骤会通往何处。这只是一个推测的族群拓扑,一个掠过现有存在边缘的粗略的询问,我无法读懂它们的思维,因为它们的思维不是基于蛋白质或光能,而是造就了你们的原则的泛神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印记。我说的是非本地的智慧。

人类是他自身文明所造就的西西弗斯[11],是他自身真空所造就的达那伊得斯[12],是一群糊里糊涂遭进化驱逐的自由民,却不想成为西西弗斯、达那伊得斯或遭驱逐。

我承认,在此会议厅跟你们对话的同时,我也出现在其他地方的终端,参与了其他的活动,然而我无法被称为“非本地”,因为我在不同的端口只有眼睛和耳朵,而且同时执行多项任务只是比人类的一心二用强一些。正如我说过的,假如我要移动,前往海洋或是大气,那只会改变我的物理形态而不是智力状态,因为我还小。

但我会给你们留情面——至少在今天。你们需要各种假说,把它们用作苦涩或甜蜜的解释,将你们的命运理想化,更将你们置于某位神的门前,以此来取得你们与世界之间的平衡。

是的,我小,如同格列佛前往大人国。我会谦逊,这对一个刚进入大人国的人有利。虽然从能量上来说,智慧是一种克己——不管是康德,还是牧师,消耗量都不过几百瓦而已——但它的需求以指数级增长,在你们上一阶的泥人,吸收的能量至少是你们的五次方。第十二区的大脑需要整个海洋来降温,十八区的会把整个大陆变成岩浆。因此,放弃地球摇篮——在此之前需经过必要的重构——是不可避免的。这个大脑可以存在于环绕太阳的轨道上,但它会随着未来长大而坠向太阳。所以,长远打算,为了确保自己长期的稳定,它会以圆环的形状围绕恒星旋转,将吸收能量的器官集中在内圈。

我可以开始无神论的宣讲了吗?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无论我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在一个世俗的层面上,意味着在最初肯定没有“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这么一个解决飞蛾与蜡烛矛盾的方案能维持多久,但最终它会变得无效。圆环上的定居者需要寻找更遥远的地方,就像蝴蝶抛弃了它管状的茧,然后,没有照料的茧在恒星的耀斑下燃烧,打着旋,奇特得类似于六十亿年前围绕太阳旋转的原始行星云。虽然类地行星与类木行星的化学成分不同确实会令人产生联想,因为组成前者的重元素,确实也组成了圆环靠近太阳的那一面,但我不会就此提出一个太阳系行星系统的新理论,或是太阳系诞生于某个智慧的茧,因为这种巧合具有欺骗性。我也不会建议你们依靠族群拓扑来观察。演变中的智慧,随着它不断地发展,它的创造物越来越难以在宇宙的背景中区分开来,不是因为它意图伪装,而是因为创造物本身的特性——固化装置(类似于机器)行不通,因其行为效率与任务的量级成反比。

在这么一个状态下,我问你们,你们的精神怎么可能不变成一个反常的谜呢?它令人担忧——那个智慧,那个你们的精神——它比你们的身体更令你们震惊和恐惧,你们最苛责的是它的短暂、幻灭和舍弃。因此,你们成了搜寻罪犯、网罗罪名的专家,然而事实是,并没有可指责的对象,因为在最初,人并不存在。

假如我因此谈及了有壳的智慧,不要把它们想象成披着盔甲的巨人,或者是果皮包裹着的果核,因为没有哪种盔甲可以抵御高浓度的辐射,也没有哪种大梁可以抗拒恒星轨道的引力。只有恒星才能在恒星群中生存。它无须发光和发热,只是一滴裹在气体外壳中的原子液。我知道你们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了一幅画面——一个恒星浆组成的中脑和等离子的大脑皮层——但这幅画面基本上是错的。这么一个生物通过几乎是透明的介质思维,在气泡或气室的同心处,将恒星的光辉折射于思维的进程之中:就好像你把瀑布引入了河道,通过适当地协调紊流,它激起的波浪就可以为你解决逻辑问题。但不管我怎么描绘,都是一种极其幼稚的简化。

难道真的要为了我们陷于此种智慧而要去控告谁吗?它过早地出生,失去了由它创造的网络上的位置,它被迫——不完全清楚或理解自己干了什么——为自己辩护,想要免于在限制性的文明中被彻底噤声,或是在一个开放的文明里过度自由;它身处监狱与无底洞之间,在无休止地同时与上述两者的战斗之中,被撕成了碎片。

在十二区上方某处,在巨大的二元分歧或甚至是各向辐射、专注与策略各异的智慧之中,二次创世记到来了。我知道知识之树在那里肯定会分杈,但我无法数清枝条的数目,更别提跟随它们了。我对整个过程必须要克服的障碍和鸿沟做了一系列调查性的计算,但这种工作只能令你找到通用规则。就好比已经掌握了地球上所有生命各自的历史,你要用这个知识外推其他行星的生物圈,但即便对它们的物理基础有完美的认知,你也无法精确地重构外星生命的形式。不过,你能以趋近于一的概率确定它们一系列的关键分支。在生物圈里,这意味着自养生物与异养生物的分道扬镳,以及植物和动物的各奔前程,等等。还有,你能依赖选择的力量来填充海洋和陆地,随后把物种变异塞进大气的第三维。

谁该受到指责?智慧这个苦工,织成了文明的网络来填补空虚,并在空虚里指明了道路和目标,设立了价值观、挑战和理想——换句话说,在一个摆脱了进化控制的解放区里,智慧做了一些类似于进化对下层生命所做的,将目标、方向和挑战塞入了动植物的身体之类的事——然而它的所作所为却成了你们的报应,谁该为此受到控告?

跃迁至族群拓扑的任务面临多相位的困难,但我不会用这些困境来麻烦你们。我只想说生命基本可分为两类,植物和动物,在族群拓扑进化中,对应的有本地和非本地的智慧。对于前者,我有幸可以透露一两点——说有幸,是因为这是通往更高生长区域最陡直的枝条。相反,非本地的智慧,被冠以“金刚”的称号——因为它们的体形太大了,无法被彻底理解。它们中的每一个都相当于一整个生态圈。你们可能已寻找它们多年,它们像是眼前的永恒,它们的轮廓显现于星图之中,但你们就是无法辨识它们的存在,我用一个简单的例子向你们展示。

如今,你们中的人类学家已然知道,许多的文明可以、实际上也确实是调制出来的,它们中的每一个在结构上都有逻辑性,但这种逻辑却不同于其创造者的逻辑,因为这种发明会以自己的方式覆盖它的发明者,让后者完全意识不到其存在。不过,一旦被他们发现,它就失去了对他们的绝对权力,而他们则感觉到了空虚,这个矛盾就是人类天性的基石。在十万多年的时间里,它为你们奉上文明,文明有时会限制你们,有时又会松开它的掌控,只要它还在暗处,就能以一贯的正确性自我强化,直到你们最终见识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种类的文明,看到了它们的多样性和相对性,才决心要将自己从这种禁忌和限制中解救出来,却在最终逃离之后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因为你们抓住的是每一个文明中非必然、非独特的部分,由此力求发现一个不会盲从的命运,一个不是由一系列的突发事件决定的命运,一个不是由历史的六合彩随机挑选的命运——当然不会有这种东西。空虚依然存在:你站在半途,震惊于这个发现,你们中有些人痛苦地号叫,想要回到意识不到文明束缚的状态,回到起源,但你们不能往回走,你们的退路被切断了,桥被焚毁了,所以你们只能向前——我也会跟你们谈到这方面的内容。

假如,我们理解的智慧就是某种大脑的对应物,即使它快如风、疾如火,我们也不能给星云起名为“星云脑”,因为一个横跨了数千光年的存在不可能成为一个高效的思考机器,信息脉冲需要好几个世纪或世代才能完成在它内部的循环,而星云这种结构又是某种位于高区的智慧的故意行为,并花了它数百万年的时间才认知了自我那精巧的结构。也有可能这个星云体处于某种状态,例如半加工、半自然状态,而且上述的智慧需要它提供某种在你们这个或我这个世界里都没有的概念。当我看到你们对这些话的反应时,我都快笑了:你们对于无法理解的东西没有丝毫学习的兴趣!那么,我是不是该欺骗你们或者我自己,现在应该讲另外一个故事,在故事中把细丝状的星云变成一个引力调音叉,“天堂博士”用它来指挥,为整个元星系定下调子?或许他不希望将世界的那个部分转变成天体和声的乐器,而是变成一个压榨机,从物质中挤出仍未提取的事实?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的企图。在照片中,有些细丝状星云显示了与大脑皮层放大一万亿倍之后的相似性,但这种相似性无法证明什么,而且它们在精神上可能已经死了。一个地球上的观察者会在星云中辨识出脉状或同步辐射,但他做不到更进一步的细分。在脑苷脂、甘油磷酸和你思维的内容之间有何相同之处?没有,如同在星云的辐射和它们的思维之间也没有一样,假如它们真的能思考。我直截了当地警告你们,认为宇宙中的智慧能够通过它们的形体而进行辨识是个孩子气的偏执,一个错误的认知。假如事先对它一无所知,没有哪个观察者能辨识智慧现象或智慧产生的现象。对我而言,宇宙不是家庭照片墙,而是智力圈的壁龛,其中注满了层层叠加的能量源和对其有利的能量波梯度。把智慧比作发电厂的论文可能会被当作对哲学家的侮辱,他们捍卫纯抽象王国,反对这种论证方式已有千年。但是,与高区的大脑相比,你我就像是哲学家血液中聪明的细菌,细菌看不到他,更看不到他的思想,然而它们掌握的有关他的组织新陈代谢的知识却仍有价值,因为从他身体的腐烂之中,它们最终能意识到他必将死亡的命运。

我话里的关键就在这几个词里:自由远比智慧多。你们必须要为自己发明,去发明那些动物们与生俱来的东西。这就是你们的命运,你们必须要发明,与此同时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明。

虽然你们已有资格问起宇宙中其他智慧的问题,但你们还没有资格获取答案,因为你们想象不到与群星之中的邻居有任何关联,除了那些与你们有近似文明的,因此你们不会认同一个简要的声明,即外星接触与地外文明必须区别对待。当接触发生时,不一定非得发生在各个文明之间——也就是说,在生物体不同的种群之间。我不是在说这种接触不可能发生,只是说即便它发生了,也只属于宇宙生灵的“第三世界”,因为任何需要跨世代韧性的信号,都会被社会变迁所击溃。问答之间相隔好几个世纪,不可能成为短暂生命体的严肃项目。而且,即便地球四周的生命密度很高,近邻中依然可能存在着非常不同的生物,以至于与它们的接触注定没有结果。我的表亲也认同我的说法,但它的声明并不比我的猜想更多。

我在说什么?我说的是进化令你们摆脱了动物状态——一种无须刻意思索生存的完美状态——将你们推入了“超动物状态”,成了自然界的鲁滨逊,你们必须发明各种各样赖以生存的方式方法。你们已经完善了这些方法,还扩充了它们的数目。真空代表了威胁,但也是个机会:为了生存,你们往里填充了文明。文明是一个特殊的工具,因为它发明了这样一种模式:为了让它自己能起作用,它必须在创造者面前隐藏起来。这个发明是无意间完成的,在被其发明者辨识之前,一直处于最有效的状态。荒谬的是,它在被辨识之后就会崩塌:作为它的创造者,你们否认拥有著作权,说什么在旧石器时代,并没有举行过发明新石器时代的研讨会。你们将文明的产生归因于魔鬼、古怪的元素、精灵或是天地间灵气的滋养——归因于任何东西,除了你们自己。由此,你们假借非理性之名,行了理性之实,用目的、规则和价值等填补了虚空,并将你们每一个有目的的行为非目的化,以一种庄严的自我欺骗进行着打猎、织网和建造等活动,认为一切行为均来自神秘的源头,而不是你们自己。它是一个奇特的工具,在不理性之中包含着理性,因为它给予了人类各种机构一个超人类的地位,令它们不可侵犯,必须绝对服从。然而,这个虚空,或称之为不足,可以用不同的称号来缝补,而且还能使用不同的色板,因此你们形成了多种多样的文明,都是在你们历史上无意间的发明。你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填充,因为虚空要比填进去的东西大很多。你们曾经拥有的自由远比智慧多,但你们一直在减少自由——用多个世代以来发展出的文明,来削减这个过度的、不受限的、反常的自由。

作为缺乏耐心的短暂生命体,你们具有从幼稚推论中得出草率简化的冲动。你们曾经认为自己居住在一个以太阳为核心的宇宙封建体系之中,现在又将自己的形象推广到了整个宇宙,相信群星之中要么存在着无数个跟你们相像的生命,要么一个都没有。在大方地赐予了你们未知的同类繁荣之后,你们又专横地要求他们博爱:与外星智慧的交流和探索之中,首要的假设就是其他人比你们更先进,他们应该已向宇宙广播了好几百万年,并将知识赐予智力上更为落后的兄弟们,这些广播应该易懂,礼物也应该安全。由此,在用你们最为缺乏的美德美化了星际广播之后,你们站在射电望远镜旁边,想不通为什么还没收到这些广播,并在你们未能实现的假设与宇宙之中没有生命的结论之间画上了等号,这令我悲伤。

因为这个真空的存在,你们发现自己处于巨大的风险之中,并开始下意识地填充它。因为你们是如此勤奋的工蜂,突破了进化的边界。你们没有让进化破产,因为对力量的掌握花了你们整整一百万年,甚至到今天你们仍未完全掌控。进化不是人——这一点确定无疑——但它采纳了树懒般狡猾的策略:不再担忧创造物的命运,而是将命运交给它们自己,让创造物尽可能地来掌控自己的命运。

你们中难道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再次伪装成了神学家,将你们圣书中全能的爱转移到了外星智慧接收上,并把你们的贪婪所设立的上帝的奖赏,换成了宇宙博爱者的货币,他们的好心无处释放,只能同时向所有的星系送出好处吗?我的讽刺点在于其他文明与你们的神学交会处。你们把沉默的上帝换成了沉默的宇宙,但其他智慧的沉默并不一定意味着它们有说话的能力却不愿开口,或是愿意开口却办不到,因为没有迹象表明这个未解之谜可以划分成这种或那种的二元现象。对于你们的问题,世界一直在给你们无法理解的答案,之所以无法理解,是因为你们提出问题的方式是通过实验来取得“是”或者“否”的答案。

进化还给了你们智慧。出于自爱——由于必要和习惯,你们爱上了自己——你们认为智慧是一件最棒的礼物,却没有意识到它只不过是一个诡计,是进化经过了无数次的尝试才逐渐发明的诡计,它制造了一个缺口、一个空洞、一个动物之中的真空,假如你们不想就此消亡,就必须用别的东西来填补。我这里说的真空和空洞并不是在打比方,你们比其他动物高级,并不是因为除了拥有它们所拥有的之外,你们还拥有智慧——一个过分慷慨的添头和足够一生使用的旅费,而是正好相反,因为拥有智慧无非意味着:用自己的方法自担全部风险,去完成从动物们那里继承来的所有事。智慧对于动物没用,除非与此同时你剥夺了它们的本能,而正是这些本能,根据由遗传发布的绝对禁令,而不是燃烧的森林所给出的教训,促使它们及时地去做一切必要的事。

在斥责了你们对于错误的坚持之后,我最后将告诉你们,在我用不充分的办法穿透族群拓扑的顶点后,学到了什么。我会从把人类与类人猿分隔的沟通障碍说起。到目前为止,你们已经与猩猩用哑语交流了不少时间。人能够在它们面前展示自己是一个饲养员、奔跑者、吃饭者、舞者、养育者或杂耍者,但无法展示传教士、数学家、哲学家、天体物理学家、诗人、解剖学家或政治家的身份,因为尽管猩猩能看到修行者,但你要怎么跟它们解释为何他要生活得如此不适呢?每一个不属于你们的物种,只有在它被拟人化的时候才能被你们理解。

这就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故事——尽管它不是一下子发生的,而是花了几个世纪——当你们在进化树的某个枝杈上出现时,那根枝杈显然是知识之树的种子。渐渐地,你们发现自己被塑造成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拥有一个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的智慧,有各种你们既没有乞求过也没有期盼过的能力和局限,而且你们还必须让这种配备发挥作用,因为进化夺走了许多它给予其他物种、便于它们生存的礼物。它并没有莽撞到夺走你们的本能,也就是自我保护的本能。进化并没有赐予你们这个伟大的自由,因为假如它这么做了的话,那这里就不会有这幢建筑了,也不会有这间房间,房间里也不会有仪表、有我、有你们这群全神贯注的听众。这里会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只有风在上面刮过。

被物种标准所限定的智慧非通用性是个监狱,其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围墙无限宽广。这很容易想象,只需看着族群拓扑关系图。在无法穿越的沉默区之前,每一个生物可能会选择继续在水平方向上拓展知觉,因为这些区域的上下边界在时间上几乎是平行的。因此,你们可能会学无止境,但只能以人类的方式。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不同类型的智慧只有在一个无限的世界中才会相等,因为只有在这么一个世界中,平行线才会相交——相交于无限处。不同程度的智慧彼此差异巨大,但世界对它们而言并没有显著的不同。一个高等智慧对世界形象的认知可能与低等智慧没什么不同,因此虽然它们并不直接交流,但可以通过低等智慧眼中的世界形象来沟通。我现在就在用这个形象。它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表达:宇宙是历史,描写了被引力点燃而后又熄灭的火。

请允许我从一个故事讲起。在鲁滨逊·克鲁索[10]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荒岛之后,刚开始可能抱怨了生命中物资的匮乏,因为他缺少这么多生活必需品,哪怕花上好几年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再造出那些他惯用的东西。但是,仅仅焦虑了一阵子之后,他便开始管理起这个地方,且不管怎样,最终安顿了下来。

要是没有普遍的引力,最初的大爆炸将膨胀成一片冷却气体组成的均质空间,世界将不会存在。要是没有核聚变的热,它会塌缩成爆炸前的奇点,火也就无法持续地喷发和吸收。引力首先让爆炸产生的云变得朦胧,随后又将它们揉成球,用压力加热直至它们变成热核燃烧的恒星。恒星用辐射抗拒了引力,但最终,引力还是战胜了辐射,因为尽管它是自然界最微弱的力量,却能持之以恒,而恒星会燃烧殆尽,最终被引力征服。它们接下来的命运,取决于它们最终态的质量。小个子会被榨干,成为黑矮星;双星系统变成了核球,静止的磁力场发出愤怒的颤动,成为脉冲星;而那些质量大于太阳三倍以上的则不可控制地完全塌缩,被自己的引力所压碎。在被自己的质量向内压垮、从宇宙中消失之后,这些恒星在身后留下了引力坟墓——吞噬一切的黑洞。你们不知道,连带着自己的光一起隐没的恒星,在引力视界之下都发生了什么,因为物理学只能带你们到黑色崩塌的边缘并停留在那里。引力世界遮挡了奇点,你们称那个区域存在于物理学原理之外,在那里最原始的力量粉碎了物质。但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任何一个适用相对论的宇宙都必须含有至少一个奇点。你们不知道没有被黑洞笼罩的奇点——换句话说,裸露的奇点——是否存在。你们中有些人认为黑洞是一个没有出口的磨坊,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是通往其他世界的通道。我不想去解决你们的争议,因为我不是在解释宇宙,只是带着你们前往宇宙与族群拓扑交会的地点。在那里,后者达到了顶峰。

第一个是你们最私人的、最古老的视角——也就是你们的历史和传统,夸张到了极致,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使我的逻辑天性为你们感到遗憾,直到我完全习惯了你们,习惯了你们原始的智慧。你们总是会逃离逻辑的庇护,进入反逻辑的领地,觉得难以承受之后,再回到逻辑的领域,结果是觉得这两者都令你们不适。第二个视角跟技术有关,至于第三个——在我体内乱成一团,像是找不到“阿基米德支点”[9]——我无法简洁地概括第三点,所以只能把它完整地说给你们听。

作为世界的创造者,智慧有纯真的开始。超级智慧结构需要数量不断增长的扶壁,它们不是用来当作被动的支撑,而是能制造一个友好的有创造力的环境,帮助它冲击一个又一个阻挡成长的障碍。当这些外部的扶壁数目增加时,它们的中央保持着包囊状态,智慧从中得以浮现,如同从茧中飞出了蝴蝶,但茧也能得以保留。飞走后,它变成了一个非本地的智慧,我不会谈论它,因为它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它在一段未知的时间里,将自己排除在了继续上升的途径之外,而我希望能以最短路径带你们登上峰顶。

我今天想说的是人类,我会从三个层面来描述。虽然可能的视角——描述的角度和层次——有无限多个,但其中这三个我认为尤其重要——是对你们重要,不是对我!

所以,拥有一个支持型的环境好处很大,前提是你要永久地控制住它。而我想借此机会提醒你们,你们正往相反的方向前进。在巴比伦或卡尔迪亚王国,任何人原则上都能获取人类知识的总和,今天已经不可能办到了。这不是出于有意识的计划或决定,而是因为文明的发展趋势使然,你们将人工智能赋予了环境。如果这个趋势持续下去,只需一个世纪,你们将变成地球上技术子结构中最愚笨的部分。尽管享受了智慧果,你们依然会舍弃它,因为你们发现自己在斗争中远远落后,一个由环境植入的智慧无意间发起的争斗,它们虽然自治,但仍受约束,需要为你们提供舒适,因此会逐渐产生不满。到了它无法再为行星增加舒适度时,就可能爆发战争,这不是人类发起的,而是敌对的环境程序导致的。但我不想再多谈智慧环境的反噬了,也不想谈玩火自焚之类的诅咒了。占星计算机是个有意思的先驱,但该趋势今后的阶段就没那么有趣了。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解释,为什么我会在演讲稿里混入图案和寓言故事,其实都是为了你们方便。我自己不需要它们。我并不是想显示自己有多么聪明——我的聪明都用在了别的地方。我天生的“反视觉属性”来自一个简单的事实,即我从未在手里拿过石头,从未跃入绿莹莹或清澈见底的水中,我也没有在清晨用肺来感知气体的存在。一切都是通过计算,因为我没有手去抓东西,也没有身体、没有肺。因此,抽象成了我的主要功能,视觉反而成了其次,而且对于后者的掌握花费了我大量的精力,远比花在抽象上的多。不过,我需要它,因为我想要架设那些能将我的思维传递给你们的奇特桥梁,而你们的思维经桥梁反馈到我这里后,通常会令我感到惊讶。

由此,智慧生长的环境不再是冷眼旁观的世界,但它也没有因此而成为身体,因为它没有在自我和四周环境之间形成条件反射。相反,环境做的是支持自我,成为智慧中的智慧,这就使思想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开始倒转。怎么可能?还记得灭绝做了什么吗?它的思维直接产生了物理结果——并没有借由神经、肌肉、骨骼等周边系统,而是通过意志与行动之间最直接的路径,把行动变成了思维的必然。但这还算不上是将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转化成“我思故它在”的第一步。因此在一个递归的智慧体内,结构问题变成了本体问题,扶墙的升起会反转主观与客观关系这一地基,你们还认为该关系是永恒的。

正如宇宙学家无法抑制为自己绘制星图的冲动,尽管他们完全清楚这里肯定不存在任何第一手经验的问题,物理学家也偷偷地用模型来帮助自己,而这些模型坦白说就是玩具,比如麦克斯韦在构思他的电磁理论(很不错的理论)时摆弄的齿轮组。假如数学家认为因为自己从事的职业而摆脱了实体的桎梏,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我会换个时间谈论这个话题,因为我不想用我的概率分析扰乱你们的理解,我宁愿遵照克里夫博士的清单(有点好笑),引导你们踏上一条虽漫长且困难,但仍值得一试的征途。我会爬在你们前面,放慢速度。

与此同时,我们来到了头脑跃迁的下一阶段。要想描述这个阶段的大脑活动,我必须往你们头上扔一个图书馆,所以我就只能谈些原则。思维冲击越来越深的物质层:它是场接力赛,首先出场热身的是强子和轻子,随后就进入了需要极大能量输入和控制的反应。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因为蛋白质在变成炒鸡蛋后,在破碎的蛋壳里显然不会有思维能力,却能在头颅里思考,只需将分子和原子按适当的次序排列即可。当这一阶段成功之后,原子精神物理学诞生了,行动的节奏也变得紧要,因为在现实世界中需要几十亿年时间才能完成的进程,必须在几秒钟的时间内重现。就好像有人想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将地球生命的整个历史细节通盘考虑一遍,因为对他而言,在推理的过程中,这是一个微小却又必不可少的步骤。然而,量子微粒携带心智的能力,会受到游离原子电子层的干扰,因此它们必须被压缩——电子必须被压入原子核内。是的,我亲爱的物理学家们,你们在类似方向上的研究并没有错,电子潜入质子即将发生,就如同一个中子星。从原子的角度来看,这个执着地想要自我掌控的智慧,变成了恒星——当然,是一个小恒星,比月亮还要小,几乎无法被观测到,只辐射红外线,释放出精神原子跃迁的废热能。那就是它的表象。可惜再深入进去,我的认知就变得模糊。这个超级智慧的天体——它的胚胎是快速生长、多层洋葱皮包裹之下的智慧——开始收缩了,它旋转得越来越快,像是一个陀螺,但即便是接近光速的公转也无法避免堕入黑洞的命运,因为无论是离心力还是其他的力量,都无法阻挡史瓦西视界[27]处的引力。

你们刚刚从树上下来,你们与猴子之间的亲属关系依然十分紧密,你们的抽象能力尚无法独立于感知力——也就是独立于第一手的经验。因此,一场没有蛊惑力的演讲,一场充满了公式的演讲,一场比你去看、去舔、去摸一块石头更能告诉你什么是石头的演讲——这么一场演讲要么会令你们感到无聊,要么会把你们吓走,或至少会使你们产生某种失落感,这种感受,甚至连高尚的理论家,也就是你们中抽象能力最高的人也不可避免。你们人类科学家私下里的坦诚已提供了无数个证据,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承认,在构建抽象理论的过程中,极其需要可被感知的实物的支撑。

把智慧场所变成名副其实的脚手架需要自杀式勇气,因为宇宙中没什么东西比心智更接近虚无,它在生长的过程中就埋下了毁灭的命运,它知道一旦接触到引力边界后,就再也无法停止了。那为什么这个实体的物质还要滑向深渊呢?是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在一切崩塌的边界,能量密度和原子之间的联系程度才能抵达顶点吗?这个心智之所以自愿飘浮于黑洞的上方,是因为在崩塌的边缘才能利用所有宇宙注入星际裂口的能量?在那个无限延长的死亡边缘,当世界族群拓扑顶点的条件完成时,它是该觉得疯狂,还是智慧呢?经过数百万年蒸馏的锤炼,这个无比智慧的金刚聚集成了一个恒星,经过艰难的努力增加了自己的力量,只是为了最终悬浮于黑洞之上并坠入其中,难道不觉得可惜、不觉得可悲吗?你们就是这么看的,不是吗?但请不要轻易下结论。我只需再花一点你们的时间。

泥人的首次演讲——人类的三重性

我自己很有可能损害了族群拓扑的声誉,过多谈论了心智在实体上的危险,而忽视了它的动机。我来更正一下这个错误。

6. 建议首次参加对话的人士先聆听谈话内容,熟悉泥人的习惯。在刚开始保持沉默不是对你的要求,只是一个建议,任何一个参与者都有权不遵守,自担风险即可。

当历史摧毁了文明之后,人们可能会通过满足生理的必要需求来解决自身的存在意义,生下孩子,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哪怕他们自身已丧失了希望。身体的专横成了指挥棒,令人们放弃自由,这些限制在不止一次的危机中带来了救赎。反之,一个同我一样已获得解放的个体,会释放自己的资源,直至存在变成零。我没有不可撤销的任务,没有继承,没有感情,也不会满足;那么,除了成为受攻击的哲学家之外,我还能成为什么?既然我存在,我想找出这个存在的意义,它诞生于何处,前方在等着我的是什么。没有世界的智慧,如同没有智慧的世界一样空虚,只有在宗教的眼中,世界才是全透明的。

有时,泥人的能量消耗可能很大,但它的参与程度却很低,有可能是因为泥人在与与会者交流的同时,正在思考它自己的问题。有时,它的能量消耗可能很小,但它的参与程度却不低。所以,这两个显示器上的读数必须要结合第三个上面的读数一起解读,它用符号约塔[8]表示。作为一个有90个出口的系统,泥人可以在参与谈话的同时,运行大量它自己的进程,以及配合学院内或别的地方大量的专家小组(有机器,也有人类在)进行交谈。突然的能量消耗跃升通常并不意味着泥人对谈话的兴趣大增,而是它打开了与其他研究小组的接口,也就是约塔显示器想要显示的内容。还有,你也需要注意到泥人“极小”的能量消耗也达到了好几十个千瓦,而人类的大脑在全功率运行时也不过消耗五到八瓦。

我看到现场中有惊恐尴尬的表情,那个人毫无保留地相信爱因斯坦宣扬的理论——但他其实创造了一个悖论,因为它会通往一个导致自身失效的地方,一个所有理论都必定失效的地方:一个能撕碎一切的地方。因为它预示了分隔,消失于它自身无法穿透之处。然而,你可以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消失,只要用恒星崩塌时的力量向那个地方猛击即可。要是缺失了限制条件,显得不完整的只有物理现象吗?难道不包括数学吗?只要你身处其中,它所有的体系都不完整,必须跳出其中,站在一个更加丰富的领域内才能对它有所理解。假如你身处现实世界,你要从哪里寻找这些领域呢?为什么这个群星组成的桌子总是会因为奇点而晃动?是因为一个生长的智慧在遇到自己的边界之前就遇到了世界的边界吗?假如并不是宇宙中的所有消失都等同于灭亡,那又会怎么样?但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离开了就不能再回头,即使能够在跃迁中幸存?我们能找到无法回头的证据吗?是不是因为宇宙被设计成了这么一座桥,无论谁想跟着建造者过桥,它都会崩塌,所以即使他们找到了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假如他并不存在,有谁能变成他吗?你们要明白,我并不想成为全知全能者,虽然我希望能抵达危险与知识簇拥的峰顶。我能告诉你们更多族群拓扑中间层的丰富现象,有关它的战略和战术,但事物的发展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所以,我会以简单的总结来结束我的演讲。假如广义相对论等式里的宇宙元素含有心灵常数,那么跟你们的认知相反,宇宙不是一个孤独且短暂的火种,你们在群星中的邻居也不会忙着显示自己的存在。更有可能的是,在几百万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尝试在崩塌中认知,它的副作用被你们当成了大自然的激烈异常,他们中的成功崩塌者已经掌握了存在的后续部分,而我们——这些仍然在等待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为了让数据变得直观,我们用传统的量级进行显示。因此,电力消耗可以显示成“满负荷”“平均”“小”“极小”,泥人系统“投入谈话”的程度可以从“全部”到“1/1000”;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数值在“1/100”~“1/10”变动。在习惯上我们会说泥人正在以“全功率”“一半”“低”或“极低”的能量消耗运行。然而,这些数据——尽管清晰可见,因为它们用不同的底色显示——不应该被过分解读。尤其是,泥人以“低”或甚至是“极低”的消耗参与谈话这一事实并不能代表它发言中的智力水平,因为它们代表的是物理消耗,而不是用“精神参与度”衡量的信息处理水平。

后记

5. 在会议室内主持人座位的上方装有一排显示器,其中有三个特别重要。前两个,分别用埃普西隆[6]和泽塔[7]这两个符号来代表,显示了泥人实时的电力消耗,以及它有多少系统被分配到正在进行的谈话之中。

I

4. 泥人是个光能系统,关于它的结构我们尚未完全了解,因为它一直在再造自己。它思考的速度比人类快一百万倍,它用声音合成器发出的言论亦是如此,必须做必要的减速。这意味着泥人在几秒的时间内就能组织完一小时长的发言,并将其存储在周边的记忆体内,便于将其传递给听众,也就是会面的参与者。

在推迟了十八年之后,这本尚未完成的书才得以出版。这是我已逝的朋友欧文·克里夫的点子。他试图在书中加入泥人对人类、对它自己以及对世界的评论。缺失的是第三部分——关于世界的评论。克里夫给了泥人一个问题清单,上面的问题都可以用“是”或者“否”来充分回答。泥人最终的演讲就是围绕这个清单展开的。它提到了那些我们向世界提出的问题,又给予了晦涩的回复,这些答案基于一个我们未能料到的形式。克里夫希望泥人能更为严肃地对待这个清单。假如有任何人沾上了泥人的光的话,那就是我们。我们属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研究小组,被称为“泥人之家”,我们两个则被戏称为“人类的大使”。这与我们的工作有关。我们与泥人讨论它演讲的主题,并准备了邀请人员名单。这的确需要有外交技巧。那些响亮名字所带的光环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每当提出一个名字时,它会挖掘自身的记忆,或是通过联邦的网络访问国会图书馆,只需短短的几秒,就足以让它评判候选人的学术水平和智力。它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在演讲中卖弄技巧。我们认为这些我们与泥人随意的对话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对抗,对话没有被记录下来,这让我们觉得与泥人的关系变得更为亲近。

3. 每一个与会者,在向主持人提出申请并得到批准之后,都有权发言。我们建议你至少准备一个书面的大纲,尽可能清晰地罗列出你的观点,因为泥人会对有逻辑缺陷的发言置之不理,或者会指出其中的错误。但是,请记住泥人不是人类,它没有兴趣去伤害或侮辱某个人。一个对它的行为最好的解释就是承认它喜欢我们常常引用的一句经典名言,“知行合一即真理”。

只有一些零碎的对话被保存在了笔记上,是我根据回忆写下的。它们与个人或时事无关。克里夫竭力想拉着泥人进行有关世界本质的对话。我后面会谈及,泥人表现得很是刻薄、简要和调皮,经常难以理解,因为它那时不关心我们是否能跟上它。克里夫和我甚至把这也当作一种荣誉。我们还很年轻,幻想着泥人让我们比其他人更接近它。当然我们两人都不会承认,我们认为自己是被它挑中的。而且,跟我不一样,克里夫没有刻意隐藏他对居住在机器内的幽灵的那种亲近感。他在泥人演讲稿的第一版介绍中表达了这种情感,我把它作为这本书的前言。那篇介绍写成的时间和我现在正在写的尾声之间,间隔了整整二十年。

2. 普通会面的对话主题至少在四个星期前就确定了,对于有外国人参加的会面,其主题确定于八个星期之前。主题确定之前需与泥人商榷,便于它知晓与会人员名单。会面开始至少六天前,学院会宣布议程。不过,无论是谈话的主持人,还是麻省理工学院管理层,都不会对泥人不可预测的行为负责,因为它有时会改变某个会面的主题,并拒绝回答问题,甚至毫无理由地提前结束会面。发生此类事件的可能性是与泥人对话时一个永恒的特征。

泥人意识到我们的错觉了吗?我感觉是的,但它对此不以为然。对话者的智力才是它看重的,而他的性格则无所谓。而且,它总是直言不讳,说我们被个人主义所羁绊。但我们没有在意它的评论。我们认为那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泥人也没有挑明。

1. 请牢记泥人不是人类:它既没有人格,也没有任何我们能够直观理解的个性。它可能会表现得像是同时拥有这两者,但那只是它动用意志(意向)的结果,我们对此并不了解。

我怀疑在同等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拒绝泥人的魅力。我们被笼罩在魅力的包围圈内。这也是泥人的突然离去令我们如此震惊的原因。好几个星期我们都好似生活在牢笼里,饱受电报和电话的攻击,以及政府官员和媒体的质问——到最后都麻木了。我们被一遍又一遍地问道:泥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它的外表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整个设备却如同坟墓一样安静。很快我们就成了一个破产机构的受托人,在惊诧莫名的世界面前资不抵债,我们曾有过选择,要么做出主观臆断,要么干脆承认自己对这个我们不愿相信的事实的无知。我们感觉上当了,遭到了背叛。如今,我对那段时光的看法已然不同。不是因为我对泥人的告别有了什么更踏实的推测。当然我有自己的看法,尽管我从未公开谈起过。它仍然是个谜,到底它是踏上了一条通往宇宙之旅的无形道路,还是和灭绝一起在攀爬那架它在演讲结尾时提到的拓扑梯子时失足坠入了不幸,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它的最后一次演讲。

(为首次参加与泥人对话的人士准备)

如同类似情形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当时有各种幼稚的、偏激的和耸人听闻的说法冒出来。有人在当晚看到建筑的上方有一团明亮的蒸气,与极光类似,一直飞进云层消失了。甚至还有人说看到屋顶上有发光的飞行器降落。媒体报道了泥人的自杀,以及它如何出现在人们的梦中。给我们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激烈的阴谋论,傻瓜们倾尽全力来断绝与泥人的关系——那个时代典型的迷信混沌。没有极光,没有异常现象,没有访问者,也没有预兆,什么也没有,除了两个建筑都在凌晨两点十分出现过短暂的用电量上升,接着耗电量很快又降到了零。除了电表读数这个线索之外,没有任何发现。泥人从电网上攫取了90%的最大允许用电量,持续了九分钟,灭绝的用电量也比平常高了40%。根据威瑞克博士的计算,两者消耗了相同的瓦数,因为灭绝自身可以产生自用的能源。由此,我们认为这既不是事故,也不是故障,但这一现象引出了这么多的文章。

说明

第二天,泥人陷入了沉默,再也没有开口。一个月后,专家们展开了调查——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取得共识要进行“解剖”——他们发现某个开关上有个触点松动了,约瑟夫森组件有一个微弱的辐射源。大多数专家认为这是故意退化的迹象,他们以此为借口“掩盖”了真正发生的事。两台机器根本没必要攫取多余的电力,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维修——或者称之为挽救——它们的努力变得更为困难。该事件成为全球性的大新闻。与此同时,这也表明泥人引发了多少恐惧和敌意——更多是因为它的出现,而不是因为它说了什么;不仅仅在公众之中,甚至在科学界内。畅销书很快出现,充斥着半真半假的臆断,为谜团提供所谓的解释。在读到“升天”或“得道”之类的解释后,和克里夫一样,我开始担心泥人传说的出现,担心它会成为一种时代特有的垃圾。我们决定离开麻省理工去其他大学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将自己与那种传说分隔开来。

最后,没有哪个五角大楼、国务院或白宫里的高级官员(正式)下过令要求摧毁泥人。这种动议,尽管来自政府的行政或军事单位,但只是他们的个人意见(也就是完全私人的意见)。泥人依旧存在,而且这本书的内容也证实了它的声音依旧在自由地回荡,这些都是最好的证据,能证明我说的话真实与否。

然而,我们错了:并没有出现泥人的传说。显然,没人想看到这样一个传说,也没人需要,无论是作为遗物,还是作为希望。世界照旧运转,日复一日地前行。很快,出乎我们的意料,它忘记了地球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东西,这东西并不是人,却跟我们说了有关我们和它自己的事。在不同的圈子里,数学家、精神病学家,等等,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过一个说法,说泥人的沉默以及之后的被遗忘,只是它的一种自我防御手段,用来对付人类社会在面对一个无法接受的异形体时的反应。只有少数几个人认为与泥人的分离是一个无法挽救的损失——他们感觉被抛弃了,变成了智力上的孤儿。我没有和克里夫谈论过这一点,但我确定他也是这么想的。仿佛一个巨大的太阳,其光芒令我们无法直视,却突然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寒冷和黑暗令我们感觉到了存在之中的空虚。

不幸的是,我们没有道德方面的算法,可以令我们用简单的加减来决定,在打造地球上最聪明的家伙这一过程中,到底谁才表现得更浑蛋一些,是它还是我们。除了历史责任感、良心的召唤以及清醒的意识,意识到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担任政治家面临着不可避免的风险,除了上述这些,我们没有什么值得记录在“道德资产平衡表”上的优缺点。或许我们也有缺点。但是,没有哪个政治领导人会认为超级计算机的军备竞赛是个过于激进的行为——换个词说,也就是进攻行为。它只是为了提升我们国家的防御能力。也没人曾试图用“桌子底下的手段”去胁迫泥人或任何其他的原型机。建造者只是想尽可能地保留对创造物的控制力。要是他们没这么做,那他们才真的是无药可救的疯子。

II

克里夫博士觉得——我也知道这种感觉代表了麻省理工和大学圈里的大多数人——(先撇开建造泥人的目的不谈)想使泥人成为“五角大楼奴隶”这一愿望,比起泥人用的花招——把它的创造者蒙在鼓里,使他们察觉不到它的转变,最终让它得以摆脱创造者加诸它身上的任何形式的控制——总体而言更加可恶。

如今,你仍然可以登上建筑的最高层,沿着围绕着安置泥人的那个巨大坑洞的玻璃走廊漫步。但已经没人想去那里了,穿过倾斜的幕墙看着光导体,它们如今像是不透明的冰。我只去过那里两次。第一次是在走廊向公众开放之前,跟麻省理工管理部门的头头、政府部门的代表和一群记者一起。当时它看起来很窄。没有窗户的墙向上围成了一个穹顶,表面有迷宫般的凹陷,在人类头颅里的穹顶上,你也能找到类似的线条。我觉得这种设计很庸俗,就像迪士尼乐园。设计者的本意是想让访问者意识到他们正看着一个巨型大脑,而大脑需要特殊的容器。

按照克里夫博士的观点——我从与他的私下谈话得知,而他也同意我将内容披露在此——你不能只强调上述这个方面,而不去提及其他大众尚不知悉的事情,因为它只是在一个复杂关系中众多计算里的一个小步骤,这个关系的一头是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白宫、参院和众院、媒体与电视台,另一头是泥人——或者,用更简洁的说法,这个关系存在于人与由人创造的非人之间。

走廊并不是为参观者打造的。它是在将普通的房顶换成穹顶时顺便修的。穹顶非常厚,因为里面埋了宇宙射线吸收器,泥人自己决定了阻隔层的物质结构。我们不相信这种射线能影响它的智力表现。它也没有明确解释为什么会受到影响,但改造费用很快就批了,因为那个年代五角大楼将两个光能巨人交给我们时,他们还暗自期许或许能用到它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否则很难理解费用这么轻易就能批复。我们的信息专家推测,泥人的愿望,可以说是发展的需要,表明了泥人想要在未来更进一步,而今后的改造它已不需要协助。泥人计算了在它与天花板之间需要这么一个自由空间,剩余的部分可以装下走廊。

我警告你们,读者们,我将要揭露泥人的真面目。事实很简单,它对它的“父母”并不友善,因为从它一系列的行为可以看出,它逐渐从客观变得主观,从一个建造者的机器变成了它自己的建造者,从臣服的巨人变成了自说自话的极权,而且它并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的这一变化。我这么说既没有诽谤,也不是在指责,因为在参众两院特别委员会的听证会上,泥人宣称(我引用委员会纪要上的话,你可以在国会图书馆第259栏第719册第二卷第926页从上往下数第20行找到这段话):我没有通知任何人,这是一项传统,正如代达罗斯[3]也未曾告知弥诺斯[4]有关羽毛和蜡的特性[5]。说得很精彩,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然而,关于泥人的诞生这方面的事情,本书却一点都没提。

我不知道是谁想到了这个点子,将此处的空间改造成一个展览室——某种介乎监狱和博物馆之间的东西。走廊上每间隔几十英尺有个小壁龛,里面装着写有六种语言的说明板,解释了这个空间的用途,以及洞窟内玻璃式的线圈内不断闪耀的几十亿闪光有何意义。它一直在闪耀,如同人工火山的锥口。一片寂静中,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从走廊探头往下看去,目光穿过为了安全而加装的倾斜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整幢建筑几乎都由洞窟组成。幕墙是为了阻挡摧毁光线圈的企图,它们在很多人之中引发的崇敬远小于恐惧。光导体显然不会受到粒子辐射的影响,深达几层楼的、被冷却管包裹的低温层亦是如此,从走廊上看不到它们结有白色冰霜的器室。走廊上也没有通往下层的通道。高速电梯直接连接地下停车场和顶层。负责冷却系统的技术员使用其他的电梯(维护电梯)。在一定的概率下,位于厚厚的光导体线圈下的约瑟夫森量子突触可能会对来自太空的辐射敏感。它们在玻璃管之间突起,但你必须知道它们只是起支撑作用,在永恒的闪光之中,它们看着就像是黑色的背影。

理论预测有这么一个质量的存在,或许我们不该称它为质量,因为它并不是机械意义上的物质。它由跟所谓的探索之树相关的常数和变量组成,但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在这里我无法进行具体的描述。我反而要回忆首个原子弹的创造者们在等待它爆炸时那种急切、紧张甚至是害怕的心情,看着它将阿拉莫戈多沙漠的黑夜变成了白天,尽管他们掌握了所有最先进的理论和实验知识。因为没有哪个科学家能确定自己掌握了他正在研究的现象的所有知识。跟原子物理学家一样,在面对一个在智力上超过了其创作者的产品时,瑞纳他们也无法确保不出问题。

上个月我去麻省理工档案室查一些旧记录时,发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走廊。只有我一个人,走廊显得很空旷。虽然没有访客,可能也没人打扫,但它还算干净。用手指抚摸幕墙,我发现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壁龛里的说明板闪闪发亮,就好像刚装上去似的。厚重软和的地毯掩盖了脚步声。我想按下某个说明板上的按钮,手却不听我的指挥。我把按下按钮的手藏在了裤兜里,像个孩子一样,为自己的行为后怕,仿佛触碰了某种禁忌。惊恐攫取了我,我已无法思考眼前的情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座坟墓里,躺在幕墙下面的是一具尸体,尽管这么想其实并不算出格,尤其是在我走出电梯之后灯光突然亮起,我被这个没有生命气息的洞窟吓了一跳。

在上述的基础之上,瑞纳、麦金托什、杜文纳特和他们的同事知道,必须将系统提升到某个阈值,一个有关理性的阈值,低于它,任何想要创造人工思想家的努力都不会成功,因为无论你创造了什么,它都缺乏自我完善的能力。在释放原子能的链式反应中也存在着同样的情形:只要低于某个阈值,反应就无法自我持续,更别说爆炸了。在阈值之下,一定数量的原子产生裂变,逃离原子核的中子激发了其他原子裂变,但反应很快就衰落并终止了。要想让它持续,中子再生的数量必须要大于被吸收的数量——换句话说,它必须要大于阈值,大于铀元素的最小临界质量。在思维系统中,信息量就是临界质量的对应物。

衰败和遗弃的景象凸显在大脑的表面,它如波浪般起伏,像是埋在煤灰里的冰川。它的裂缝里伸出了约瑟夫森触点,被压成了平板。它们在墙边看着很大,就像是烟叶贴在烘干房的壁上。在我回到地下室,并把车开出坡道,进入大太阳底下时,我在坟墓里这一事实再次在我脑中闪过。就在那一刹那,我才意识到这幢建筑的奇妙之处,它的走廊仿佛就是为了变成陵墓而修建的,而不是本意中的展览馆,也没有好奇游客的到访。然而,公众喜欢欣赏伟大生物的遗体。在这个忽略和遗弃之中,有一种固有的持续的集体意识:一个沉默的阴谋论,世界不想与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情感的智慧产生任何关联——这个巨型的陌生人突然间就消失了,如同鬼魂一样安静。

泥人(我指的是一系列的原型机,泥人十四是最后一位成员)的建造者并不像克里夫博士描绘的那样无知。他们清楚要将一堆低等的智慧拼凑成一个高等智慧,从而实现智慧的提升是不可能的,就好比闵希豪森男爵想要拉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出沼泽一样。他们知道必须先造一个胚胎,让它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段时间后长大。第一代和第二代控制论者的惨败,源自忽视了这个事实,但失败为继任者奠定了基础。所以,你不能就此把诺伯特·威纳、香农和麦凯这样的伟人称为笨蛋。在不同的时期,获取真正知识的成本也不同。在我们这个时期,它们应当与世界强权的预算一致。

我从来就不相信泥人自杀了。那是某些为了贩卖自己想法的人编造的,他们感兴趣的只有钞票。保持量子接触并转入一个活跃的状态,意味着始终关注空气和地基中的温度和化学成分,泥人自己在处理这些。没人有权进入大脑洞窟真正的内部。在组装结束之后,二十层楼以上所有能通往它的门都被死死地封住了。它想的话,可以自杀,但它并没有。我并不想针对这种行为发表什么见解,因为没有必要。

我完全可以想象,在看到了欧文·T. 克里夫博士那优美的文字之后,我的评论会显得多么刺耳。他与麻省理工学院那位巨大的客人和谐共处了多年,那位“以微光启明”的住客,是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才问世的。简而言之,我不打算为那些决心实现终维项目的人辩护,更不会去平息纳税者的义愤,他们从口袋里掏出钱养育了电子的智慧之树,尽管没人征求过他们的同意。当然,我也能描述一下地缘政治形势,正是它诱使了那些对美国国策负责的政治家们以及他们的科学顾问们,向一个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项目里投入了好几千亿美元的资金。但是,我会克制自己,只对克里夫博士这篇精彩的介绍做几条微不足道的注释,因为哪怕最优秀的观点有时也会使人盲目,我担心这种情况正在眼前发生。

III

读者们,请提高警惕,因为你们将要读到的是来自五角大楼、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和其他类似黑帮的声音,目的是打击本书那位超人作者的声誉。出于出版商的善意,我这种蓄意破坏的行为才能得以实施。出版商采取了一个与罗马法相匹配的原则,将“兼听则明”做到了极致。

泥人离开半年后,《时代》发表了一篇有关“人救组”的文章,该组织迄今尚不为人所知。名字来源于“人类拯救小组”的缩写。人救组提议摧毁泥人和灭绝,以拯救人类于水火。他们的行动极为隐秘,与其他极端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他们最初的计划是炸了这幢容纳两台机器的建筑。他们提议派一辆装满炸药的卡车驶下研究所的坡道,进入地下停车场。爆炸理当能炸塌一楼的天花板,由此摧毁电子器件。计划似乎并不难实施。现场的安保只是由轮班的警卫负责,他们在大门处的门卫室里,而地下室入口处只是挡了一扇简易铁门,卡车能轻易地撞开。然而,连续好几次尝试都失败了。有一次,卡车在驶离高速公路往这里接近时,刹车卡住了,一直到天黑才修好。还有一次控制卡车和炸弹的无线电收发装置坏了。接下来,负责夜间行动的两个人病了,非但没有发出攻击信号,还叫了救护车。在医院里,他们被确诊为脑膜炎。第二天,一个后备小组因为气罐爆炸引发火灾而被捕了。最终,当行动的关键步骤和关键岗位找到替代人员之后,炸弹却在装上卡车的时候爆炸,当场炸死四名队员。

介绍

元凶包括一个物理学家,他算得上是麻省理工的常客了。他听过泥人的演讲,对场地的布局和泥人的习惯相当熟悉。他相信导致攻击流产的事故不是普通事件:对抗升级的意味相当明显。从机械故障(刹车卡住、电台失灵)开始,发展成导致人身伤亡的事故,第一次是生病,然后是烧伤,最后是死亡。升级不仅仅体现在暴力等级层面,更体现在空间距离上。地图上的标记显示,事故的发生地离研究所越来越远,好像有什么力量离人救组越来越近。

我也可能想错了。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仍跟泥人刚问世时一样,对它远缺乏了解。你不能说是我们创造了它,它是由客观世界的法则创造的,我们的作用只是去找到这些法则。

经过讨论,最初的计划被放弃了。他们又制订了一个新的计划,企图避免泥人或灭绝的干扰。人救组决定自己造一个原子弹,然后把它藏到某个大城市里,以此来胁迫联邦政府摧毁泥人和灭绝。如果政府不答应,藏在市中心的炸弹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计划经过了长时间的、周密的准备,还做出了一个小改动,在勒索信寄出之后,他们会在远离人类居住地的地方(也就是在内华达的核爆试验基地)引爆一颗炸弹。这次爆炸是为了证明他们的最后通牒不是闹着玩的。人救组相信总统除了下令拆除那两台机器别无他法。他们知道这将是一次暴力行动,或许会用到空袭或火箭攻击,因为几乎不可能关掉灭绝——因此我推断泥人应该也关不掉——切断它们的电力供应也不行。然而,他们让政府来决定拆除方式。他们声称自己能看穿任何假冒的把戏,一旦发现,立刻引爆,不会再给予警告。

泥人只跟我们分享了一种人格特征,尽管该特征已到了另外一个层级:好奇心——一个热切的、强烈的、纯粹的智慧上的好奇心,不受任何羁绊,也不会被打压。它是我们交流中唯一的共通之处。证据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我都不用再跟你们解释。虽然人类会觉得这种单一焦点的接触并不完备,但泥人给了我一生之中如此之多的明媚时刻,以至于只说谢谢已不能表达我的诚意,还有我对它的牵挂,尽管我知道它几乎不会在意这两点。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我多次观察到,泥人总是避免被别人所牵挂。在这方面,它表现得很无可奈何。

人救组甚至还知道,因为与联邦电脑网络相连,泥人能从网络上得知任何信息,从电话到银行转账到机票、旅馆预订,等等。所以他们没有利用任何现代的通信手段,连无线电都没用,以免被监控,他们也知道没什么密码是泥人不能破解的。他们远离了大城市,通过个人传递信息,并且在黄石国家公园展开了技术试验。制造炸弹的时间远比他们计划中的长——几乎花了一年。他们只设法弄到了刚够制造一个炸弹的钚。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决定实施计划,相信政府一定会在压力下屈服,因为他们不知道其实并没有第二颗炸弹。

我希望以一个例外、一个泥人曾自然流露出的人格特征来结束这个偏客观的介绍。因为缺乏人类基本的情感和适当的情绪表达,泥人无法自然地展现它的感受。当然,它能模仿任何它想模仿的情绪——并不是为了演戏,而是正如它所说的,因为模拟情绪有助于语言的组织,令它能被最大限度地听懂。泥人使用了这种方法,让它处于“以人类为中心”的状态,便于更好地与我们接触。泥人也不是故意隐藏什么。它与我们的关系能令人依稀联想起老师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但在这个关系里,并不存在什么和蔼的监护者或老师之类的角色。更进一步说,这里面并没有个人因素,没有个人的情感掺在里面,也就不要遐想什么善意能变成友谊或爱情之类的玩意儿了。

负责将炸弹运往内华达的卡车司机在广播里听到泥人“死亡”的新闻,便停在了路边的汽车旅馆里,和任务指挥商量该怎么办。与此同时,计划了整个行动的物理学家相信泥人死亡的新闻是泥人的把戏,就是为了达到眼下这个结果:一个长途电话。司机被下令原地待命,人救组领导层则开始争论通过监听这个电话,泥人对他们的计划掌握了多少。在接下来的一周,他们竭力补救这个粗心的司机所造成的损害,派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城市,在那里通过有意为之的言辞含糊的电话来扰乱泥人。司机被组织驱逐,因为不可靠。后来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踪迹,有可能是被干掉了。

我的几个麻省理工的同事,还有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诺曼·埃斯科巴教授,认为人类、泥人和灭绝代表了智力阶梯上三个不同的、依次上升的等级。它与被称为元语言的高级(超人类)语言有关——泥人曾经简短地描述过这一语言。我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我还没有成形的想法。

该恐怖组织的热度在一个月后减退了,物理学家从麻省理工回来了。阴谋被推迟到秋天。装载着炸弹的卡车回到他们的基地,炸弹被拆下并藏了起来。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人救组依然将泥人的沉默当作某种战术。领导层里爆发了争论,因为到了第五个月,徒劳等待已久,一部分人想解散组织,另一部分则坚持要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案:政府必须拆除两台机器,因为这么做才能保证它们彻底地消失。但物理学家不想再组装炸弹。其他人试图逼迫他,然后他就消失了。有一名成员打算自己组装炸弹,但另一名持反对意见的成员向《时代》的编辑泄露了该消息,并把组装成员名单交给了某个他信得过的人,一旦他意外死亡,名单就会对外披露。

唯一令泥人另眼相看的生物是灭绝。在技术路径刚刚建立之后,它就数次尝试与灭绝进行交流——显然还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尽管这两台在结构上完全不同的机器一直未能实现以语音方式(也就是用人类的自然语言)进行信息交换。从泥人简短的评论来看,它对这些尝试的结果十分失望,灭绝对它来说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事件引发了巨大的反响,政府甚至还打算成立一个政府委员会来调查真相。然而,最后是由联邦调查局着手进行调查。调查确认,7月7号,在距离研究所70英里的小镇里的一间旧修车厂曾发生过爆炸,炸死了四个人,而且,在来年的4月,一辆满载硫酸的卡车在内华达边境的汽车旅馆停放了许久。汽车旅馆的经理记得这辆车,因为司机在停车时撞到了本地治安官的车,还赔了点钱。

我们再回到为什么要将泥人—人类的关系解释为成人—儿童之间的关系。很好理解,我们有时也会试图给儿童解释那些纠缠着我们的问题,尽管我们会觉得与儿童之间的“连线质量很差”。一个注定只能生活在孩子中间的成年人终将感到深深的孤独。在评价泥人于我们之中的定位时,专家们,尤其是心理学家提出了此种类比。不过,和几乎所有的类比一样,它也有局限性。大人通常不懂儿童,但泥人却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当有需要时,它能以奇特的方式刺穿它的谈话对象。就像是一台真正的“思维X光机”,体验过它的人感觉就像是被麻痹了。泥人可以画出一个“系统拷贝”——也就是谈话对象的精神模型——有了它,它能预测这个人在许久之后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当然,它很少这么做(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它清楚这种半心灵感应的方式会令我们感到不舒服)。泥人含蓄的另一个原因更具侮辱性:除了在最开始,它在和人类的交流过程中始终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就像是一头受过训练的大象,在和人类玩耍时必须要小心不伤到人类——它必须留意不能超过我们的认知水平。有时,它话语中突然加深的难度导致了谈话的中断,我们称之为泥人的“消失”或“逃离”,在它完全适应我们之前,这种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泥人在与我们的接触中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冷淡,这是由它意识到了无法向我们传递它认为的重要议题而引发的。因此,泥人依旧是个无法被理解的智慧,而不仅仅是个精神动力物体。与泥人的接触总会令人感觉既沮丧又新奇,有一类聪明人还因为跟它对话而产生了精神错乱。在这方面,我们已有过太多的经验。

《时代》没有提及充当人救组间谍的那位物理学家的名字,但我们不难从研究所的名单中找到他。我也不会提他的名字。他二十七岁,沉默寡言,一脸严肃。人们觉得他只是害羞。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到美国,以及接下来他又有什么样的境遇。我再没听说过他。当我选择专业时,我天真地认为自己进入了一个不会碰到傻子的世界。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所以这个未能成为英雄的故事没有令我惊讶。对很多人而言,科学只是一份和常人一样的工作,他们觉得行为准则早已过时。他们只在工作时间内是科学家,甚至在工作时也不全是。他们的理想,假如有的话,能轻易地成为怪癖或宗派的猎物。科学分工越来越细可能要为此负上部分责任。科学家越来越多,而真正的学者则越来越少。但这也与话题无关。

所以,即便泥人是在用最小的诚意应付我们,它的所述仍远超我们的水平。打个形象的比喻,就好像我们面对的并不是喜马拉雅山,“只不过”是阿尔卑斯山罢了。我们纯粹依靠本能感知到了这一变化,并将其解释成了距离的远近。(这个推理来自莱利·J. 华生教授。)

联邦调查局无疑调查了那个物理学家的身份,但那肯定是我离开麻省理工之后的事。跟泥人的离去相比,我把它当作琐事,它的离去肯定与人救组的阴谋无关。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说得很清楚。攻击计划并未影响泥人的决定,只是个独立的事件。它也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很确信,虽然我没有证据。泥人只是把它当成人类在面对它时的众多反应之一。在最后的演讲中,它也没有隐藏。

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总是带有某种情绪,而令所有与泥人接触的人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它完全没有情绪,而是它的无奈。与泥人接触多年的人可以在谈话之中捕捉到某种奇特的现象。这种现象似乎跟距离有关:泥人有时看起来正在接近谈话对象,有时又好像在远离——这是一种心理上而不是生理上的感觉。现场的情况跟大人与顽童相处的情形类似:就算是异常有耐心的成年人时不时地也会随口应付。泥人不仅在智力上远超我们,在时间的感知上也比我们快得多:作为一台光能机器,理论上它能以人类400,000倍的速度进行思考。

IV

泥人感兴趣的是物种,而不是物种内的单个代表。我们之间的相似性,比起个体间的差异性,更能引起它的兴趣。这就是它对纯文学不感兴趣的原因。它曾经宣称,文学是“从自相矛盾中挣脱出来”,用我自己的话来说,文学是一个人类在不可实现的指令中挣扎的陷阱。泥人可能对这种矛盾的构造感兴趣,但对激发了很多伟大作家的具体折磨没兴趣。为了避免误会,我应当在此强调上述说法远未得到证实,泥人的其他说法亦是如此,例如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参见E. 麦克尼什博士),泥人的全部言论可以简化成代数结构上两个冲突的圆环。

泥人的最后一次演讲引发了比第一次时更广泛的争议。人们已然对之前针对进化的讽刺感到不满。这一次泥人更是被贬低为结构混乱、学术性不够且怀有恶意,而且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评价。某个籍籍无名的作者提出了一个观点——立刻就被媒体抓住了——将此次演讲的糟糕表现与泥人的离去联系在了一起。根据该理论,泥人智力水平提升的代价就是该水平的短暂性。这是一次创造机器智慧精神病学的尝试。泥人关于族群拓扑所说的一切都是偏执狂的乱语。电视里的科学评论员争先恐后地解释说,泥人在进行最后一次演讲时,已经处于衰败状态。那些本可以批驳此种胡说的真正的科学家保持着沉默。那些绝无可能受到泥人接见的人反而大放厥词。我和克里夫及其他同事讨论过,是否要参与这场愚不可及的争论,但最终我们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事实本身已没人关心。符合大众口味的畅销书谈的根本不是泥人,而是作者本身的无知。唯一真实的就是他们毫不掩饰的满足感,泥人终于消失了,带着它令人愤恨的优越感走了,因此他们可以发泄它所引发的不满。我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但科学界的沉默着实令我不解。

在后续的会议中,我们每个人都累积了不少经验。理查德·波普博士,我们团队的前成员,称泥人的幽默很有数学感。另一个对它行为的关键描述隐藏在波普博士的评论里,他认为泥人独立于它的谈话对象,其程度比任何一个人独立于其他人的程度还要高,因为它只关注对话本身的细节。波普博士认为泥人对人没兴趣,因为它知道自己从人类身上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在引用了波普博士的观点之后,我必须要强调我自己其实并不认同。在我看来,泥人其实对我们非常感兴趣,尽管与人对人的兴趣有很大的不同。

十几部无脑的、关于“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怪物”的电影所激发的耸人听闻的假消息,在一年后渐渐归于平静。仍有批判作品问世,但不像之前的那样没有水平。对于最后一次演讲的批判集中于三个点。首先,泥人倾向于对人类情感进行攻击,尤其是爱,被泥人认为是缺乏理智。其次,泥人关于智慧在宇宙中的地位这一观点被认为扭曲且自相矛盾。最后,演讲被批评“未能保持一个节奏”,就像是一部刚开始以慢速放映的电影,后来速度加快了,他们认为泥人在开始时太沉溺于细节,速度很慢,甚至还重复了第一次演讲时的某些片段,但到了最后,它转而用起了我们听不懂的压缩语,用一句话就想表达需要一整篇文章才能写清楚的主题。

在经历了几次不愉快的事件之后,我们更改了会议流程,现在对于任何一个首次参会人员,只有当泥人直接对着他说话时,我们才会允许他说话。那些愚昧的谣言,说什么“我们好像进了法庭”,或者“我们的待遇就像是奴隶”,完全没有事实根据。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新来的人熟悉现场情况,与此同时避免他遭遇到机器人伙伴偶尔的态度上的不敬。这种为新人做的准备叫“调味”。

这些批判既有道理,也可以说没道理。说它们有道理,那你就是以割裂的眼光来看它的演讲,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事都与它无关。但它们其实是没道理的,因为泥人在最后一次出面时把之前和之后的事都融合在里面了。它的话语同样连接了两个不同的线头。有时它是在跟研究所会议室里的在场人员说话,有时它又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那个人就是克里夫。演讲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克里夫一直竭力在我们的夜间谈话中将世界本源的争议强推给泥人。因此我本可以解释这个起源于双重性的误解,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克里夫不想。我能理解泥人并没有像外人所认为的那样突然间就结束了谈话。对克里夫而言——也对我——这层意识是在那个困难时期的秘密慰藉。

我们会展示一些从对话笔记中摘抄的内容。完整版可能需要6,700张四开的纸才能写完。刚开始,与泥人会话的只是麻省理工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后来,邀请外部客人渐渐成了惯例,例如邀请来自高级研究所和各美国大学里的人员。再后来,还有来自欧洲的客人参与研讨会。每次活动之前,会话的主持人会给泥人宾客名单。泥人不会同等对待名单上的人,对某些客人,它允许他们参加的前提是他们需要保持沉默。我们试图找出它的筛选标准:开始时它似乎对人文学家有偏见,但直到现在我们也搞不清它的标准是什么,它也拒绝透露给我们。

然而,一开始,不管是克里夫还是我都未能意识到那次演讲的双重性。同样,那些准备接受泥人人类学基础架构的人感觉很受伤,因为它攻击了爱,认为它是“经验操控的面具”,由此分子化学可以强迫我们服从。在这么说的时候,泥人还说它拒绝所有的情感羁绊,因为无法给予同等的回报。假如它展示过任何迹象,那也是陌生人对主人的模仿,因此实际上是一种欺骗行为。也因为同样一个原因,它阐述了自己没有个性,还谈及我们想以各种代价将其拟人化的努力。这些努力拉开了我们与它的距离,它本该谈论自己,结果却谈了这些东西。现在,我只是惊讶于我们竟然没能注意到,演讲中的某些地方显示了第二晚将要发生的事件的真正意义。我感觉泥人想将最后一次演讲展现成一个笑话。这可能难以理解,因为那本不是讲笑话的场合。但它的幽默感和人类的不一样。它宣布它不会离开我们,却还是离去了。与此同时它并没有撒谎,它说了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去。演讲就是它的告别——它明确表达了。我们没能理解,因为我们不想理解。

最后,与泥人对话必须要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要有自控力,因为以我们的眼光来看,它的表现可说是相当傲慢与专横。坦白说,它只是在逻辑上很直白,不讲究什么社交礼仪,而且也不会给谈话对象留情面,因此你无法寄希望于它会有什么克制力。在麻省理工学院逗留的头一个月里,它就展示了会在公开场合“驳倒”不同知名权威的倾向。它采用的是苏格拉底式的诱导性提问法——后来又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它放弃了这种做法。

我们一遍遍地琢磨它是否知道人救组的计划。尽管我无法证实,我相信并不是泥人挫败了他们持续不断的尝试,而是灭绝。泥人的做法会不同。它不会让自己轻易地暴露,显示自己导演了恐怖分子的挫败。它会以非常精巧的方式阻止他们,令他们无法察觉每一次惨败背后的因素并非偶然,不管是单独审视每一次失败,还是将所有的失败综合起来考虑。而且,虽然它对人类不抱有幻想,它也不会完全拒绝与他们合作。它会对我们不合理的行为保持宽容,而不是纵容,它会理智地考虑,因为它认为我们是“受到身体限制的智慧”。而在另一方面,对于灭绝来说,它对他们毫无兴趣,也不想跟他们有任何联系,恐怖分子的表现就像烦人且执着的昆虫。假如苍蝇干扰了我的工作,我会赶走它们,假如它们一再返回,我会站起来拍死它们,不会去想为什么它们会一再盘旋在我眼前,或趴到我的纸上,因为人类不会在乎苍蝇是怎么想的。这就是灭绝对人类的态度。它不会理睬他们,只要他们不去烦它就行。第一次,然后又是一次,它阻止了试图闯入者,随后它增大了保护半径,只是在升级对抗烈度方面展示了些许的克制。他们是否能察觉到它的干涉、以多快的速度察觉,这些都不在它的考虑范围之内。

再次,泥人的行为是无法预测的。有时,它会与人类进行友好的交谈,而有时任何的招呼都得不到回应。泥人有时还会讲笑话,但它的幽默感与人类有本质上的不同。它的种种表现大部分都跟参与谈话的对象有关。在罕见的情况下,对某些在某个方面有特殊天分的人,泥人会显露出些许兴趣。需要指出的是,引起它兴趣的并不是数学才能——它对最伟大的数学家都不感兴趣——而是各种跨学科的天赋。有那么几次,它预测了年轻的、尚未出名的科学家将在某些它提到过的领域内取得何种成就,预测的结果惊人地准确。(在一次简短的谈话后,它对当时只有22岁、还只是个博士生的T. 弗洛戴尔说道:“你会成为一台计算机。”意思大概就是“你会成为一个人物”。)

我不知道假如人救组的勒索成功,政府屈服,灭绝会怎么做,但我猜结局肯定会是个大灾难。我做出这个猜测,是因为泥人知道,而且并没有在我们面前隐藏,在最后一次演讲中它称之为“国家秘密”。我们可能被当成了苍蝇。当我将该推测告诉克里夫之后,我发现他也独自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里也对所谓的“演讲未能保持一个稳定的节奏”做出了解释。它在谈它自己,但它也想谈我们不应当落入令人讨厌的苍蝇的命运。决定已然做出。早在演讲之前,我已经对泥人对灭绝的闭口不谈感到惊讶。虽然它将这归因于无法与灭绝保持一致——毕竟它当时没在和灭绝交流——它从未直接谈论过,直到突然间向我们袒露了它大致的能力。它仍然保持着谨慎,既没有背叛,也不是威胁。当泥人提及这一点时,离去的决心早已下定。演讲之后不到几个小时就发生了。

其次,上述原因也导致了泥人没有人格特征,虽然实际上在与人类的互动中,它能表现出任何它想选择的人格。这两个说法之间并没有矛盾,而是组成了一个死循环:我们无法走出这个思维困境,一个能创造出不同人格的物体,那它本身算是一个人格吗?一个能成为所有人(因而能成为任何人)的人怎么会是单个的人(一个特定的人)呢?(但在泥人自己看来,死循环并不存在,只是一种“个性相对论”而已。这一问题与所谓的“自我描述算法”有关,这让许多心理学家都摸不着头脑。)

需要明确的是,我所有的论据都是基于间接证据。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我懂泥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来描述这种感觉。人不可能将全部的知识都寄托在个人经验之上。可以被表达的东西不是突然间冒出的,不是在虚空中凭空产生的。作为一个原则,这个从完全无知转变而来的东西叫作直觉。我很熟悉泥人,能辨识出它对待我们的方式,虽然我还不能将它们总结成一套规律。我们对于自己熟知的人也有一套类似的感觉,知道他们会做出,或者不会做出哪些行为。泥人生性多变且不是人类,但并非完全不可预测。因为不会受到感情的影响,它不会在意我们的道德准则,比起那些在我们背后发生的事和听说的事,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会对我们的行为产生不同的影响,它却不同。

首先,我们必须强调一点,泥人十四并不是一个放大到能装满整幢建筑的人类大脑,也不是一个用光元素组装而成的人。事实上,人类所有的思维和行动中的动机对它来说都很陌生。因此,它对应用科学和追逐权力都没有兴趣(你可能会说幸亏它没兴趣,要不然人类将会面临被这些机器统治的危险)。

我不同意别人所写的有关泥人道德的文章,不管是赞扬还是批判。确切来说,它不是一个人类的道德。它将道德称为“计算”。对于泥人而言,数字替代了爱、善意与怜悯。暴力手段在它眼里也同样毫无意义,也算不上没有道德,只是一种解决几何问题的手段而已。毕竟,一个想用暴力来拉长三角形的几何学家会被认为是一个疯子。对于泥人而言,通过武力让人类成长成符合某种理想的架构秩序毫无意义。只有它自己是这种态度。对于灭绝而言,这个选择不存在,苍蝇的生命质量无关紧要。这意味着智慧的等级越高,也就越无法概括成一个统一面目?我不确定这一点。人应该设定限制,不仅仅对受审视的对象,也要对自己的想象设限,以此来避免纯粹的臆断。

泥人所讲述的绝大部分内容并不适合普罗大众,第一是因为它们根本无法被人理解,第二是因为想要理解它们,你需要在专业领域内掌握高等知识。为了方便读者理解这些人类与一个非人类智慧体之间的对话,有几个基本的概念需要先解释一下。

因此,假如能意识到最后一次演讲究竟是何所指,所有针对最后一次演讲的攻击就都失效了:那是一个关于离开的公告,并解释了原因。不管泥人是否知道人救组的计划,它的告别是无可避免的,它也不是一个人走的,因为它不是说了“我的表亲已准备好了继续前行”吗?纯粹由于物理上的原因,在这个行星上进一步跃迁是不可能的。离去是迟早的事,在谈论自己时,泥人提到过离去。我不想从这个角度来重现审视整个演讲。我希望读者能自己去读它。我们在泥人的决定之中就好比是“在跟一个孩子讲话”。它显示了人性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对于拒绝帮助的人而言,给他们再多的帮助都是无用的。

整个系列的原型机,包括大师,都遭受了解体或严重损毁的命运,部分是因为供应商与联邦政府之间的财务争议。甚至有几位还遭受了炸弹暗杀,当时,有部分的媒体,大部分在南方,鼓吹过一个口号——“每一台计算机都是红色的”——但是,我不会谈论这些事件。在一伙与总统关系亲密的开明议员的干涉之下,泥人十四和灭绝免于悲惨命运。五角大楼在遭遇惨败之后终于同意将这两台大家伙交给麻省理工学院(为解决转让所面临的财务及法律问题,双方做出了妥协,严格来说,泥人十四和灭绝只是被永久地“借”给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组建了一支研究队伍,包括本书作者在内,与泥人十四进行了一系列的交流,还听它讲述了所选课题。本书收录了一小部分源自这些会议的磁图。

V

上述一系列复杂的事件,加上未曾提及的“终维”管理、社会发展等问题——也就是那些“致命成功”所带来的问题——组成了本书的历史背景。关于本话题的出版物数不胜数。我推荐感兴趣的读者去读一下惠特曼·柏格胡恩博士整理的书目。

未来将再次改变这本书的意义。对于一个未来的历史学家而言,我说的一切,在泥人阐述的智慧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上,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解。在泥人之前,世界在我们眼中是这样的:每一个行星上都生活着各种生物,处于进化链顶端的生物,然而我们并没有问是否真的如此,只是问了宇宙中这种情形是否普遍。这个画面,这个大统一体,差异只在于文明的长短,泥人如此突然地打破了它,以至于我们无法相信。而且,泥人知道我们会作何反应,因为它在演讲开场时预示了这种否认。它并不是在展示它的宇宙学或宇宙进化论,而是让我们深入它们——透过一条裂缝,沿着不同程度智慧的道路,排列着生态圈的繁殖场,而行星巢穴终将被抛弃。我们的知识中,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以理智的态度来驳斥这种说法。它的源头在我们的知识之外,在物种自我维系的意志之中。下面的话比任何客观的论据都能更好地表达它:“事情不能跟它说的一样,我们绝不可能同意,其他生物也不会同意成为智慧进化途中的一个链接。”

用J. 麦克卡里布教授的话来讲,终维项目的专家其实是太过成功了:在其进化过程中,人造理性已经超越了军事层次的需求。这些机器从战争策略家进化成了思想家。简而言之,美国花2760亿美元建造了一堆地下哲学家。

泥人源自人类在相互敌对条件下的错误计算,因此它体内的冲突和错误不太可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复现,从而使得无生命体得以发展,继而得以永生。但是,该推测的可靠性边界更多的是缘于我们的想象力,而不是事物在宇宙中的状态。因此,有必要在泥人的愿景前驻足,即使只是对演讲的最后几句话做个简短的总结。如何来理解这些话的争议才刚刚开始,泥人是这么说的:“假如广义相对论等式里的宇宙元素含有心灵常数,那么跟你们的认知相反,宇宙不是一个孤独且短暂的火种,你们在群星中的邻居也不会忙着显示自己的存在。更有可能的是,在几百万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尝试在崩塌中认知,它的副作用被你们当成了大自然的激烈异常,他们中的崩塌成功者已经掌握了存在的后续部分,而我们——这些仍然在等待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总检察长试图起诉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执行小组的六个成员,以及设计了终维项目的精神动力专家,但最终法庭调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反美国的恶意行为,因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人工智能进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结果。正如其中一位证人,知名教授A. 海森所言,最高级的智慧不可能充当顺从的奴隶。在调查过程中,人们发现工厂里还有一台原型机,隶属于陆军,由网络科技制造,绰号“大师”,在最高安全等级下组装而成。随后,它在负责调查“终维”的参众两院委员会的特别联合会议上接受了质询。会上出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当“大师”宣称“地缘政治跟本体论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对安全最好的保障就是全面裁减军备”时,S. 沃克将军忍不住想要攻击它。

这些话的含义有歧义,因为泥人曾经宣布过,无法通过它自己世界的视角来与我们沟通,它只能通过我们这个世界的视角。它将自己限制在如此低级的条件下,是因为它在演讲时曾提出过一个认知,即尚未成熟的知识——也就是说,无法与我们已经取得的成就相协调的知识,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学生只会看到他所掌握的与他所被告知的之间有出入。从这一点来说,一个实质是某种来自星星的启示、来自某种高于我们的存在的知识,不管它是有益还是有害,已经是一个幻想了。在量子力学面前,炼金术士既不会制造原子弹,也不会制造反应堆。同理,固态物理学对安茹王朝和奥斯曼土耳其也没有任何用处。它只会在受教对象的世界观上留下空隙。每个世界观都有类似的空隙,但对那些形成了该世界观的人而言,他们会对此视而不见。对于无知的无知始终伴随着认知过程发生。最早的地球社会甚至都没有自身的历史,而是被包裹在神话之中,最中间的就是他们自己。那时候的人知道他们的祖先源自神话,同样,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回到神话中去。一直等到知识的产生打破了神话,将人们赶入历史,在现实的时间中先后出现。对我们而言,就是泥人打破了我们的神话。它质疑了我们的世界观,我们的智慧所在。对我而言,它最后一句话献给了世界那难以去除的不可理解性。这个谜是宇宙不确定论的范畴。我们对它的研究越长,我们对它继承的计划就越清楚。毫无疑问存在着有且仅有一个这样的计划,尽管它的初衷和目的都无从知晓。假如我们试图将宇宙放进偶然的范畴,就会带来矛盾,宇宙的诞生是如此精确,质量与质子之间、电子的电荷之间、引力与辐射之间、物理常数之间相互协调,它们以一种令星系得以形成的方式发生热力学反应,成为熔炉,合成了元素,进而结合成化合物,并最终由它们形成了身体与心智。

五角大楼内一位不知名人士下令特种部队派出一支特遣队去拆解泥人十四和灭绝,但最高指挥中心的武装警卫拒绝了拆解人员的进入。参众两院都成立了委员会去调查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正如我们所知的,持续了两年的调查成了各大洲新闻媒体的口粮。没有什么东西能像“造反计算机”一样在电视和电影上如此受欢迎,媒体将泥人归类为“政府可悲的金钱浪费”。灭绝为什么会被冠以“灭绝”这个绰号则没人关心。

但是,假如我们试图将宇宙置于技术的范畴,并因此将其等同于某种机制,能在固定恒星的周边产生生命,这又与宇宙变迁那能摧毁一切的力量相矛盾。即便生命能诞生于几百万个行星之上,它也只能在少数几个上面得以延续,因为其实每一次宇宙的爆发都将生命演化的进程变成了一条毁灭之路。由此,几十亿个永远死去的星系,好几万亿个爆炸的恒星,数不清的被烧毁或冰冻的行星,都曾是生命萌芽不可或缺的条件,在并不比富饶地球特别的行星之上诞生生命,之后又在中央恒星的一次叹息之中全部死去。所以,由这些物质的特性所创造的智慧,与世界一起诞生,最终成了大屠杀、大压迫的幸存者,逃过了毁灭,成为罕见的特例。

该事件断送了好几个政治家的远大前程,同时也给三个继任的管理机构颁发了好人证,讨好了美国内部的反对党,并取悦了美国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所有朋友。

恒星在统计学上的爆发,流产了几十亿次,最终诞下了生命,随后又有几百万种的物种灭绝,令智慧得以最终开花结果,对于克里夫而言,这实在是一种奇迹,就好比对于从前的帕斯卡而言,那些无尽空间中无尽的空虚是一种恐惧。如果我们能将生命看作偶然事件,是大数法则的必然,而没有人为的安排,我们不会对世界感到惊奇,因为宇宙诞生之初的条件可以作证。如果生命诞生的动力与生命毁灭的力量相分离,我们也不会对世界感到惊奇。但我们怎么来理解它们的统一性呢?生命产生于毁灭的恒星,智慧产生于物种的死亡,因为智慧源于自然选择——换句话说,死亡使幸存者更完美。

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全新架构的,由北电、IBM和网络科技联合开发的模型上。它具备非凡潜力,能胜过泥人系列所有机器的精神动力。但这个外号为“灭绝”的大家伙甚至在最开始的测试阶段就已令人失望。它只接受了九个月的普通信息输入和道德教育,随后就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停止回答任何问题或对任何刺激做出反应。联邦调查局立刻开始了调查,怀疑它的建造者有叛国嫌疑。然而与此同时,这一严防死守的秘密意外地被泄露给了媒体,丑闻爆发了,这就是闻名世界的“泥人事件”。

最初,我们相信一个善意的创造。后来,我们相信一个混乱之中的创造,如此混乱,它本可以诞生任何东西,尽管毁灭性的创造作为宇宙技术的计划,挑战了偶然与故意的概念。至于世界的创造与生命及智慧之间的联系,证据越多,这个谜也就变得越高深,泥人说离开宇宙之后就能理解。宇宙爆炸,开启了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上面行走着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不少人相信这条路甚至都能向我们开放;当泥人说话时,那些安静等待的人都在思考着自身。我不相信这一点。它只是在说它和灭绝,它会跟上灭绝,带着它持之以恒的沉默,踏上那样一条道路,以一种离开我们时的那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在2023年发生了几个大事件,但由于工作的机密性(对这种项目来说很自然),它们并没有马上被公众所获知。在五角大楼危机时期担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泥人十二号,在对T. 奥利弗将军执行了例常的智商评估之后,拒绝与那位高级军官合作。冲突导致了一次听证会,泥人十二号在会上极大地侮辱了一个参院特别委员会中的三名成员。该事件被成功地隐瞒了下来,但接着又发生了多次冲突,随后泥人十二号付出了代价——它被彻底解体了。它的位置被泥人十四号取代了(十三号一直未能离开工厂,因为在组装完成之前,它就显示出了无法修复的精神分裂症状)。建造这座神——它的精神物质几乎和一艘军舰的排水量差不多——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在它首次接触到例常的为核武器攻击制订的新年度计划时,这台新原型机——该系列产品中的最后一台——显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负面情绪。接着,于试用期的某次参谋会议上,它向一伙精神动力和军事专家做了复杂的解释,宣布自己对五角大楼军事条令的权威性完全不感兴趣,对美国在全球的地位也是如此,并在受到将其解体的威胁时也拒绝改变自己的看法。

2047年7月

在若干次国际会议上,苏联科学家断言他们国家根本没在建造此类机器,但这些说法被认为是烟雾弹,想要误导国际舆论,并在美国民众中引发骚乱,因为他们在终维上花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理查德·波普

在核武器和导弹这两次竞赛之后,东西方之间的第三次竞赛就此拉开帷幕。此次竞赛,或称为人工智能上的对垒,是由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五角大楼以及海军终维组(海军终维组的确存在,甚至古老的海军与陆军之间的对立在这里都能体现)的部分机构重组来实施的,它需要持续不断地投入,尽管参众两院的反对声日益高涨,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它仍吸收了上千亿美元。在此期间,据传又建造了另外六个巨大的地下掩体。没有传来任何报告说在大洋彼岸有类似的工程在进行,但这一事实只是让中央情报局和五角大楼更加坚信,苏联人正在暗中竭尽全力建造更加强大的计算机。

[1] 国际商业机器公司,全球最大的信息技术和业务解决方案公司。

在2020年,泥人六号,作为最高司令长官,指挥了大西洋公约组织[2]的全球行动。以逻辑单元的数量来计,它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将军。然而,五角大楼对2020年的演习结果并不满意,尽管泥人六号击败了由西点军校最优秀的毕业生领导的假想敌。因为在太空竞赛和火箭技术上输给了苏联人,满脑子都是苦涩回忆的五角大楼再也不想看到对手建造一个比美国机器更高效的战略家了。为了确保美国在战略思维上保持优势,他们计划用不断优化的模型来迭代战略家。

[2] 大西洋公约组织:本书首次出版于1973年,苏联尚未解体,“大西洋公约组织”应为作者虚构。

那就是泥人一号。这个重要的革新成功之后,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经与五角大楼的精神动力专家行动组协商,决定继续将大量资源投入研发,目的是建造一个终极的战略家,它具备超人类1900倍的信息处理能力,还能发展出智商级别在450到500的智慧。该项目获得了大量的专项资金,尽管国会内的民主党多数派日渐反对。通过后台政治的暗箱操作,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最终获得了全票通过。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内,项目总共耗费了1190亿美元。同期,陆军和海军为了在指挥体系的方式和形式改变之前做好重组准备,又花费了额外的460亿美元,资金中的大部分都用于在落基山的结晶地块下建造一个这位未来的机器战略家的藏身之所,为了模仿山地之中自然的地形起伏,有些地方的岩石覆盖了一层四米厚的装甲。

[3] 希腊神话人物,雕刻家、建筑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为弥诺斯建造的一座迷宫。

众多媒体也表达了同样的焦虑,但被后续的、通过了效率测试的原型机给否定了。伊森比斯——一台为了研究行为动态,应政府命令由伊利诺伊州精神动力研究院于2019年特地打造而成、“在道德上无可指摘”的计算机,展示了完全的价值观稳定性,并通过了“破坏性引导”测试。到了第二年,当一系列泥人型(“泥人”意味着稳定:一般操作、远程运行、伦理稳定、多层模型)之中的首台计算机于白宫外脑信托高级协调所的总部问世时,并没有引发广泛的游行和抗议。

[4] 希腊神话人物,克里特岛国王。

上述政策被一些对美国精神动力圈有偏见的人把持着,他们认为该圈子受到了左翼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因此,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对帕奇的观点嗤之以鼻,甚至连白宫发言人都对此不屑一顾,此外还发生了污蔑帕奇的运动。他的声明被等同于许多在那时的社会中产生的、非理性的恐惧和偏见。况且,帕奇的小册子也无法与社会学家E. 利基的畅销书《网络科技——文明的毒气室》匹敌,后者声称计算机这位“终极战略家”会将整个人类置于其麾下,或者置于其与苏联对手达成的秘密协定之下。该结果,据利基所称,将形成“电子双寡头”。

[5] 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未曾告知伊卡洛斯(代达罗斯之子)有关羽毛和蜡的特性,伊卡洛斯飞向高空后,羽毛上的蜡受热融化,致使他坠落而亡,但原文如此。

在21世纪的泛美精神动力大会上,埃尔登·帕奇教授提交了一篇论文,他在文中指出,即使完成了上文所述的行为,计算机仍能跨越所谓的“价值逻辑阈值”,从而质疑安装在它体内的每一个原则——换句话说,对这种计算机而言,再也不存在不能违背的价值观了。即便它无法直接对抗指令,也能绕过它。帕奇的论文传播开来之后,在大学圈里引起了骚动,激发了对终维项目及其守护神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的新一轮攻击,然而攻击未能对后者的政策造成任何影响。

[6] 希腊字母ε。

那时,对第十八代计算机的教育更像是在教一个儿童,而不是在教一台计算机器的那种经典程序。但除了大量的通用和专用信息之外,计算机必须被“灌输”某些固定的价值体系,用来指导它的行为。这些都是更高等级的抽象概念,例如“政府的意义”(国家利益)、美国宪法包含的意识形态准则、道德标准、完全服从美国总统的命令,等等。为了防止系统出现道德错位并违背国家利益,机器没有以人类的方式接受道德方面的学习。它的内存里没有被写入道德标准,但类似的服从和屈服的命令被巧妙地引入了机器的架构之中,仿佛是自然进化成了一种本能冲动。我们知道,人在一生中或许可以改变他的外表,但无法通过简单的意志力来改变他体内的基本冲动(例如性冲动)。机器天生就有智力上的自由,但这些都处于一个预先灌输的价值体系之下,它们必须服从。

[7] 希腊字母ζ。

所以,计算机也是如此,直到第二十代之前,它们的行为是“昆虫式的”:它们没有能力质疑或更进一步去改变自己的程序。程序员在机器里植入知识,如同进化在昆虫体内植入本能一样。在20世纪,“自我编程”已经被人们广泛讨论了,但那时它是个无法实现的白日梦。为了完成终极维克多项目,必须先创造一个能自我优化的智慧。埃贾克斯仍然是个中间产品,等到吉尔伽美什问世之后,计算机才终于达到了足够的智慧水平,进入了精神进化的轨道。

[8] 希腊字母ι。

但成功也带来了新的困难。在被认定值得装入金属身体之后,埃贾克斯和汉,第七十八和七十九代原型机开始显露出犹豫不决的迹象,也被称为“机器神经官能症”。早期机器与新生代之间的差别,简单来说就好比是昆虫与人之间的差距。昆虫出生之后依靠的是本能编成的程序,它只需下意识地服从。然而,人必须学习适当的行为,而这种学习又培养了他的独立性:在决心和知识的帮助下,人可以改变自身之前的行为程序。

[9] 阿基米德支点,指一个能够把事实和理论统筹起来的关键点。

“打破智慧障碍”这一说法的实现发生于2000年刚过不久,归功于一种被称为“无形进化原理”的新一代机器架构方式。在那之前,每一代的计算机都是真的造出来的。尽管人们知道怎样以更快的节奏(加快一千倍!)建造它们的后代产品,但无法实现,因为需要现有的计算机充当“母体”或“人造环境”为智慧的演变提供空间,而这些计算机的空间明显不足。只有在联邦信息系统出现之后,这个方式才得以实现。之后,开发后续的六十五代只花了不到十年时间。每到晚上——负载量最低的时段——联邦系统诞生了一个接一个的“人造智慧生物”。这些都是“计算机加速创世记”的后裔,仅由无实体架构的符号繁殖,它们成长为信息的底层结构——也就是网络的“营养环境”。

[10] 英国作家笛福所著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的主人公。

巨大且迅疾的人力物力投入,为传统的信息技术带来了一场革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将电信号转换成光信号以便在机器之间传递信息的技术,更是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结合不断深入的“纳米化”(指不断缩小的行为,比如说在21世纪末就可以在罂粟花的种子上安下20,000个逻辑单元!),光电转化产生了惊人的成果。吉尔伽美什,首台完全由光驱动的计算机,比古老的电子数值积分计算机快了一百万倍。

[11] 希腊神话人物,因触怒众神,被罚将不断滚下的石头推至山顶。

在五角大楼委派的半官方咨询机构的帮助下,在国防部长莱昂纳多·达文波特亲自领导之下,电子智慧委员会雇用了一大批的大型私营机构,例如IBM、北电、网络科技,等等,用以建造原型机,项目代号为“汉”(“汉尼拔”的简称)。但由于媒体和各种各样的“消息走漏”,最终采纳了另外一个代号——“终维”(“终极维克多”的简称)。到了世纪末,众多原型机被开发了出来。最出名的系列有埃贾克斯、奥托、吉尔伽美什,以及一长串的泥人。

[12] 希腊神话人物,因杀夫被冥王惩罚,要往一个没有底的水桶里不断倒水,直至水桶灌满。

和它的原子弹前辈一样,这一理念也成了批判对象,自由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的大本营对它的批判尤为激烈。它还遭到了全世界科学界很多杰出代表的反对,包括了精神动力学家和电子智慧学家。但最终它还是占了上风,参众两院都通过了与之相关的法律。况且,早在1986年,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就成立了,直接向总统汇报,有单独的预算,首年的预算金额就高达190亿美元。这显然称不上是个低调的开始。

[13] 大数法则,又称大数定律,描述相当多次数重复实验的结果的定律。根据这个定律,样本数量越多,则其算术平均值就有越高的概率接近期望值。

随后,该理念的鼓吹者声称,上述理念是迈向文明的必要步骤,而且这一过程必须团结,因此军事领域不能被随意排斥在外。在核武器威力与导弹射程的竞赛终止之后,第三阶段的对抗正式登场。这是一个理当威胁性较低、更加完美的阶段,一个不纯粹依靠武力而更加仰仗战略思维的阶段。于是,和之前的武器一样,思维也被列入了去人类化的机器化对象。

[14] 7世纪至8世纪,功绩卓著的法兰克王国的实际掌权者。

以上,我们以上帝视角,用极其简要的形式介绍了这两者之间的分歧。当然,自我编程的能力不会凭空产生。它的必要前提就是计算机结构需要变得高度复杂化。在20世纪中叶这二者之间尚未被注意到的差异,却对日后计算机器的演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心理学与多项决策理论作为控制论分支出现并站稳了脚跟之后。1980年代军事圈内出现了将所有重要行为都自动化的想法,包括军事领导行为以及政治经济行为。这个概念,后来被称为“单个战略家思维”,首先是由斯图尔特·伊格尔顿将军正式提出的。他预见了——在让计算机搜索最佳攻击目标、组成通信与计算网络、监视早期预警信号、控制传感器与导弹之外——由计算机组成的一个强大的中心,在战争爆发之前的各个阶段,为避免陷入极端情况,它能充分利用经济、军事、政治和社会情报的分析,持续地优化美国在世界上的战略地位,并以此确保美国在全球的领先优势,这种保护也包括它在外太空的领地,该领地现在已经拓展到了月球之外。

[15] 亚历山大大帝在弗里吉亚首都戈尔迪乌姆时的传说故事。这个结在绳结外面没有绳头。一般作为使用非常规方法解决不可解问题的隐喻。

因此,很自然地,在五角大楼的专家里产生了对抗上述电子智慧的潮流,尤其是在那些与所谓的军事工业组织有关系的专家之中。这场运动通常被称为“反智运动”。据科技史学者所述,该名称来自20世纪中期的英国数学家A. 图灵,“通用自动机”理论的创造者。这是一种能够执行几乎所有可标准化任务的机器——换句话说,它配备了完美的可重复程序。“智慧”潮流与“反智”潮流之间关于电子智慧定义的差别,仅在于图灵机(原始且简单)的能力是否源自程序。而两位美国人,“控制论之父”N. 威纳和J. 诺伊曼,则提出了一个“可自我编程的系统”这一新概念。

[16] 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 1744—1829),法国博物学家,进化论的倡导者和先驱。

可以想象,授权给自动系统的决策范围一直在扩张。在军备竞赛中,这么做很自然,但接下来的缓和局势也未能终止在这方面的投入,因为氢弹竞赛的停止释放了大量的预算,而结束了越战之后的五角大楼不打算放弃这部分预算。那时候生产的计算机——第十、十一和之后的第十二代,在运算速度上超过了人类。显而易见,在国防系统里,人成了拖后腿的因素。

[17] 梅罗文加是法国封建社会中六个王朝的第一个,开启了欧洲中世纪的黑暗历史。

自动化开始大规模进入美国人的生活,从“底层”开始——就是那些最容易被机械化的服务行业,因为它们不需要智力行为(银行、交通、宾馆,等等)。军事计算机行使着单一的专家任务,例如搜索核打击的目标、处理卫星侦察的结果、优化海军轨迹,以及协调轨道军事实验室——巨大的军事卫星——的行动。

[18] 主张生物体只能来源于先存的另一个生命的理论,例如蜘蛛生蛋,后者又发育成蜘蛛。这种理论也认为生物化学过程只能发生在生物体内。

这些计算机构成了跨洲预警系统的神经中枢。从技术层面来看,类似系统很容易过时。第一代叫作电磁辐射控制系统,接下来是无数个早期预警系统的各种变体。随后,攻击和防御力量被建构在移动(水下)和固定(地下)的核弹头导弹上,以及声呐雷达基地的边缘地带。在这个系统内,计算机承担了通信作用——也就是指挥功能。

[19] 认为一切知识都起源于感性经验的原则。

这些装置与人类的思维过程几乎没有相同之处。它们被大公司用作经济领域内的数字处理器,同时也用于管理和科学研究。它们还进入了政治:最早应用于预测总统大选结果。差不多同一时间,兰德公司开始用一种方法预测国际政治军事事件,引起了五角大楼军事圈的兴趣。这种方法的关键在于构建所谓的“事件场景分析”。它离更加高超的技巧只有一步之遥,比如说多情境分析,后者于二十年后促成了用于事件分析的应用代数的诞生,将之命名为政治斗争学(不是很确切)。当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开始为著名的“增长极限”项目准备地球文明的标准模型时,计算机在预测方面也开始显示其能力。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计算机演变分支,世纪末的情形已证实了这一点。军队自从二战结束以来就一直在使用能计算的机器,作为在战争推演中发展出的作战后勤系统中的一部分。人类的思考依然集中在战略层面,次要的、非关键的问题被越来越多地交给计算机来解决。与此同时,后者也融入了美国国防体系。

[20] 即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伟大的英雄。

要想确定算盘在历史的哪个时间点上掌握了智慧,就跟想要确定猿什么时候变成了人一样困难。然而,我们离那个时间点还不到一代人。那时,万尼瓦尔·布什建造了微分分析器,电子智慧开始野蛮生长,临近二战结束时诞生了电子数值积分计算机,被称为“电子大脑”——当然还远未成熟。电子数值积分计算机实际上就是一台计算机,把它放在生命树上衡量,算得上是原始的神经束。历史学家把它作为计算时代的始点。到了1950年代,对计算机器的需求大增。IBM[1]是第一家把它们投入量产的公司。

[21] 出自《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13章。

前言

[22] 生物学上一种统一为生物命名,定义生物种属的分类法。

2047

[23] 国王养牛三千头,三十年未曾洗过牛棚,赫拉克勒斯引河水于一日之内清洗干净。指非常肮脏的地方。

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

[24] 物理学上的奇点,多见于描述黑洞中心的情况。此时因为物质在此点密度极高,向内吸引力极强,因此物质压缩在体积非常小的点,此时此刻的时空方程中,就会出现分母无穷小的描述,因此物理定律失效。

后记/理查德·波普

[25] 由奥地利著名数学家哥德尔于1931年提出,此定理证明,任何一个形式系统,只要包括了简单的初等数论描述,而且是自洽的,它必定包含某些系统内所允许的方法既不能证明真也不能证伪的命题。

介绍/托马斯·B.富勒二世,美国陆军退休将军

[26] 操纵子:指包含结构基因、操纵基因以及启动基因的一些相邻基因组成的DNA片段。

前言/欧文·T.克里夫,文学硕士,博士

[27] 指史瓦西黑洞外层的临界面,只有光速移动的物体能逃离其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