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吃惊。我怕自己没听明白。
“我们遇到的人就他们最蠢。”翻译愤愤然道。“我每天都讲同一个笑话,这是头一次没人笑。”
“对不起,请你再说说?”我说。
“我觉得他们不太聪明。”我斗胆说道。
“您为什么要讲那些不一样的话,先生?为了这样无知的人,您太费心思了。我每天都讲一样的话,他们很喜欢。”
我踌躇片刻。
我沉默片刻。
我如期讲了话,当我讲到自己的精彩笑话,翻译咯咯笑了起来,两眼放光。我很高兴。我讲完了坐回椅子上,而他在翻译我的堂皇之辞。围成小半圈的听众转过去,用专注的黑眼睛望着他。我的翻译很会讲话,口若悬河,从容不迫,善于比画。我一直觉得他把我的话翻译得很好。我从未做过这么风趣的演讲。但令我吃惊的是,似乎没效果。我的妙语没有赢得一个笑容;他们客气地听着,但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令人觉得他们感兴趣或者开心。我之前把最好的笑话放到最后,当我估计这个笑话就快出现,我嘴带微笑,身子前倾。翻译讲完了。没有笑声,也没吃吃声。我得承认我很不高兴。我向村长表示仪式结束了,他们弯腰行礼,挣扎着起身,相继离开了平房。
“跟你没关系,我还是背乘法表好了。”我接着说,觉得很是讽刺。
我们到了。村长五十七岁,当了三十年的村长。他带了侄子来,是个开始长胡须的腼腆后生,还有四五位长老和文书,这人坐得稍稍靠边,是个年岁不可估量的人,皮肤皱巴巴,一把稀疏的灰白胡子,这么老的一个人,似乎不像个人了。他看似一尊坍塌的佛塔,进犯的丛林很快就会扑向它,它将不复存在。
翻译开心一笑,对我亮出满口白牙。
不过,我现在了解我的听众了,我虽然无意粗鄙,但这个笑话只是稍稍涉及不雅,就像一只蚊子碰了一下你的脸,当你一巴掌拍去,它却嗡嗡飞走了。这笑话让我很开心,我骑马前行,想着我要见到的那位村长和那些长老,他们跪在我面前的地上,笑得发抖,左摇右晃。
“就是,先生,这会省您不少麻烦。”他说。“您背乘法表,然后我讲我的。”
然而,就鸡蛋、香蕉和米饭说上四十遍不同的话却难了,我很快就凭经验发觉,鸡蛋根本不新鲜。但是,想到我要是每天说同样的话,我的翻译会看轻我,所以早晨骑行的时候,我绞尽脑汁,就我得到的欢迎和礼物想些新的答谢用语。一天又一天,我编了三十来套不同的话,而当我坐下来,翻译翻着我的话,我看到村长和长老们明白了某个要点或是听懂了某个笑话时,他们对我微微点头或摇晃身体,我很是满意。后来有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一个新的笑话。这笑话很棒,刹那之间,我知道自己该如何把它用在讲话里。因为色情胜过简洁成了风趣之魂,英美很多幽默家很直接,可听众的古板(或许还有装模作样)逼他四处寻找笑料,而非在最易发现的地方寻觅。但是,正如相对于有自由空间的无韵诗,囿于品达体颂歌[2]复杂格律的诗人,反而可以吟出更为优美的诗句,我们的幽默家所面对的困难,常常使他们发现出人意外的笑料。他们找到大堆笑话,若非因为禁忌,他们决不会去寻找。威胁幽默家的两大隐忧,一是言之无物,一是令人厌恶;遗憾的是,英美幽默家不得不忍受这一事实,即言之无物比令人厌恶更易惹恼观众。
糟糕的是,我不敢肯定我还记得。
平房通常位于村外,当我抵达村口,发现等候我的有村长和他的文书,一位随从,村长的一个儿子或侄子,还有长老们。见我走近,他们弯腰行礼,给我呈上一杯水、几朵万寿菊和一小把米。我满腹疑虑喝了水。但是当我接过盛有八支细蜡烛的一个盘子,他们告诉我,这是对我的最高礼遇,因为这些细蜡烛都是供在佛像前的。我不禁觉得,自己当不起这样的敬意。我在平房安顿下来,然后翻译告诉我,村长和长老们站在外面,想要给我奉上惯常的礼物。他们用几个漆盘把礼物端进来,有鸡蛋、米饭和香蕉。我坐在椅子上,他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成半圆形。村长比来画去,却又镇定自若,给我来了一通长篇大论。透过我的翻译,我想我察觉到有些话似曾相识,我似乎看到某些东西是有关一面旗帜和越过大洋的双手,还有一种请求,即我带回本国的,应该不单是这一遥远国土的问候,还有这些居民希望政府修筑一条碎石路的迫切要求。我感觉这成了我要答复的事情,即使不能说服他们,至少也得长篇大论。我只是一个漫游的陌生人,他们要是凭借自己所收到的为我的旅途提供便利的命令,而误以为我是一位要人,那么至少,我自己可以不这样行事。我并非政客,我耻于道出帝国的陈腔滥调,而以管治帝国为己任的那些人,他们却可脱口而出。或许,我可以告诉我的听众,他们有幸受控于这一强权,它安于放任他们。该地专员每年都要下来一次,调解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分歧,倾听他们的抱怨,任命需要任命的新村长,然后就让他们自行其事。他们依照自己的习俗自治,可以随意种稻、嫁娶、生育、死亡和敬神,不受任何人的干涉。他们见不到军人,也没有监狱。但是,我觉得讲这些并非我能胜任,所以就安于退而求其次,说些令他们开心的事情。我虽不擅演说[1](我在公开场合的讲话,一只手就可以数完),但为了答谢送给我的鸡蛋、香蕉和米饭,诌几句得体而风趣的话倒也不难。
[1] 毛姆一生苦于口吃。
但是,因为平房建得都一样,你虽然骑了几个小时的马(旅队每小时走两英里多一点),但似乎总是去到同一所房子。它距道路数码之遥,几间房子位于一所院内。有个大客厅,后面有两间带浴室的卧房。客厅中央是张漂亮的柚木桌。有两把带长腿的安乐椅,四把结实简朴的扶手椅摆在桌子周围。有个柜子,上面放了一九一八年的《河滨杂志》,还有菲利普·奥本海姆两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小说。墙上有道路剖面图,缅甸运动会规则概要,平房家具和日常用具的清单。院内有仆人房间、马厩和一间厨房。这些当然不够漂亮不太舒适,但坚固实在,派得上用场;而不管哪所平房,我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但一个早晨的旅行下来,我一看到它,多半会有一丝因为满意而来的兴奋。这好比回家,我一见到它那整洁的屋顶,就用马刺策马,急忙朝着门口飞奔。
[2] 源于古希腊诗人品达(Pindar)。
每日行程不超过十二到十五英里,这是骡子可以轻松应付的距离,也是公共工程处的平房彼此坐落的距离。但因为这是每日例行,你的感觉就像整天乘坐特快列车旅行。当你抵达目的地,虽然只走了几英里,实则远离出发地,仿佛你从巴黎去了马德里。你顺着一条河骑行几天,它似乎长得令人难忘;你问它的名字,却惊奇地发觉它并无名字,直到你停下来思忖,才知道自己跟它走了不超过二十五英里。昨天跨越的山地与今天穿行的丛林给你留下的不同印象,就像两国之间的差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