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又说了一次。
“很好。”她说。
“你已经说过了。”她抱了抱他，轻声说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好吧。”他说。
他像跳水一样直接跃入她的体内。
他亲吻了她的脸颊，像一个青涩的男孩子。
亲吻那两片像是小小黑色海洋一般的嘴唇。
他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卷发。
他带着她走到汽车旁，他穿在身上的衣服颜色很暗，潮乎乎的，又一次，她不肯退让。
米奇·邓巴放松了下来。
“不，”她说，“我们走着去。”这个想法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啊——这样做可能会要了他们俩人的命。“今天晚上，我们一起走过去。”
“迈克尔，”她说，“拜托了。喝一杯不会害死我们的。”
我们这一群人——五个男孩加上一个母亲——就这样穿过马路。我记得我们当时穿的是短裤和T恤衫，我还记得她像小女孩一样纤细的小腿。当时四周都黑了下来，只有点点街灯，以及仍然温热的秋日气息。我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个画面，但很快画卷就展示到了尽头。
她伸出手，像一只枯瘦的鸟爪。
我们的父亲还留在身后的草坪上。
她抬起了干巴巴的、像是木乃伊一样的手臂。
他身体的一部分仿佛沉没在那里了，我们其他人转过头去看他。他看起来如此孤独。
但是她打断了他。
“爸爸？”
“也许没什么——”
“来啊，爸爸！”
即便是我，未来那个极具责任心的我，在他走向我们的时候也改变了态度。“我不知道，爸爸，也许她就是必须要去。”
但是我们的父亲坐了下来，双手捧着头。当然了，这个时候只能靠克莱了：
我们还很年轻、愚钝、躁动不安。
他回到我们家的那片草坪上，慢慢走近那个像鬼影一样的爸爸。很快，他就来到了他身边，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当我以为他要和爸爸一起待在那儿的时候，他又很快站了起来，站在他的身后。他把他的手放在了那个地方，世界上所有人都拥有的身体部位：
至于我们，我们几个男孩，我们真的应该出演一部情景喜剧。
他把手放在了父亲的腋窝下。
他就像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片拼凑出来的一样。
他把我们的父亲架了起来。
他很疲惫，在门廊下的灯光里，显得更累了。
他们站起来，先是摇摇晃晃，最后终于站稳了。
他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摧毁了，但是他还是努力让这颗心脏保持跳动。
***
你可以看得出他有多么爱她。
我们一起按照彭妮的步伐向前走着，她每走一步脸色都变得更加苍白。我们拐了几个弯，走到了日落路，酒吧就在这条街上，安静平和，闪闪发光。砖墙是奶油色和褐红色混在一起的。
我猜这就是那种瞬间。你明白吗？
进了酒吧，我们兄弟几个都开始找高脚凳，父亲走到了吧台旁。他说：“请来两杯啤酒和五杯姜汁啤酒。”彭妮就潜伏在他身后，满头大汗。
“喂，”他说，“喊我米奇也没用，米奇依然可以命令你们打扫房间，修剪草坪。”他站在靠近门廊的地方，但也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她已经重新走回到人行道上，但他还是想努力尝试一下。“彭妮——彭妮！”
她把双手放在杯垫上。
“是啊，来吧，米奇，嘿，米奇！”
她用已是残破不堪的肺部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这几个男孩，忍不住闹腾起来。
她似乎是在体内搜寻某种她懂得并且热爱的事物。“要不，”她试探性地问了出来，“我们就干脆来七杯啤酒吧？”
“快点儿啊，”她说着，用力地拉着他。她骨瘦如柴，处于崩溃边缘，但又看起来那么有活力，“我们去喝一杯吧——毕竟你可是米奇·邓巴啊！”
酒保很年轻，刚才已经转过身去拿软饮了。他的胸牌上标注的名字是斯考特。他们通常喊他斯科蒂·比尔。“您刚才说什么？”
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嘴巴依旧灵活。
“我是说，”她一边说着，一边直直地看向他。他的头有点秃了，但是鼻梁很挺拔，“给我们来七杯啤酒。”
她的嘴巴是个例外——至少从外观上看没有受到疾病的侵害。
这个时候，伊恩·比尔走了过来。他是裸臂酒吧的灵魂人物。“斯科蒂，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她的胳膊肘已经无法弯曲。
“这位女士，”斯科蒂·比尔说，“刚刚点了七杯啤酒。”他的手放在了刘海上，像是组成了一支寻找头发的搜寻队。“那边的那些男孩——”
她的牙齿都已经坏掉了。
伊恩·比尔——他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身上的光芒点亮了这条街道，我知道这样形容很奇怪，但是克莱就是这么描述的。他说她那时脸色如此苍白，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一样。她的眼睛还是病态的黄色。
他的目光一直坚定地注视着这个像水一样柔弱的女人，这个靠着吧台来支撑自己的女人。“图哈白啤怎么样？”
***
彭妮·邓巴的视线同他交汇在一起：“听起来好极了。”
在夜幕笼罩着的阿尔切街上，她微笑起来。
年长的酒吧老板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穿着一件我们买的适合十二岁小姑娘穿的连衣裙，但是哪有什么十二岁的小姑娘。
他戴了顶帽子，上面画了一只飞奔的野马。
“我说，我们去酒吧吧。”
“把账都记到我们店里就行。”
“抱歉，”他又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胜利，但那一晚的胜利来之不易。我们还以为那个晚上她就要撒手人寰了，但最终，我们还是把她带回了家。
夜色降临，迈克尔把她拉向自己。
第二天，我们都待在家里陪着她。
“我们去裸臂酒吧吧。”
我们观察着她，不断检查她是否还有呼吸。
她回答得很快，语气坚决：
就像裸臂酒吧的名字一样，她赤裸着双臂。
“怎么了？你想要休息一下吗？”
她身上全是啤酒和疾病的臭味。
他看着她，问道：
晚上，我写了张假条。
迈克尔当时挽着她的胳膊。
我尽可能地模仿爸爸的字迹：
那一次，出院之后，彭妮·邓巴说她渴了。她说她想喝啤酒。我们本来是要扶着她走上门廊的，她却告诉我们不要费心了。她以前是很少喝酒的。
如您所知，我的妻子病得相当严重……
然后，到了代表“好运”的第十三个月。
但是我知道我其实应该这么写：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这简直棒极了。
亲爱的库珀女士：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一定是本世纪最大的骗局——最后坚持不下去的一定是死神。
请原谅汤米今天没有去上学。他以为他的母亲就要死了，但是她还没有去世，而且跟您说实话，他今天还有一点点宿醉……
她是不是和死神定下了某种契约？
但严格地说，这并不是真话。
有的时候我们只能胡思乱想：
作为五兄弟里面的大哥，只有我把一杯啤酒都喝完了，而且告诉你，我还是费了好大劲才喝完的。罗里和亨利只喝了半杯。克莱和汤米刚把带着泡沫的那一点喝完就不行了——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看着彭妮·邓巴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穿着小女孩才会穿的白裙子，瘦得皮包骨头。她以为她可以让我们有点男子汉的样子，但结果却是这个女人来完成这一切。
她把一天天变成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
这一次，犯错者不想再犯一点错了。
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她把这些日子都缝合在了一起。
她一直待在酒吧里，把七杯啤酒都喝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