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看不见的客人 > 第15章

第15章

露西掐灭手里的烟。她的声音变了调,变得干巴巴的,确保不会流露情绪,让自己崩溃失控。她说:“进展很顺利,他们连三明治都没吃完,乔就跟她讲了有一个可怜的女人,丈夫离她而去,只留下她和一个小女孩。那个女人很脆弱,乔说——爱斯琳可以看到他一边回忆,眼睛里一边闪着泪光——她承受不了这样糟糕的打击。他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可以给女人一个答案,而他最终也找到了那个男人。在英国,跟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起生活。”

“然后,”露西说,“在8月底,爱斯琳决定要发起总攻了。她和乔去了什么地方野餐,她开始询问他失踪人口组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因为听上去非常神秘——这些她之前都有过计划,她把这些问题都写了下来,用心温习,还跟我对台词,就像演员那样。她让乔给她讲几个案子,在适当的时机假装倒抽一口气。她等着他讲出比较悲惨的一个——某个十几岁的孩子吸食过量毒品死了——然后她说,我的天哪,那这家人恐怕要难过死了!遇到这样悲恸欲绝的家属,他是怎么办的呢?因为如果要她面对经历过这种悲恸的家属,她准会毫无对策,只能陪着他们一起哭,但是她知道乔一定很了不起,一定有办法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对不对?一旦他给她讲了一些那样的故事,小爱就说,她敢打赌,就算他们没能找到失踪的人,官方已经宣告案子结了,他也会一直陪着家属,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袖手旁观,任由可怜的人自己舔舐伤口,对吧?接下来你就不难猜到……”

我说:“这一定让她很伤心。”

他当然乐意奉陪。就像爱斯琳说的,麦卡恩内心是个情种,他梦想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提着亮闪闪的长矛,在绿油油的山坡上策马奔腾,为了捍卫这个世界而浴血奋战。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份工作并不会给他机会满足这样的想象。他的妻子也不愿意听他瞎掰,但爱斯琳却给了他这个机会。

“没错,爱斯琳肯定不希望听到这样的结局。”露西嘴角一阵抽动,像是有些害怕,“但她能承受得住,她已经做好了对于类似情况的准备,虽然没有完全想象到,但她还应付得了……乔还在继续说,他说他给那个男人打了电话,质问他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问他想怎么让警察跟他的妻子解释。而那个男人通过电话线说:‘告诉她我很好,我很抱歉,等这边的事情安顿下来,我会和她联系。’乔知道他是不会联系的,一个私奔的时候连一张字条都不敢留的家伙,显然,也永远不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重新跟牵挂自己的人取得联络。”

“嗯,没错。他一直在说她有多棒,有多迷人,有多聪明——他的意思是她表现得像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当成是世上最重要的话来听,她当然会这么做。他还说他和老婆有多相处不来。他说他们当时莫名其妙地就结婚了,当时太年轻了,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因为他的妻子太迟钝,根本不理解他的工作,还很自私,不明白他在做重要的事情。她唯一关心的只有他总是不在家,不能分担辅导孩子做功课的事情,或者吃她亲手烧的饭。”露西撇了撇嘴角,嘴里叼着烟,“好吧,所以露西立马就明白了,她全心全意地夸赞乔的工作有多了不起,有多重要,央求他再给她讲讲那些了不起的、至关重要的英雄事迹。他当然乐意奉陪。”

“哈。”我说。加里说——我很确信加里是相信这一点的——德斯·默里斯告诉警察什么都别说,一个字都别跟他老婆讲。“于是乔没有对默里斯太太说一个字。”

就算悲伤涌上来,露西的内心也能冷静如常。她是真的觉得害怕。“好吧,”我说,“所以乔并没有上爱斯琳,但是他喜欢她。”

“对,”露西说,“乔就是这么办的。他觉得这个消息对默里斯太太不好。这个可怜又无助的小女人,无法承受这样的消息,显然是这样的。她肯定会彻底崩溃的。他决定最好让她什么都不要知道。”她的嘴角再次动了动。“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他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自己让她免受了不必要的痛苦。”

露西并没有因为我的诘问感到为难。“好吧,是我撒了谎。我需要让你知道她是在跟一个已婚的男人约会,但我又不能明说是哪个已婚男人。”

我打赌他会这么想。至少在我打发爱斯琳去找加里的时候,我还心存良知,没有安慰自己说这是为她好。我那么做只是因为我想那么做,我只是想让她滚蛋。“那么听说这个之后,爱斯琳是怎么做的呢?”

“周日的时候你告诉我们,她不介意跟已婚男人上床,”我说,“那应该也不会介意跟已婚男人开车兜风吧?”

“她告诉我她几乎想当场把手里的玻璃杯捏爆,把碎片插进麦卡恩的喉咙,只是手上力气不够,没法办到。所以她对他说——瞪大了眼睛,佯装听到这个惊人的故事后非常害怕的样子——她说他做得简直太对了,太睿智了,那个女人真是幸运,遇上他来承办这个案子。然后她告诉他,自己头很痛,要是她准备打道回府,回家睡一觉,会不会让他扫兴呢?于是他就送她回了家,嘱咐她吃一点布洛芬,最后他们都挥了挥手,互道再会。”

“不,在这方面小爱的推断是对的,他不是那种会玩婚外恋的人:他从没试图要睡她,连接吻都没要求过。她说他是个情种,明白‘只可远观’的道理。不过他也确实很喜欢她,这一点没错。为此爱斯琳感觉很愧疚,尤其是他还结了婚——”

“然后她直接给你打了电话,”我说,“对吗?”

我说:“那么麦卡恩也满足于只是聊聊天吗?他难道不想让他们的关系往性方面再推进一步?”

“不,她直接到我这里来了。她……”露西吸了口气,回想着,“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我从没见过任何人变成那样。她异常愤怒地把自己埋进沙发靠垫里——身上还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衣服,像个洋娃娃,尖叫着:‘他怎么敢这样,他怎么敢这样,他觉得自己是老几?’睫毛膏全都哭花了,精心梳理的发型也乱了套。她对靠垫一顿拳打脚踢,还用牙咬……你能明白吗?我是说,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愤怒吗?”

露西摇了摇头,勉强地说:“不,小爱说他一直都很友好——‘十足的绅士’,她一直这么说。她实际上并不喜欢他,他太紧张了,就连逗她笑的时候都紧张兮兮的——不过他的故事很有意思,而且他本人也是个好人。他对工作真的很上心,这让她感到安心。这意味着他在她爸爸的案子上可能真的尽了力,所以一定会有所发现的,对吧?”她面无表情地吐了口烟,似乎是笑了笑,“老天,真该死。”

她盯着我。“是的,我知道,”我说,“我明白,百分之百明白。他无权做这样的决定。”

我问:“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是危险的吗?”

她继续盯着我,眼睛来来回回打量我的脸。我说:“要是爱斯琳的爸爸一失踪就死了,麦卡恩这么做倒无可厚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不算从她那里剥夺了什么。可她的爸爸当时还活着,她本可以随时跟他取得联系。如果知道真相,她的妈妈也许就不会丧失理智了。”

“他们没上床,一直没有。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在一起只是聊天。他会来接她——他们从没在她家约过会,因为怕有邻居看到;一般都会到码头那边见面——然后开车兜风,去山上或者别的地方。我不喜欢那样。我是说,你们这些人去山上就常常会发现尸体,对吧?他来接这个女孩,确保没有人看见他,然后带着她去荒郊野外……这很像连环杀手的套路吧?”

露西说:“只是其一。”她停下了,等着看我是否能明白。

“他们都做了什么?”

我明白。我说——我能听见我的声音,它让这个凌乱的小房间变得更加寒冷——“爱斯琳一开始认为警方三缄其口,是为自己考虑。因为有警察开车撞了她爸,或者是他被牵连进了某个大案当中。这些她是可以承受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就是生活。可是她发现麦卡恩这么做,恰恰是为了她和她的妈妈。他擅自就决定了她们应该如何继续生活。她和她的妈妈并不是被殃及的对象,她们本身就是被损害的目标。”

“从第一次之后就没有过了。我想去,但是小爱说我会限制她的发挥,一切都得围绕乔来进行。”

光透过窗户,打在我的脸上,毫不留情,让我无可隐藏。我没办法眨眼,或者是躲到一旁。

“你跟他们一起约过会吗?”

露西点点头,我说对了。“没错,完全没考虑过她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对吧?她们会怎么想呢?只是因为他是个狗屁警察,他就有权决定这一切。他都不把她们当人看,只当她们是自己英雄电影里的道具。这就是爱斯琳抓狂的原因。就是这个。”

最后,露西吐出一口长长的烟,从我身边飘走。她说:“他们定期见面。至少一周一次,经常两次或者三次。”

她的声音里又有了情绪,愤慨激昂,她自己和爱斯琳的愤怒都交织其中。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一言不发,因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索性静静地坐着,等她开口。

头儿总是没完没了,说我不会对付证人。可是这一位,她本来有无数理由对我保持沉默,现在却向我敞开了心扉。我希望这点窃喜能留在心里,哪怕只留下最微弱的一点,也让我能在莫大的悲伤之余,有一些别的情绪。

她把腿从条纹毯子里伸出来,放下咖啡杯,没有看我,打开了烟盒,抽出一支烟,摇了摇打火机。她还有机会明哲保身: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爱斯琳不愿意告诉我,自从把乔抓到手心之后,她就变得吞吞吐吐……

我说:“所以她的计划变了。”

“抽吧。”

露西笑了,发出短促的声音。“你知道爱斯琳来到我家,哭成个泪人、抓心挠肝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至少都结束了,感谢上帝。直到让她平静下来,我才开口——她好像永远也平静不了了,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重复整个过程,说了三四次,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根本停不下来。最后,我让她喝了一杯威士忌,还有一杯茶——我的意思是,她看上去更像需要来一根大号的大麻烟、来点安定,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当时我手上没有那些东西,我只记得甜茶可以帮助安抚情绪,是吧?总之奏效了,她还是很愤怒,但至少能够平静下来,安静坐一会儿,断断续续地抽泣两声。而我总算有机会小心地说两句话。所以我就说:‘看吧,唯一的好消息是你总算知道真相了。现在可以放下了,像你说的那样。’”

露西问:“我可以抽烟吗?”

“小爱几乎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她的手——”露西把手举起来,弯成僵硬的爪子的模样,“我以为她想挠我,或者是抓自己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她说话了:‘你觉得我他妈的能放得下?’——小爱从不说脏话的,‘我还没玩够呢,差得远着呢——我要抓住那个狗娘养的。他觉得他有权决定我的人生——不!不!不!我不打算就这么躺下认命,好的,先生,你来吧,再用力点,先生——他妈的。’她喘不过气来,但已经不同于之前的那种愤怒。她看上去很危险。可是小爱,她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危害的人。她的声音因为哭太久已经不成样子,那种沙哑的嘶吼,根本就不像她——她说:‘我要反击了,我要毁了他的下半辈子,我他妈的想让它毁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

这可能是真的。“所以麦卡恩警探联系了她,”我说,“然后他们就又见面了?”

“我说:‘哎,等一下,你说什么?’然后小爱说:‘他差不多已经爱上我了,我准备陪他玩下去。接下来我准备让他跟老婆离婚,我答应他我可以跟他在一起。我要让他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他老婆,这样她肯定不会想跟他复合。然后我就甩了他。’”

“她吧,也许麦卡恩警探也一样,但我管不着他,我只关心小爱。她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真实的游戏。她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一样。”

我跟斯蒂夫一直找不到的那块拼图,终于出现了:为什么爱斯琳愿意和麦卡恩约会。“老天,”我说,“这下肯定不会有好结局了。”

我不信。一开始很温柔,有可能。可是一个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为了改头换面对自己如此苛刻的人,也不会对其他人有多温柔。但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知道啊,我告诉她了。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露西说:“爱斯琳不会伤害任何人。她——爱斯琳很温柔。”

“我以为爱斯琳很了解人。”

这是废话。我问:“对她来说危险?对乔?还是对你?”

露西说:“她确实很了解。这就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为了想出害这个浑蛋的圈套,她得把自己了解的人际相处的一切都忘光。她又开始一门心思编故事了,这次故事里面的所有人物都不再是活生生的人。”

“没错,”露西说,“她确实很棒。这也是让我觉得可怕的地方。看着她如此轻易就把一个警探拽进她布下的局,仿佛她这辈子都在干这样的事情,我突然意识到她确实如此。实际上,这就和我们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编故事,让事情变得能够让人接受。只是这一次,这个故事是真的,而我不喜欢它。感觉就像——这听上去有些夸张,但我感觉很危险。”

她伸手去拿烟盒,没有打开,只是把它抓在手里。“我想让她清醒过来。我说:‘我觉得乔不是那种会陷进这种事情里的人。’小爱说:‘他确实不是,可我会让他陷进来。这没什么难的。他总是在暗示跟老婆在一起只是出于习惯,他爱她,可是老夫老妻早已没了感情,絮絮叨叨一大堆。这只是他用来说服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开车兜风、一起聊天的理由,但我也可以利用。我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勇敢的浪漫英雄,应该冲破无意义的婚姻牢笼,掉转方向,追寻真爱。他告诉我妈妈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永远,真他妈的道貌岸然,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会让他在圣诞节之前就妻离子散的,你看着吧。’”

“她真的很棒。”我说。

我说:“照直了说,她准备跟他上床,让他欲罢不能,无法思考。”

“7月底。我们喝完酒就走了——我不用假装找借口离开。这可能是我听过的最怪异的对话,小爱一直盯着他看,不管麦卡恩说什么,小爱都在一旁傻笑,然后他也膨胀了,觉得这个妹子已是囊中物,然后就……在我们离开前,小爱给麦卡恩警探——他说自己是乔——留了电话号码。第二天他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这话让露西眨了眨眼,但她还是很坦然。“没错,她就是这样想的。”

真他妈的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到这样的程度。”这样说已经很含蓄了。有很多训练有素的卧底都无法跨过跟目标上床这一关。作为一位普通市民,爱斯琳不简单。

又是一阵痛苦的笑声。“老天,没错。这完全奏效了。麦卡恩警探又仔细看了一眼,没想到会有这么迷人的女孩这样看着自己。然后小爱冲他咯咯地笑了笑,这种傻笑她之前经常会在别的男人身上练习。他走向吧台,小爱立刻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干掉,走到他身边坐下,继续点酒。接下来的事情你也能猜到,麦卡恩警探替我们结了酒钱,然后拿着刚点的酒过来,坐到了我们这边。”

露西在沙发上挪了挪,仿佛身体里有喷泉突然启动。“在某些方面,小爱很怪,”她说,“在性、爱,这些方面。她非常喜欢读那些结局皆大欢喜的言情小说,但是自己绝对不要那样的生活。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说过,而且很认真——自己绝对不会爱上什么人。她跟几个人约过会,但那只是为了增长经验——她不想自己到三十好几,还是个处女,根本不知约会为何物。一旦某个家伙认真起来,她就会扭头离开。”

我说:“而且奏效了。”

“因为她爸爸,”我说,“还有她妈妈。”

“他刚刚进门。我也认出了他:头发显得更加灰白,不过就是录像里的那个人,没错。他一定感觉到了我们在看他,因为他转过身来,而爱斯琳,直接就做了这个,”露西垂下睫毛,向上一瞟,露出浅笑,然后低头喝了口咖啡,“她进入状态了,要多快有多快。”

“没错。她说爱上别人能有什么结果呢?那只会让某人霸占你的人生。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看看就知道了,”她打了个响指,“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你的人生天翻地覆。你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那样,然后你的人生就完蛋了,一去不复返。他们拔腿就走,带上你的一切,永远不见了。”

“然后,”露西说,“我们第四次去霍根的时候,我坐在那里,假装伤心难过,心里琢磨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突然,我感觉爱斯琳整个人都僵住了,屏住呼吸,酒杯砰的一声落在桌子上,仿佛肌肉失去了力气。我转身去看她是否还好,然后她说——几乎是耳语,我差点都没听清——‘就是他’。”

露西眼神放空,声音也变了,变得更轻描淡写,但却异常紧绷:那是爱斯琳的声音,快速、急迫,一直藏在露西心底。她都记得。那一刻我想对她点头——对爱斯琳,不是露西。在拥挤的房间里,向你视作警察的人,向另外一个唯一的女人,向唯一一个和你穿着同样款式衣服的人点头致意。这个点头意味着,无论我们是否喜欢彼此,我和你,我们了解彼此。

那种后脖颈一凉的感觉又来了。麦卡恩——和每一个谋杀案警探一样;和我一样——他是自己写剧本的人。他可不愿意忽然有一天一睁眼,看见自己正站在别人写的戏的舞台中央。

露西说:“我的意思是,她确实就像她说的那样,让她的父母主宰了她的人生。因为他们的事情,她总是故意把恋爱搞砸。但小爱说我并没有弄明白。她说这是她,是她的决定。她是对的,我确实没有完全理解,但我清楚她是要和乔上床……和大多数人相比,这件事情对小爱来说有所不同。性爱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令她向往的事情;她可以不要那样。而搞定乔,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既然性爱可以帮她达到目的,那为什么不利用呢?”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声音里带着辩解的意味:“我并不希望那样。这丝毫不像我身上会发生的事。不过……爱斯琳很擅长说服别人。一点点地,然后突然间我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她戏里的主角。”

“好吧,”我说,“你说她永远不会伤害别人,可这个计划就是要伤害乔的妻子,还有她的孩子们,伤害很大。”

“有很多老家伙在那边喝酒,所以我们经常去那里。但是那边环境很不好,有一些家伙老是过来搭讪——好吧,主要是来找爱斯琳——我们得把他们赶走,不过倒也不难办到,不然我们还会落得一个婊子的名声,即便麦卡恩出现,恐怕也不会靠近我们。我们表现得像是……”露西叹了口气,“这是爱斯琳的主意,我们表现得像是我正在为什么事情而沮丧,分手或者什么的,只是想跟闺密聊聊天;这样她就有借口把那些接近她的男人赶走,而且看上去还是为我做的。”

露西在手指间转动烟盒。“我知道,那天我也对她说了。我以为这样说她就一定会收手。”

“没错。”我说。霍根是一间警察酒吧,没错,一间老式酒吧,全是破旧的红色天鹅绒座椅,老式台灯,藏在哈考特街外围的错综复杂的巷子里面,大部分警察部门都在那边,包括总部。在进重案组以前,我偶尔也在那边喝一杯。我见过布雷斯林和麦卡恩一两次。那时我看见他们,还像见到了摇滚巨星。

“她为什么没有?”

她恢复常态。“有些地方显然不对,像‘铁面杰克’,警察会去,不过里面全都是些毛头小子。不过有一间酒吧,你也许知道,叫霍根?”

她摇了摇头。“本来应该是可以的。我说她不会伤害别人,并不是感情用事。我想把她说得很善良,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把烟盒转得更快,这个话题刺痛了她,“我不知道。没错,她一门心思想要报复,但我仍然无法相信……但是她盯着我,好像我说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还是不明白。”

“不,换作是我,我也会叫上我的闺密一起。只是确认一下。”

但是我明白了。露西是对的:爱斯琳很擅长让人陷入她的故事里,用残忍的丝线把他们越缠越紧,无从挣脱,牵着他们,一步步穿过迷雾,走向她设定好的结局。她太精于此道了,最终把自己也缠了进去。等露西提到麦卡恩的妻子和孩子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爱斯琳已经无法脱身。她给自己的丝线太过结实,缠住了她的脚踝、膝盖。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都无从预知的结局。

这让露西扬起了下巴。“我当然要陪着她。你觉得我会让她一个人吗?”

露西说:“她用自己的裙子擦脸,那条带飘带的粉色裙子是她专门为这个大日子准备的,为了让她显得既性感又可爱,天真无邪,一切都是为了让麦卡恩和盘托出——她为它花了整整两百英镑——现在却拿它来擦脸,仿佛是一张纸巾。上面沾满了睫毛膏、粉底、眼泪和鼻涕。然后她才突然一惊,仿佛刚刚才发现。‘老天,这下糟了!我得把它拿去干洗,乔喜欢这条裙子,我还得用到它呢。’然后她找来纸巾,开始用力擦弄得最脏的部分。她好像把茶也洒在上面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她不再生气或者哭泣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我说,“你和她一起?”

“你做了什么?”

“她在网上查到了警察们经常喝酒的地方——我想她在一些论坛里留了言,说自己在钓一个警察,嘻嘻。她搞到了一张地点清单,然后我们逐个排查了一遍。”

“我求她冷静,求她在有所行动之前,先考虑几天。我想只要她从那天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就不难意识到,解决这个问题有一百种方式,而她的想法却是最可怕的一种。我一直在求她。”露西双手捏住烟盒,声音也提高了,她努力让声音恢复常态,“但是小爱——恐怕她根本没听见我说了什么。她把衣服上最脏的部分清理干净,接着找到自己的手机,叫了出租车。然后她站起来,抱了抱我——抱了很久,很紧——同时贴在我耳边,说:‘等我甩了他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这是为他好。’然后她就走了。”

“她是怎么办到的?”

我说:“而她并没有考虑几天再行动。”

露西说:“她把他当成自动点唱机来摆布。愤世嫉俗的冷血警探,开玩笑吧?只用了一个月,她就把他拿下了。”

“一周之内,”露西说,“她就跟麦卡恩睡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说服他的。她说这并不难,她让他觉得这是他的主意,而她才是需要被说服的那个。然后她表现出沮丧的样子——也没有多沮丧,只是哭得梨花带雨——因为她怕他会恨她,一时情不自禁,就对他的婚姻做了如此糟糕的事情,她不会再见他了。于是他就安慰她,说这不是她的错,他不会觉得她不好,永远不会离开她,而且他的婚姻反正都是一团糟,絮絮叨叨一大堆。计划进行得很完美。”最后这个词,露西咬紧了牙关才说出口。

只要麦卡恩能及时看穿。“但是事情没有这样发展。”我说。

“然后呢?”我问,“这之后他们的关系变成了什么样?”

“是的,我放手了。可能我应该更坚决一点——好吧,老天,显然我应该那样,对吗?”露西又轻轻笑了笑,带着悔意,“可她当时的样子,仿佛这个计划是她的唯一,哪怕只剩骨头,她也要紧咬不放……我办不到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会没事,也许这个麦卡恩根本不会搭理她,也许他会看穿她——我是说,看透别人是他的工作,不是吗?然后他就会告诉她,她的爸爸是为了从一个大毒枭手里救出一个金发小男孩而丧命,然后她大哭一场,就可以重新出发,像她计划的那样。”

露西打开烟盒,又取出一支烟,看着我,征求许可——接下来的话更难说出口。我点了点头。

“你就不再劝她了。”我说。

她叼着烟,头倾向打火机,继续说:“好吧,首先,他们不再去山顶约会了,这倒是个好事。他会直接来爱斯琳家……过夜。这就不怎么好了。”她把打火机扔回桌上,重重地吐了口烟。

“屋子里很暗——我们只开那盏台灯。我只能看清她的脸,在毯子外面,她在呆呆地盯着什么。她看上去并不漂亮,看上去是被掏空的,饿得只剩下一副皮囊,苍老了许多。然后她说:‘露西,你觉得我不明白吗?你真这么觉得?所有可能性我都想到了。我想最有可能的就是我爸爸自杀了,而警察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所以只好什么都不说;或者是他突然精神崩溃,流落街头了,警察找不到他,又不想承认自己无能。我还想到有可能是警察开车撞死了他,然后毁尸灭迹;或者某个精神病患者杀死了他,把他埋在了山里,而出于某种原因,警察不想把真相公之于世——它可能跟某桩大案有牵连——他们只能永远封存。我什么都想到了,我只是想知道哪一个是真的。这样这一切就会结束。然后我就可以去做下一件事情了。’”

“他们多久见一次面?”

露西用手拂过自己的头发,把它弄得乱蓬蓬的,像个小孩。她说:“我们当时就坐在这里,爱斯琳坐在你现在的位置,缩在一条毯子里,手里捧着一杯茶。我们刚刚去过夜店,夜足够深,我们喝得也足够多,我才能跟她说说这件事。我说:‘小爱,要是你查出来的结果让你失望了怎么办?真相可能很糟糕,非常糟糕。’”

“和以前一样,也许一周一次,也许两三次,他们不会把日程固定下来。乔说他必须随机而变,这样才不会让他老婆起疑心。”

“她不想听。”

“所以他还不打算结束自己的婚姻。”我说。

露西说:“我知道爱斯琳的计划并不周全。这就像个童话故事,故事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那场盛大的婚礼,然后大家就可以永远开心幸福。这就是爱斯琳在做的事。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重头戏,那个家伙对她说出她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刻;在那之后,生活就会变得完美无缺。我试图告诉她,事情可能不会那么顺利,我试过了,但是……”她摊开了手。

“还没有,他还不想。”露西淡淡地说,“但是爱斯琳正在朝那个方向努力。第二件事就是他开始给她买礼物。只有小件的东西——像一只瓷质的小猫,戴着格纹领结,因为他看见她厨房里的东西大多是格纹的,诸如此类——因为他老婆管着他的收入,精确到每一英镑,一旦买了什么大件,她肯定会追查到底。但是他一直在许诺会给她买钻石项链,还会带她去巴黎,因为她说过想去那里旅行……而且小爱说他并不只是说说,他很认真。所以小爱继续骗他,告诉他拥有一条钻石项链一直是她的梦想,还打印出来一大堆巴黎景点的漂亮照片,说想跟他一起去这些地方。”

这就解释了爱斯琳书架上那些真实犯罪书籍,还有她在网上查黑帮凶案的浏览记录。终究不是为了找刺激,或者是勾引某个库埃鲍尔成员。我说:“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想起之前从麦卡恩的电话里传出的极度沮丧的抱怨声,一遍又一遍,愈演愈烈,组里其他家伙做出挨鞭子的动作,羞得麦卡恩恨不得躲到座位底下去。一个不管他说什么都会露出极度崇拜神情的女孩,一定会让他感觉极好。我还记得那只奇丑的瓷器小猫,趾高气扬地立在爱斯琳厨房的阳台上。

“没错,她确实是这样。这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观察其他人上,想知道他们如何生活。这是我感觉她可能会达成计划的唯一理由。我是说,那家伙是个警探,绝不是那种轻易会中美人计的蠢男人;但如果真的有什么人能让他中招,那就是小爱。”她的笑容更深,但看上去很痛苦,“她准备假装自己是那种对警察着迷的女人,这样她就可以一直问麦卡恩关于各种案件的问题——她查遍了所有旧报纸上的文章和法庭记录,搞清楚他办的是哪一类的案子,然后买了很多相关的书,这样可以保证她问到点子上。然后她再慢慢地把话题引到她的父亲……等她弄清麦卡恩警探掌握的关于她父亲的线索,她就会立刻抽身,飞去秘鲁。”露西突然把头抬了起来,望着天花板,用力眨眼,“就是这些。几周的关注。”

“第三件事情,”露西说,“发生在10月底——10月;他们认识已经三个月了——乔对她说他爱她。”

“聪明,”我说,“爱斯琳很了解人心。”

这个浑蛋白痴。“我想她肯定对此很满意。”我说。

“她打算跟麦卡恩警探先打情骂俏几周,约几次会。她并不打算勾引他,或者把他如何如何,而且她也不担心他会想和她上床——她说她很确定麦卡恩对她妈妈没有那种企图,他并不是那种以上床为目的寻花问柳的男人。他在乎的是让有吸引力的女人关注他,而且对此欲罢不能。她说就算她想亲他,他可能也会跑到一里地之外。”露西嘴角又闪现出黯然的一笑,“她只是想给他关注,很多关注。”

“高兴极了。她带我出去喝香槟庆祝。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但我还是去了,因为……”露西脑袋靠到坐垫上,看着手里的烟,烟雾盘旋上升。“我想她,”她说,“我们从那时起就很少见面了。爱斯琳觉得她没办法安排其他事情,以免错过和乔的约会。我们甚至都不怎么聊天了,聊不到一起去。我是说,我们还会通电话,还是会发短信,但全都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有没有看这个电视节目,那首歌你听了没有……无关痛痒的话题。”

“这个计划,”我说,“具体是什么呢?”

她还在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看着它跟屋子里的冷空气渐渐融为一体,没有看我。“我们不再彼此依靠了,”她说,“只是一点一点地,但我没办法让这个过程停下来,而且我知道这不会很快结束……小爱唯一能谈的话题就是乔,可是我根本不想听那些有趣的细节。我也可以听,可是无法喜欢。”

“是的,她说自己需要把这件事做完。她还说——用她的新口音;她过去是格雷斯通斯口音,像我一样,但她担心自己的口音会让麦卡恩警探产生联想,所以她就开始学电视上那个总是噘着嘴的播音员的口音——她继续说:‘你担心得太多了!看看我,我的样子像是不开心吗?’”露西继续回忆,脸上露出了悲伤的浅笑,“而她确实很开心,真的很开心。那是我见过她最开心的样子。轻飘飘的,像个吃了很多糖果很兴奋的孩子,不过终究是幸福的。而且她还为未来做了计划——她以前从来都不做什么计划。秘鲁不是个玩笑——我是说,我是不可能去的,我没有积蓄,也不可能离开工作那么长时间,但是爱斯琳是打算出国旅行的,确实如此。她对每一个她想去的国家都做了研究,而且还研究了回来以后要去什么大学,学什么课程……这个计划让她兴奋不已。所以……”露西的肩膀动了动,像是在耸肩,“很难动摇。”

我说:“比如呢?”

“可是她不愿意。”我说。

“比如,”露西说,她的脑袋在沙发背上动了动,“她一直都没有乔的手机号,你知道吗?他全心全意爱着她,他想跟她在蒙马特尔的小酒馆里喝酒,但是要把手机号给她:哦,老天,不。他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就是在我们跟他第一次见面的第二天,而且还是个匿名号码。在那之后,要是他想见她,他就会在她家留个便条。然后——这便条——他们一见面,他就会把它拿在手里,直接销毁。”

“啊……”露西表情扭曲,双手抹着自己的脸,“我说了,可又像没说一样。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去摆布爱斯琳,你知道吗?她为了找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过得已经够艰难了,我不能跟她说,她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但是在她找了形象顾问之后,我不得不说点什么了。我并没有直接说:‘你疯了吗?’但我很清楚地告诉她,我觉得她这件事情做得太过了,这件事情本可以用更正常的方式解决,直接去找麦卡恩警探,或者干脆全部忘掉。但爱斯琳只是对我笑了笑。她说:‘别担心,傻瓜!我心里有数,我有计划的,你忘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实施,然后一切才算是真正结束,我才能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你不想跟我去秘鲁吗?’我说:‘我们就不能直接去秘鲁,把这个家伙忘掉吗’”

不过一旦爱斯琳开始启动她的完美必杀计划,她就开始给这些便条拍照,偷偷存起来作为证据,之后再像个完美的情妇一样,百依百顺地把它上交。麦卡恩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不辱自己重案组大侦探的名声,但实际上却远远低估了这个女孩。

“你对她说什么了吗?”

“真彻底。”我说。

“我当然担心了。我当时觉得她需要有所追求,应该开始追求她想要的东西,但我想的不是这种事情。她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让自己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她觉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会喜欢的女人。这真的很疯狂。”

“这不是彻底,这是浑蛋。什么人才能想出这种办法?”

“这可真是有些执迷了。”我说,“你没有替她担心吗?她在这件事情上陷得这么深?”

警探都会下意识地保护证据,而不是销毁。麦卡恩的思维方式已经不同寻常了,我好奇他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的内心倒是对爱斯琳·默里斯产生了几分敬意。这个想法愚蠢至极,但她完成得真的很不错。她并不是我刚到她家那天以为的无脑小女孩,或者是我刚才还在为她感到抱歉的那种任人宰割的孩子。她努力训练自己,花时间去做需要做的事情,不择手段以实现目标。

“这让爱斯琳感觉不舒服了吗?”

露西笑了,或者只是故作愉快地喘了口气。“老天,她真的办到了。她几乎不吃东西,每天都去健身房。等变得足够瘦了之后,她相当满意——太瘦了,要是你问我怎么看的话,可这都无所谓了——她还找了个形象顾问,询问该买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什么样的发色更适合她。她把自己弄得像某个边远地区的工厂出品的玩偶一样。我说:‘你为什么不按自己的想法打扮自己呢?’但她说不。她说:‘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除了我妈妈那个类型,但我又没法照着我妈妈的样子打扮自己,那样他会发现我的秘密。所以我就得大众化一些。我得成为那种大家都觉得漂亮的女孩,即便他并不是很中意我,把我带在身边也会得到充分的自我满足。况且我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搞清楚我自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是说……”露西挫败地扬了扬手,“我还能说什么?”

“没什么感觉。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这样,但她并不在乎。她想乔只是有些多疑,害怕她会去找他老婆——她并不觉得这会怎样,况且他想得也不错。但我觉得这没有那么简单。乔想一个人主导一切,他这么做是想让小爱完全处于被动:如果他留下一张便条说‘周三晚七点’,她就没办法给他发信息:嘿,周三晚上我有事情,周五可以吗?这样一来到周三晚上,她只能推掉所有安排,换上一身漂亮的裙子,在家里等着。而且有时候,你知道吗?”露西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有时候他连这样的招呼都不会跟她打,而是直接出现在她家门口,让她放下一切事情,跟他约会。小爱觉得这只是因为他的时间安排都不固定,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在试探她。他想看看在他不在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没错。她觉得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她说:‘要是他是那种为博红颜一笑、愿意付出一切的男人,我就好办了。而且不管怎样,我都得先改变自己的样子,我不能让他认出我,对我产生怀疑——虽然他从来没有多看过我一眼,几乎没有注意到过我的存在,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得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然后她办到了。”

她黯淡的目光快速扫过我的脸庞,试图捕捉我正在想什么。我们都知道她要说什么。如果麦卡恩在监视这个女孩,那么周六晚上,他就会发现她精心准备的烛台和红酒杯,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其他人而准备。

“然后爱斯琳觉得这很重要。”

我仍然面无表情。“如果在他告诉她约会的时间,她不在家,会怎样呢?”

“老天,不!”露西脸上瞬间出现的厌恶表明她的感受是真实的,“这可不是什么希腊悲剧,小爱没有跟她妈妈的前男友上床。只是后来看来,她很确定麦卡恩喜欢她妈妈。她觉得这就是他在这个案子上花了那么多时间的原因。即便他已经结婚,有了孩子,而且想表现得很职业,即便小爱的妈妈不惜一切代价只想找回自己的丈夫:他喜欢她,而且也有所表示了。”

“她一定会在的。像我之前和你说的,在最后这两个月里,她一直放我鸽子。原因就在这里。”

“什么样的喜欢?”我问,“他们交往了吗?他在勾引她吗?”

她也放罗里鸽子,第一次约在派斯多的时候就放了。真是抱歉,今天晚上突然有点事情!罗里以为她是要照顾重病的妈妈;我们以为她是在故意吊他胃口。我说:“那她有没有做过什么他不希望看到的事呢?”

“她记得他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小男孩——她妈妈问了他一遍又一遍:‘你不会离开他们的,对不对?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妻子和孩子们。’而他每次都回答:是的,他永远不会。她记得他的外套,一件灰色的粗花呢大衣——他总是把它挂在楼梯栏杆上,每次听他们谈话,她都会从上面揪一点毛球,放进他的口袋里——她并不喜欢他来。但小爱还记得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在这件事情上画了圈,周围还画了星星——他喜欢她妈妈。”

露西皱了皱脸。“应该没有。我是说,她的整个计划,前提就是做他的梦中情人。”

麦卡恩现在还这样。出于某种原因,这件事让我脊背一凉。我随即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麦卡恩,就是昨天早上在总部门口,满脸胡楂、焦躁不安的麦卡恩。这个失踪案从那间有一个沉默不语、一直在角落里听着他说话的小孩的阴沉房子里就开始跟着他,拐过无数个转角路口,一直来到我们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办公室。到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麦卡恩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没吵过架,也没有过意见不合?”

我挑了挑一侧眉毛。露西说:“很惊讶吧,没错。但爱斯琳的计划不只是第二天早上就去堵人,让他告诉她实情。她想得很周全。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会毁掉的。她把关于这个麦卡恩警探的一切记忆都写了下来——她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她当时并没有太注意这个人,因为她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她那时常常会坐在家里楼梯的最后一级,在暗处听他和她妈妈对话,希望可以得到一些关于爸爸去哪儿了的头绪。所以她对他还算是有一定的印象。她记得他来自德罗赫达,还有他喝茶的时候只加一点奶,不放糖。”

“我告诉过你了,他对小爱是近乎崇拜的,如果只听她说,不了解内情,他们听上去简直像对完美情人。不过争执也是有过的,唯一的一次,大概在9月底吧,乔拿爱斯琳的手机,想随便翻翻,却发现上了锁,好像是密码。他为此不高兴,他想知道她有没有跟别人发信息,谈论他的事情。”

露西摇了摇头。“不,她说既然他那时没有告诉她,那么现在为什么会告诉她呢?而且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强迫他那么做——失踪人口组的警探已经告诉过她,《信息自由法》不适用于与案件调查相关的信息。于是爱斯琳决定用其他方式接近他:跟他‘偶遇’,不告诉他她是谁,想办法套出他的话。”

“他是什么样的不高兴呢?”

“然后她就照做了?”

露西叼着烟,撇了撇嘴角。“你是说打她了吗?”

露西说:“她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了芬尼警探的讣告——她对照片的印象很模糊,但讣告上说他在失踪人口组工作了二十三年,她确定是他,所以这条线索就断了。但是麦卡恩警探……小爱费了不少劲,最后在一段新闻录像中发现了他,当时他刚好从某个案子的庭审现场离开——所以她知道他现在去了重案组。而且她一下子认出他来。她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叫麦什么什么——但她很清楚地记得他在她家待过不少时间,想要安慰她的母亲。她还记得他曾经拍过她的头,对她说:‘你跟他有美好的回忆;我们都不想改变它,不是吗?有些时候,这些记忆保留原样会更好。我们都不愿意让它有所改变。’爱斯琳接着说:‘这就意味着他知道些什么,对吧?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我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他只是想让你感觉好一些,尤其是在他们什么都没查出来的情况下。但她不会就此甘心。一连几周,她都在说这件事。最后我受不了了:‘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去找那个家伙当面问清楚吧。’”

“打了吗?”

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让我后脖颈一阵发凉。我说:“然后呢?”

她想撒谎,但一秒钟后摇了摇头。“不,爱斯琳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跟她动过手,他不会那样。她听起来也是从不会担心他会那样做。而且要是有,她会告诉我的——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打电话找警察?”她倾身向前,敲了敲烟灰,“按照她的说法,乔甚至没有为电话的事情发火,更多的是害怕。他说这是因为他老婆:这个城市太小了,流言蜚语满天飞,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人跟别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是爱斯琳说他表现得更像是在害怕她手机里都是给闺密的短信,里面说她钓上了一个中年傻子,这样以后就不用害怕被贴罚单了。爱斯琳觉得他还没有完全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至少那时还没有。”

“我真应该把我这张臭嘴闭上。但是在那时,我真觉得我做了件很漂亮的事情。爱斯琳不哭了,恢复正常了,埋头摆弄手机。我问她:‘你在干吗?’。她说我的话让她想起失踪人口组某人对她说的事情。她提到了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几个警探的名字。芬尼警探,还有麦卡恩警探。”

“麦卡恩是个警探,”我说,“像你说的,他的直觉会告诉他,某些事情必有隐情。他只是不想听而已。”

她的眼中又闪现那恳切的神情。“我觉得也是这样,”我说,“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说。”

浅浅的冷笑浮现在露西脸上。“不开玩笑,要是他能听就好了。”

露西说:“我害怕她回到从前,漫无目标地生活,你知道吧?这对她来说是个机会,终于可以真正掌控自己的生活,可现在却又彻底毁掉了,她就再也不会尝试了。所以我像个该死的白痴一样,对她说:‘也许某个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能够告诉你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只是想让小爱感觉好一点,只想给她一件可以去追逐的东西。”

“爱斯琳是怎么做的?”

这时候我似乎应该表现出悲恸:正是我的无情拒绝,才让爱斯琳的故事急转直下,成了悲剧什么的。要是昨天,我一定会觉得这都是胡说八道。就像我跟斯蒂夫说的:如果她想把全部生活都挂靠在一个根本不在身边的人身上,那是她自己的问题。可是今天,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一切。突然间,感觉是很多人一起从四面八方推着爱斯琳:我、加里、她妈妈、她爸爸,一次又一次,用手指轻轻地戳她,推她的肩膀,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将她摆来弄去。我感觉我的皮肤跳动起来,仿佛盖满了苍蝇一般。而到最后,有个人连推都不想推她,她的存在不合他的心意,于是他就一拳了结了一切。

“她乞求他原谅,仿佛她开车碾过了他的狗一样——显然她不是那样说的,我只是按自己的理解表达一下。她让他随便看她手机里的每一条短信——好吧,这下我开心了:里面有一些东西……我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有关晚上外出的事情,我不想让警察知道。”她快速看了我一眼,见我没反应,还是面无表情,“但小爱没想到这些,她一门心思想把乔抓得更牢;同时理所当然地,她的手机就换成了滑动锁,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查看她手机里的内容了。”

“没错。所以我说这是个好主意,你说得没错。所以爱斯琳就跟单位说她要去看牙医,然后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去了失踪人口组。一开始他们对她推三阻四,不过最后一个警探在某个电脑系统里查了她爸爸的信息,告诉她他已经死了。爱斯琳……”露西一边回忆,一边紧紧咬着下嘴唇,“老天,她完全崩溃了,她跟公司打电话说麻醉剂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没法上班了,然后她就回了家,哭了一整天。下班以后我去了她家,她看上去就像只在路上被车子碾过的小狗,没有一丝生气,她简直……失魂落魄。”

他的意志力还真是出色,周六晚上没有去碰手机。这再次让我感到形势严峻,让我感受到我跟斯蒂夫陷入的是一场怎样的争斗。“她觉得这也没什么?”我问。

“非常说得通,”我说——而且我确实是这样觉得——然后看到露西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样做过以后,她才能尽情享受自己的生命。”

露西动了动肩膀。“她不在乎。只是几个月的事情,对吧?而且让乔对她全情投入,本来就是她希望的状态,她毫无怨言。但我不喜欢这样。这样的控制狂……”

露西快速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个可能是个好主意——不是非要找到他,很有可能最终会白费功夫。但这是她第一次有计划地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觉得这对她有好处,她要学着去做这样的事情。对吧?这说得通,对吧?”

她没把话说下去,我也没接。她显然是对的:这本来应该是另一个警钟,让爱斯琳从这个局中清醒过来。这个家伙不允许一条短信或者是一张便条逃出自己的控制,她又怎么可以觉得等她把他踢出局,他会心甘情愿放手呢?她身边的洪水已经没过警戒线,即将把她吞没。她也高估了自己。

我说话了,我可以说得跟别人一样富于同情心:“也许她觉得在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自己没办法那么做。照顾她妈妈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精力,没有办法去找她爸爸也不奇怪。”

“12月初的时候,”露西说,“爱斯琳说她几乎已经把乔搞定了。他张口闭口说爱她,还一直在谈论等他们在一起之后,两个人可以一起做的事情。他这样说,就接近于准备跟他老婆摊牌了。而小爱——老天。她整个人一直都很亢奋: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莫名其妙就尖叫、大笑,根本坐不住,仿佛在高速路上飙车。这并不是因为她把某个男人攥在了手心——爱斯琳并不是那样的人,而是因为她的计划奏效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一点。对她来说,这就像是发现魔法成了真,而她自己还拥有这种法力一样,她能够把南瓜变成马车,能够让王子变成青蛙,然后再变回来。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能理解吗?”

“好,”露西手在大腿上面抹了抹——我无法判断她是要抹去汗水,还是接触那张卡片的感觉。“嗯,嗯,我想应该是从她妈妈去世后七八个月——大概就是两年半之前——开始的。小爱和我出去喝酒,然后她说:‘你猜我打算做什么?’她低下头,像这样抬眼看我,通过眼角的余光,很害羞地微微一笑——那时我以为她是打算去穿乳环或者别的什么……”露西轻轻地干笑了一声,“如果是就好了。但然后她说:‘我要去搞清楚我爸爸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她总是在编故事,关于他在什么地方,或者他可能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但她从没说过要真的去追查他的下落。”

“嗯,”我说,“我完全能理解。”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自己到重案组报到的那天早上,满心兴奋地穿着新制服,背着闪亮的新包,步履轻盈地走在人行道上,和快节奏的城市里人流与车流融为一体。穿过它们,我来到恭候我多时的重案组办公室,终于,我终于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我觉得自己可以一步蹿到办公室门口。那天早晨,我似乎就像有了魔法,只要用手一指,都柏林城堡的屋顶就会变成金色的花瓣,同时响起明媚的欢迎乐曲。

“所有一切。从最开始讲起。”

露西说,掐灭手里的烟:“然后罗里就出现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罗里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对吗?”

“很好,”我说,快速浏览了一遍,“谢谢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那个计划……”露西夸张地挥了挥手,“我已经觉得它应该是那种要严肃讨论的事情,是小爱一辈子的宏图大愿,谈起来都应该自带音效,嗒嗒嗒——嗒。对,罗里确实不在计划当中。是我的错,是我拽着爱斯琳去参加了那个新书发布会——因为我希望她能有这样一个晚上,不必守在家里,等待乔的随时造访,要是她可以走出家门,跟我们的同龄人聊聊天,谈一些正常的事情,这样也会让她清醒一些,发现这一切有多么疯狂。”

露西把指认卡递还给我。“这样可以吗?”

“遇见一个友好的正常人。”我说。

唯一无法对上号的,是爱斯琳为什么会和麦卡恩约会。一直以来,我跟斯蒂夫错过的是什么?

“但我从没想过她会走得这样远。我只是希望她能过一个不那么疯狂的夜晚。但在跟罗里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小爱完全迷上他了。她被自己的这种感觉吓坏了——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她还在引诱乔走向她精心设计的圈套的同时。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跟罗里聊了那么久,她有个原则,就是不能跟一个男人聊太长时间,以免让他觉得有机会和她进一步发展——小爱觉得这不公平,因为她现在没办法开始一段关系——”

她写得整齐而坚定,只有快速起伏的胸口和轻微的喘息声暴露了她的兴奋。我也一样。关键的谜团——麦卡恩为何在维金花园附近徘徊了几周——已经解开。爱斯琳的邻居会觉得那个翻过她家院墙的男人是一头金发,是麦卡恩的灰白头发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反光的结果;麦卡恩的老婆打电话诉苦,说他又错过了晚餐时间;布雷斯林答应说把我赶走时他佝偻的背影;最近几天他的状态:全都对上了。

“你当时跟我们说她有这个原则,是为了吊男人们的胃口。”

“写下来,”我说,递给了她一支笔,“在表格下面,写下你认出的是几号,以及你在哪里见过他,签上姓名和日期。然后在你认出的那张卡片旁边写下你名字的缩写。”

露西耸耸肩。“那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解释。我得告诉你们,她在半路中断了跟罗里的对话,因为怕有其他人会注意到;但我不能告诉你们她现在没办法恋爱,否则你们就不会去找那个秘密男友。而且我自己还不能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百分之百。就是他。”

“好吧。”我说。对一个不喜欢编故事的人来说,露西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总之,爱斯琳真的很擅长把人引到她的故事当中。“所以爱斯琳不知道该如何对罗里了?”

“你有多少把握?”

微笑再一次从露西的嘴角泛起,纤弱而痛苦。“不,她很清楚该怎样对他:让他出局。但她做不到。她觉得他简直是非常好。发布会后,我跟她回家的那个晚上,她不停地在谈论他,满脸通红,还笑个不停,像个孩子一样。她不停问我:‘我该怎么办?哦老天啊,露西,我该怎么办?’”

“没错。”

“你是怎么说的?”

“和爱斯琳约会的是这个男人。”

露西的微笑崩溃了。“那时我已经不再因为要给小爱建议而感到不安了。我说:‘你明天就给乔打电话,断绝和他的联系。告诉他你不能容忍自己破坏他的婚姻,说一些类似的话。’”露西再次用手梳了梳头发,“我能听见自己像她一样,编起了故事……我只是想让她从乔的这件事情中解脱出来,在她扣动扳机,把自己打成碎片之前。我告诉她:‘然后等罗里打电话约你的时候——他一定会打的,你就说我愿意,谢谢你,非常感谢。’我告诉她:‘这样你就已经完成对麦卡恩的复仇了,不要让他害你失去一个你真正喜欢的男人,也不要让他再操纵你的生活了。’这样说没问题吧?”

这次几乎用了不到一秒钟:她一看,从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喘息,紧接着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他!”露西轻轻地说,手指指向了麦卡恩,“就是他。”

“听上去再对不过了,”我说,“她应该把这些话文在自己手臂上。可是没奏效?”

我把另一组卡片拿了出来,有麦卡恩的那组。“看看这些,”我说,“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露西摇了摇头。“完全没有。一点可能都没有。而且说实话,我完全知道为何不可能。小爱投入这个……她全力以赴地在谋划,用上了所有的能量。把自己饿瘦,跟那个她讨厌的人上床,持续了几个月。在这一切就要得到回报、炸弹就要引爆的时候,一声巨响就会撼天动地,我却会让她把这一切都放下?”

在我弯腰把卡片放回包里的同时——我想知道我接下来到底该他妈的怎么办,后悔没有把斯蒂夫带来——我又想到了一线生机。

她还要在爱斯琳即将从掌中发射出火球的时候,让她放弃魔法。“这容易不了,”我说,“我能理解。”

“我确定。没有一个长得像他,一点也不像。”露西几乎把卡片扔回我身上。她再次变得恐惧,想知道我在搞什么鬼。我真想发誓我没有在耍她。

“然后,理所当然地两天以后罗里给她发信息,想和她见面。如果她拒绝了,他也就出局了,显而易见,她也没法说‘你等我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让我先继续跟这个家伙上床,直到他从他老婆身边离开,之后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她尽可能地怠慢了他一会儿,同时又不能让他觉得她不喜欢他,可是到最后她答应了:好,我们见面吧。然后他们就去了餐厅,他们过得很愉快,爱斯琳完全无法自拔。”

怎么回事?“慢慢来,”我说,“你确定吗?”

“但她还是没跟乔摊牌。”

我把卡片递给她,她看着。过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显得很困惑。“不,他不在里面。”

“是的,她只是开始更努力地怂恿他,加快整个进程。她开始在他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暗示多思念他,还有她有多想生几个孩子,而且她也不年轻了……而且她还要更加小心,因为她最不希望的是他的良心突然被唤醒,放弃了她,因为她值得更好的人,或者疑心她会在安全套上戳洞。这——”露西用手捂住脸,透过指缝笑,带着哭腔,“老天,就算不是疯了,她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露西点点头。她准备好,要再一次见到那个人。

“乔有什么反应?”

我打开包,找出布雷斯林的身份指认卡。“好,”我说,“既然你见过跟爱斯琳约会的那个男人,我想让你告诉我他是谁。要是他不在这里面,或者你不确定,尽管说出来。准备好了吗?”

“我祈祷他能够彻底放弃,我甚至试图用意念的力量来控制他。我没在开玩笑。”一阵又哭又笑之后,她说,“但是没用,乔还是被爱斯琳牵着鼻子走。三周前——刚过新年——他告诉她,他准备离开他妻子。”

“没错,一定能。”

麦卡恩,当年还跟爱斯琳的妈妈夸口,说自己不会离开家人,永远不会。她应该把他的话打印出来,塞进碎纸机。我说:“我打赌她肯定很高兴。”

“等一下,”我说,“一件一件说。你觉得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哦,没错。”露西用手擦了擦脸。说了这么多话让她精疲力尽。“是的,她兴奋不已,飘飘然都快到月亮上去了。可是乔想要等到夏天,等他的一个孩子完成结业考试,乔不想让孩子受到影响。”

“见过,就在爱斯琳遇到他的那个晚上。我不会让她——”

“也就意味着小爱要再等六个月,同时应付他和罗里。”

她瞥了我一眼,看我什么反应。我问:“你见过他吗?”

“没错,她一点也不满意这样的状况。她哭了——倒不是会让她变得难看的那种号啕大哭,只是小心哭一哭,梨花带雨——然后她告诉他,她知道后面他还会有别的借口,一个男人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妻子呢,可是看着他回家去跟别的女人过日子真的好难,诸如此类的话。可是乔不肯妥协。”

我伸出手,她又看了一会儿那个童话。然后她短促地吸了口气,挺直后背。“好吧,”她把手机递还给我,“爱斯琳正在约会的那个人是个警察。一个警探。”

“那她怎么办呢?”

露西点点头。“好的,谢谢。”

“老天……”露西表情扭曲,索性闭上了眼,“爱斯琳真的,真的已经没办法了。这是一道又一道真实的壁垒,你知道吗?二十五年的婚姻、好几个孩子……她没办法应对了。完全没有机会。所以基本上她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让麦卡恩保持慌张。她还是在做那个完美情人,但却不时拿别人在脸书上晒的娃给他看,同时唉声叹气,或者是暗示工作上某个客户对她有意思……她只是一直挑逗他,友好而微妙,让他感觉到如果再无所作为,他随时都会失去她。”

“目前这还是证据,我不能泄露给任何人。等案子一结束,我就会给你一份。我保证。”

我问:“她有没有跟他提过罗里,哪怕只是一点点?”

露西在触碰手机屏幕,很轻,用两根手指。“我可以把它存下来吗?”她问,“你能把它发给我,或者打印出来给我吗?”

“你是说,表明她还有别的选项?”露西摇了摇头,“不,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特意问过爱斯琳——其实更像是警告——但她说她绝对没有。但我担心会不会……我告诉过你乔想要随时检查爱斯琳的手机。我担心也许爱斯琳会留下一些罗里的短信在里面。如果有的话,一旦乔看到了……”

我说:“要是我想隐瞒,我不会把这个带来给你的。不过你是对的,确实有警探在试图掩埋这一切。而你不会遇到他们,你遇上的是我。”

确实有。老天。我真想用脑袋撞几下桌子。天真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个女孩了。

露西发出了声响,像是在笑,却很无助,带着痛苦。“卡拉波萨和梅拉蒂娜,”她说,“小时候,露西常常会编一些我们俩的冒险故事,用的就是这两个名字。我根本记不得它们是怎么来的,我应该问问她的。”

“所以在爱斯琳邀请罗里回家吃晚饭之后,”露西说,“我才会感到担心。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约会,你知道吧?如果想上床,完全可以去罗里家。为什么要在爱斯琳明知道麦卡恩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我说:“我根本不理解她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如果故事没有以快乐的结局收场,你可以告诉我剩下的部分。我想现在这个结局已经相当糟了吧。”

我说:“除非是她想这么干。”

“没错,是的。”

“没错,也许不是有意的,但她知道可能会发生那样的情况。然后她就可以孤注一掷,想让整个事情了结。每次她看见罗里,或者只是跟他通话,她都会感到神魂颠倒。她陷得很深,只想忘掉乔那个烂摊子,忘掉已经发生的一切,从中抽身,然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罗里说说笑笑,相依相偎。她只是没办法放弃那个关于乔的计划。也许她还有几分希望乔会突然造访,撞见罗里,备受打击之后在夕阳下转身退场,替她做了决定。”露西特意看了看我的表情,我们已经互相观察了许久,对彼此都已经很了解,“我知道,你觉得我并不知情。可是我说过,事情已经远非她能控制了,她已经无计可施了。也许她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让事情解决,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给你的。”

“老天,真是那样就好了。”我说。

“对。”

露西说:“是他干的。是他吧?是乔杀了爱斯琳?”

我说:“这是爱斯琳的笔迹,对吗?”

我说:“我们这次对话的全部你都要保密,不要对你的朋友提到任何内容,什么都不要提。清楚了吗?”

我向老天祈祷,希望这不会让她再次崩溃,因为今天我没有时间再安抚她,但这次露西很坚强。她一度咬住了下唇,当她抬起头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但要是换作以前,她一定已经啜泣起来了。

“嗯,清楚。这几个月我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也还没到我找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时候。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我拿出我的电话,找到爱斯琳的童话故事,把它推到桌子另一侧,给露西看。“这个,”我说,“我觉得是写给你的。”

我不想成为麦卡恩,把真相守在自己的小匣子里,以为自己全知全能可以擅自做决定,认为这是为了某人好。“没错,”我说,“我很确信就是他干的。”

有那么一秒,我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但过了一会儿她的脸又沉了下来。她冷冷地说:“在这方面你比我在行,我清楚。我根本无法判断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露西咬住手指关节,一直点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从我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不一样。她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适应。

“如果我只是来这里让你闭嘴,不管用什么方式,我现在已经动手了。我已经知道你了解一些隐情;要是我不想它泄露,根本不需要问你具体知道些什么。”

她问:“他是有意的吗?他是真的想杀了她,还是只是一时冲动,而且根本没有意识到……”

“你觉得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不喜欢我。他们想让我走。这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这不是电视剧,警察们都他妈的手足情深,要是有人一不小心冒犯了某个警察,最后一定会死在阴沟里,我们其他人还会来帮忙消灭证据。我对警局毫不忠诚,我不会给任何人收拾烂摊子。我只对我自己的案子负责。任何人碍了我的事,不管他是不是警察,我都会想办法把他搞掉。”

“他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吗?我是说,显然不是像这次这样,不过——”

这次她抬起头了。“为什么?”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应不应该预见到事情的发生。”

露西没有抬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她在听。我说:“重点是,我们重案组跟其他组是分开的,其他组都不在我们这边办公。而且更衣室是有密码锁的,所以这件事只能是我的同事干的。”

“没错。”

我说:“你想听一个秘密吗?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们单位有储物柜。两个月之前,有人把我的柜子撬开,在里面撒了泡尿。我的所有运动装备和五六份有价值的审讯资料都被毁掉了。”

“我是无法预见,”我说,“而且我了解他比你多得多。我从没听说过一丁点流言蜚语,说他打过老婆,或者扇过嫌疑人耳光——我们都知道谁干过这种事情,而且还能继续留下来,以及谁没干过。他并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家伙。”

“或者你说这些只是想搞清楚我到底知道多少。”

“关键是,我太怕会惹上麻烦了。我跟爱斯琳说……”露西屏住呼吸,“去年9月,在她告诉我她跟乔上床了之后——我们当时在巨浪酒吧,周围非常吵,所以我们能够安心谈话——我问她:‘你有没有告诉过他我是你的闺密?’她说没有,他们聊天的内容一般都只是乔了不起的冒险经历。我说:‘以后也不要提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只是跟你一起喝酒的普通朋友,一直都是。’小爱说:‘为什么?我不想假装你不是我的闺密’。”露西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但我告诉她:‘一旦你启动计划,他肯定会火冒三丈的。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找个酒吧喝到天亮。到时候你去秘鲁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看马丘比丘的神迹,跟帅气的背包客潇洒,他找不到你了,可是他知道能够通过找我麻烦,来挖出你的行踪。’”

“如果不需要,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很确定我知道爱斯琳在和谁约会。我很确定我知道是谁杀了她。但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找麻烦,”我说,“你担心他会做什么?”

露西仍盯着她的咖啡。她说:“那你们就不需要再找我了。”

“我没什么特别担心的,只是……我住在这间公寓里,你知道吧?警察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布置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不想知道。我觉得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远离这整出戏。”露西的脑袋向后仰,脸对着天花板,淡淡地笑,这并不在计划当中,“但这并不是真正的重点,重点是,我需要告诉小爱:这不是一场游戏,我真的被你吓坏了,你做的事情是真的,会招来真实的危险。我知道她丝毫不在乎自己在铤而走险,但我想如果能让她意识到,她这样做也会让我身处险境,那她或许会注意一下。”

“你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你在害怕,”她又眨了眨眼,“但是如果你想继续保持沉默,也没问题。你告诉我们爱斯琳正在跟某人秘密约会,因为你想让我们把他找出来。而你自己又不想陷得太深;你希望能给我们指一个正确的方向,让我们自己追查出一个结果。而我们做到了。”

“但这也没能让她清醒一点。”

“干吗?我没什么可说的。”

“是啊。”露西轻轻耸耸肩。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一点还是让她很难过。“爱斯琳说没问题,好,她会跟乔说我只是她上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但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能让我闭嘴。她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要紧的。像我说的:她唯一能听进去的,就只有她脑子里的那个故事。外面的声音就……”露西比画了一个“大嘴巴”的手势,“只是噪声。我本应该清楚这一点。”

“没错,到你了。”

“爱斯琳陷得太深了,”我说,“你已经尽力了。”

一阵沉默。这部分我比她在行,经验更丰富。到最后她先动了。“就这样?”

她摇了摇头,好像我根本没理解一样。“不,我的错在于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我知道爱斯琳一直在玩火,也知道不该跟麦卡恩这样的人玩这样的把戏——一个觉得自己有权决定你是否应该知道自己父亲去向的人,当他发现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但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想过小爱甩掉他的时候,他可能会打她,没错。但我主要担心的是,他会决心把她的人生再次搞得一塌糊涂。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她,让她坐牢,害她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为凭空捏造的指控打官司,然后再反复重复这个过程。周日你们到我家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想到的是这个:乔突然去了爱斯琳家,撞见了罗里,然后他找了什么理由把她关了起来。”

我说:“一开始,我和我的搭档以为爱斯琳是在和某个黑帮歹徒约会。”即便我不知道这个推断是错的,露西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告诉了我它错得有多离谱。“直到昨晚我们才明白过来,爱斯琳的约会对象并不是黑帮歹徒。他是个警察。”

“确实,”我说,“换作是我,也会有这样的担心。”

听到“害怕”,她的眼睛眨了眨。她在咖啡杯旁边蹭了蹭,把指甲弄干净。

“但我没想到会这样。”露西手指紧紧攥着毛毯的边缘,因为太用力,手指都有些发白变形,“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想……要是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完全相反会怎样呢?如果我说‘你一定要让乔知道我们两个有多亲近’会如何?要是他知道小爱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你觉得他会不会……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

“所以在周日的时候,你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一点。而你声称自己跟爱斯琳没有那么亲近,恰好是在你告诉我们她有个秘密男友的时候。这意味着三件事:一,你还知道更多他的情况;二,你害怕他,你不想让他发现你知道他的任何事情;三,你觉得他有可能通过我们找到你。”

这不会带来任何不同。麦卡恩决定出拳的那个瞬间,太仓促,容不下衡量任何因果利弊。但我需要让露西感到内疚。

露西把手指尖伸进咖啡杯,捞出一小块东西,端详着。她那结实的黑色身影,裹在一块蓝色和铁锈色相间的墨西哥条纹地毯里,浅金色的刘海垂在她苍白的脸庞前,让她很难看清东西,如同我视野中茫然的一点。

“这很难说,”我说,“而且现在自责,也没有用处。你现在只能把一切能够帮助我抓到他的事情告诉我。”

“所以,”我终于感觉舒服了,于是开口,“让我们从你和爱斯琳的友谊开始说起吧。你们两个的关系比你说的要更亲密。她的电话记录说明你们两个基本上每天都会通电话或者发短信。你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是闺密。”

露西视线上移,和我对视。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说其他警探想让你滚蛋。那你还是想要强行逮捕他吗?”

我也能奉陪到底。我重新调整坐垫的位置,把屁股在沙发上安顿好,给两条腿找到伸展开来的最佳角度。露西缩了缩身子,希望我能快些开始。

我说:“我从不在乎其他浑蛋警探怎么想。”

她耸耸肩。“如果你想的话。”她靠在沙发上,弄出很大动静,跷着二郎腿,把杯子放在膝盖上,准备顺着我的意。

“我是认真的。我可不想当上证人,签了相关的文件,到头来一丝用处都没有,反而让麦卡恩把我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那你就听着,好吗?”

我说:“我不能向你保证一定可以把麦卡恩送进监狱。就算加上你的证词,我们也勉强只有一半的把握。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把你的话加到正式证词当中,他的生活便无法回到过去了。关于这一点,我百分之百确定,而且达成目的前我绝对不会放弃。这样够了吗?”

“我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过了一会儿,露西吐了口气,将手指从毛毯中抽出来。“我想不行也得行吧。”她说。

我挑了个破沙发坐下。“我准备跟你说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的事情,”我说,“在我说完之前,我不需要你来判断对错。我不需要你说任何内容。我只想让你听我说,好吗?”

“你有我的名片,”我说,“我怀疑麦卡恩会来找你。不过可能性不大,这样做太冒险了,也不会让他有什么好处,况且你已经和我谈过了,而且他现在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担心。不过要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有人找你麻烦,或者只是你觉得奇怪的事情,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好吗?”

露西这次先坐下了,直接挑了背靠窗边的沙发,让我坐到了向光的位置——她学得很快。在咖啡桌上,她已经布好了自己的防线:一包烟、打火机、烟灰缸,还有一杯咖啡。她没有给我准备任何东西,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等着我先动一步。

她点了点头,动动手指,让它们恢复血色,但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到我的话。“我想让小爱拥有那个幸福快乐的结局,”她说,“我真的很希望。即便她必须要跑到一百万英里以外,在马丘比丘跟背包客在一起。她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但她好像没办法为自己完成那样的剧情,除非先把乔解决掉。她甚至看不到那个快乐的结局了,他在她心目当中就是有这么巨大。”

她的客厅里很冷,一晚上没开暖气,湿冷的气息久久不散。空气中有吐司和烟——这次是合法的烟——还有咖啡的味道。填充狐狸、旧电话和电话线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录音机,还有一堆旧专辑,一个硬纸箱,里面是带花纹的陶器,还有一卷画布,一直顶到天花板,露出来的部分画的是一条消失在远方的乡间小路。房间里感觉充斥着太多故事,它们在角落里相互推挤,抢占着空间。

“或者她还是看得见的,”我说,“她也依旧很向往,只是她解决乔的欲望更强烈。”说出这样的废话让我觉得很烦躁,也可能只是棘手的事情还悬在脑袋上,而我却还要在这里听别人讲蠢话,让我心神不宁。我站了起来。“要找你录口供之前,我会联系你。到时候再见:谢谢,真的很感谢。”

她说:“我还想着你可能会更早。”然后她转过身,朝楼梯走过去。

露西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能是在笑。“看看吧,”她说,“我们两个,你和我,就要完成小爱的夙愿了。我想这也是一种办法吧。”

“早,”我说,“我们方便谈几分钟吗?还是太早了?”

她送我到公寓门口,不过等我一出去就关上了门,没有送我下楼。露西需要哭一会儿,而我没什么可做,除了闻着一股浓汤和枯萎的花朵的味道,走下七弯八拐的楼梯,让露西的故事在我脑袋里反复撞击,琢磨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这次露西很快就应了门。打开之前,她已穿戴整齐——还是黑色的连帽衫,不过换了件干净的,手上还拿着一沓文件。她看着我,面无表情,静静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