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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哦,老天,哦,老天。这就是她——那时候她——我敲门的时候,她是不是——那时有人还——”

“昨天晚上,有人杀了她。”

我说:“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谈话了吧?”

罗里透过手指说话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是的。我——哦,老天!”罗里的眼睛找回了焦点,聚焦在我身上,同时睁得很大。他恍然大悟,或者这也是他表演的一部分。

我和布雷斯林等待着。

“你不会觉得——等一下,不,你觉得我——我是嫌疑人?”

这仿佛一束强光打到了罗里脸上。他猛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身前抽搐——他的眼镜掉到了桌子上,滑出去一段距离。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有什么病——他像是那种需要随身携带呼吸设备的人。不过他自己恢复过来了。他抓起眼镜,匆忙把它架到鼻梁上。他笨拙地试了三次才成功,每次滑下来都立刻将它扶正,小心不把镜片弄脏。然后他手掌交握,手指压在嘴巴上,艰难地呼吸,眼睛茫然地盯着虚空。

布雷斯林放声大笑,笔记上多了一条冰冷的记录。

我脱口而出,清楚自己丝毫不温柔:“爱斯琳死了。”

“什么?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不知道。”罗里的后背突然绷紧。他可以感受到:我们正在逼近真正的目标。“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也许是在爱斯琳家附近,因为你问我是不是……但我不能——有太多——我的意思是说,我希望不是——”

“听见了吧,”布雷斯林对我说,“这个人一直在说他有多关心爱斯琳,喜欢的是她的性格,咱们告诉他那女孩死了,就变成这样了,只剩关心他自己了。这么快就把她忘了。”

我说:“你觉得我们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我是在乎她的!我只是——这不是——”罗里气喘吁吁。他看起来糟透了:脸色苍白,呼吸不匀,眼睛来来回回看着我们,几近失控。我暗自希望他身上带了呼吸器。“我想也许是个窃贼。或者是一个,一个暴徒。我没有——”

罗里说:“我没想发火,我只是想搞明白。”他看上去突然精疲力尽,摘掉了眼镜,撸下了一只袖口,用来擦它。目前他看不清我,反倒可以更轻松地与我对视。他的眼睛因为没戴眼镜而半盲,像动物的眼睛一般纯净。“这样我就可以停下来,不用再幻想各种场景了。我昨晚的事情已经全都交代了。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我只睡了两个小时。”如果有人听见他半夜还在走动,或者还亮着灯,这个说法就可以用来解释。“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

他用手捂住脑袋,手指来回揉着太阳穴。他呼吸艰难。

“不,没什么,”我说,“你有充分的权利发火。”

看上去一切正常。震惊与悲伤会让人动作笨拙,脸面难看,不只是流几滴漂亮的几颗泪珠和用手绢擦拭。但罗里已经为自己那一夜的故事披上了一层“假设和可能”的铠甲,他早已穿戴齐整。而且,因为他对本该发生的事情投入了和实际发生的事情一样多的关注,他就完全可以围绕着自己编造的故事做文章,让它显得和事实毫无出入。

布雷斯林挪了挪身子,罗里抬起头,正好撞见他满脸的窃笑,赶紧避开了。

他的故事有一个地方倒是显出了裂痕,仿佛表皮即将剥落:在他下了公交车到敲响爱斯琳家门之间,隔了整整半个小时。这其中一定有文章。其他的部分怎么都说得通,无论他是清白的,还是有罪。但这半个小时,这关键的半个小时里,绝不可能是清白无辜的。

罗里耸耸肩,脑袋再次垂了下去。咆哮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萎缩了。“也许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震惊可能是真实的,而他也可能仍然是我们要找的人。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他可能仍然期盼着这是一桩暴力事件,而非谋杀。

我以就事论事但满怀同情——“酷女孩”总是这样——的态度说:“如果她真的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你开门,那这件事可真够糟糕。”

我说:“你为什么会觉得爱斯琳家可能会有窃贼,或者暴徒呢?”

罗里还在继续说:“我把那包避孕套扔出了房间,它让我觉得荒唐、不堪、下流,而且……它应该在我客厅的什么地方。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找到它。”

“我可以——”罗里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他努力咽了口口水,但下巴在颤抖,“我可以安静地待一分钟吗?”

情绪是真实的,贯穿了他的全身,时刻准备拽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但这并不能保证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耻辱的打击,可能随着他讲述的过程袭来。要么是他早早来到爱斯琳家门口,而爱斯琳没有如他所愿给他开门,于是他一时怒火中烧,干下蠢事;要么是在几周之前,爱斯琳告诉他她正在跟其他人约会时,或者他们离开派斯多后她并没有邀他回家共度良宵时,他便已生了念头——从那时起,他便决定要惩罚她。

布雷斯林说:“为什么?”

如果他能把避孕套拿出来,这就可以作为他昨晚穿的也是这件大衣的证据。但罗里摇了摇头。“我把它拿出来了,就在昨晚回家脱衣服的时候。我摸到那东西在我口袋里,我只是……”他呼吸急促,“我觉得自己早该知道,我们是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就像你说的。”这句话是对布雷斯林说的,他歪了歪头表示承认。“爱斯琳跟我约会的唯一理由,就是准备恶搞我,说不定在我像个白痴一样敲门、发短信、打电话的时候,她正跟朋友们躲在门后,嘲笑这个真以为有机会跟她上床的傻小子。”

“因为我刚刚才得知,”他猛烈地摇着脑袋,仿佛脸上有只苍蝇,“我只需要一分钟。”

“暴露年龄了,布雷斯林,”我平静地说,还了他一个得意扬扬的笑。“你们那一代人还会对性爱安全大惊小怪,而我和罗里这一代,走到哪里都会带一个三联包,说不定有机会呢。”布雷斯林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只是稍稍流露。我说:“我没说错吧,罗里?它还在你大衣的口袋里吗?”

“你状态很好,”我说,“我们还需要一会儿。坚持住。”

“你还是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嘛,”布雷斯林说,他靠着椅背,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花你忘了带,不过这玩意——你可没忘了。”

“不,我不能。我需要——”

沉默了一会儿,罗里回答:“带了,我带了一包,在大衣口袋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们要求你协助调查,”布雷斯林说,“你有什么理由不能配合我们吗?”

“罗里,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腼腆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昨晚你去爱斯琳家敲门的时候,身上带避孕套了吗?带了还是没带?”

“我只是需要理清一下思路,我只是——我一定得留在这里吗?我可以离开吗?”罗里突然变得大声,音调也变高。

“我不明白怎么——”

布雷斯林斜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撇着嘴。“罗里,镇静一点。”但罗里已经达到厌恶的极点。“这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是针对性的审讯。任何一个和爱斯琳有关的人,都要接受我们这样的审讯。同时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在乎她的人,都会希望可以做点事情协助我们调查。你不想吗?”

罗里生气的时候很滑稽,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沙鼠,极具攻击性。布雷斯林抬起头,望向天花板。“好吧,我们来讨论一下。你带避孕套了吗?”

“我想。我只是——我并没有被逮捕,对吧?我可否出去走走,然后再回来?”

“我没有在期待什么。餐馆的价格不能决定什么——爱斯琳不是个——”

毕竟不是一个完全逆来顺受的人。温顺的小罗里完全有能力反击,只要他想那么做。

“得了吧,罗里。别蒙我了,这是你们第三次约会,对吧?上次约会的时候,你可砸了大价钱。所以她就会请你,让你尝尝她做的可口饭菜?任何一个正常的小伙子,都会期待——”

他就差直接走出去了。如果他走到门口,我就有了一道选择题要做:让他走,或者逮捕他。哪个选项看起来都不能得满分。

“我不知道,那是我——”

“老天,哥们儿,你看到外面的天气吗?”我轻松地说,“外面正在下大雨,你会被淋透的。另外,我们会因此失去这间审讯室,要找到另一间,我们还要一起再等上几个小时。”罗里盯着我,一脸茫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告诉你,我们会给你几分钟自己待一会儿,这样好吗?只是为了让你能呼吸顺畅。这可是个大问题。”

布雷斯林说:“不过你想的是,昨天晚上就是你梦寐以求的那个夜晚。”

布雷斯林突然微微移动了一下,但我没有理会。我冲罗里“酷女孩”式地微笑,满含同情,足够温暖人心,但不至于让人厌烦。“我们出去喝杯茶,然后再回来找你。”我说着,在他做出决定以前,从椅子上站起身。“要我回来的时候也给你带一杯吗?”

这种假设和可能的废话是属于弱者的,属于没有能力让事情按照心意进展的人。所以他们就要藏进白日梦中,这样他们才能成为控制者,控制事态的走向。而这会让他们变得更弱。对于那些想要抓住他把柄的人,也就是我们,每一个假设都是一件礼物。如果一个家伙满脑子是现实,现实就是我们可以搞定他的唯一路径。而如果他的心思玲珑复杂,满是想象的曲折故事,那么每一个故事都是我们可以用于撬开他心门的裂缝。

“不了,谢谢,我只想要——”

这个家伙居然每天早上能顺利起床,而不是躲在床上担心各种意外事故——他可能会在浴室的垫子上摔倒;可能会用牙刷戳穿自己的眼睛;驾驶员心脏病发作造成几百人葬身火海,自己则患上永久性的抽搐病,这辈子再也不能安全踏上飞机。正常情况下,这种糟糕的性格只会让我觉得碍事,可是现在它却很有用,只要我们赐予它一些力量。

罗里的声音变得嘶哑破碎。他用一只手背按了按他的嘴。

罗里的脸又红了。“我不确定。这就是我为什么没开车——我不想让爱斯琳觉得我希望她能留我在她家过夜,或者我想要她这么做。”

布雷斯林没有动,一双灰白的眼睛盯着我。它们宛如在我手腕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对我说,赶紧他妈的坐下。

布雷斯林身子往后靠了一点,但没有完全靠下去。“当你说到如何去爱斯琳家的时候,你说——”他快速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你坐公交车,是以防晚餐的时候喝酒,等吃完饭你还得回去。这意味着你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她家过夜,没错吧?”

我说,视线没有离开布雷斯林:“我们待会儿再见,罗里,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对。”罗里的后背弯了下去,他短暂的活跃时刻已经过去。“一开始我们约的是上周,但爱斯琳临时有事,所以我们就改约到了昨晚。”

我转身走向门口。我让门开着,但没有回头看。在听到布雷斯林推开椅子在灰色的油地毡上发出刺耳震颤的刮擦声之前,我已经在回观察室的路上。

我不想把他逼得太紧,现在还不想。我给了布雷斯林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说:“这个晚餐约会就是昨晚的那个?”

斯蒂夫站在单向玻璃前,衬衣袖子卷了上去,一头橘色的头发十分张扬,宛如一只刺猬。刚才听我们审讯的时候,他一定很投入。我走过去看罗里独处时在做什么,目光与他相遇,不过我立刻用眼神暗示他稍等。

我也感受到了。我们进展不错,现在我们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他已经完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让他上上下下,玩出各种花样,就像我们手里的颗小溜溜球。

罗里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把头埋在胳膊中间。起伏的肩膀表明他正在痛哭,但我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流了眼泪。

布雷斯林咧嘴在笑,毫不掩饰,像个饿死鬼。现在的局面是他想要的。

“不错,不错,”布雷斯林在身后招呼我,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想我们第一轮进行得很顺利,干得不错,康韦。”

罗里突然打断了他:“两天后,她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饭了。你可以看我的手机,当时的短信我还留着。要是我们的约会糟糕透顶,她怎么会这么做?”

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干得也不赖。”我说。

布雷斯林椅子的前腿砰的一声着地。“你亲了?她没邀请你回家?你可是把你的命根子都押给了人家,就为了带她去派斯多,换回来的只有在灯柱底下亲一口,就像一对该死的中学生?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约会进展顺利——”

“我不确定刚才那步棋走得对不对,在他马上就要彻底崩盘的时候放了他一马。那往往是让他们这种人招供的好时机。”布雷斯林用一只手松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然后扭动着肩膀,“但是,我们已经击中他的要害了,可以再来一次。对吧?”

“我们又接吻了,我想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没问题,”我说,“所以,赌什么?”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也好。”布雷斯林说,努力忍住嘴角的抽搐,“那天晚上约会结束的时候呢?”

布雷斯林脑袋突然前倾,仿佛不相信自己听清了我说的话。“你说什么?”

这话戳中了罗里。“那并不是糟到不能再糟的约会,我知道你会说——”布雷斯林想要说些什么,但罗里提高了音量,把他的话压了回去,他开始表现自己的勇气,“但我亲身经历了,我不是在自欺欺人。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相处得都很愉快。”

“警探先生,嫌疑人有罪还是无罪,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或者,”布雷斯林说,“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爱上你。而每次她看到你觉得事情进展非常顺利时,她就会感到忧心忡忡,因为据她所知,这次的约会简直不能再糟了,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实情。”

布雷斯林的眉毛都快抬到他精心打理的发际线上面了。“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是说……”一道阴影在罗里脸上闪过,“她很开心,她真的很开心。但她似乎也藏着什么心事,让她无法完全放松下来。每当我们进展顺利——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谈话,或者说了个笑话——她都会露出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突然安静下来,我就要想办法找到谈资,让话题继续下去。这就是我为什么开始觉得,她还有什么事情没准备好告诉我,比如家庭状况,或者——”

“关于我是否想知道你的意见吗?多多少少吧。”

“我们还没有足够的信息去判断,”我说,“她那天晚上看上去开心吗?”

斯蒂夫踱着步子去了饮水机那边,接了一杯水,看着我们。布雷斯林抬起一只手。“哇哦,哇哦,咱们这场球就此打住吧。你是说对此你还有疑问?”

一抹悲伤的微笑浮现在罗里脸上。“我想爱斯琳会喜欢,我没想到那里会那么奢华,我选它只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封闭的屋顶花园,我们可以把整个城市尽收眼底,然后聊聊天。我不知道,大家都去那里吃饭,然后可能……现在看来,我完全想错了。看上去我一定做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事情:依外表判断她。你是不是觉得——”他把脸转向我,突然瞪大了眼睛,“你觉得这是她为什么……”

“我是说我想问问你的看法。要是你不想说,我也可以不问。”我立马又想揍这个浑蛋一顿。我们在审讯室里建立起的薄弱联盟,在外面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非常棒。”布雷斯林说着,点了点头。就连我也听说过这个派斯多,虽然我很想把记住这个名字用掉的脑细胞赎回来。“你去卖了个肾是吗?”

“跟我说说,康韦。你打算小心行事,对不对?要确保面面俱到?是这种情况吗?”

“我们继续发短信,我邀请她出去吃晚餐。像我说的,约好日程需要一些时间,但我们最后还是敲定了。我们去了派斯多。”

这招不坏——要让人招供就得让他处于劣势——但这也就是我为何说布雷斯林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聪明:我刚刚看到他对罗里用过这招,而且他本来应该想到,既然我也是个警探,我大概知道他会耍什么把戏。我把手插进口袋,侧身靠在单向玻璃上,这样我就可以留意罗里。“你觉得我们应该这样吗?”

布雷斯林咧嘴笑了。我说:“那天晚上之后呢?”

布雷斯林叹了口气。“好吧,我想我们应当直面它。你不应当火急火燎,抢先行动,但你也不能过于优柔寡断,让嫌疑人四处逍遥,要敢于冒险。明白了吗?”

“是的,只吻了一次。”

斯蒂夫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等一下,你说你确定他就是凶手了,对吗?”

“啊,”布雷斯林说,“真甜。只亲了一下?”

布雷斯林又恼怒地叹了口气,双手挠着他所剩的头发,小心翼翼,注意不把头发弄乱。“好吧,莫兰,我有几分确定。这个家伙是被害人的男朋友:一垒。他又确实在相关的时间出现在犯罪现场,甚至对此没有表示否认:二垒。他戴的是纤维手套,和嫌疑人一样:三垒。他还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而我们在尸体上找到了黑色纤维:四垒。而且他基本承认,对于这段交往他有些不耐烦了,毕竟在这个女孩身上,他已经费了不少时间和钞票,而她却没有任何打算投降的表示。足足五次击中。我不是棒球迷,不过我知道,要让一个男人完全出局,不用费那么多心思。”

罗里上当了。“我们确实接吻了。”

斯蒂夫抿了一口水,在布雷斯林列要点时不断点头。“我觉得也是,没错。”他赞同地说。他的口音更浓了,我也偶尔会扮酷装傻,不过往往是因为嫌疑人,而不是因为自己人。但有时斯蒂夫会让我觉得恶心。“不过,我想我还得继续听听别人的意见。”

布雷斯林冲着他的笔记本偷笑。“亲都没亲,”他转头对我说,“你管这个叫梦幻约会?”

布雷斯林更加生气了。“什么意见?已经没有什么好废话的了,莫兰。法伦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家伙,这一大堆间接证据都指向他,这就够了。你还要听取什么意见?考虑一下外星人作案的可能?或者是美国中情局派人干的?”

罗里扬起了下巴。“这能说明什么?”他想要表现出尊严,但没有足够的力气发火。

斯蒂夫把屁股靠在快要散架的桌子上面,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聊天。他开心就好。我没有理会他。“只有一个问题,”他说,“人到底是怎么被杀的?”

“拜托,罗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路上你有没有亲她?”

“你在说什么?他打了她一拳。她摔到了头。她死了。过程就是这样。”

“我把她送上了出租车。”

斯蒂夫琢磨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往上皱的时候有些慢,我们这两个骗子。“可是,为什么呢?”他问。

布雷斯林问:“那晚后来呢?”

布雷斯林头往后仰,龇牙冲着天花板,似是笑容,又似皱眉。“莫兰,莫兰,你看我像大侦探波洛吗?”

这听上去并不像是我想象的那种玩游戏套路上瘾者的表现。爱斯琳再次做到了:我找到的一切关于她的信息让她的形象越来越模糊。这,要么是她在跟罗里扯淡,要么就是罗里在跟我们胡说八道。

“哈?不怎么像。”

罗里把手心朝上。“确实像是那样。爱斯琳……她告诉我她以前很平凡——她用的就是这个词,‘平凡’——而现在,每次男人跟她搭讪,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人几年前根本不会靠近她,而她没办法承受这个;她无法跟那样的人彬彬有礼。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即使回到从前,我还是会用和现在一样的方式跟她聊天——我也是这样想的。她好像……对此很惊讶。不只是惊讶——几乎是目眩神迷。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我们一见钟情,不只是我爱上了她。”

“不,如果是周六晚上,你大可以泡上一杯好茶,打开一盒消化饼干,守在电视机前欣赏电视剧,但现在不是,所以我根本不关心动机是什么。我不关心。你们两个也不应该关心。到现在你们应该明白这一点了。”

“听起来像是每个人都希望拥有的那种约会。”我说。

斯蒂夫挠了挠鼻子。“你说的可能没错,朋友。我想你说得没错。只是我不这么认为。我希望能在自己的脑子里看到来龙去脉,懂我什么意思吗?就像把它们构想出来。”他用手在眼前比画了一个框架,确保布雷斯林能明白“构想”是什么意思。

“我们会发几条短信,然后我们约在市场酒吧喝一杯。我们又相处得很愉快。这就像——我知道这会让我听起来像个中学生,但这就像发生了奇迹。我们不停地聊天,不停地笑。我们八点到了那里,一直聊到他们把我们赶出去。”

布雷斯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让我们明白他在竭力控制脾气。“好,”他说,“好,那咱们就花点时间,把它给构想出来。”

“所以你们互相给了对方电话号码,”我说,“而然后……”

“谢谢,”斯蒂夫说,冲他谦逊地一笑,“我很感激。”

我看向斯蒂夫,他也隔着单向玻璃望着我。

“罗里带着那束从乐购买来的花,去见爱斯琳,而爱斯琳显然不是那种用便宜货能打发的女孩,她不高兴了,羞辱了他。罗里受不了了,他花光了预算,为她重新安排日程,还冒雨在斯托尼巴特尔东奔西跑,就是为了能讨她欢心,可是公主殿下竟然还不满意?他引用了简·奥斯汀的一句名言,讽刺对象是难伺候的女人、卖弄风骚的女人,或者文人雅客口中的其他女人。爱斯琳猛扇了他一耳光:她明确告诉罗里,为什么他配不上自己,包括为什么她一直不让他碰她,以及往后也别再痴心妄想。她让罗里彻底下不来台,然后砰——”布雷斯林比画了个出拳的动作,动作幅度很小,没太用力气,“然后就这样了。你能在脑中构想了吧?可以了吧?”

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说着,仿佛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和布雷斯林是在工作,我也知道罗里那颗思维缜密的脑袋里正在思索各种情形:每一个刁钻的回答都把他带到一间挤满奥兹国[8]群众演员的囚室当中,他应该坚定立场,要求给个说法,而不是坐在这里,我们问什么,就老老实实提供什么。助手们说他为人随和,但现在他远远不只是随和。往往不回绝任何问题的人心里有鬼。

“也许是这样,没错。”斯蒂夫点了点头,正在构想,“只是你会觉得那天晚上那么混乱,那束花应该会被弄乱才对。花会掉在地上,或者留下其他什么痕迹。可我们在地板上没有找到一片花瓣。”

“书,大部分时间都是。爱斯琳那时正在阅读一整套乔治·麦克唐纳[4]的童话书,我小时候喜欢那套书,所以就告诉她,而她说她也喜欢——我们甚至有同样的版本。从这里开始,我们就……我们都喜欢魔幻现实主义,而且我们都喜欢续作、改编作品——爱斯琳喜欢《藻海无边》[5],我告诉她她应该读一读《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6]。而她告诉我她十四岁时对《小妇人》[7]的结局有多愤慨,还真的自己重新写了个结尾,让乔和劳里结婚了。她用胶水把自己写的结局贴到了书里相应的位置,这样在重读这本书的时候,就可以假装自己写的是真正的结局。说这些的时候她很兴奋——讲自己如何生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气,直到找出这个解决手段……我们都笑了半天。”罗里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容。

“那就是花瓣没有掉下来。或者罗里够机灵把花瓣收拾起来了。我们在讨论的不是大打出手,只是稍微动了动手,”布雷斯林用嘴巴做了一个咆哮的动作,“只有一拳,惊慌了几秒。若找到几片花瓣会很有用,但这个工作你不能要求太高。你得有什么用什么,不能为了手头没有的证据小题大做。”布雷斯林冲斯蒂夫露出一个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仿佛准备亲他一口,或者与他和好。“我说得对吧?”

“你们会聊些什么?”

斯蒂夫很快活地回答:“你说得太对了,朋友。我只是想继续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挖出什么料,就这样。”这时布雷斯林突然站起身来走开,口中喋喋不休:“我是个菜鸟,你知道吧?我有很多东西要学,所以在我还有条件的时候不妨多锻炼锻炼。”

我对他微笑,并且在他记起什么之前得到了回应。“是的,我们确实开始约会了,或者我以为我们已经是那种关系。”

“你不是个该死的菜鸟,你在这儿待得够久了,应该不用手把手教你,你就能独力办案了。可看现在这情况,就明白头儿为什么还是觉得需要给你们配一个帮手。”

“然后,”我说,“你们一见如故。”

“我们很感激你能来帮忙,朋友。说真的。但是我得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办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否则我什么都学不到。这会妨碍什么吗?”

罗里被激怒了:他坐得更直,瞪着布雷斯林,想让他罢休。“我没什么高着,我只是跟她聊天。我都没考虑过我们还会有什么后续发展。我很清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别人看到她,再看我一眼,就会立刻下注,赌我跟她最后会分手,因为我也在想同样的事情。我和她聊天只是因为她一个人待在我们的童书区,那又是我的店铺,确保每个人愉快是我的责任。”

“莫兰,得了吧。妨碍就是你们两个要丢人现眼——而且老实说,你们现在还输不起。如果你们当真让我走人,自己准备继续追查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事情,你们会力不从心,会露怯,不只有其他同事会这么觉得。你拖得越久,对方的防线布置得就越牢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连警察都不确定我的当事人是否有罪,你们怎么能不产生合理怀疑呢?这难道不会让你们感觉到丝毫困扰吗?”

“啊哈,”布雷斯林又怀疑地扫了他一眼,“你有什么高着?说真的。你有什么小窍门吗,我很想听一听。”

在审讯室里,罗里抬起头,用手掌根擦着眼泪。他的脸很红,还有泪痕,泪珠还在,不论是否有任何价值。

“我们一起聊天。我们是在我店里的一次新书发布会上认识的,12月初认识的,就这样。”

斯蒂夫把杯子举到布雷斯林面前。“别担心,朋友。我们会确保让头儿知道,你已经尽力让我们振奋起来了。”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布雷斯林晃了晃照片。

“哇,又来了。等一下。你以为我关心的就是这个?”布雷斯林情绪大变,又惊讶又受伤,“你真以为我关心的是这个?我的名声?”

“我知道。”

“啊,老天,不,”斯蒂夫说,冲他温和地一笑,“你的名声可是好极了——居功至伟,我想说的应该是这个词吧?光我们几个,肯定不会把事情搞砸。我只是说,别担心——谁立功了,我们肯定不会亏了谁的。”

“她可是个尤物,而你……好吧,你没什么毛病,不过你并不是帅哥布拉德·皮特,对吧?”

“这个跟我没有什么关系。那不是我的工作方式。这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如果你只关心自己的声誉,那我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别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这是为你们好,但是到最后,还是得你自己做出选择。这事事关整个重案组。要是你们一个月才敢指控里面那个明显是凶手的人,媒体不会嚷嚷说康韦和莫兰办事要高效一点;他们只会要求重案组的人好好干活,保护广大群众不受这样的浑蛋的侵扰。我希望你们两个能足够忠诚,别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有,我已经说过她很漂亮。”罗里挪了挪椅子,想让布雷斯林把照片放下,布雷斯林又是一阵坏笑。

布雷斯林十分激动,一副义愤填膺状,我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否真的这么认为。我说:“要是我们抓错了人,大家会怎么看我们组?”

“意料之中,”布雷斯林说,盯着罗里的古董衬衫,“那么你是如何约到这一个的?无意冒犯,但让我们面对现实:你这可算是超水平发挥了。我这么说没让你觉得尴尬吧?”

“那就得放弃指控。”斯蒂夫说,感到难堪,“很可能还需要公开道歉。媒体会公然宣称职责组是一群无能的傻瓜,只要能提高破案率,根本不在乎自己抓的到底是什么人。证人不敢接近我们,怕被我们铐上手铐,因为我们成天忙着把所有落到我们手上的人都关起来……”他摇了摇头,“一败涂地,组里就会遇到这种麻烦。”

罗里脸红了。“不,我只是说我从没跟这样的女孩约会过,如此……优雅。我其他的女朋友都是比较随便的类型。”

布雷斯林又叹了口气。“康韦,莫兰,”他说着,又变得温柔起来,“这个家伙是有罪的,让那些你们刚上警校时就已经在抓罪犯的老家伙发表意见,他们也能看出来: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问题不是他有没有杀人。问题是你们能不能完成工作。”

布雷斯林的鼻子发出巨响。“哦,得了吧,她是所有人喜欢的类型。你打算告诉我你喜欢丑一些的女孩?如果有选择,你会选择一个胖胖的、毛发旺盛的女孩,脸长得像被捣烂的面包圈?但不知怎么你不得不选择这个?我为你遗憾。”

我说:“可我们现在只能祈祷老天了,对吧?”

“对,是的。她很有趣,很机智,很热情。她有很出众的想象力——这都无关她的长相。从外形上来说,她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好吧,听着。”布雷斯林后背斜靠在墙上,冲我们两个露出了他那能让证人服软的微笑。“我知道你们两个家伙在这里不容易。也许你们觉得我没注意到,或者并不关心,但如果你们知道有多少人都在记挂着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我一直在说,你们会成为重案组里一对伟大的搭档,只要你们能站稳脚跟。”

布雷斯林越过照片,满腹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啊哈,你喜欢的是她光芒四射的人格魅力。”

“谢谢你,朋友。”斯蒂夫说。斯蒂夫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除非是因为我惹上;布雷斯林只是想让我们这一对变成妄想狂。“这话对我意义重大。”

这让罗里暂时忘记了他的问题。他狠狠地瞪了布雷斯林一眼,但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还在端详照片,把它举到距离自己一臂远的位置,不住地点头称赞。“她是很漂亮,但那并不是我喜欢她的原因。”

“别客气。你只需要摆平那些破事,惯例而已。新手都得受些欺负;大家都这样。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的。”

“我看看。”布雷斯林侧过身子,伸手拿起照片。他眼眉猛地一挑,低低地吹了一声长口哨。“哦,老天。可以啊,老兄,她可真是个漂亮女孩。”

这个虚伪的浑蛋,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刚才审问法伦时的同一套说辞。才刚过了五分钟,要不就是他觉得我们也这么蠢。而且他竟然觉得,我们愚蠢如此,会相信那些破事是惯例,或者我们已经绝望如此,会假装相信这鬼话。

“法伦先生确认了一张爱斯琳·默里斯的照片。”我对着录像机说。

“那些家伙只是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承受得了。而这次呢?”布雷斯林指了指单向玻璃,“就是你们向他们展现的机会。我知道那些破事已经动摇了你们的信心,但如果这种学生级别的鬼话就让你们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信心,不敢去抓这样一个浑蛋,也许你们真应该离开警察局了。好吧,这听上去有些伤人,”举起一只手,仿佛我们有人要打断他,但我们并没有,“但你们得听一听这种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罗里就要变得强硬,让我们给他一个说法。但我没有停止微笑和凝视,到最后他眨了眨眼。“好吧,是她。”

我很清楚斯蒂夫会做何反应,所以没有去看他。通过余光,我看见他还在惬意地晃着腿,喝着水,不过我能感觉到,他也清楚我的想法,所以没有看我。

“像布雷斯林警探说的,”我对他说,友好而坚定,“我们得按规程办这事,这是你昨天晚上要去拜访的那个女人吗?”

布雷斯林想让我们对罗里·法伦提出指控。他很渴望我们这么做,这可能是因为他厌倦了帮我们处理这个幼儿园水平的案子,想赶紧结了,回到他的搭档麦卡恩身边,继续追查他们那些高智商的酷炫阴谋,以及黑帮老大的枪杀案。也可能是想在奥凯利面前邀个功——那两个人解决上一个家暴案用了两个月,我一出手就立竿见影。快抚慰一下我的自尊心,赶紧给我升职。还可能只是因为他一直好为人师,如果不能跟人絮絮叨叨,他就没法活。可是还有问题。

我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爱斯琳的照片,推到罗里面前。他抬头看了看,睁大了眼睛,忘记了所有痛苦的回忆。“为什么你会有……你们已经——出了什么事——什么——”

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不管是谁把我出卖给了克劳利,都只是一时冲动,只是为了耍我,就像有人趁我不在座位时把我的手机放进咖啡杯里一样。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背后其实有更大的阴谋。

我放过了这个话题。“再确认一下,”我说,“你能确认这就是正在和你约会的女人吗?你昨天晚上要去她家的那个?”

鬼鬼祟祟的克劳利正想方设法把这个案子炒作成一个大新闻,而且有人怂恿他这么做。如果我真的搞砸了什么事情,大出洋相。比如,某个可以消除法伦嫌疑的重大证据不明所以弄丢了,没有到我手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对他提出控告,而且要是报纸恰好通过某些渠道掌握了信息,那么举国都会为之震怒。这正是重案组翘首以待的借口:我就该打包走人。

到目前为止,罗里讲了一套很不错并且可以查证的说辞,而且他得知道我们可以查到他的通话记录。如果他跟什么人说起过这件事,那也只能通过他觉得我们无法追踪的途径。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朋友住在他回家路线的附近。

在一次审讯过程中,我站起来,暂停了录像——审讯在下午二点五十二分暂停,康韦警探和莫兰警探离开审讯室——让我和斯蒂夫滚出去。我们需要谈一谈,立刻。我无精打采地看着布雷斯林,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布雷斯林又满怀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罗里移开视线,把衬衣的袖口扯开,但依旧一言不发。

“听我的,”布雷斯林说,“莫兰,你去查一下监控录像,看看能不能找到罗里·法伦昨晚从被害人家里离开的画面,然后追查他的行踪——也许我们能找到他是在什么地方扔掉手套的。同时,我和康韦会继续对付他,争取让他认罪——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我说得对吧?”他冲我友善地咧嘴一笑,还——我的老天爷,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几乎要忍不住揍这个自以为是的浑蛋了。“即使我们没法让他认罪,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已经掌握足够多的情况。我们会逮捕他、控告他。我会跟其他小伙子说一声,关键时刻,你们两个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我保证你们不会在组里惹上什么麻烦。大家都是乐于助人的好同志。”

“到半夜,爱斯琳还是没有给我回电话或者短信,我就上床睡觉了。那个时候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打电话把我的朋友叫醒,告诉他这件事情,好了吧?”

他差点就明示言下之意了:只要你们在这个案子上听我的,我就会为你们摆平那些小伙子。这不只是因为他想回到麦卡恩身边,或者他想在头儿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他十分渴望让法伦受到指控。

如果爱斯琳激怒了他,也靠的是这个。发现她当时正和别人在床上,也许就是刺激他的由头。

而且他很肯定我们会迫不及待地达成这个交易。他甚至已经拉紧了领带,准备往外走。

他声音中透着莫大的羞耻感,弥漫在空气中。这感觉很好。如果我们要攻破他的防线,靠的就是这个:羞耻感。

我说:“听我的。迪齐和斯坦顿正在做罗里·法伦的重要联系人名单。如果罗里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么报案人也一定会在名单上。我希望你能跟这些人聊一聊,看看能否确认报案人的身份。要是他有兄弟和哥们儿的话,就从这些人入手。如果没有,你也可以一个一个聊。”

罗里说:“我没给任何人打过电话,我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吃,显然我没吃晚饭。我坐在公寓里,看着窗外,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傻的人,越想越荒唐,我想象一切可能还正常,心里盼望自己出去转一圈,喝上一顿酒,找人打一架,然后跟陌生人上次床,就可以把这一切都忘光。”

布雷斯林转过身来。他盯着我,不过也在努力保持友好平和,如果我们愿意,他也乐意继续拉拢我们。当他确定拉拢我没希望了,他问我:“为什么?”

布雷斯林盯着他。“你没开玩笑吧。啊,罗里,告诉我你有一些可以打电话的人。因为很多人都在某个时候被抛弃过——时有发生——要是在那样的晚上,你真的直接回了家,还找不到一个单身汉抱怨一下女人和这个世界……好吧,这是我这几周听过的最悲惨的事情——这几个月。”

我说:“因为我和莫兰会在这里再审他一次。”

“谁也没打。”

布雷斯林来回打量着我们——他本想做一只大狗,忍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狗很久了。但他现在得听令于我们,这让他有些泄气。他说:“关于这个决定,我需要得到一个解释。”

“你回家以后,给谁打电话诉苦,告诉他你当晚遭遇的这一切?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兄弟?”

我正准备回答他,因为这他妈的是我们的案子,而他下次要是再想对我们发号施令,就要做好蛋蛋被我们用膝盖踹的准备。但斯蒂夫却抢先说话了。他说:“你的想法完全正确,朋友,我们需要赢得同事们的尊重。但我们不会让你为我们争取嫌疑人招供。你能帮忙我们很感激,但是这个案子我们会自己解决。”

“什么意思?”

我承认他的这些话,确实比我考虑的版本要好。随着布雷斯林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我的状态也恢复了正常。我告诉斯蒂夫:“布雷斯林警探当然很清楚,你这个笨蛋。你看人家像个菜鸟吗?他正在测试我们呢。他想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慌了神,随便就把自己应该承担的重任推卸给别的什么人,或者我们是不是只知道使唤助手来帮我们做事。”

布雷斯林说:“你给谁打电话了?”

斯蒂夫把嘴张开,紧接着是一阵大笑。“老天哪,亏我还站在这儿,像个白痴一样跟你们长篇大论,要你们去赢得同事的尊重。好吧,朋友。你忽悠我,没有问题。”

“我不确定,大概不到九点半吧,也许。我没看表。”

布雷斯林嘴角还有一丝笑意,但那双灰白的眼睛依旧在我们之间来回游走,冷酷、意义不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我们。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家?”

我刻意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忽悠过我,一开始的时候。他名声这么好是有原因的。谢谢你,布雷斯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很清楚了。我们会做好我们的工作。等我们一完成,就会在专案室等你。案情会议在四点。”

“不,我只想直接回家。”罗里用手揉了揉脸,他开始感到紧张了,“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满意地向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朝单向玻璃那边走去。布雷斯林玻璃中的影子一动不动,和罗里的影子重叠。他在盯着我。我脊背发凉。

“我也会那么做。”我说。我冲单向玻璃那边挑了挑眉毛:斯蒂夫需要派几个助手去码头,赶在垃圾被清空之前搜查那里的垃圾桶。那束难看的花上面可能沾了血迹。“只是我会在回家的路上去喝一杯。你没有,对吧?”

然后他耸耸肩。“我很乐意认为,你们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说,“四点钟见。”

“码头那边。对了:我走的那一路,在我想起我拿着花之前,全都写着‘垃圾场’[3]。有意思,对吧?”这是对布雷斯林说的。

影子掉了个头,消失了。观察室的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哪里的垃圾桶?”

我和斯蒂夫等着,边倾听着边看着罗里在口袋里乱摸,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想把自己那一团糟的脸擦干净。然后我走到门口,迅速打开门,走廊里空空如也。

“我把它们扔了。”那一晚的情绪波动,此刻突然涌现在罗里的声音中,充满挫败感、痛苦和极度的感伤。失去爱斯琳,无论如何都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开始我都忘了自己还带着花,而当我意识到时,我只想把它们处理掉。我想我应该找个什么人,把花送给他,而不是白白浪费,但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把它们随便丢进一个垃圾桶,就这样。”

斯蒂夫说:“我不喜欢这样。”他的声音回归正常。

“听起来不像你错过了很多,”我说,“那些花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我也不喜欢。”

罗里的肩膀抽动了两下,似乎在耸肩。他再次想把脑袋埋进胸膛。“就算有人想找碴,我可能也没注意到。有个人在我身后吼着什么,在昂吉尔街,但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觉得那不是英语——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对我说。我只是……”又一次抽动,“我顾不上那些了。”

“他在耍什么把戏?”

意味着没有公交车司机或者乘客可以向我们证实,他是否一副惊慌失措或者十分虚弱的样子,或者他的手套上是否全是鲜血。我挑了挑眉,一副关切状。“老天,我都想象不出你是怎么走回去的。周六晚上穿过整个小镇,街上还有虎视眈眈的醉鬼准备找碴……没有人找你麻烦吗?”

“我不知道。”我让门开着。我想踱步来着,但观察室太小,每走两步就会撞到墙。臭气越发浓重,仿佛屋里又多了一个人,让我们腾出地方。“你听见他说的了吗?‘我保证你们不会在组里惹上什么麻烦……’他还想拉拢我们。”

“我走着回去的。我不想等公交,或者看见别人。我只是……我走回去的。”

“他为什么想让法伦受到指控?还这么迫切?”

“好吧,”我说,“有些人就会让自己在女孩家门口出洋相,这可不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你还是坐公交车回去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跟那些想整我的人不是一伙的。”斯蒂夫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没有昏迷,可是我从不与人交心对话;这是我第一次直接讲出这件事情,感觉并不好。“但要是我们太仓促地指控法伦,结果事情搞砸,克劳利一定会出手,让全国人人皆知……”即便只是想一想——办公室里爆发的掌声、罗奇的傻笑、奥凯利说明这样做不行时声音里赤裸裸的宽慰——我的大脑就会紊乱,充满红色锯齿线。我说:“这可能是让我出局的一种方法。”

“没有,我没有做那样的事。”罗里把脸转了过去,仿佛没有踢门让他有失男子气概,“我直接回家了。”

斯蒂夫撕开了他的塑料杯,正在把它折叠成各种形状。他说:“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想整我们。”这个“我们”很可爱——没有人想整斯蒂夫——但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可笑的温暖。“不过我在从没他身上感受到这种信号。我倒是总感觉他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因为你就是在生气。你就没有去砸门?喊两嗓子?骂两句?踢路灯灯柱?”而当罗里张开嘴时,他接着说,“记住,我们会找邻居核实的。”

“我也是,可他如果真想赶我们走,那我们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布雷斯林不是天才,但他干这一行有些年头了。他完全有能力隐藏起自己的真正目的。”

“我没有。我只是很……沮丧。我是说,我也有点生气,不过——”

“或者,”斯蒂夫说,“如果黑帮歹徒的事情属实……”

“你一定很生气,”布雷斯林说,“跑了大半个城市,还是在那样一个糟糕的冬夜,顺便跑了个折返去乐购,而她连门不让你进?要是我肯定会发火。”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折叠塑料的尖锐声音很刺耳。

罗里轻轻地说:“我放弃了,快八点半了,我觉得很冷。天开始下雨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我在那里站一晚上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所以我就走了。”

警察枉法是存在的。现实中数量比电视上少一些,但确实存在。比如,某个家伙用超速罚单换某场比赛的门票,身体和灵魂都被某个黑帮老大收买。

我说:“他是个正经人,布雷斯林。这是件好事。罗里,结果她还是没回你的短信,你是怎么做的?”

如果是一个黑帮男友杀了爱斯琳,他或者他的朋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们最好的小跟班,让他把事情摆平。最完美的摆平办法,也许就是控告罗里·法伦,结了这个案子,没有后顾之忧,也不必担惊受怕。

“不能?你觉得那样的事怎么了?”

“布雷斯林,”我说,我停止了踱步,也几乎屏住了呼吸,“布雷斯林。你觉得他也卷进来了?没开玩笑吧?”

“我不能做那样的事。”

斯蒂夫动了动一侧肩膀。

“看起来你达成了心愿。”布雷斯林说,“她不给你开门,你就应该走开。如果她想修复关系,就让她自己去折腾。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不,我不这么觉得。他一心想的只是当个大英雄。他可不愿意最后落一个傀儡警察的坏名声。这么复杂的角色会让他脑细胞全死光的。”

“我又给她发了条信息,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们是不是在日期上搞岔了,或者——”布雷斯林哼了一声,罗里有些畏缩,“我是说万一,我知道这种情况,最大的可能是我被甩了。我已经说过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要是真有什么误会,我还怒气冲冲地删掉了她的电话号码,这样我们两个可能都会错过一段精彩的恋情。我不想冒这个险,所以做个白痴也没什么。”

斯蒂夫说:“不管做了什么,布雷斯林都有办法自诩为英雄。这是他的出发点:按照这个想法,他是个好人,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是正义的。他的工作就是反向证明自己是正义的。”

确实会有火光。我记下笔记,稍后去核查透过窗帘能否看到摇晃的阴影。如果罗里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在自我控制方面确实够出色,很多人都会忍不住给我们一个诱导,让我们顺着某个神秘的闯入者的线索去追查。“所以你做了什么?”

千真万确,可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以前从来没花太多时间去思考关于布雷斯林的任何问题。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如同芒刺在背。斯蒂夫所说的这个推测,不仅布雷斯林这么想,我们其他人其实也是。当你不停逼迫某个受到精神创伤的证人说出一句证言;或者让某个妈妈配合调查提供证据,给出能够把她的孩子送进监狱时,你都会享受到胜利的快感,而绝不会为这些行为在道德上的微妙瑕疵纠结,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你是好人。在斯蒂夫的分析下,案子变得面目全非,纷乱而棘手,危险得很。

“不,没有。有阴影在摇晃,但不像是有人在周围走动,更像是壁炉里的火光。”

他说:“而且他就是他们想找的那种人。有老婆,有孩子,有贷款……”

“你看到什么动的东西了吗?阴影?有什么能证明有人在家的迹象吗?”

黑帮歹徒不会在我和斯蒂夫这样的人身上费心,单身工薪族,路还长着呢,除非我们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或者有嗑药的爱好,况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影响力。可布雷斯林就不同了,他有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金发老婆、三个金发龅牙小男孩,像广告里会出现的那种美满家庭。他家的房子在坦普尔洛格的中心区,他身上的担子可不小。而且如果他改变主意走不同的人生道路,会受到许多阻挠,损失也会很大。他一旦入了伙,哪怕只是稍微沾上边,就难再逃脱。

罗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那个缝隙太小了,而且从那个角度,我只能瞥见沙发,还有台灯——台灯是亮着的。我不想在那里待太久,所以只是看了一眼。”

布雷斯林和麦卡恩处理过很多涉黑凶案;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审讯那些黑帮核心成员。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试图收买过布雷斯林,恐怕是个奇迹。

这家伙点个三明治都会纠结涂蛋黄酱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你看到了什么?”

同样,在办公室里,我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的气氛,仿佛有直线撑住了我的眼眶周围。我心跳如鼓。

“窗帘之间有一道缝隙,我可以看到里面亮着灯,所以我努力想通过缝隙往里面看。我有点担心邻居会看到我,把警察找来。但是我有爱斯琳邀请我来的信息,而且我想让警察来也不是什么坏主意,因为他们至少可以来看看,确保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说:“对,他的确是。”

他已经出了舒适区,成了一个犹豫不决的傻瓜,或者他只是希望我们这样看待他。我说:“所以你做了什么呢?”

“绝对是最理想的人选,而且一个重案组的成员,值得黑帮大佬花大价钱。”

罗里满心感激地转向我。“是的,我有些担心。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一进来的时候,我就问是不是和她有关。我担心她可能在家里晕倒了,或者洗澡的时候滑倒了,再或者病得太厉害,接不了电话——我是说,说不定她没准备好告诉我的事情就是这个,她有某种疾病,癫痫之类的……但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我不能打急救电话,告诉他们有个女人不给一个她刚认识几周的男人开门——他们会当面笑话我,告诉我听起来我需要找个新女友。虽然我知道听上去这种情况最有可能,但我忍不住去想象所有的可能性——我经常这么做,即便没有什么事……爱斯琳她还好吧?”

布雷斯林穿高级西装,不过我们都一样。他开的是宝马2014,还反复讲自己怎么把孩子们都送进了私立学校,因为他不想让孩子们周围都是骗子和说不了几句英语的移民——那也是一群骗子,哈哈哈,无意冒犯,康韦、莫兰——而我想应该是有“老爹”和“老妈”一直在资助他。他还会带着家人去马尔代夫度假,但如果我细想过此事,我就会猜想他可能给银行经理免了几分罚分,以换取他信用卡的巨额透支度,也不用有还贷的压力。

我友好而同情地说:“你担心吗?爱斯琳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我和斯蒂夫一直想办个有意思的案子。这个案子可能要比我们预料的要有趣得多。

“所以你就拿着你那束可爱的鸢尾花,站在那里?”布雷斯林说,努力忍住脸上得意的笑,“一切本来都准备好了。”罗里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斯蒂夫说:“如果是他把消息泄露给克劳利,这也可以解释他这么做的动机。”

罗里努力提高了音量,但他还是不敢看我们。“好吧,爱斯琳曾临时取消过我们的一次约会,就在几周以前。她从来不说原因,只是说自己有事,所以这就让我们其他的约会变得相当复杂——我提出某一天,她会说不行,或者一开始说行,后来又不行——有的时候她就是不接我的电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玩什么心理游戏——这真的、真的不像是爱斯琳会做的事情,但我显然还不大了解她——或者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好告诉我的事情,比如有患痴呆症或者酗酒的父母,需要随叫随到,随时照顾?”没有提到劈腿,不过他可能会想到这一点。也许他只是不想让布雷斯林嘲笑他,不过这个遗漏很有意思。“所以我想这次也许是类似的情况。无论是哪一种。”

当水中出现足够多的泥巴,事态开始模糊不清,就会引起你产生合理的怀疑。角落里,气氛紧张起来。

“大点声,”布雷斯林说,“声音也得录到录像里面去。”

而我情不自禁地咧嘴笑起来。

“我不确定,我想也许……”罗里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

如果斯蒂夫是对的,那么我们接下来就会面临巨大的危险,来自四面八方。黑帮歹徒不会杀了条子,那会让他们陷入大麻烦,但要想炸掉你的汽车,警告你别管,其实不成问题。而且如果我们向内务部门告发布雷斯林,跟同事们会对我们做的事情相比,那只是小打小闹。

我们也会去查验的。我说:“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他们放马过来了。危险对我来说不是麻烦,我会一举解决。布雷斯林这个狂妄自大的酒鬼,想要把我当成动物气球那样摆布,他让我感觉备受束缚,挣扎着想揍他。但布雷斯林如果枉法了:他是个铤而走险的人,敢碰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敢碰的毒瘤,而我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总是很着迷。

“我给她打了电话。房子只有这一栋,一层,所以我想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听到电话铃声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电话她也没接。”罗里抬头看了看,布雷斯林正尴尬地笑着,皱着眉头。“我又打了一个,并且把耳朵贴在了门上,看能否听到电话铃响——我甚至有点怀疑她到底在没在里面,或者是不是……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斯蒂夫盯着我,仿佛我疯了。“怎么了?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也经常听不到,”我表示赞同,“真是麻烦。所以你又给她发短信了?”

“没什么,我喜欢挑战。”

“我想她也许是没听到短信提示——”罗里在布雷斯林的表情中捕捉到了同情和取笑,他头往后一靠,“有可能是这样的,她可能是在做饭或者干别的,把手机放在了其他房间——短信提示音可能很小——”

“所以你觉得我是对的,你觉得他是一个……”斯蒂夫没有把话说完。

“哦哦哦,”布雷斯林说,皱了皱眉,“那一定很伤人。”

这让我更清醒了一点。“我还不确定。我们是通过假设得出这个结论的,而我并不喜欢假设。”我低头咬自己的拇指,收起笑容,“我们确切知道的是,布雷斯林希望对这个家伙提出指控,结束此案,越快越好。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拖住他,直到找出他的动机何在。你刚才提出的想法,说我们自己去做脏活累活,这很好。这能够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敲门。接着我又按了门铃。她还是没有回应,所以过了一会儿我给她发了短信——我想是不是我把地址搞错了。我等了很长时间,但她什么也没有回我。”

斯蒂夫撇了撇嘴角,看上去并不信服。“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所以你做了什么?”

“不确定,我想会吧,但愿如此。”想起布雷斯林冰冷的凝视,我就愈加坚定,“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可以追查下去的一条线索:我们是傻瓜菜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而且我们想独立来办案。你觉得可以吗?”

罗里低下了头。“那时我只是觉得爱斯琳没听到。我知道门铃是好用的——我能听见它发出的声音传到屋子里——但我想那时她可能在卫生间,或者因为什么原因去了后院。”

我有点期望斯蒂夫打退堂鼓。很有可能所有的破事都是冲我一个人来的,只要他不犯错,一旦我身败名裂,化为冒着青烟的废墟,他也可以避开炮火和壕沟,顺利地融入组里。不过他让布雷斯林深信他是个白痴的话,机会可就没了。但是他咧嘴笑了。“笨蛋菜鸟,我应付得来。”

“哈,”我说,“真是奇怪,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呢?”

“本色出演。”我说,我很欣慰,这给我沉重一击,我根本不想去思考,“根本用不到演技。”

这次他的脸红得又急又热。我能感觉到斯蒂夫正在冲着这情景摇头,并且很确定这意味着他是对的,罗里绝对是清白的。我并不确定。脸红可能是因为丢脸的记忆,也可能是说谎的表现。

“嘿,对你来说也算是物尽其用。”斯蒂夫用拇指指了指单向玻璃,“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她没有应门。”

罗里已经不哭了,他开始坐立不安,抬起头焦急地四处张望,像只小猫鼬,疑惑我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本来是我们这一天的首要事情,可我基本上都快把他忘了。

他声音变小了。我说:“然后呢?”

我说:“我们还得再审一次,就像我们告诉布雷斯林的那样。”

“我沿着街走,一直在看门牌号,直到找到爱斯琳家——26号。我按了门铃……”

“那意味着要让布雷斯林去和他的联系人谈话,你觉得那样安全吗?”

还是很容易验证。“那么然后呢?”

如果布雷斯林想找我或者罗里的麻烦,罗里的朋友们成为布雷斯林乐意笑纳的大礼就很有可能了。我说:“也许有危险,不过管他呢,我们就来铤而走险一把。这是我能想到的可以把他赶走的唯一办法。我不想让他再出现在法伦面前,法伦受不了别人的摆布,要是布雷斯林再推他一把,他恐怕就要走人了。不管他是不是我们想找的人,我都不想让他觉得我们是一群可怕的恶霸,至少目前还不想。”

罗里思考,揉了揉鼻子。“有个老人在遛狗——一只小小的白狗。他从维金花园往外走,还朝我点了点头。我想再就没有其他人了。”

“‘不管他是不是’,”斯蒂夫说,“你现在还没确定吗?”

“路上遇到什么人了吗?”

我耸了耸一侧肩膀。“从审讯室出来我其实已经确定了,不是百分之百,但也差不多。他提前那么久去斯托尼巴特尔,一定有问题——他不喜欢谈论这一点,你发现了吗?”

“我直接回了维金花园。到那里的时间是准时的——我特意看了下表,刚好在八点之前。”

“没错,但当你告诉他爱斯琳的死讯时,在我看来他的反应很真实。”

“好吧,”我说,“所以你离开乐购是在……”

“我看也一样,但即使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清白的。”罗里拇指与食指之间捏着纸巾,纸巾湿了,他想找地方丢掉,最后只能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我说:“他一开始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杀了她,他只是打了一拳,她倒下,但在他检查她的脉搏或者呼吸的时候,她还活着;所以他关上了炉灶,确保不会发生火灾,然后就跑了。他想她可能只是脑震荡或者其他什么,然后一晚上都在祈祷这段记忆会从她的脑海里消失。而当他得知她真的死了,自己面临一起谋杀案的指控,他就几近崩溃。”

“只花了几分钟。我走得很急。像你说的,我不剩多少时间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

“这有可能。”斯蒂夫说。

“你这时间真是精打细算。你花了多久到那里?”

“我刚从审讯室出来时,本来也赌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现在……”罗里半站起身子,随即又坐下,仿佛站立可能会违反规定。我说:“你怎么看?”

如果罗里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绝不是一个常规的无用懦夫。他很害羞,但他一定能在我们到达之前,把每一处蛛丝马迹都清理干净,一路都抢在我们前面。如果他是我们的对手,那么我们就至少有一场恶仗要打。

斯蒂夫正用大拇指甲摸索着塑料水杯的纹路,同时看着罗里坐立不安。“问题是,即便罗里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也不意味着那个秘密的黑道男友不存在,而布雷斯林是无辜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我们的目光自然地投向了门口:什么都没有。“假设男友存在,好吧?即便他没有对爱斯琳做任何事情,他也不希望我们注意到他的事情,调查他的行踪,告诉他的夫人这方面的隐情……他一发现爱斯琳死了——比如,他为昨晚后半夜去她家并和她快速亲热了一番——他肯定会给知道内情的人打电话,让他尽快摆平这件事。”

如果罗里是跑到那里,或者跑着回去的——我们得找找有没有人看到他一路狂奔——他这一趟就可以省出几分钟的时间。实际的谋杀案根本不会花什么时间:两秒打一拳,也许十秒、二十秒用来检查爱斯琳的呼吸,十秒关掉炉灶,在一分钟内他就可以溜之大吉。唯一费时间的事情是谋杀的准备过程——如果真的有这么个过程的话。

“我们处理得越慢,”我说,“就越有时间去发现其中的隐情。”仅仅说这些话就让我心跳加速。

关于这个,后面我们也会查一下。公交车上有监控,乐购里也有监控。罗里所讲的这条时间线,都能够得到证实,我很好奇这是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忘记买花可是非常方便的说辞。从维金花园到乐购大约要走七八分钟,刚好可以轻轻松松、顺理成章地为额外的那半个小时开脱。

“我们就拖着吧。”斯蒂夫说。

“大概差一刻八点,也许稍晚一些。”

“不是拖着。布雷斯林是对的,我们没有必要落个无所作为的名声。我们要简洁漂亮地处理这件事情。不管发生了什么,在我们能掌握一切细节之前,我都不想让罗里再回来。要是我们再去审他,我们就带上足够的弹药,把他轰走。”

“鸢尾花不会出错,”我说,“你到乐购的时候是几点钟?”

斯蒂夫点点头。“那现在呢?”

“是的,他们那边没剩多少花,而且大多数还都是你说的那种——颜色奇怪的大雏菊——不过我找到了一束鸢尾花,还算说得过去。”

我看了看手表:距离案情会议只剩不到一个小时。“现在我们再让他聊一聊这件事情,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们,然后把他的大衣和手套拿到手,努力说服他允许我们搜查他的公寓。然后我们就把他送回家,开我们的案情会议,再然后——”

布雷斯林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手。“这得看女孩的意思。要是她是喜欢廉价货的那一款,没问题。可是这一位……别介意,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所以你就去了乐购?”

“再然后,我们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我都快崩溃了。”

“我知道没有,但在周六晚上的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还开着门。我想即便是带一束难看的花,也比空着手去要好。”罗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希望可以寻求到认同。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想要忍住,但是太迟了:他的哈欠传染了我,我也一样,身心俱疲。我眼前一片飘忽,几乎看不清自己离墙壁有多远。“可是布雷斯林不会去睡觉,”我说,“要是我们回家,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既然这样,”布雷斯林赞许地说,用笔指着罗里,“这样能让你得不少分,在这个游戏里面。这是那种可以让你在人家心里占一席之地的举动,如果你能明白我意思的话。甚至还能弥补那个,”他指了指手套,“可惜你没办到,我打赌乐购里没有杜鹃花卖。”

“要是我们不回家,那就给他通风报信了。”

“这很棒,”我说着,点了点头,“真的很棒。我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

斯蒂夫是对的,为了一个死去的孩子或者死去的条子,如果需要,你会一连工作二十四小时,然后匆匆忙忙冲一个澡,快速打个盹,然后继续下一个二十四小时。如果每个案子你都这么干,不出三个月你就会精力耗竭。普通谋杀案是轮八小时的班,如果遇到特别点的,就要工作十二小时或者十四小时。如果我们为了这个案子工作二十四小时,也就相当于跑着去告诉布雷斯林,我们发现这里面有猫腻。

“好吧,没有,我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想——爱斯琳告诉过我,小时候,她爸爸经常带她去鲍尔斯考特庄园[2],他们会在那里的日式庭院里散步,欣赏杜鹃花,然后他会给她讲勇敢的爱斯琳公主的故事,所以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得到杜鹃花。我想……”他低头看着双手,露出悲伤的浅笑,“我想这会让她开心。”

我说:“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她喜欢奢华,她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了半天,只为了你一人,而你就打算给她带一束半死不活、土得掉渣的粉色雏菊?拜托。”

“等案情会议上,给他多派一些活儿,让他腾不出手来找麻烦。”

罗里挪了挪屁股。“我说过,她确实是。但在那个时候——”

“对,没错。他会喜欢的。像他这样的大男人——”

“乐购的花?”他问,他脸上半是嬉笑,半是难为情,“我想你说过这个爱斯琳,是喜欢奢华的那一款吧?”

斯蒂夫咧嘴笑了。“这不关乎他的自尊,记得吧?他告诉我们的。这关乎整个组。他不会介意去追查39A路公交车上所有乘客的,毕竟是给组里做事。”

在布雷斯林张嘴之前,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我让事态保持冷静,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基本信息,他则斜靠在一边,时不时找个机会,戳罗里一下,而我就站在皮纳塔[1]下面,等着接掉下来的糖果。可我不喜欢和他合作愉快。这就像他又一次将我吸附住,让我动弹不得。

我也咧嘴笑了。“搜查从斯托尼巴特尔到拉内拉格的所有垃圾桶:布雷斯林,是给组里做事嘛。去确认一下尸检报告:布雷斯林,是给组里做事嘛。把报表做好——”

罗里冲我眨了眨眼。“我在手机上查的。所以我就去了——”

“去买个比萨回来:布雷斯林,是给组里做事嘛——”

“那你怎么知道附近有乐购?”

我们差点都放声大笑。如果我放松得过头,恐怕站着也会睡着。

“不熟,我——怎么了?”

“我们会让他继续调查罗里·法伦,”我说,“如果他调查了联系人名单,他可以跟罗里以前的女朋友们聊一聊,看看她们有没有被罗里扇过耳光——”

“等一下,”我困惑地说,“我想你对那附近应该不熟吧?”

“他不会的。”斯蒂夫把手伸到饮水机的水流下面,抹了把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吧,没错。那时候我确实很慌,不过普鲁士街上有一家乐购,所以——”

“也许不会,不过要是布雷斯林如此迫切地想要指控法伦,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挖掘关于法伦的负面评价,没错吧?这会让他一直忙下去,没空给我们找麻烦,至少能耗上一个晚上。而且我们会派一个助手跟着他,这可能会让他在删除那些对他不利的证词之前三思。”

“慌——张。”布雷斯林幽幽地说。他又一次把椅背往后靠,开始玩笔。

我的语气一定混杂着什么,斯蒂夫立刻抬起了头。“你是不是又丢东西了?比如从彼得雷斯库案的证人出问题之后?”

罗里低下头,又在不住地扶眼镜。“不!我是说花。我不想空着手去她家,爱斯琳说不用我带酒过去,但我本来打算在拉内拉格买花给她,可是后来忘了——我光想着穿什么衣服,还要把准备穿的衣服提前熨好,还有什么时候出门……到她家那条街上我才想起来。”

“没有。”我说——我可不想趴在他肩膀上哭诉哪个卑鄙小人偷走了我的笔录文件。“但这不意味着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我们必须要小心行事。”

“啥,你是说避孕套吗?”布雷斯林咧着大嘴,笑了半天,“你这家伙真是信心十足。”

斯蒂夫还看着我,用手掌抹去下巴上的水滴。我觉得他酝酿回答的时间太长,但他语调很轻松。“如果就是布雷斯林给克劳利提供的线报,一个助手可阻止不了他。”

“我本打算只是在外面转悠,待到八点。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带。”

“我知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他上厕所也跟着,以防他解手时偷偷给克劳利发短信?”

“而且那会让她觉得你是个有强迫症的怪胎,闲着没事去街上盯她家窗户。”布雷斯林说,罗里面露惧色,“那可不好。你还做了什么吗?”

“不,给他配助手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告诉布雷斯林助手需要指导。”

他紧张极了,不过回答还是张口就来,没有磕磕绊绊,也没有中途易辙。不过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他告诉过我们,他是那种会提前考虑好的人,想好一切可能的情况,确保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保证计划顺利实施。如果他要计划一次谋杀,一定会让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说不定还会提前几天做一次演练。如果谋杀不在计划之内,他也有足够的能力,花上一晚上时间,构思一个好故事,并且排演上一百次。这个家伙真正的舒适区是在他的脑子里。

听到这话我冷哼了一声。“他会买账。这可能不会奏效——布雷斯林可能会牢牢将助手控制住——但是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没有,那条街是直的,一个死胡同——我可以从起点看清楚,用不着提前找是哪栋房子。如果爱斯琳从窗子里面往外看,我也不想让她发现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那样她就得邀请我进屋,而她还没准备好,这样我们都会很尴尬。”

斯蒂夫说:“我们不能让布雷斯林接触爱斯琳的电子信息。”

“你走到巷子里面了吗?找到爱斯琳的房子了?”

她的手机、电子邮箱、社交账户;如果她有这么一个黑帮男友,我们就一定能顺着线索把他找出来。“而且在案情会议上,我们要确保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我说,“布雷斯林或许已经在去案发现场的时候,查看过她的手机。不过据我所知,里面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没有,整条街上都是空的。不过我没在街上待太久,我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偷东西的,或者、或者跟踪狂。”他又扶了一下眼镜。

“告诉你我们还有什么要做的,”斯蒂夫说,“我们得抓住一切机会跟布雷斯林聊天,或者让他更像主动和我们聊天。”

“遇到什么人了吗?”

“啊,老天,现在就一枪崩了我吧。”

罗里说:“我绕到维金花园的起点——爱斯琳家就住在那个街区。这样我就能确定自己没走错,我说过。”

“我们得这么做。让他一直说话。他不傻,不过……”

“那可真够早了,”我说,“你做了什么?”

“但他迷恋自己的嗓音,”我说,“没错,他会一个劲地指导我们,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泄露什么。如果有机会,也跟麦卡恩多聊聊。”麦卡恩和布雷斯林已经搭档十年了,他们关系密切。无论是为了什么,如果布雷斯林有意要让罗里认罪,即便他是想要让我办砸这个案子,麦卡恩也会知道内情。“他不怎么爱说话,不过这种事永远不好说。”

我朝单向玻璃那边看了一眼,并不会有什么回应。这一眼首先是为了确认,斯蒂夫应该跟我想的一样。另外布雷斯林在我旁边,正一边来回晃转椅,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乱涂乱画。我正想从他屁股下一脚把椅子踹开。

“我们只能这样尽力了。我们现在肯定不能跟团伙犯罪组那边的人说上话,不能直接交涉。”斯蒂夫咬了咬指甲,目光落在罗里身上,只是盯着,并没有看他。“你说你有个朋友在那边,你能联系上他吗?他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有大把的时间,去爱斯琳家里,杀掉她,然后等八点再回来,在外面敲敲门,装出一副困惑的样子。这样就连关掉炉灶都解释得通:罗里不想让烟雾报警器先响起来,在此之前,他还要打电话、发短信,以及忧心忡忡地踱步,演完这出独角戏,况且或许还会有人看到他的表演。我感觉到了强烈的猫腻。

“没错,但这没那么简单。”我在饮水机前把手弄湿,绕着脖子擦了一圈。“我再看看能做点什么。”

“七点半,还要稍早一些。路上没什么车。”

“而且我们不能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我充满怀疑地停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吧,”我说,“所以你坐着39A路到了斯托尼巴特尔——什么时间?”

“哦,老天,对。还不能在桌子上留任何东西。”我想着我的笔录,还锁在我的抽屉里。没有人会费心再去耍这样的把戏,他们只是想让我一直提心吊胆。倾刻间,那把小小的锁仿佛成了个笑话。“或者是桌子的抽屉里。笔记要随时带在身上。”

罗里的眼睛眨得厉害。“什么?……不——不,不是那样的。是爱斯琳告诉我她家在那里的,我还查了手机地图,这不难确定。我只是想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只是以防万一。”

斯蒂夫咬着嘴角说了句:“老天。”

我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你说她家就在公交车站那条路的拐角。听上去你对那附近的路已经很清楚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捕风捉影,追查下去可能有巨大收获,但也可能最后发现根本没有必要。但肾上腺素在我体内飙升,让我情不自禁地迷上。我几乎把水甩到了斯蒂夫身上。“看看你那臭脸,振作点,朋友。这可能是我们有史以来最精彩的一次行动。”

他说:“我不知道。只是……我想确保自己能找到她住的房子,类似这样。”

“这可不是我期望的那种行动,瞒着自己组里的成员——”

罗里的脚动来动去,好像怎么放都不舒服。谈论多出来的时间让他变得很慌张。我很乐意在罗里的脸上盖一个“无罪”的戳,然后去追查斯蒂夫想出来的那个黑帮歹徒。但是我可以感觉到有猫腻,像鲜血一样强烈:这里有问题。

“要淡定,”我说,“我们可能什么都查不到。只要记住我说的:务必小心。”

“哦,”我说,做了个鬼脸,“在那种天气下吗?有什么好转的?”

走廊里有动静。我两大步跨到门口,发现只是穿着运动服的温特斯,他领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混混进了另一间审讯室。“赶在布雷斯林回来检查我们的工作之前,”我说,“我们最好换个地方。”

“八点,但是我……我是说,我不想迟到。要是我到早了,也可以在外面转一会儿。”

斯蒂夫点了点头,把他那只已经撕烂的杯子扔进垃圾桶。我又看了一眼罗里,他正在椅子上抖个不停,仿佛椅子通了轻微的电流。我们向他走了过去,准备暂时对他友好一些。

我们回去查一下公交站的监控录像。我记了下来。“那你跟爱斯琳约在什么时候?”

审讯室里充满了汗臭和泪水的气味,不太好闻。“康韦警探和莫兰警探进入审讯室。”我冲录像机说。

“没到七点。我刚走到车站,正好就来了一辆。”

“嘿,”斯蒂夫说着找到位置坐下,向罗里露出了同情的笑容,“布雷斯林警探外出了,由我来替代他。我是莫兰警探。”

“那你什么时候坐上公交车的?”

罗里只是点了点头。我拉开椅子,对他说:“你还好吧?”

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说的最有价值的线索。他和爱斯琳的约会定在八点。从拉内拉格到斯托尼巴特尔根本用不了一小时一刻的时间,尤其是在周六晚上。有一半的时间足够了。

“还好。”他的鼻子有些堵,“抱歉……”

罗里立刻坐直了身子。他很高兴我终于问了他问题,而不是布雷斯林继续问。“差一刻七点。”

“没关系,”我说,“你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罗里晃了晃脑袋,扶了扶眼镜。他显然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那种人发起脾气来就是动真格的。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罗里红着眼,责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正在跟爱斯琳交往,我昨晚准备去她家。你都知道了。”

“老天,”布雷斯林冲着他的笔记本咧嘴直乐,“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坐公交车了。继续。”

保佑他那颗脆弱的中产阶级心灵。警局的长官竟然欺骗了他,他真的有些恼火。我说:“是的,我们知道了,我知道我们的所做所为很不厚道,但我们是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有时候,我们只有通过做一些不那么完美的事情,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信息。如果我们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有可能会对我们有所隐瞒,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你也许知道一些重要线索,即使你自己没有意识到有多重要。”

“2007年。”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布雷斯林轻蔑地哼了一声。“是吗,哪年的?”

他真的在生我的气。我后背靠在椅子上,盯着斯蒂夫,示意该他上场了。

“是丰田雅力士。”

“你觉得你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们,”斯蒂夫说,“但那时你还不知道出事了。我所知道的是,这样的噩耗会让人的记忆出岔子。你能再帮我个忙吗?再想想昨天晚上还有什么事情,万一你忘了呢?”

“你有车?什么车?”

罗里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但“邻家好男孩”热忱而满怀希望地凝视着他作为回应,让罗里明白是我骗了他,斯蒂夫并没有错。况且不管怎样他都会喜欢斯蒂夫,毕竟此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布雷斯林。“我想一想。我很确定那里没有——”

罗里的脸红透了,他再次坐立不安。脸红正是我想要的。“不,我有,是的。只是,我当时想——我是说,如果我们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而且我还得回家——”

“啊,太棒了,”斯蒂夫说,“即便是最细微的事情,也可能会帮我们大忙。在斯托尼巴特尔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人,可以描述一下吗?有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东西。”

“哇哇哇,倒回去。”布雷斯林挑了挑眉毛,“公交车?你坐公交车去她家?真是个撩女孩的好办法,罗里。你自己没有车吗?”

“倒也没什么。我并不是个善于观察的人,而且昨天晚上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放在爱斯琳身上。我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东西。”

“坐公交车。我先走到了莫尔汉普顿路——那时还没下雨——然后坐上了39A路公交车,去了斯托尼巴特尔。公交车站就在她家那条路上,她家住在拐角。”

“哦,没错,我也想到了。当一个人开始一段关系的时候,尤其是像你一样遇到了一个那么特别的人,世界上其他的东西仿佛都不存在了。”

“方便,”我说着点了点头,“过一条河很快就到了。你是怎么去的?”

斯蒂夫微笑着,罗里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几乎也在笑。“确实是这样,而且你也知道昨天是什么天气:那晚上糟透了,我觉得很冷,还被一棵树上积的雨水浇到了身上,领子后面都湿了……但那时候我的感觉还很美妙,草坪湿漉漉的气息,在街灯的光线下,雨丝斜斜密密……”

“斯托尼巴特尔。”

“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对你说的:你记得的事情要比你以为自己记得的要多。而且你在斯托尼巴特尔待了整整一小时,对吧,从七点半到八点半。你一定遇到过什么人。”

我说:“所以爱斯琳住在哪里?”

随后那种情况又发生了:罗里的脖子不由自主地扭了扭,他抬手扶了扶眼镜。斯蒂夫提出了具体的时间,而这让罗里突然对这个游戏产生厌恶。血腥味再次冲入我的鼻腔。斯蒂夫抬起头,我知道他和我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我通常穿牛仔裤……爱斯琳不是他的舒适区。

罗里回忆起来了:他会讲出任何转移我们注意力的事。“实际上,我确实遇到了。在普鲁士街上,我遇到了三个女人,那是我去乐购的路上。她们打扮得像是要出远门,有两个跟爱斯琳的发型一样,都是金色的长直发——所以我才会注意到她们。她们一起撑着一把伞,一直笑个不停。我下公交车的时候,有一群穿着连帽衫的男孩,正在阿斯特丽德路上踢足球,爱斯琳家就在那条路的拐角。我靠近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停下来,所以我只能走到马路上,避开他们。但我觉得没有哪个会……”

布雷斯林翻了个白眼,坐了回去,摇了摇头。罗里迅速满怀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们把审讯室变成了一个让人感到亲切的地方——即便是布雷斯林的挖苦,也是罗里在学校平日里会遭受的那种——这会让他放松下来。他不是个无助的小蠢货,他坐立不安、犹豫不决,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呢。他是个更复杂的角色。在自己的舒适区内,罗里会做得不错。如果他感到不安,只会一言不发。

斯蒂夫一直在点头,仿佛这些都是重要线索。“你不会知道的。他们也许看到了什么。这都是有价值的线索。”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写了一通,做出一副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的样子。这些人极有可能都是想象出来的。“还有别人吗?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我们也会去找找看。“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吧。”我告诉布雷斯林,“反正你一进门就会把手套摘掉的,我说得对吧,罗里?谁在乎它们什么样?”

罗里摇了摇头,斯蒂夫等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有等到。“好吧,”他说,“你跟爱斯琳之间的聊天怎么样?想一想这部分内容。她有没有提到有人正在找她麻烦?或许会有一些让她感到害怕的人?或者是一个一直都不甘心分手的前任?”

“我找了,我记得我有双黑色的皮手套,在什么地方来着,但我找不到了。我只找到这一双。”

罗里摇了摇头。

“所以呢?要想美丽,就得‘冻人’呀,罗里。你没有黑色的手套吗?至少那样的手套不会让你的拇指这么突出,像肿了一样。”

“好吧。有什么似乎让她感到不舒服的东西吗?或许在聊到某些特定话题的时候,她总会表现得小心翼翼?”

“天气有点冷。”

“实际上……”既然我们已经离开了焦点问题,罗里便又放松了下来。“是的,每次一谈到她的父母,爱斯琳就……有些奇怪。她告诉我他们都死了——她说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于一场车祸,她妈妈长时间患有多发性硬化,几年前死于这种疾病……”

“是的。”布雷斯林说着做了个鬼脸。他把手伸到桌子另一边,用笔去够手套,把它翻了过来。看上去很干净。“可能是我老了,也许现在那些酷酷的小伙子都喜欢在约会的时候,戴这种东西,像是刚从某个山地自行车手那里借来的。你真戴了?”

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个之间来回游移,希望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确认或者否认。我们什么都没说。

罗里转过头看他的手套。“我戴了。怎么了?它们有什么问题吗?”

“但她在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很不安,而且总会强行改变话题。这本来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对彼此还不够了解,但我有些好奇,或许另有隐情——比如他们中的一个还活着,但是有一些问题,像我说的那样。我是说,我显然不会去问,但……我有些好奇。”

“还不坏,”布雷斯林说,眼睛眯着,打量着外套,“大衣还可以,不过你穿着它的时候没戴那对手套吧,戴了吗?你没戴。”

这并不是斯蒂夫想盘问出来的东西。“没错,”他说,“有意思,我们会想办法去查一查。还有什么吗?”

罗里在它和布雷斯林之间,前后看了看,眼神游离。“对,我没有其他合适的冬天外套,这是在阿诺特买的,它不只是……我是说它还可以,对吧?”

罗里摇了摇头。“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嗯……听起来似乎还可能会更糟糕。再努力一把你就会变得更有品位,我的小伙子。”布雷斯林朝他身后的大衣点了点头。“那件大衣呢?”

“你确定吗?我不是在开玩笑:任何细枝末节都有可能影响调查。任何事情。”

“白色的亚麻衬衫,浅蓝色罩衫,还有深蓝色的裤子。我通常都会穿牛仔裤,但爱斯琳……我知道她在穿衣方面有些讲究,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讲究一些。”

沉默了一会儿。罗里喘过气来想说什么,但又沉默了。他不再看斯蒂夫。

布雷斯林脸上怀疑的表情不见了。“什么颜色,什么样的?”

斯蒂夫等待着,轻松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是一位酒吧里的朋友。罗里突然说话了,出人意料:“我只想知道你们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就穿了件衬衫,一件罩衫,还有裤子。我是说,是比较得体的那种,不是——”

“你当然可以知道。”斯蒂夫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只能说,我们并不是为了捉弄你才隐瞒什么。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抓住杀死爱斯琳的凶手。”

“所以你做了些努力,”布雷斯林说,“对吧?告诉我你做了些努力,罗里。这件衬衫很不错,很适合推销《咕噜牛》绘本给球迷妈妈们的时候穿。不过你要是想给某个宝贝留下印象——我是说,讨得她的芳心,我们姑且这样说吧——你那样穿可不行。昨天晚上你穿了什么?”

罗里抬了抬眼,努力想和斯蒂夫对视。他问:“我是嫌疑人吗?”然后他挺直身子,等待着回答。

现在时态,意义不是很大,他也不是傻瓜。我微微一笑,为年轻人可爱的恋情。罗里也挤出微笑回应我。

斯蒂夫说:“目前,任何跟爱斯琳有联系的人都是潜在的嫌疑人。我不会说你不在此列,这是侮辱你的智商。”

“她是……”罗里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仿佛这样能把脸色变浅,“好吧,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她叫作我的女朋友,确切来说,我们只约过几次会,但是没错,我希望可以走到那一步。”

罗里一定知道自己的处境,但这话还是让他感到害怕。“我昨晚都没有见到她。而且我那么在乎她,我想我们会——我为什么会——”

“哦——是啊,”布雷斯林说,他把椅背往后压,咧着嘴乐,“我的罗里伙计可是个好小伙,告诉你唐叔叔,具体是怎么回事?她是你女朋友?炮友?真爱?”

无论他想告诉我们什么,最后都没能说出口。“好吧,”斯蒂夫理智地说,“但我们总会发现,大家可能都会这么说,肯定有个人会说谎。我们很乐意消除你的嫌疑——越快缩小嫌疑人范围总是越好的——但我们不能只根据你说的话。你能明白的,对吧?”

罗里的脸变成了绯红色,有点可爱。“我准备去一个女孩家里吃晚饭。一个女人家里。”

“那你们会做什么?”

“我回了公寓,洗了个澡。我……呃……有个……”

“证据。我们需要采集指纹,而在这个案子里,我们还需要你的大衣和手套——显然我不能告诉你理由,但它们会对我们最终将你从名单上剔除有很大的帮助。你对这些都没有异议,对吧?我们可以拿走了吗?”斯蒂夫冲罗里的衣物点头示意。

“然后你做了什么?”

罗里吃了一惊,但斯蒂夫没有给他什么选择的余地。“我想——我的意思是……可以,好吧,我还能把它们拿回来,对吧?”

“我在六点关的门。”

“当然,”斯蒂夫说,他伸出手,用钢笔去钩桌子另一端的手套,“只需要等上几天。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去你的公寓,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以帮助你消除嫌疑的东西?”

意味着罗里正处在压力之下。我们会查一查这个“还不错”具体如何。“我一定会带着我的侄子们过去支持你的,所以,”我说着笑了笑,“店几点关的门?”

“我没有……”罗里眼睛眨得飞快。房间不通风加上压力让他难受,他开始感觉到了煎熬。“你们只拿走这些不行吗?我昨晚戴的就是这副手套,如果它——”

“还不错,我是说……”罗里别扭地耸了耸肩,“这些日子书店都不太景气,不过我们家至少有一些常客。”

“没错,不过,”斯蒂夫解释说,“我们不想把你的大衣从名单上剔除,我们的目的是证明你的清白。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拿到任何你当时有可能穿的衣服,而不只是你实际穿的衣服。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他不停眨着眼,有些焦虑。“我会带我侄子们去你店里的。”我说。但我没有侄子。“你可以给他们推荐几本关于恐龙的书。总体上生意如何?”

罗里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用手指压了压眼角。“是的,好吧,想拿什么你们就拿什么吧。不过,我希望我也能回家——在你们去我家的时候。我不想让人们觉得……这没问题吧?”

“相当不错。周六会有很多熟客过来,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基本上都会挑一本书带回家。我们的童书区卖得很不错,要是你——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有孩子,我不是——”

“没问题,”斯蒂夫轻松地回答,“带你回家的小伙子们,他们会迅速检查一下你家。我们会尽快行动,好吧?去采集一下指纹,然后就回家,继续过你的日子。”

“路过无数次了,一直想进去,”我说,“怎么着我都得进去一次,不然你会对我提出投诉的。”我和布雷斯林轻声笑了笑,罗里也笑了,但很僵硬:一个好孩子,都是我们想要的信息。“所以昨天生意怎么样?”

罗里闭上了眼睛,指尖顶在上面。“好,”他说,“我很希望如此。”

罗里深吸一口气,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好的,中午我在店里——我开了家书店,叫任我行,在拉内拉格。就在我住的公寓楼下,你——好吧,你的同事——过来然后把我带走。”

我把罗里的手套和大衣收进证物袋,准备趁他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把它们送到索菲手上。然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开始录入罗里的口供,不理会屋子里那些无视我的浑蛋。同时斯蒂夫打印出了一张地图,这样罗里就可以把他昨晚回家的路线展示给我们看——尽量按照他记住的或想要的样子——然后让他复述一遍。我给了他们尽可能多的单独相处时间,以免罗里依旧对我怀恨在心。但当我回到审讯室的时候,斯蒂夫轻轻对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没什么。”我轻松地说。布雷斯林坐进我旁边的椅子里,我们舒舒服服坐下来,翻着笔记本,在别扭的椅子里调整坐姿,看看圆珠笔是否好用。“所以,”我说,“我们从头开始吧,你昨天都做了些什么?从——比如说,中午以后?”

“这样。”罗里说。他把地图推过桌面。他看上去很粗鲁,双唇干燥,灰褐色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仿佛刚才一直在跑步。“可以了吗?”

“好的,对不起。”但罗里的肩膀放下了——他现在成了那几百个人之一,而我们成了一对蠢货,眼看着就要在自己写的剧本里乱了阵脚。布雷斯林很棒。我以前看过他工作,但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同一间审讯室里,我不由自主地没有厌恶感了。

地图上仔细地描了一条从拉内拉格一直蜿蜒到斯托尼巴特尔的线,还有一个小而工整的“X”标在码头的位置,标注着“花束”。“太棒了,”斯蒂夫说,“万分感谢。”

“嘿,哟,罗里。”布雷斯林说着抬起手,放声大笑。我也跟着笑了笑。“慢一点,可以吗?我们会说到那里的,我保证。但我和康韦计划要做几百次这样的审讯,所以我们需要严格按照相同的顺序,询问相同的问题,不然我们就会搞混,到底问过谁什么,谁还没问到。所以帮帮忙,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问,好吧?”

“看看这个,”我把笔录和一支钢笔递给了他,“从头看一遍,如果没有问题,就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字。”

罗里说——就像露西一样:“是关于爱斯琳吗?”

罗里没有伸手把笔录接过去。“你觉得……”他深吸了一口气,“要是我没有中途离开,要是我坚持敲门,或者把警察叫来,或者破门而入,我是不是还有可能把她救回来?”

这样他就放下了戒备。“你当然没问题,”布雷斯林说着,拍了拍录像机,“谢谢老天,它终于开始干活了。康韦警探和布雷斯林警探正在审讯罗里·法伦先生。我们开始吧。”

我几乎说出“是的”。如果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他就是个该死的窝囊废,需要被好好敲打一下,免得他过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且他不该来这里,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害我们浪费了半天时间。只要我说“是的”,他余生就会无休无止地幻想出越来越生动的故事惩罚自己:他在关键时刻冲进房子,把爱斯琳从一群飞车党暴徒手里解救出来,从此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还生了两个或者四个小白痴……简直难以抗拒。

“不。我是说——是的。我想我没问题,不需要找律师。”

但如果他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就不傻,而且他会有法子利用一切我透露给他的信息。“没人知道,”我说,“这个。”然后我把笔录扔到他面前。

“如果想的话,你可以有,伙计,”布雷斯林说,“找个律师,给他打电话,我们全都会等着他过来。不过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他能做什么。他会坐在你旁边,时不时地告诉你,‘你不必回答这个问题。’他按分钟跟你收钱。我就能做同样的事,还不要钱:你不必回答我们的任何问题。我们上来就会告诉每个人:如果你不想回答某个问题,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可能会成为呈堂证供。清楚了吗?或者你更想花钱请律师?”

他读了笔录,或者至少在每一页上都会盯上一段时间。最后,他勉强签了字,仿佛几乎不记得该怎么签。

“不,我没什么理由——我不应该有一个吗?”

就快到四点了。我们叫来了正在截取监控录像进度的那组助手——克勒格尔和赖利——告诉他们该怎么对付罗里,在他家里要做些什么。斯蒂夫在自己的柜子里找到一件旧外套,可以保证罗里那脆弱的小身板不至于在回自己家的路上被冻坏。我们又夸赞了他一番,就把他送走了。

我抬高眉毛。“有什么理由呢?”

“你欠我十英镑。”当我们目送着克勒格尔和赖利带着罗里在走廊里走远时,斯蒂夫说。从后面看,夹在一对有着农夫一般的宽阔肩膀、迈着正步的男人中间,罗里就像个呆瓜,正被押往学校后面挨耳光。

“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找一个吗?”

我检查了一下我手里的所有笔录。“我他妈的还得跟你要钱呢。你难道没看到他眼睛里晶莹的泪光?快付钱。”

“我不知道。”我放下了我的笔记本,好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你需要吗?”

“不能这么算。他那是被我们吓坏了,并不是因为女朋友死了。”

罗里的肩膀耸起来,到了耳朵旁边。他说:“我需要找个律师吗?或者其他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斯蒂夫是对的,可我就是想跟他抵赖。“不,不,不,你不能自己定规矩,来——”

“你当然懂的,”布雷斯林亲切地说,“给我一分钟,然后我们就尽情谈谈。”他折回去,继续鼓捣录像机,低声吹着口哨。

“一直都是。我什么时候赖过账——”

罗里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是吧,我猜。”

“有时候我真想打你一顿,比如这种时候——”

“啊——哈。”布雷斯林从录像机那边转过来,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等一下,伙计。我们还不能开始谈正事。这些日子我们都会把所有的审讯用录音带,或者录像带记录下来。这是为了保护大家,你懂我的意思吧?”

罗里和助手们消失了,大理石地面的楼梯间里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我砰的一声关上审讯室的门,和斯蒂夫一起回到办公室,回到我的同事们中间。走廊仿佛仍在不停颤动,有许多隐藏的陷阱和尖棍,但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什么坏事,不再是了。

“不,谢谢,我很好。”罗里几乎坐在椅子的最外边,似乎准备一听到巨响就撒腿跑掉——只要这里有什么可以逃的地方。“是关于什么的?”

[1] 一种纸糊的容器,其内装满玩具与糖果,于节庆或生日宴会上悬挂起来,让人用棍棒打击,打破时玩具与糖果会掉落下来。

我朝桌子上他的半杯茶点了点头。“要我帮你加热一下吗?或者来杯咖啡?”

[2] 爱尔兰最漂亮的庄园之一,坐落在威克洛的群山之中,建造于18世纪,因是鲍尔斯家族地产而得名。

布雷斯林笑了,按下按钮。“真丢人。下个周末你可得加把劲。”

[3] “垃圾场”的英文为“dump”,与“甩(某人)”是同一个词。

“我很好。”罗里声音有些嘶哑,他清了清喉咙。

[4] 英国作家,一生中创作了三十多部小说,被誉为“维多利亚时代童话之王”。

“早啊,”布雷斯林说着,走到录像机那边,“你可以谈话吗?有没有不太舒服?我了解情况: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周日早晨……”

[5] 英国作家简·里斯在1966年出版的作品,是《简·爱》的续作。

“没什么。”罗里想知道我们到底想不想和他握手。我们不想。“我是罗里·法伦,是——”

[6] 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的短篇集,取材自经典文化元素,情节奇异诡谲,具有魔幻主义风格。

罗里让我白白损失了十英镑,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场的:他并没有哭。当布雷斯林推门进来,他一蹦三尺高。不过当我作为“酷女孩”向他致以招牌式的点头和微笑时,他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作为回应。“哈喽。”我说。我坐到了他的对面,掏出笔记本,“我是康韦警探,这位是布雷斯林警探。感谢你能来这里。”

[7] 美国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代表作。原作中乔和劳里是一对恋人,最终却未能成为眷属。

罗里不需要“女战士”上场,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而“恨男刁蛮妞”恐怕会把他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不过“酷女孩”大概会让他放松几分。似乎他跟“邻家好男孩”能聊得来,不过现在他没法上场。我只希望“老大哥”不会让他太紧张,或者把我气死,让整件事情彻底偏离轨道。

[8] 系列童话《绿野仙踪》故事发生的主要背景地,以发生各种各样离奇的事件著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讯风格。办公室里有个家伙能很好地扮演“告解神父”,一面强调对方的罪责,一面像引诱小狗一样承诺会宽恕。还有个家伙喜欢扮演“坏脾气的校长”,从眼镜后盯着对方看,不断咆哮出问题。我扮演的是“女战士”,她时刻准备拿着枪冲出来帮你伸冤,只要你告诉她你蒙受了什么冤屈;而面对强奸犯和野蛮人的时候,她则变身为“恨男刁蛮妞”;我也会扮成“酷女孩”,可以成为小伙子的朋友,请他们喝一杯,在男人不方便向其他男人倾诉的时候充当倾诉的对象。斯蒂夫往往是“邻家好男孩”,或者这一角色的其他形态。遇到女人时,布雷斯林会扮演“勇敢的绅士”,替她们拿大衣,低头倾听她们说的每一个词;在男人面前,他则是球队里的“老大哥”,是你最好的伙伴,但你最好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不然他就会把你的脑袋冲到厕所里。我们会根据目标的性质,推出一个我们认为最好的角色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