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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门

“放下他!”卡门对我大叫。

“蠢货!”加西亚对我嚷道,“带着一具死尸叫我们怎么办!把他结果了吧,别丢了我们的线袜。”

我累坏了,不得不在一块岩石后面放下他,稍作休息。加西亚走过来,端起他的短铳往他的头上连放几枪。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您是不难想象的。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加西亚了,那真是个波希米亚养育出来的十恶不赦的坏蛋;皮肤黑,良心更黑,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凶残的恶魔。卡门和他一起来的,她当着我的面称他为罗姆,而又趁他转过头去时,对着我使眼色、做鬼脸。我很生气,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说话。第二天早上,我们带着走私货又出发了,不料路上发现后面有十来个骑兵在跟踪。那些老是自吹自擂,口口声声说要杀人放火的安达卢西亚人,此时却都吓得魂不附体,四处逃窜。只有唐加伊尔、加西亚和一个从埃西加来的名叫雷蒙达多的漂亮小伙子,以及卡门还保持镇静,其他人都丢下了骡子,跳入马队进不去的沟里。我们无法保住牲口了,只能赶紧把最值钱的货物卸下扛在肩上,力图翻越险山陡坡逃命。我们先把货包往坡下扔,然后蹲着身子滑下去。这时候,敌人向我们开枪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子弹嗖嗖地飞过,倒也不觉着害怕。有一个女人在面前,不怕死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我们终于逃脱了,只有可怜的雷蒙达多腰部挨了一枪;我扔下包裹,竭力想把他抱起来。

“现在没人有本事认出他来了。”他望着雷蒙达多的脸说。一连串的子弹已经把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了。

“是的。”他回答,“和独眼龙加西亚,一个和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亚人。可怜的小伙子被判了苦役,卡门用花言巧语迷住了监狱医生,救出了她的丈夫!啊,这个姑娘真行,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想把他救出来,什么都试了,却没成功,直到最近换了一个军医,才得了手。看来这一次她很快便找到了对付这个军医的办法。”

您看!先生,我过的就是这般美妙的生活。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小树林,累得精疲力竭,又没东西吃,骡子全丢了,什么也没有了。加西亚、唐加伊尔生起一堆火。您猜猜这个凶残的加西亚干些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和唐加伊尔凑着微弱的火光,开始玩起牌来。我躺在地上,望着星空,想着雷蒙达多,觉得自己还不如像他那样死了的好。卡门蹲在我的旁边,不时地打起一阵响板,轻声唱着歌。后来,她靠近我,装着要凑着我耳朵说话,不由分说吻了我两三回。

“什么!她的丈夫!她难道结过婚了?”我问我的头儿。

“你是个魔鬼。”我对她说。

我已开始听懂些波希米亚语了,因为我的伙伴们几乎都讲这种话,“罗姆”这个词使我一愣。

“是的。”她回答。

“我们又要有一个新伙伴了,卡门又干了一件漂亮事,刚把她的罗姆从塔里法监狱救出来。”

休息了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去高辛了。第二天早上,一个牧童给我们送来了面包。我们在那儿呆了整整一天,晚上便向高辛靠近,等着卡门的消息。可是毫无音信。天亮之后,我们看见来了一个骡夫,赶着两匹骡,还带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撑着一把阳伞,另外还有一个姑娘,好像是她的侍女,加西亚对我们说:

我们这一帮有八到十个人,只有关键时候才聚在一起,通常总是三三两两出没于城市乡村。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职业作掩护,有当锅匠的,有当马贩子的,我呢,是一个卖针线杂货的商贩。但是由于我在塞维利亚所干的倒霉事,我不大在一些热闹的地方露面。有一天,或者更可以说是一个晚上,我们约好在维吉尔山下碰面,唐加伊尔和我两人先到,他显得很高兴,对我说:

“圣尼古拉给我们送来了两匹骡子和两个女人;我倒宁可要四匹骡子。不过也没关系,我去把他们截住!”

简而言之,先生,卡门给我弄来了一套便服,我穿着它出了塞维利亚没被人认出来,我带着帕斯蒂亚的一封信去热雷兹,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贩,那是走私贩子聚会的地方。他把我介绍给这群人,其中头儿的绰号叫唐加伊尔,他把我收在他这一伙中,我们出发去高辛,在那儿我见到了卡门,这是她预先和我约好的。每次行动,她都替我们的人当密探,而她在这方面干得很出色,谁也比不上她。卡门刚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和一个船老板说定了,装运一批英国货过来,由我们去海岸卸货。我们在埃斯特坡纳附近等待,货到之后,我们把其中的一部分藏到山里;带上余下的回到龙达。卡门在我们之前先到了那儿,是她通知了我们进城的时间。这第一次买卖以及后面几次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走私比士兵生活更合我的心意。我常常给卡门带些礼物。我有了钱,还有了个情妇,心里很舒坦,没有什么悔恨。因为,就像波希米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在寻欢作乐的人,生了疥疮也不会觉得痒!”我们到处受到款待,伙伴们对我很不错,甚至还非常尊敬我,因为我曾经杀死过一个人;而在他们中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过这等经历的。不过,这新的生活中最令我激动的是我能经常看到卡门,她对我从来没这么好过;但是,在同伙们面前,她并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发誓不对他们说关于她的任何事。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是那么脆弱;无论她如何使性子、发脾气,我都依从她。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一个规矩女人那样。我太天真了,竟相信她真的把过去的习气都改掉了。

他拿起短铳以小树丛为掩护,向山下的小路走去,我和唐加伊尔跟在他后面,和他只隔着几步远。当赶骡的一伙走近的时候,我们一跃而出,喝令他们停下。当时我们这身打扮足以让人吓得趴下,可是那个女的,却并不害怕,还看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听她这么说,我真想把她掐死。

“嗨!你们这些蠢货,竟真把我当作贵夫人了!”原来她是卡门。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她完全变样了,如果换一种语言说话,简直连我都认不出她来了。她从骡背上跳下来,低声同唐加伊尔和加西亚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

“啊,你是个醋坛子。”她回答说,“你真是活该,你怎么这么蠢啊?你没有看出我爱你吗,既然我从来没向你要过钱?”

“金丝雀,在你还没被绞死以前,我们还会见面的。我要为埃及的事上直布罗陀去,你们不久就会得到我消息的。”

“如果有一天,我能把你带进山里……”我对她说,“我对你就放心了!在那儿可不会有什么中尉来和我争你了。”

她告诉了我们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躲上几天。之后,她和我们就分手了。这个姑娘真是我们这伙人的救星,我们不久便收到了她给我们弄来的一些钱,还带来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将有两个英国绅士经过某一条路,从直布罗陀到格林纳达去。明人不必细说。他们有的是英国金币,加西亚要杀死这两个人,但是我和唐加伊尔都反对。结果只劫走了他们的钱和表,还有衬衫,这是我们最需要的。

这个魔鬼般的姑娘就是用这些花言巧语给我指出了新的生活道路。老实说,那时候我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既然我已经犯了死罪。还要说吗,先生?她没费多大事便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和叛逆的生活能使我和她紧紧地联在一起,从此,她对我的爱情也会忠贞不贰了。我常听说,有些走私贩子,骑着骏马,拿着短铳,身后坐着情妇,驰骋于安达卢西亚各个地区。我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带着这个可爱的波希米亚姑娘,在崇山峻岭之中奔驰的景象。当我向她讲述这一些的时候,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并对我说,再也没有比搭营露宿的夜晚更美的事了;每一个罗姆都会带着他的罗密钻入用三个铁箍支起的上面有帐幔的小帐篷。

先生,一个人变坏是不知不觉的。一个美丽的姑娘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为她与人打架,闯了祸,不得不逃进山里,连想想也来不及就从走私贩子变成了强盗。自从劫了两个英国阔佬的钱财之后,我们觉得直布罗陀周围的环境对我们很不利,便进入龙达山区。先生,您和我谈起过的那个约瑟·玛丽亚;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出外打劫时总带着情妇,那是个美丽的姑娘、乖巧、朴实,性格温和,从不说一句下流话,而且对他忠心耿耿!……可他却使她受尽痛苦,他自己见女人就追,还要骂她打她,竟然有时还要吃醋。有一次他戳了她一刀,唉!她却比以前更加爱他;女人总是这样,尤其安达卢西亚女人。她对自己手臂上的伤疤非常得意,总是把它露出来给人看,像是在炫耀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除此之外,约瑟·玛丽亚是个最没情谊的朋友!和他合作绝没有好处……一次我们一起抢劫,他安排得非常巧妙,竟一人独吞了好处,而把许多麻烦和倒楣事儿留给了我们。好了,我还是继续说我的事吧:我们一直没得到卡门的消息,唐加伊尔说:“必须要有一个人去直布罗陀打听一下,她可能已筹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很愿意去,但直布罗陀熟悉我的人太多了。”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必须找点事做做才行;现在国王既不会给你米饭也不会给你鳕鱼[60],你必须自己去谋生,你太笨,做不了小偷[61],但是你很机灵,而且很结实,如果你有胆量,就去海边,当走私贩子,我不是说过要让你给吊死吗?这总比挨枪子儿强。况且,如果你学会怎么干,日子会过得像王爷一样,只要不落在海岸警卫队和志愿队[62]的手里就行。”

独眼龙说:

这两个女人大概在我的饮料中放了些他们秘制的催眠药,因为我睡得很死,第二天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得厉害,而且有点发烧,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回忆起头天晚上发生的那场惨剧。卡门和她的朋友在为我包扎完伤口之后,就蹲在我的床边,用她们的土话交谈了几句,好像是在讨论我的病情。然后两个人一起叫我放心,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不过我得尽快离开塞维利亚。因为,如果我被抓去,必定会被枪毙。

“我也是,他们都认识我,我和龙虾们[63]开过好多玩笑,而且我只有一只眼睛,很难化装。”

她一转身便不见了,很快又给我带来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条纹披风。她让我脱下制服,用披风裹在我衬衣的外面,这样穿戴好以后,再加上头上那块包扎伤口的手帕,我活像一个瓦朗西纳的农民了。塞维利亚有很多这样的农民,他们是来兜售居法[59]糖水的。然后她把我带到另一条小路的尽头,走进一幢房子,样子和多洛黛家的很像。她和另一个波希米亚女人帮我清洗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干得比军医还出色,又给我喝了一点不知什么东西。最后,她们把我安置在床铺上,不久我就睡着了。

“那么就只能是我去喽?我该怎么做呢?”我说。一想到能见到卡门,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好一只愚蠢的金丝雀!”她对我说,“尽干些蠢事,反正,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会让你倒霉的。不过放心吧,和一个罗马的佛来米德女人[58]交上朋友,什么都有办法。先把这块手绢包在头上,把腰带扔给我,在这条小路上等着,我过两分钟回来。”

他们对我说:

我却一步也动不了,像得了瘫痪一样。那个军官生气了,他见我没走的意思,而且连军帽都不脱,便揪住我的领子,使劲把我摇了摇。我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抽出剑来,我也拔出我的刀,握在手上。老太婆拉住了我的手臂,那个中尉给我当头一剑,我的脑门上至今还留着那个伤疤。我后退一步,一甩手便将多洛黛摔倒在地。这时,那个中尉向我追来,我一刀刺穿了他的身子,他扑在我的刀上死了。卡门连忙吹灭了灯,用波希米亚语叫多洛黛快逃走。我也逃到街上,拚命奔跑,但不知往哪儿去才好,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我。我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原来是卡门,她一直没有离开我。

“或者坐船或者从圣洛克走,随你的便。到了直布罗陀以后,在船码头打听一个卖巧克力的人住在哪儿,她叫洛罗娜。你找到她之后,就可以知道那边发生的事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中尉对我喝道,“滚,快滚!”

我们说定先三人一起去高辛山。我在那儿和两个伙伴分手,然后装扮成一个水果贩子去直布罗陀。到了龙达后,一个帮里的人替我弄到一张护照。在高辛他们又给我弄来一匹驴子。我将橘子和甜瓜放在驴背上,上了路。到直布罗陀以后,我发现那儿的人对洛罗娜很熟,但她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狱。据我看,她的失踪便是我们与卡门失去联系的原因。我把驴子寄在一个牲口棚里,带着橘子进了城;假装兜售橘子,其实是想碰碰运气,是否能遇上一个熟人。那儿是各国盗贼汇集的地方,简直是一座巴别塔[64],因为在街上走十来步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出有许多埃及人,但我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我们彼此明白都是干同一行的,但不知是不是同一帮的。我白跑了两天,有关洛罗娜和卡门的消息一点都没得到,我打算买些东西后就回到我伙伴那儿去。不料就在这天黄昏,我走过一条大街时,听到临街的一扇窗户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气得直冒火。

“喂,卖橘子的!……”

“快走。”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见卡门倚着阳台栏杆,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红制服,戴着金肩章的军官。他头发拳曲,俨然一副爵爷派头;而她呢,穿得非常华丽,肩上披着披肩,头上戴着金梳子,全身都是丝绸衣服,而且这个女人始终这般模样,总是不断地咯咯笑。那个英国人用生硬的西班牙语叫我上楼去,说太太想买橘子,卡门则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对此已有了经验,明白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我到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去找她,我每天到冈底雷约街去不下二十次,不时地请多洛黛喝两杯茴香酒,几乎已把她收买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她家,卡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是我们队里的中尉。

“上来,别大惊小怪的。”

于是我们又和好了。但是卡门的脾气就像我们家乡山区的天气:刚刚还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突然会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她答应我在多洛黛家再见一次面,但是她没有来,多洛黛告诉我她又为埃及的事去拉罗洛了。

确实,对她,没有什么可以觉得奇怪的,我不知道遇到她时我心里是喜还是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头上扑着粉,他把我带进一间豪华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好了,我的老乡,还在生我的气吗?”她对我说,“不管我想些什么,我还是爱上您了;因为您一离开我,我心里就乱得一团糟。瞧,现在是我来问您愿不愿意去冈底雷约街了。”

“你装着不懂西班牙语,装着不认识我。”然后转身对那个英国人说:

“嗨!龙[57]的眼泪!倒可以让我用来做媚药。”我抬起眼睛,只见卡门站在我的面前。

“我对您说过,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个巴斯克人;你可以听听他们的话有多古怪。他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是不是?就像一只在食柜里偷吃东西时被逮住的猫。”

我差一点把那枚银币扔到她头上去,我竭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揍她。和她争吵了一个小时以后,我气冲冲地走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像疯子似的东走西逛;最后我进了一座教堂,坐在最暗的角落里,哭了,热泪禁不住簌簌地往外流。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道:

“你呢。”我用土话对她说,“你像个不要脸皮的婊子;我真恨不得当着你情人的面,在你脸上划上一刀。”

“我不喜欢做事不爽快的人。”她说,“你第一次帮我的忙比这还大,但并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报酬。昨天,你却和我讨价还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好了,你走吧,这是一个杜罗,是给你的酬劳。”

“我的情人?”她说,“你真想得出来?你为这个蠢货吃醋!你比在冈底雷约街那晚上更傻了。你这蠢货,我现在正在干埃及买卖,而且还干得不错,你没看出来?这座房子是我的,龙虾的金币不久也是我的;我现在正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去。”

第二天,我到冈底雷约街去,卡门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情绪很不好。

“而我呢。”我对她说,“如果你还是用这种方法干埃及买卖,我会叫你永远不敢再干。”

我的心一软,又把她叫回来,答应并向她保证,只要我能得到我唯一需要的报酬,我可以让整个波希米亚族的人都过去。她立刻发誓第二天就履行诺言,并且跑去通知等在附近的朋友。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帕斯蒂亚也在,全扛着英国走私货。卡门为他们望风,一旦发现有巡逻的,就打响板通知他们。但是她并不需要这么做,走私贩子一眨眼就把一切都办妥了。

“啊,什么!你不是我的罗姆,有什么权利指责我?连独眼龙也都觉得我这样干很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唯一能够自称为是我情人的人,你难道还不满足吗?”

“太好了,如果你这样不知好歹,我就去找别人。我去叫你的长官到多洛黛老太婆家去,他看上去倒挺随和的。他会派一个该管的管、不该管就不管的小伙子来站岗。再见了,金丝雀。有朝一日来了一道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高兴哩!”

“他在说什么?”那个英国人问。

“不!”我竭力克制自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我不能这样做。”

“他说他渴了,想喝水。”卡门回答。

“好吧,如果你不想要钱,那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到多洛黛老太婆家里再去吃一顿饭?”

然后她倒在沙发里,为自己这样的翻译哈哈大笑起来。

“啊!”我只要一想起那天,心里就乱糟糟的,“那天忘了命令还值得。但今天我不需要走私贩子的钱。”

先生,这个姑娘一笑起来就无法和她论理,所有的人都和她一起笑。这个英国大个子也跟着像个傻瓜似的笑了起来,吩咐仆人给我拿喝的来。

“命令!命令!你在冈底雷约街时却没想到什么命令!”

在我喝水的时候,她说:

“不行,”我回答:“我不能让他们过去;这是命令。”

“你看见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了吗?如果你想要,我以后就给你。”

“是的!老乡。闲话少说,谈正经的。你想不想赚一个杜罗[56]?等会儿有几个带包的人要经过这里,你让他们过去吧。”

我回答说:“我宁肯丢掉一根指头,也要把你的那个阔佬抓到山里,每人拿把‘马基拉’比一比。”

“什么!是您?卡门!”

“马基拉是什么意思?”英国人问。

“别吓唬人好不好。”她说着,并让我看出是她来了。

“马基拉就是橘子的意思。”卡门笑个不停,说道:“把橘子叫作马基拉,你说怪不怪,他说他要请你吃马基拉。”

“走开!这儿禁止通行!”

“是吗?”英国人说,“好吧,明天再带点马基拉来。”

他没有说错。晚上,我被派在缺口处放哨,队长刚刚走开,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卡门,但嘴里还是大声喝道:

我们正说着,仆人进来通报晚饭已经准备好,于是英国人站起来,给我一块钱,伸出手臂让卡门挽着好像她自己不会走路似的。卡门还在笑,并对我说:

“那么,您马上就会有了,老兄。”

“小伙子,我不能请你吃晚饭;明天,听到阅兵的鼓声你就带着橘子到这儿来,你会找到一间比冈底雷约街那间豪华得多的卧室,你会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卡门希达,然后我们再谈谈埃及的买卖。”

“没有。”我回答道。

我没有回答。当我走到街上时,那英国人还对着我喊:“明天再带点马基拉来!”我又听到卡门在哈哈大笑。

她说得不错,我要是聪明一点,从此不再去想她就好了。但是自从在冈底雷约街度过的那一天以后,我心里就怎么也丢不开她了。我整天在街上徘徊,希望能遇见她。我向那个老太婆和那个卖油炸鱼的打听她的消息,他们都说她去拉罗洛[55]了,这是他们对葡萄牙的称呼。也许是卡门叫他们这么说的,因为我不久就知道他们在说谎。自冈底雷约街那天以后又过了几个星期,我正在一个城门口站岗。离这个城门不远的地方,城墙上有一个小缺口,白天有人在那儿干活,到了晚上,那儿就设一个步哨,以防那些走私商贩。那天白天,我看见里拉·帕斯蒂亚围着哨所兜了几圈,和我的几个伙伴聊天;大家都认识他,对他的煎鱼和炸糕尤为熟悉。他走近我,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我走出来后,不知干什么才好。晚上也没有睡觉。第二天早晨,我对那个背叛我的女人恨透了,真想马上离开直布罗陀,不去见她。但是鼓声一响,我就泄了气,背上一筐橘子,跑向卡门的住处。她的百叶窗半开半掩,我看见她那黑色的眼睛正在窥视我,那个扑粉的仆人立刻把我带了进去;随即卡门叫他去干事,支开了他。当剩下我们两人时,她突然又像鳄鱼一样大笑了起来,并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么漂亮,打扮得像圣母那样纯洁,芳香迷人。……家具上盖着丝绸,窗帘绣着滚边……可我还是一身强盗打扮。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拔出门闩,到了街上,披上头巾转身便走。

“我的情人!”卡门说,“我真想把这儿的一切都砸了,放火烧掉房子,逃到山里去。”

“你知道吗,小子?我想我是有点爱上你了!可不会长久的,狼和狗不会长久和睦相处,如果你肯接受埃及人[52]的规矩,也许我会做你的罗密,但这些都是蠢话,根本不可能办到。好了,小子,相信我,在这件事上,你占了不少便宜。你遇上了一个魔鬼,是的,魔鬼;魔鬼不一定总是面目狰狞的,他可没掐断你的脖子。我披着羊毛,但我不是绵羊[53]。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理应得到这份崇敬。走吧,再说一次再见,别再想念卡门希达。要不然她会让你娶一个木腿寡妇的[54]。”

接着是百般温柔,随后又是一阵大笑!……她不停地跳舞,扯破裙子的荷叶边,又蹦又跳,做鬼脸,耍怪腔,淘气得连猴子也甘拜下风。

然后,她用略微正经一些的口气说道: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

“等你不再那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

“听着,我们谈谈埃及的买卖。我想叫他带我到龙达去,我在那儿有个做修女的朋友(说到这儿,她又大笑起来),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我以后会告诉你是哪儿,你们把他截住抢个精光!最好把他结果了。但是,”她补充说道(这时她脸上露出一副狞笑,她有时会有这种可怕的谁也不想模仿的笑容。),“你知道该怎么干吗?让独眼龙打头阵,你们跟在他后面。这只龙虾非常勇敢,非常机灵,而且他有一把很好的手枪……你明白吗?”

我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她突然又一阵大笑,使我毛骨悚然。

“听着,亲爱的约瑟。”她说,“我对你的债算是偿清了吧!根据我们的规矩,我并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族人。但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喜欢你,现在我们两讫了,再见吧。”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但是他是我的伙伴,有一天也许我会为你杀了他,不过要按我们家乡的规矩办,我成为埃及人只是个偶然,在有些事情上,正如俗话说的,我永远是纳瓦尔的好汉。”

第二天早晨,是她提出我们该分手了。

她又说:

我于是便留了下来,准备回去受罚。

“你是个笨蛋,是个傻瓜,是个十足的外族人,你就像一个矮子以为自己能把唾沫吐得很远就是高个儿了。你不爱我,你走吧。”

“归队?”她很轻蔑地说道:“难道你是个黑奴,听人随意摆布的?你真像只金丝雀,穿的衣服像[51],脾气也像,去吧!胆小鬼!”

当她对我说“你走吧”的时候,我可不能走。我答应动身回伙伴那儿去等那个英国人。而她呢,也答应我一直装病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去龙达。我在直布罗陀又呆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乔装打扮来我的旅馆看我。

“我得归队集合了。”我对她说。

我出发了,心里早已有了打算。知道了卡门和那个英国人要经过的地方和时间之后,我回到约定地点,找到唐加伊尔和加西亚,他们在等我。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过夜,用松果生起一堆旺火;我提议和加西亚玩牌,他接受了。第二局的时候,我说他作弊,他笑起来,我把牌往他的脸上扔去。他想抓他的短铳,被我一脚踩住了,并对他说:“据说你的刀法和马拉加的雅克一样好,你想和我比试比试吗?”唐加伊尔想把我们俩拉开,我先捶了加西亚两三拳,他一气之下,胆子也大了,抽出他的刀,我也抽出了我的刀。我们两个都叫唐加伊尔闪开,留出空地,让我们公平交手。他见没法阻止我们,只好躲在一边。加西亚已经弯下腰,做出猫捉老鼠的架势。他左手拿着帽子作盾,刀尖朝着前方,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的防备架势;而我,采用的是纳瓦尔步伐,笔直地面对着他,左臂高举,左腿在前,刀子靠着右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强大,他箭一般向我冲过来,我左脚一转,他扑了个空,而我的刀却已戳进他的喉咙,戳得那么深,以致我的手伸到了他的下巴下面。我猛地把刀子一转,不料用力过大,刀断了,他也完了。像手臂般粗的血柱把刀尖喷了出来,他像一个木桩似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们在一起度过整整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干别的事。当她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饱了糖果之后,又抓了几把放进老太婆的水壶里,说是给她做果汁饮料;还把甜鸡蛋黄压碎,扔到墙壁上说:“免得苍蝇来打搅我们。”总之一切坏事蠢事她都干得出来;我说很想看她跳舞,但是到哪儿去弄响板呢?她马上把老太婆唯一的一只盘子敲碎,敲打着这些陶瓷碎片跳起罗马里舞,跟打着乌木或象牙响板别无两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和这个姑娘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寂寞的。夜幕降临了,我听到了召唤归营的鼓声。

“你这是干什么?”唐加伊尔问我。

强盗约瑟·纳瓦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点了一支雪茄,继续说下去:

“听着,”我对他说,“我和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我不愿意有别人占有她。再说,加西亚是个恶棍,我忘不了他对可怜的雷蒙达多下的毒手,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可都是好样的,你说,你可愿意做我生死与共的朋友吗?”

我呢,站在屋子的中间,手里拿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不知往哪儿放。她将这些东西都扔在地上,并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偿还我的债,我偿还我的债!这是加莱[50]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有多美啊!……我一想起那一天,我就忘了还有第二天。

唐加伊尔向我伸出手。他已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了。

我们又折回塞维利亚城;走到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橘子,叫我用手帕包着。走了没多远,她又买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肠,一瓶芒扎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掏出我还给她的金币,以及她口袋里的另外一枚金币和几枚银币往柜台上一扔。然后要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只有一枚银币和几枚铜币,都给了她;为自己只有这一点点钱而感到很惭愧。我真怀疑她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她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买,什么甜鸡蛋黄、牛轧糖、糖渍水果等等,直到把所有的钱花光为止。我只好用几只纸袋将这些东西装起来。您也许知道冈底雷约街,那儿有一尊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48],它本该使我产生许多联想。我们在那条街的一座旧屋前停了下来,她走进过道,敲了敲底楼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女人,模样活像魔鬼的门徒,来替我们开了门。卡门用罗马尼语对她说了几句,那个老太婆先是咕噜了一阵。为了使她闭嘴,卡门给了她两只橘子,一把糖果,还让她尝了几口酒,然后卡门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门口,随后,她插上了门闩。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她便开始像一个疯子似的又跳又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49]。”

“真见鬼,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他叫起来,“如果你向他要卡门,出一元钱他就会卖给你。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明天怎么办?”

“怎么!你还把钱留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正缺钱花!但管它呢,走路的狗是不会饿死的[47]。好,去把钱吃掉,算你请客。”

“让我一个人干。”我回答他,“现在我谁也不怕了。”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该谢谢您在我坐牢时还给我送来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可以用来锉我的长枪,我把它留下作为您给我的纪念品;但是钱,我还给您。”

我们埋掉了加西亚,将帐篷搭在两百步以外的地方。第二天卡门和那个英国人带着两个赶骡子的以及一个仆人来了,我对唐加伊尔说:

她用头巾裹住脸,我们来到街上,不知该去哪儿。

“我去对付那个英国人,你去吓唬吓唬其他那些人,他们都没有武器。”

“里拉。”她一看见我就说,“我今天什么事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46]。走,老乡,我们去散散步吧。”

英国人真有两下子,如果不是卡门推了他一下,我准会被他打死。总之,那一天,我又夺回了卡门,我第一句话就告诉她,她已成为寡妇了。当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之后,就对我说:

您一定会猜到,下岗以后,我就去了蒂亚纳;但首先我刮了刮胡子,刷子刷衣服,就像去参加阅兵典礼的日子那样。她果然在里拉·帕斯蒂亚家里,他是卖油炸鱼的,也是波希米亚人,黑得像个摩尔人,好多市民都喜欢到他那儿去吃油炸鱼。特别是,我深信,自从卡门在这儿落脚以后,来吃的人更多了。

“你永远是个白痴!”她对我说,“本该是加西亚杀了你的,你的纳瓦尔防守法只是个唬人的把戏。比你高明的人死在他刀下的多的是;只不过他的末日已到。你的末日也不远了。”

她一头钻入车子,敏捷得犹如一头小山羊。车夫赶打着骡子,带着这群欢乐的人不知去哪儿了。

“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做我的罗密,你的末日也快到了。”我回答她。

“老乡,如果爱吃油炸鱼,你可以去蒂亚纳,找里拉·帕斯蒂亚。”

“好极了!我不只一次在咖啡渣里看到了我们两人将同归于尽。得了!该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

所有的客人都在内院[45]里,尽管人很多,我隔着栅栏几乎能看见院内所发生的一切,我听到里面传来的响板声、鼓声、笑声和喝彩的声音,有时,当她拿着鼓纵身跳起来时,我还能看见她的头。我还听见军官们对她说了许多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从这天起我才开始真正爱上她的。因为有三四次,我真想冲进内院去,用我的军刀,捅穿那些向她献殷勤的轻浮男子的肚子。我痛苦地熬了一个小时;这时那些波希米亚人出来了,还是用车子把他们送回去。卡门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她那双您所熟悉的眼睛看了看我,低声说道:

她玩起了她的响板,每当她想忘掉一些烦恼的事时,总是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她,她已经进屋去了。

一个人谈起自己的事就没有个完。这些琐碎的事,大概已使您厌烦了,但是我快讲完了。我们俩又在一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唐加伊尔和我,我们又招集了几个比以前更可靠的伙伴。我们主要干走私生意。不过不瞒您说,有时候也要拦路抢劫,但只是在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时才干一次,另外,我们只抢财物,不伤游客。有几个月,我对卡门很满意,她继续为我们的行动出力,告诉我们有什么好买卖可做。她有时候在马拉加,有时候在科尔多瓦,有时候在格林纳达;但是只要我一句话,她就会扔掉一切,到偏僻的小客栈,甚至到野外露宿地来和我见面。只有一次,在马拉加,她使我有些担忧。我知道她又勾引上了一个富商,和他在一起,可能又重演直布罗陀那场戏了。不管唐加伊尔如何费尽口舌竭力相劝,我还是动了身,在大白天进入马拉加去找卡门,并立刻把她带了回来,我们为此大吵了一场。

“Agur laguna[44],”她对我说,“我的长官,您怎么像一个新兵似的在站岗啊!”

“你知道吗?”她对我说,“自从你正式成为我的丈夫以后,我对你的爱就不像以前你做我情人时那样强烈了。我不想被人纠缠,尤其不想听从别人的支配,我所需要的是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心不要把我逼急了,你若是惹我讨厌了,我会找一个好小伙子来,他会像你对付独眼龙那样对付你。”

卡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那时不知为什么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经过唐加伊尔的劝解,我们俩又和好了。但是彼此所说的一些话永远留在了心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们受到了军队的袭击,唐加伊尔和另外两个伙伴被打死,还有两个被抓了起来。我也受了重伤,如果没有我这匹好马,我早就落入士兵手里了。当时我累得精疲力竭,身上又挨了一枪,子弹还留在里面。我只得和剩下的唯一一个伙伴躲到树林里去。我一下马就晕倒了。我以为自己会像中了铅弹的兔子那样死去。伙伴把我背进我们熟悉的岩洞,然后去找卡门。她正在格林纳达,马上赶来了,十几天里,她守在我的身边,片刻不离,没有合过眼,无微不至地照料我,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体贴,即使是对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等我能够站起来走路时,她把我秘密地带到了格林纳达。波希米亚女人到处可以找到可靠的藏身地;我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了六个星期,和正在搜寻我的市长家只隔两扇大门。我不止一次透过百叶窗看见他经过,最后我完全好了。但是当我躺在床上受罪时,我曾反复思考,打算改变我的生活,我对卡门谈起我们可以离开西班牙到新大陆去过安分守己的日子,卡门听了便笑我:

那天我被派在上校的门口站岗,他是个有钱的青年,脾气随和,喜欢吃喝玩乐。所有的年轻军官都到他家里去,还有一些平民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一些女戏子。就我的感觉来说,就好像全城的人都约好了来到他家门前来看我。上校的车子来了,车上还坐着他的随身男仆,您知道走下车来的还有谁?就是那个吉塔纳!这一次她打扮得非常妖艳,花枝招展,全身镶着金片,系着饰带,金灿灿亮闪闪的,一条连衣裙和一双蓝色的鞋子上都缀满了亮片,全身都插着鲜花,飘着饰带。她手里拿着巴斯克人用的小鼓,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她们通常总是由一个年老的领着,另外还有一个老头儿带着吉他,也是波希米亚人,是来为他们伴奏的。您知道,人们常喜欢请几个波希米亚人来参加聚会,助助兴,让他们跳个罗马里舞;这是他们民族的舞蹈,还让他们玩一些其他的把戏。

“我们天生不是种菜的,”她说,“我们的命运,就是靠打劫外族人来养活自己。喂,我和直布罗陀的内森·朋-约瑟夫谈妥了一桩买卖,他有一批棉织品正等着你去运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心指望你去办这件事。你要是失信的话,我们在直布罗陀的那些合作者会怎么说?”我被她说服了,又干起了那种肮脏的买卖。

降级仪式举行之后,我以为不会再受什么羞辱了。可谁知还有一件丢脸的事正等着我,要我忍气吞声地去做;那就是出狱以后,我被派去像小兵一样站岗。您没法想象,一个有远大抱负的男子在这种情形下的心情。我觉得还是被枪毙了好;至少你能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一群人马跟在身后。那时候你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你。

我躲在格林纳达期间,那儿举行了几场斗牛比赛,卡门去看了,回来后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一个名叫吕卡的斗牛士,他非常机敏勇敢,卡门还说得出他那匹马的名字,以及他那件绣花上衣值多少钱。我起先没把它当一回事,过了几天,我那时唯一的伙伴朱阿尼多对我说,他看见卡门和那个吕卡在查卡旦一家铺子里,我这才开始紧张起来,我问卡门是怎么认识那位斗牛士的,为什么要和他交往。

我接过面包,心里很纳闷,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根本没有什么表妹,我看着面包心想,也许是搞错了;但是面包香喷喷的那么诱人,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打定主意把它吃了再说。正想把它切开的时候,不料我的刀子碰到了一样硬家伙。我一看,原来面包在烘烤之前,已经在面团里放进了一把英国锉刀;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卡门送来的礼物,对于他们这一民族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会为了少坐一天牢而不惜放火烧掉整个城市。这个女人也真聪明,居然用这个面包骗过了看守。有了这把小小的锉刀,一个小时之内,最粗的窗栏杆也可以被锉断。有了这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我可以到出狱后经过的第一家旧衣店里买一套平民百姓的衣服,换下我那身制服。您知道,一个曾多次在家乡的悬崖上掏巢捉小鹰的人是不怕从至少有三十尺高的窗户跳到大街上去的。但我不想逃跑,我还有当兵的荣誉感,在我看来,开小差真是罪大恶极,我只是对她能不忘旧情而非常感动。坐牢的时候,想到外边有一个朋友还在关心你总是很高兴的,那枚金币使我有些不快,我真想还给她;但是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我觉得这事不好办。

“这个小伙子对我们有用。”她对我说,“如果河里有声音,那么不是有水就是有石头[65]。他在斗牛比赛中得了一千二百个里尔[66]。两件事中由你挑:要么拿到他这笔钱,要么就拉他入伙,因为他骑术很高明,而且胆子大。伙伴们一个接一个死了,你需要人手来代替他们,就收他入伙吧。”

“拿去。”他说,“这是您表妹给您送来的。”

“我不要,”我回答她,“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这个人,我不准你再和他说话。”

有一天,狱卒走进来,给我一只阿尔卡拉[43]面包。

“请注意,”她对我说,“如果有人不让我干某件事,我偏偏立刻就会去干。”

在监狱中的头几天,我的心情非常沮丧;在我开始当兵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至少能成为一名军官。我的同乡龙加、米纳,都已经当上将军了,查帕朗迦拉和米纳一样是个“黑人”,而且和他一样逃到贵国去了,他竟然也当上了上校;他的兄弟和我一样是个穷光蛋,我和他在一起玩了不知多少回网球哩。我对自己说:你入伍以来那么长时间没受惩罚,现在全完了,有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记录,以后要想重新得到长官们的赏识,必须比以前当新兵的时候多花十倍的力气来工作!可是为什么我会受处分呢?就是为了一个取笑过我的波希米亚女无赖,而她或许这时正在城里某个角落里偷东西呢。然而我还是禁不住要想她。您相信吗?先生,我看见她逃走时穿着的那双满是窟窿眼儿的丝袜,不断在我的眼前闪现。我透过监狱的栅栏往街上张望,在所有过路的妇女中,我没有找到一个女人比得上这个小妖精的。我还不知不觉闻到了她扔给我的金合欢花的香味,花虽然已经干枯了,却仍然保持着芳香……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巫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幸好斗牛士去马拉加了,而我呢,正着手去运犹太人的那批棉织品。对于这桩买卖,我有好多事要干,卡门也是。我把吕卡忘了,也许她也忘了,至少暂时是这样。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先生,我先在蒙蒂拉,后来又在科尔多瓦遇见了您。对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说什么了,也许您知道得比我多。卡门偷了您的表,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手上戴着的那枚戒指。据她说这是个宝物,她必须得到手。我们激烈地争吵了一场,我打了她。她脸色发白,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令我非常震惊。我请她原谅,但她怄了我一天的气。当我又出发去蒙蒂拉的时候,她竟不愿意和我拥抱了。我心情很沉重;可三天之后,她又像雀儿似的又笑又跳来看我了。过去的一切都忘了。我们像一对刚亲热上两天的情人。要分手的时候她对我说:

两个士兵,为了免受惩罚,说卡门和我说过一通巴斯克语;而且说真的,一个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只一拳就轻而易举地把像我这样结实的男人给打倒了,这显然不合情理。这件事非常可疑,也可以说非常清楚。当天下班时我便被革了班长的职,而且还判我一个月的监禁,这是我入伍以来第一次受罚。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晋升中士一事,现在也与我彻底无缘了。

“科尔多瓦有一个庆祝活动,我想去看看;打听到谁身上有钱,我便来通知你。”

这时,我们正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小路比比皆是。突然,卡门回过身来,对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面摔倒在地。她纵身一跳,跨过我的身子,便飞奔起来,我们只看到她的一双腿在飞快地跑。有一句形容一个人跑得快的谚语就是“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确不赖……既跑得快又长得漂亮。而我呢,立刻站起来,但是把我的长枪[42]横着,挡住了两个伙伴的路,使他们没法去追。然后我也开始跑起来,他们在我后面跟着;但是要抓住她谈何容易!我们穿着带马刺的靴子,拿着马刀,扛着长枪,怎么还能跑得快!还不到我对您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那个女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本区的所有妇女都帮她逃跑,还作弄我们,故意指东道西,让我们来回白跑了好几次,最后只得空手回到警卫室,当然没有拿到典狱长收到犯人的回单。

我让她去了。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想到了这次庆祝活动和卡门情绪的变化。我心中思忖也许她已经对我作了报复,所以她才主动回来迁就我。有个农民告诉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比赛。我顿时火冒三丈,像一个疯子似的出发了。我来到斗牛场,有人指给我看谁是吕卡,在靠栏杆的座位上,我还看到了卡门。我只仔细地看她一会儿,就能肯定我所想的事千真万确。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一头牛一出场,吕卡就献起了殷勤,他拉下公牛身上的绸[67],献给卡门;卡门马上把它插在头上。想不到这条公牛却为我报了仇。吕卡连人带马被它当胸一撞,翻倒在地。公牛又从他和马的身上踩了过去。我看了看卡门,她已不在座位上了。我被挤在人群中出不去,只得等到比赛结束。然后我来到您认识的那座房子,静静地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两点,卡门回来了,见了我有些吃惊。

说真的,我这时候已经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我对她说:“好吧!我的朋友,我的同乡,试试看吧,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您!”

“跟我走。”我对她说。

“如果我推您,如果您跌倒了,我的同乡。”她又用巴斯克语对我说,“那么那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别想再抓住我……”

“好吧!”她说,“我们走!”

她在说谎,先生,她老是说谎,我不知道在这姑娘的一生中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开口说话我就不由自主地信以为真。她说的巴斯克语是走腔跑调的,我却完全相信她是纳瓦尔人。其实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和她的脸色就能知道她是波希米亚人,可是我那时已经灵魂出窍,什么都没在意,我只是想,如果西班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就像她刚才对她伙伴所做的那样。总之,我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开始说傻话,并准备做傻事了。

我去牵来了马,让她坐在后面。我们一直走到天亮也没说过一句话。黎明时分,我们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客栈前,停了下来,离小客栈不远有一个小教堂。到了那里我对卡门说:

“我,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个地方和我们家相距四小时距离。)“我是被波希米亚人带到塞维利亚来的,我在烟厂工作想挣点钱回纳瓦尔去,回到我母亲的身边去,可怜的母亲只有我一个可依靠的人,只有一个小型的‘巴拉特查’[40],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如果我能回到家乡,面对白雪皑皑的高山,那该有多好啊!他们欺侮我,就是因为我不是这个到处都是骗子和卖烂橘子的商人的地方的人;所以这些臭婆娘都来对付我,因为我对她们说,她们塞维利亚所有的‘雅克’[41],拿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家乡一个戴蓝色贝雷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我的朋友,难道您对一个同乡姑娘一点忙都不肯帮吗?”

“听着,我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什么也不会跟你再提起。但是请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就是你跟我到美洲去,在那儿你要规规矩矩地过日子。”

“我是埃里宗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我听到她讲家乡话,心里非常激动。

“不,”她很不高兴地说,“我不想去美洲,我觉得这儿很好。”

沉默片刻之后,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因为你身边有吕卡,但是好好想想吧,即使他治好了,也活不了多久。并且,为什么你要让我恨他呢?我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杀死,已经杀腻烦了,现在我要杀你了。”

我们的语言真是太美了,先生,在外乡听到乡音,我们会浑身发麻……(“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的忏悔师。”说到这儿,那个强盗约瑟·纳瓦诺低声补充了一句。)

她用那野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并且对我说:

“Laguna,ene biholsarena,[39]我心爱的朋友,”她突然对我说,“您和我是同乡吗?”

“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你要杀死我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门口遇到一个教士。而昨天晚上,从科尔多瓦出来的时候,你难道什么也没看见吗?一只兔子从你的马蹄之间穿过小路。这是命中注定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口音和西班牙人的口音有非常明显的区别,别人很好分辨。而且在西班牙人中没有一个咬得准“baï jaona”[38]这句话的音。因此卡门毫不费力就能猜出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固定的家乡,他们到处流浪,会多种语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住在葡萄牙、法国、西班牙外省、卡塔卢尼亚,到处都有他们的家。甚至和摩尔人、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卡门的巴斯克语也讲得很好。

“卡门希达,”我问她,“你真的不再爱我了吗?”

我尽量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回答她:“别说废话!我们要送你去监狱,这是命令,是无法可想的。”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盘着两腿坐在席子上,用手指在地上乱划。

先生,“巴尔·拉希”是一块磁石;据波希米亚人说,只要懂得使用秘诀,就可以用它来施展魔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放进一杯白葡萄酒中给一个女人喝下去,她便会百依百顺。

“我们改变一下生活吧,卡门,”我用恳求的语气对她说,“住到一个我们可以永远不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棵橡树底下,我们还埋着二十盎司的黄金……在犹太人朋-约瑟夫那儿还有我们的一笔钱。”

“啊呀!那我怎么办啊?长官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您那么年轻,又那么和气!……”然后她压低嗓门对我说,“让我逃吧,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希,它可以让您得到所有女人的爱。”

她笑了笑,对我说:

“带到监狱里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回答她;一个优秀的士兵对一个囚犯说话时理应如此,尤其是对一个女犯。

“先是我死,然后是你,我知道事情准会这样。”

“长官,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好好想想,”我又说,“我的耐心与勇气都快完了,拿个主意吧,不然我就要做决定了。”

案情很清楚;我抓住卡门的手臂,很客气地对她说,“大姐,得跟我走一趟了。”她瞧了我一眼,好像认出了我;但是她用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对我说:“好,我们走吧,我的头巾在哪里?”她把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只大眼睛,随后像绵羊那样温顺地跟着我带去的那两个兄弟走了。到了警卫室,中士说案情很严重,必须把她关进监狱;而带她去监狱的差使又落在我的头上。我让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自己走在后面,正如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班长应该做的那样。我们开始向城里进发。起先那个波希米亚女人还默不作声,但一走进蛇街——您是知道这条街的,弯弯曲曲,真像条蛇,她先是拉下头巾披在肩上,好让我看见她那迷人的小脸蛋,并且尽可能地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离开她,来到小教堂那边蹓跶。我发现一个隐修士正在那儿做祈祷。我等待他祈祷完毕,也想去祈祷,但是我做不到。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走了过去。

两三个小时以后,我还在想这件事;这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慌慌张张地跑进警卫室,对我们说,卷烟厂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了,得派一个卫兵去。中士叫我带上两个人去那儿看看。我带人上了楼,谁知道,当我进入大厅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三百个光穿着衬衣或是跟光穿衬衣差不多的女人;她们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乱作一团,喧嚣声响得连天上打雷都不会听到。一边,有一个女工仰面倒在地上;她浑身是血,脸上有一个“×”形的伤口,是被人用刀子划的;有几个好心肠的女工正忙着在救护她。在受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女工抓着,那个受伤的女人大声哭喊着“让我做忏悔!让我做忏悔吧,我快要死了!”卡门则一声不吭,她咬紧牙关,眼睛像一条变色龙似的滴溜溜打转。“出了什么事?”我问。所有的女工同时向我陈述,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那个受伤的女人吹嘘口袋里有好多钱,足以在蒂亚纳市场买下一头驴子。“怎么,”多嘴快舌的卡门说,“你有了一把扫帚[34]还不够吗?”那个女人被这种挑衅激怒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还好不是波希米亚人也不是撒旦的教女,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扫帚;而卡门希达小姐呢,市长先生不久便会带着她去散步,后面再跟上两个听差为她驱赶苍蝇,这时候她便会认识她的驴子了[35]。“那好,”卡门说,“我先在你的脸上为苍蝇划一道饮水槽[36],我还想在上面划些方格子哩。”就这样,嚓!嚓!她抓起切雪茄的刀在她的脸上划了个圣安德烈十字[37]

“神父,”我对他说,“您能为一个陷入极大痛苦的人祈祷吗?”

说着,她拿起衔在嘴里的金合欢花,用拇指对着我一弹,正好打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简直无地自容,像木头似的呆呆地站着。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花就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那时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趁着伙伴们不注意时把花捡了起来,飞快地把它当做宝贝似的藏进我的上衣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蠢事!

“我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祈祷。”他说。

“喂,我的心肝。”她接着又对我说,“请给我量七尺黑花边,做一条头纱,我心爱的卖别针的!”

“您能为一个也许即将去见造物主的灵魂做一台弥撒吗?”

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可以,”他紧紧地盯着我回答。

“你的火铳通针!”她笑着大声说,“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绣花的,既然他需要别针!”[33]

他看到我的神情有些异样,便想引我开口说话。

“这是我用来系在我的火铳通针上的。”我回答。

“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您。”他说。

“老兄,”她用安达卢西亚人的方式对我说,“能把那根链条送给我去系在保险箱的钥匙上吗?”

我把一枚银币放在他的凳子上。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满是破洞的白丝袜,一双小巧玲珑的摩洛哥式的红皮鞋,上面系着火红色的缎带。她撩开头纱,露出双肩,以及别在衬衣上的一束金合欢花,嘴角上还衔着另外一朵金合欢花。她扭着腰肢往前走,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的一匹小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身打扮的女人走过,大家都会划十字的;可是在塞维利亚,每一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会说上几句打情骂俏的恭维话。她对这些话对答如流,一面使着媚眼,拳头叉在腰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女人那样淫荡无耻。起先,我并不喜欢她,便重新干我的活儿。但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你叫她她不来;你不叫她她反倒来了;她走到我面前停下,对我开了腔。

“什么时候开始做弥撒?”我问他。

他这样说道:我出生在巴兹坦谷地的埃里宗多,我的名字叫唐·约瑟·里扎拉朋戈瓦。先生,您对西班牙的情况很了解,您从我的名字中可以看出,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一个老基督徒,我姓中的这个“唐”[28]是名副其实的;如果我在埃里宗多,我还能拿出写在羊皮纸上的家谱给您看哩。家里人要我进教会,他们让我受教育,但是我没有好好用功,我太爱玩网球[29]了,我的一生就是毁在这上面的,我们纳瓦尔人一旦玩上网球就什么也不顾了。有一天,我赢了,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故意和我找碴儿;我们抄起马基拉[30]打了一架,我又赢了,但是这次我不得不离开了家乡。路上我遇到一些龙骑兵,便加入了阿尔芒扎轻骑兵的队伍,我们山区的人,对当兵这一行学起来很快。不久我便成了轻骑兵队队长,他们答应可以让我晋升为中士,可就在这时,我很不幸被派去看守塞维利亚的卷烟厂。如果您到过塞维利亚,您肯定看到过那幢高楼,在城墙外,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地方。那扇工厂的大门和大门口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的眼前。西班牙士兵值勤的时候,不是玩牌,就是打瞌睡;而我呢,作为一个真正的纳瓦尔人,总是想找些事干干。有一次我正在用黄铜丝做一根链条,用来系在火铳的通针上,突然,同伴们叫了起来:“钟声响了,姑娘们要回厂上班啦!”您知道,先生,厂里有四五百女工,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没有“二十四[31]”的允许,男人是绝对不准进那儿的,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的穿着很随便,尤其是年轻姑娘们。女工们吃完午饭回厂的时候,不少小伙子都要去看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向她们献殷勤;姑娘一般很少会拒绝一条绸面纱那样的礼物的。想垂钓的人,只要弯下身子就能捡到鱼。当别人忙着看女人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我的靠门边的凳子上,我那时还很年轻,总是在想念家乡。我不相信不穿蓝裙子、没有两条发辫垂到肩上[32]的姑娘,会有漂亮的脸蛋;而且安达卢西亚的姑娘使我害怕,我还不习惯她们那种脾气:老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所以,我还是专心致志打我的链条;这时,我听到一些市民在叫:“瞧,吉塔纳来啦!”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她。这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日子;我看见了您也认识的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就是在她那儿遇到您的。

“半小时以后,那家小客栈老板的儿子要来做弥撒的。告诉我,年轻人,是不是有什么事使您的良心感到不安?您愿不愿意听从一个基督徒的劝告?”

我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对他说我马上回来,接着便溜走了。我躺在草地上,直到听见钟声响,才走回去。但是到了教堂门口又止住了脚步。弥撒结束后,我又回到了小客栈,我真希望卡门已经逃走;她完全可以骑上我的马,逃之夭夭……但是她没有走,她不愿人家说她被我吓住了。在我不在的时候,她拆掉了裙子的折边,取出里面的铅弹,那时她正坐在桌子前,将那块事先已经熔化了的铅弹投入放在桌上的装满水的瓦罐之中,并注视着它。她那么专心地忙于她的巫术,竟然没有看见我回来。她一会儿拿起一小块铅,神情悲伤地将它四面翻来翻去,一会儿又唱起那神秘的歌,祈求唐·佩德罗的情妇玛丽亚·帕第拉[68]保佑。据说帕第拉是波希米亚人的女王。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一起呆了半天。下面这个悲惨的故事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卡门,”我对她说,“能不能跟我来?”

“好吧!如果您去潘普洛纳,可以看到许多您感兴趣的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枚勋章给您(他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银质勋章),请您用一张纸把它包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竭力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请您把它交给,或者托人把它交给一位善良的太太,地址我过一会儿告诉您——请您告诉她我死了,但不要对她说我是怎么死的。”

她站起来,扔掉瓦罐,就像要出门似的,裹上头巾。客栈里的人替我牵来了马,她跳上去,坐在后面,我们离开了。

“是的。”我对他说:“我肯定要经过维多利亚;但是我也可以绕道去潘普洛纳[27],为了您,我想我很乐意绕这个圈子。”

“这么说,我的卡门,”走了一段路后,我对她说,“你愿意跟我走了,是吗?”

“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您回国的时候,也许要经过纳瓦尔省,至少您得从维多利亚[26]过,那儿离纳瓦尔不远。”

“是的,我跟你去死,但我不会跟你一起活下去!”

他握住我的手,很庄重地摇了摇,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道:

我们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峡前面,我勒住了马。

“当然可以,朋友。”我对他说,“但是我想,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伤害过我呀?”

“是这儿吗?”她问。

“您是不是愿意。”他怯生生地说,“您是不是愿意。同时为另一个曾经伤害过您的人加做一台?”

她纵身跳下马,揭开头纱,把它扔在脚下;一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问他,要不要让我花点钱或通过我几个朋友的关系,减轻他一些痛苦。他先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请求我为他做一台弥撒,拯救他的灵魂。

“你想杀我,我看得很清楚,”她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但是,你不能叫我让步。”

我被带到唐·约瑟的身边,这时他正在吃饭;他冷冷地对我点了点头,并很有礼貌地感谢我带给他礼物。我把烟递在他手里,他数了数,挑了几支,把剩下的还给我,说他不需要那么多了。

“我求求你,”我对她说,“你要理智些,听我说!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吧。可是,你知道,是你使我堕落的,为了你,我当了强盗,杀了人,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把你救出来,把我自己连同你一起救出来吧。”

我那位多明我会神父执意要我留下来看看这“引人注目的绞刑”,我无法拒绝。我去看望了这个囚犯,带了一包雪茄烟,我希望他能原谅我的冒昧。

“约瑟,”她回答,“这是办不到的,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却还爱着我,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想杀我。我满可以继续对你说谎,但是我不想再费这种心思了。我们之间的事完全结束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杀死你的罗密,但是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来是加里,死了也是加里。”

“我们这儿的人都叫他约瑟·纳瓦诺;但是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发音很怪,您、我都读不上来。我说,这人值得一看。既然您喜欢了解各国的习俗,您就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去看看在西班牙,坏蛋们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现在在小教堂里,马尔蒂内神父可以带您去那儿。”

“难道你还爱着吕卡?”我问她。

“他叫什么名字?”

“是的,我爱过他,像爱你一样爱过一阵,也许比爱你的时间要短。但现在,我谁都不爱了,我恨自己爱上了你。”

“哦!请别担心,已经有人控告他了,人们不会把他吊死两次的。我说吊死他,还说错了哩,偷您东西的小偷是西班牙的末等贵族,所以定在后天被施绞刑[25],决不赦免,您看像他这样的强盗,多一件盗案少一件盗案都改变不了对他的刑罚了。如果他只抢东西,那倒要感谢上帝了,但是他已犯过好几起凶杀案,一次比一次残酷。”

我跪在她的脚下,拉住她的手,让我的眼泪尽情地流在她的手上,我对她回忆起所有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幸福日子,我答应为了讨她欢心,仍然做我的强盗。先生,我把一切,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她,只求她能够继续爱我。她对我说:

“说实话,”我对他说,“我宁肯失去我的表,也不愿去法官那儿作证,吊死一个可怜的家伙,尤其是因为……因为……”

“继续爱你,这是不可能的。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

“强盗被抓住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为了抢劫别人的一个小钱而不惜向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家伙,所以我们都吓坏了,担心他已经把您杀了。我和您一起去市长那儿,领回您那只漂亮的表;这样,您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部门不尽职了!”

我真是气疯了,拔出刀来;我希望她会害怕,向我讨饶,但是,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魔鬼。

“也就是说,”我很窘迫地打断他的话,“我那只遗失的表……”

“我最后一次问你,”我对她大叫,“你愿意和我一起过吗?”

“是的,您知道,那只精致的表,从前您在图书馆的时候,每次当我们对您说该去听唱诗时,您就拿出来按响报时。现在好了!这只表找到了,他们会还给您的。”

“不!不!不!”她跺着脚回答。

“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道。

她从手指上取下我给她的戒指,扔进灌木丛中。

我回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一位神父张开双臂欢迎我,他对我研究蒙达遗址一直很感兴趣,这位神父大声对我说:“啊,感谢上帝!亲爱的朋友,欢迎您。我们还以为您已不在人世了哩,而我,现在对您说话的我,为了拯救您的灵魂,不知念了多少次《天主经》和《圣母经》,当然我毫不后悔。您居然没被杀死,因为我们都知道您遭到了抢劫。”

我戳了她两刀,我手里拿的是独眼龙的刀子;我自己的刀早已断了。第二刀下去,她没吭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至今我还觉得,她那大大的黑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随后她的眼神变得模糊了,最后合上了眼皮。我在她的尸体旁失神地呆了足足一个小时,后来,我记起卡门曾对我说过她喜欢被埋在树林里,我便用刀为她挖了一个坑,把她埋了,并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找到了被她扔掉的戒指,我把它放进坑里,靠近她的身子,还放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这么做是错的。然后我骑上马,直奔科尔多瓦,遇到第一个哨所就自首了。我说我杀了卡门,但是我不愿告诉他们尸体被埋在哪里。那个隐修士是圣人,竟然为她做了祷告,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可怜的孩子!把她教养成这样一个人,这全是那些加莱的过错。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不打算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请市长派人去帮我找回来。我完成了有关多明我会藏有的手稿的研究工作,便动身去了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逗留了几个月以后,我想回到马德里去,但得再次经过科尔多瓦,我不打算在那儿久住,因为我对那个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浴女们已经产生了反感,不过我得去拜访一些朋友,办一点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在那个伊斯兰亲王们的古都[24]住上三四天。

他说着转过身,很快走远了。我怏怏地回到小客栈,心情很不好;最糟糕的是,脱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表不见了。

欧洲各地散居着这样一个流浪的民族,他们或被称作波希米亚人,吉塔纳人,或被称作吉卜赛人,齐热内尔人,而西班牙至今仍然是这个民族最多的国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居住在,更可以说是流浪在南部和东部各省,如安达卢西亚、埃斯特拉马杜尔和穆尔西亚[69]。加泰罗尼亚也有很多波希米亚人,这些人往往流入法国境内,我们在南部的集市上常常可以见到他们。他们中的男人通常从事贩马,替骡子剪毛等职业,也有当兽医、当锅匠、铜匠的,当然还有些干走私生意或其他不正常行业的人;女人们则要饭、算命,或者兜售一些有害或无害的药品。

“一直向前走,您就会看到那座桥了。”

波希米亚人的体貌特征很容易辨认,但很难用文字描述。只要你看到过一个,那么你就能从一千个人中认出另一个与他同族的人,尤其是他们的相貌和表情,与居住在一起的其他民族截然不同,他们长得黑黝黝的,肤色总比当地居民要来得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往往自称为“Calé”(黑人)[70]。他们的眼睛斜视很明显,但很大很长,眼珠乌黑,上面盖着浓浓的长睫毛。目光只有野兽的目光可与其相比,大胆之中又包含着怯弱,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眼睛充分显示了民族的特点:狡黠、勇敢,但又“天生的怕挨打”,就像巴奴日[71]一样。他们中大部分的男人体魄健壮,身材修长,动作敏捷,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体态臃肿的人。德国的波希米亚女人往往都非常漂亮,但西班牙的吉塔纳却极少有长得标致的。年轻的时候,她们虽然很丑,但还算可爱,一朝生了孩子,做了母亲,就令人讨厌了;不论男女,都脏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个人如果没有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波希米亚女人的头发,绝对想象不出这会有多脏;即使用最粗硬、最油腻、积垢最多的马鬃来比较,也还远远不够。在安达卢西亚的几个大城市里,一些稍有姿色的年轻姑娘对外表的整洁还比较注意;这些姑娘常靠跳舞挣钱,她们跳的舞很像我们在狂欢节舞会上不准跳的那种。英国传教士保罗先生,靠着圣经会的资助想劝说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皈依基督教。他曾写过两部有关这些人的十分有趣的书,这位先生断定没有一个吉塔纳会屈从于一个异族男人的,而且无一例外;我觉得他过分地赞美了她们的贞操。首先,她们中大部分都像奥维德书中的丑姑娘:她贞洁,但没人要[72];至于那些长得漂亮的,也和西班牙姑娘一样,选择情人时十分挑剔,既要讨她们的欢喜,又要和她们般配。保罗先生举了一个例子来证明她们的贞操,其实这只证明了他自己的美德或更准确地说是证明了他自己的天真。他说他认识一个花花公子,这个人给了一个美丽的吉塔纳好几盎司的黄金,结果一无所获。我向一个安达卢西亚人叙述了这件事,他说这个花花公子如果只拿出两三枚银币给那个吉塔纳,倒还有成功的希望。拿出几盎司黄金送给一个波希米亚女人,正如向一个小客栈的姑娘许诺给她一二百万一样,是一个十分荒唐而无效的办法——尽管如此,吉塔纳对她们丈夫的忠贞倒是不容置疑的,必要时,她们肯冒任何危险,历尽千辛万苦,将丈夫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波希米亚人有一个对自己民族的称呼是“罗马”,这个词的本意是“夫妻”,我觉得它足以证明这个民族对婚姻关系的重视。一般来说,他们最主要的美德是爱自己的民族;也可以说是指他们对同族人相互之间的赤胆忠诚,患难相助,在任何违法行为中守口如瓶的义气。不过,在所有不法的秘密团伙之中都有和他们类似的情形。

唐·约瑟拉住我的手臂,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两百来步。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前方说:

几个月前,我去参观了坐落在孚日山区[73]的一个波希米亚部落,在一个老妪的旧茅屋里——她是该部落中的老长辈,住着一位与她家非亲非故、得了不治之症的波希米亚人。他原先住在医院里,受到良好的照顾,但为了能死在同胞之中,才离开了医院。他在这位老妪家中躺了十三个星期,主人把他侍候得比同住一屋的儿子、女婿还要好。他睡在一张用干草和青苔铺成的舒适的床上,被褥相当干净,而家庭中的其他十一人,都睡在几条三尺长的木板上:这就是他们好客的表现。但就是这个待客如此厚道的女人,却当着病人的面反复对我说:“Singo,singo,homte hi mulo. ”(快了,快了,他快要死了。)总之,这些人的生活实在太苦了,死亡的预告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然而,波希米亚姑娘还在继续用她的语言向他讲述什么,渐渐生气了;她眼睛充血,面目狰狞,绷紧着脸,还拚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迫他干一件事,而他还在犹豫不决。什么事,我已看明白,她的小手快速地在她的脖子下面左右移动,分明是抹脖子的意思,我怀疑多半是指我的脖子。在这滔滔不绝的谈话中,唐·约瑟只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两三个字,于是那个波希米亚女人极其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屋角盘膝而坐,并挑了一只橘子,剥着吃起来。

波希米亚人的另一个特点是他们对宗教问题的漠不关心。并非因为他们是自由思想者或是怀疑派,他们从来不信奉什么无神论。恰恰相反,他们住在哪国,就信哪国的宗教。换了国家,也就换了宗教。在一些落后的民族中,迷信往往取代了宗教感情,但波希米亚人却并不如此。经常靠他人的轻信而生活的人,怎么自己还会迷信呢?不过,我注意到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很怕和死尸打交道,他们中几乎没有人肯为了几个钱而把死人抬往墓地的。

“总是这一套!非让她改改不可。”他咬牙切齿地说,并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说过大部分波希米亚女人都会算命。她们在这方面确实很有能耐。但是,最能使他们赚大钱的则是兜售魔法和媚药。她们不仅仅会抓紧癞蛤蟆脚爪来稳住男人们朝三暮四的心,或者用磁石粉来使不爱你的人爱你,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会施法念咒迫使魔鬼来帮忙。去年,一个西班牙女人告诉我下面这个故事:有一天,她在阿尔卡拉街走过,心里很难受,显得忧心忡忡,一个蹲在人行道上的波希米亚女人对着她喊:“喂,美丽的太太,您的情人欺骗了您。”这是事实。“要不要我把他拉回到您的身边来?”不用说那个人是多么快活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对于一个一眼就能看穿你心中秘密的人,你怎么会不信任呢?但是阿尔卡拉是马德里最繁华的一条街,不能在那儿施展魔法,于是她们约定第二天见面。“要把您那不忠实的情人拉回到您的身边,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第二天相会的时候那个吉塔纳说,“您有没有他送给您的什么手帕、围巾、面纱之类的东西?”那人给了她一块真丝头巾。“现在,您用深红色的丝线把一枚一元钱的硬币缝在头巾的一个角里——在另一角里缝一枚半元钱的硬币,这里缝一个角子,那里缝两个分币,然后在中间,缝上一块金币,最好是一块双金币。”西班牙女人在中间缝上一块双金币,其余的也一一照办了。“现在您把头巾给我,我要在半夜十二点整送往墓地,如果您想瞧瞧我的奇妙的魔法,那就跟我一起去。我向您保证明天您就能见到您所爱的人了。”那个波希米亚人一个人去了墓地,因为那位太太怕魔鬼,不愿陪她去。至于那位被情人抛弃的可怜的太太能不能收回她的头巾,再见她的薄情郎,我就让读者自己去猜想了。

“啊,是您,我的好汉!”我尽量强作笑容大声说道,“您打断了这位小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哩。”

虽然波希米亚人生活贫困,而且讨人厌,可是他们在没有知识的人中间却很受尊重,他们为此十分得意,他们认为他们这个民族是最有智慧,最聪明的,对那些接待他们,和他们共处的民族抱以极度的蔑视。孚日山区的一个波希米亚女人对我说过:“外族人实在太愚蠢,哄骗他们算不得什么本事。有一天在路上,一个乡下女人叫住我,我走进她家,原来是她家的炉子直冒烟,要我施魔法把烟赶走。我先要了一块大肥肉,然后嘴中念念有词,说了几句罗马尼语,意思是‘你是个蠢货,你生来就是蠢货,死了也是个蠢货……’等我走到门口,我又用标准的德语对她说:‘要让你的炉子不冒烟,最可靠的办法是别生火!’说完我便飞快地逃走了。”

我对他看了看,认出他就是我的朋友唐·约瑟。这时候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让人把他抓去绞死。

波希米亚人的历史至今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大家知道他们最早的部落是十五世纪初来到欧洲东部的,那时候人数很少。但是谁也说不准他们来自何方又为什么要来欧洲。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彼此相隔甚远,怎么能在短短的时期内,繁殖得如此神速。波希米亚人对他们自己民族的起源,并没有保留下任何世代相传的说法,如果说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把埃及视为自己的祖国,那也只不过是从传说中得来的。这个有关他们民族发祥地的传说历史悠久,而且流传甚广。

可惜,我们不一会儿就受到了打搅;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披着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厉声斥责那位波希米亚姑娘,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声调让人感到他非常恼火,看到他,那个吉塔纳女人既不惊讶也没有生气,只是迎上前去,滔滔不绝地向他叙述着什么,用的就是刚才当着我的面对孩子说的语言;我只听懂“Payllo”这个字,重复了好几遍,我明白在波希米亚语中这个字是指外族人,我猜想,他们是在说我,看来我要遇到麻烦了。我的手已经抓住一把椅子的脚,正暗暗捉摸什么时候该将这把椅子扔向那个不速之客。那个人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姑娘,向我走来,接着又后退一步,叫道:“啊,先生,是您啊!”

大部分研究波希米亚语的东方学家认为这个民族来源于印度。诚然,罗马尼语中的许多词根和语法形式都是从梵文中分化出来的;但大家应该想象得到,波希米亚人在长期流浪和迁徙当中,吸收了很多外来的词汇。在罗马尼语各种文言中,人们可以发现不少希腊语的词汇。例如:骨头、马蹄铁、钉子等等。今天,有多少个散居各地的波希米亚部落,几乎就有多少种波希米亚方言。无论哪一处的波希米亚人,讲他们居住当地的语言都比讲自己民族的语言还要流利。民族语言只是为了在外族人面前便于与自己人之间交谈才用。居住在德国的波希米亚人与居住在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往来了;如果我们把他们的方言作一比较,可以发现两者之间仍有好多相同的词汇。但是最原始的语言在各个地方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比较高级的外国语的影响而发生了变化,因为这些流浪的人不得不使用所在地的语言。一个住在德国黑森林地区[74]的波希米亚人,根本无法和住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同族兄弟进行交谈。虽然他们只要彼此说上几句话,就可以知道他们俩讲的是源于同一种语言的两种方言。我相信有些极常用的词汇,在各种波希米亚方言中都是相同的,例如我所知道的这些词:pani指水,manro指面包,mâs指肉,lon指盐。

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波希米亚姑娘从她的箱子里拿出一副用旧了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变色龙,还有一些算命必需的东西;然后,她叫我用左手拿着一枚硬币划一个十字,接着她开始作法了。至于她的预言,我想不必再向读者复述,而从她那副架势来看,显然她不是一个半瓶醋的巫婆。

数目字几乎到处都一样。我觉得德国的波希米亚语比西班牙的波希米亚语要纯粹得多,因为前者保留了不少原始语言中的语法形式,而吉塔纳采用了加斯蒂[75]语的语法,但有几个词例外,这些词足以证明两者自古便出于同源——在德国的方言中,过去式是在命令式的结尾后加上“ium”,而命令式通常总是一个动词的词根;在西班牙的罗马尼语中,总是模仿加泰罗尼亚动词的第一变化形式来变位,不定式“jamar,吃”,可以有规则地变成“jamé,我吃了”,“lillar,拿”,变成“lillé,我拿了,”然而有些波希米亚族的老人说起来却很特别:jayon,lillon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动词保存着这种古老的形式。

当我们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大部分的商店早已关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过了瓜达尔基维尔河桥,到达市郊尽头,在一座房子前停下来。房子外表根本谈不上高大华丽。一个小孩替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姑娘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那个小孩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罗马尼语或叫希普·加利语,是波希米亚人的一种方言。孩子立刻就走开了,留下我们两人呆在一间很宽敞的大厅里,厅里放着一张桌子,两只凳子和一个柜子,还有一只盛满水的坛子,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既然我在这儿将自己对罗马尼语言一些浅薄的认识作了一番陈述,我就再从法国的俚语中举出一些词汇来,这些词汇都是我们的小偷从波希米亚语那儿借来的。在《巴黎的秘密》[76]一书中我们看到:刀子“couteau”又叫“chourin”,这是纯粹的罗马尼语词汇,所有罗马尼方言都把刀子叫作“tchourin”。维多克先生[77]把马称为“grés”,这也是波希米亚语:“gras,gre,graste,gris”。还有一个词:“romanichel”,在巴黎口语中指波希米亚人,这个词是从波希米亚语“rommané tchave”演变而来的,意为波希米亚小伙子。但是我最得意的是,我找出了“frimousse”这个词的词源。“frimousse”意为“脸色、脸”,这个词我当学生时就用,现在仍在用。请注意在乌丹先生于1640年编写的字典中,这个词又写成了“firlimouse”,而“firla,fila”在罗马尼语中便是“脸”的意思;“mui”的意思也一样,这等于拉丁语中“os”这个词。把“firla”与“mui”连在一起,变成“firlamui”,一个波希米亚语言学家很快就能理解这个词的含义,而我认为这种结合的办法是符合波希米亚语的特点的。

“这表是真金的吗?”她极其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的表问道。

对于《卡门》的读者来说,上述我对罗马尼的研究已经吹嘘得够多的了。让我用一句意义非常贴切的波希米亚谚语作为结束吧:闭紧的嘴巴,飞不进苍蝇。

在咖啡馆里算命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因此我真诚地请求美丽的巫婆能让我护送她回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她想知道一下时间,再一次请求我拿出打簧表听听报时。

王虹 译

我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血统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在她这个民族中,我还没见到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照西班牙人的看法,一个女人称得上漂亮,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或者说她要适合于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可以描述她身上的三个部位。比如,她得有三样东西是黑色的:眼睛、睫毛和眉毛;三样东西是纤细的: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至于其他条件,参看布朗托姆[23]的作品。我那位波希米亚姑娘可没那么完美,不过她的皮肤非常光洁,接近古铜色,眼睛有点斜视,却很大很美,嘴唇略显厚实,但轮廓分明,一口皓齿,犹如去壳的杏仁。头发也许不够纤细,但又黑又亮,就像乌鸦的翅膀反射着蓝光。我用一句话概而言之,免得冗长的描述令读者生厌:她身上的每一种不足都附带着一个优点,相比之下,优点比缺点更为突出,这是一种粗犷和野性的美,这张脸乍一看让你惊奇,但继而又让人难以忘怀。她的眼睛既给人以一种性感,又闪烁着凶悍的光芒,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这样的眼神。“波希米亚人的眼睛是狼的眼睛”,这是西班牙人用来形容具有敏锐观察力的一句话,如果你没有时间去动物园研究狼的眼神,那就观察一下家猫在捕捉麻雀时的眼光吧。

[1] 帕拉达是5世纪希腊作家。上面这句话是他的名言,原文为希腊文。

我们说着说着,已走进了“内维利亚”,我们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桌上放着一盏蜡烛灯,上面罩着玻璃球罩,这时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打量我这位“吉塔纳”[22]了。室内有几个饮冰的客人,见我有这样漂亮的姑娘做伴,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2] 蒙达之战指公元前45年庞培与恺撒的一次交战。庞培的军队在蒙达高地列阵与恺撒的军队激战数小时。为了鼓舞士气,恺撒亲自出马,终于取得胜利。

十五年前那个时候我是个十足的异教徒。即使身边出现个巫婆我也不会吓得逃走。“好吧,”我心想,“上个星期,我和一个拦路抢劫的盗匪一起吃饭,今天就让我和一个魔鬼的信女一起去饮冰吧。”既然出门旅游,最好什么都见识见识,此外我还有另一个动机就是想和她交个朋友。说来惭愧,从学校出来以后,我曾花过一些时间去潜心研究秘术,甚至有好几次,还想试着驱魔祛邪;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我这种研究的热情早已消失,但对一切迷信的事我依然很感兴趣,很乐意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中的这种巫术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

[3] 巴斯蒂里-珀尼人是古代腓尼基人的一个部落。

“好了!好了!您一定已看出我是一个波希米亚人;您想不想让我给您算个‘巴吉’[21]?您有没有听说过卡门希达这个人?那就是我。”

[4] 门达:今西班牙南部马拉加的一个城市。

“那么,您是摩尔人吗?或者……”我不说下去了,因为我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5] 马尔贝拉: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一个城市。

“啊,天国……这儿的人说天国不是为我们而设的。”

[6] 安达卢西亚:西班牙的一个自治地区。包括南部的韦尔瓦、加的斯、塞维利亚、马拉加、科尔多瓦、哈恩、格拉纳达和阿尔梅里亚八省。

“我想您一定来自耶稣的故乡,离天国只有两步路。”(我是从我的朋友、一个非常有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亚那儿学会这句比喻的;意思是指安达卢西亚。)

[7] 科尔多瓦:西班牙南部的城市,属安达卢西亚地区。

“既然您对世界各地区的口音那么熟悉,您一定猜得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8] 法里:法国古里,约合4公里。

“您至少是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人吧,凭您柔声细气的口音,我想是的。”

[9] 埃尔柴维尔是16—17世纪时荷兰一位著名的出版商,他出版的书开本都很小。

“不是的。”

[10] 见《旧约·士师记》第七章;耶和华在叫以色列统帅基甸去攻打米甸人时,认为他手下的人太多,要进行选择,于是就用试饮水的办法。凡趴在水边像狗一样用舌头舔水的士兵共三百人被选中,其余的都各归各处回去。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怎么称呼,小姐,还是太太?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

[11] 安达卢西亚人发的“S”音与西班牙人发的柔音“C”和“Z”很相似,就像英语中的“th”,所以只要听见“scnor”这个字的发音,就能辨出是否是安达卢西亚人了。——原注

“啊,你们外国人发明出来的东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国人?大概是英国人[20]吧?”

[12] 外省是指在法律上享有特权的几个省,即阿拉瓦省、比斯卡省、吉普斯库阿省和纳瓦尔省的一部分。巴斯克语为这些省份的语言。——原注

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降下,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正靠在岸边的栏杆上抽烟,这时候,一个女人登上河边的梯级,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儿在晚风中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她衣着朴素,也许有些寒伧,一身黑色,就像大多数女工晚上穿的一样。有身份的夫人只在白天穿黑,到了晚上,就是一身法国式的打扮了。那个浴女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让裹在头上的面纱落到肩上,“在星星撒下的一片微光”[18]之中,我看到她身材矮小,很年轻,四肢匀称,眼睛很大。我赶紧扔掉了我的雪茄,她明白这是法国式的礼貌,立即对我声明她很喜欢烟草的味道,而且只要烟味柔和她也抽;我很高兴,因为我的烟匣里正好有这种烟。我急忙把烟盒递给她,她居然从中拿了一支,我们花一个苏从一个小孩那儿买了根引火绳点燃了烟。我们一边抽,一边聊天。那个美丽的浴女和我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堤岸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想那时请她到一家“内维利亚”[19]去饮冰算不上冒昧吧,她客气地推诿了一番,便答应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按响了我的打簧表,表的报时声似乎使她非常惊奇。

[13] 索尔西科为巴斯克地区流行的一种歌舞名称。

我在科尔多瓦住了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我会[16]图书馆里有一些手稿,我可以在那儿查到一些关于古蒙达的有用资料。好心的神父们对我的照顾热情而周到,白天我就呆在修道院里,傍晚则到城里去散步。在科尔多瓦日落时分,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右岸上总聚集着一批游手好闲的人,呼吸着从皮革厂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当地的制革业自古至今始终是享有盛名的。但同时,人们还可以在那儿欣赏到一个非常奇特、值得一看的景观;在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有一大批妇女云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下面,没有一个男人敢混入这群女人中间的。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已经黑了,当钟敲完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就都会脱掉衣服跳入水中,于是笑声、叫声组成一片喧哗。堤岸上面,一群男人窥视着那些浴女,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这些模糊的白色身影显现在暗蓝色的河水中,使那些富有诗意的人浮想联翩;只要稍加想象,你的眼前就不难再现狄安娜和那些入浴仙女的形象,而不必担心遭受阿克特翁那样的厄运[17]。我听说有一回一些无赖凑钱买通了教堂里的敲钟人,叫他比规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敲钟,虽然天色依旧明亮,但是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浴女们仍毫不犹豫地换上了浴装,这些浴装一向是最简单的。她们相信晚祷的钟声,胜过相信太阳。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科尔多瓦的时候,敲钟人没受贿赂,苍茫暮色之中只有猫眼才能辨清谁是最老的卖橘子的老太婆,谁是科尔多瓦城最美的年轻女工。

[14] 弥尔顿:英国伟大诗人。以长诗《失乐园》闻名于世。他对撒旦形象的塑造为世界文学最高成就之一。

[15] 杜卡托:西班牙的一种钱币,等于12法郎。

我呢,又躺倒在长凳上,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我在想,仅仅因为和他一起吃了火腿和瓦朗西安纳米饭,我就这样把一个也许还是个杀人犯的强盗从绞刑架上救下来,做得是不是合乎情理呢?我这样不是把维护法律的向导给出卖了吗?不是使向导遭到了被坏人报复的危险了吗?但另一方面,这又是对朋友应尽的义务啊!……据说那是野蛮人的偏见,我心想;今后那个强盗所犯的罪,我都有责任了……但是,难道这种任何理由也打消不了的出自良心本能的意识也是一种偏见吗?也许我无论怎么办都是不可能从当时所处的尴尬境地毫无愧疚地摆脱出来的。我正在为自己的行动是否合乎道德规范而思来想去难作判断的时候,看见安东尼奥带着五六个枪骑兵来了。安东尼奥小心地躲在士兵的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强盗两个小时以前就走了,那个老婆子在枪骑兵队长询问之下,说她认识纳瓦诺,但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决不敢冒生命危险去告发他。她还说他来小客栈住时,每次都是半夜三更动身离开的。而我呢,得走上好几法里路,到治安法官那儿去查验我的护照,还要在一份声明上签字。然后,他们才允许我继续作我的考古研究。安东尼奥对我心存怨气,怀疑是我断了他获得这两百杜卡托赏金的财路。然而到了科尔多瓦时我们还是客客气气地分了手,我尽我的财力所能给了他一份重重的额外报酬。

[16] 多明我会:又名布道兄弟会,俗称黑衣兄弟会,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1215年由西班牙的圣多明我(约1170—1221)创立。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默不作声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铳和褡裢,用我听不懂的土话对那个老婆子说了几句之后,便向马房跑去,几分钟以后,我听到原野上响起快速的马蹄声。

[17] 源于希腊神话。猎人阿克特翁偶然看见女神狄安娜在沐浴,女神将其变成一头鹿,这头鹿后来被他自己的五十只猎狗追逐并撕成碎块。

“作为我对您效劳的报答,唐·约瑟,请答应我,不要怀疑任何人,不要想到报复。拿着,这些雪茄您留着路上抽,祝您一路平安!”

[18] 这是法国17世纪作家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中的诗句(第三幕第三场第1273行)。

“啊!您那向导!您那向导!我早就对他有所怀疑……可是,我总有一天要跟他算账!再见,先生,您帮了我,上帝会保佑您的。我没有像您想象的那么坏……是的,我身上还有些事是值得正人君子们同情的哩……再见了,先生……我只有一件事感到遗憾,就是不能报您的救命之恩了。”

[19] 指有冰库的咖啡馆。所谓冰库其实是存雪的。在西班牙所有的村镇都有这样的“内维利亚”。——原注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别再多说了。我问您,是不是想在这儿等候士兵来?如果不想,就别耽误时间了;如果想,那么对不起,请原谅我打搅了您的好梦。”

[20] 在西班牙,凡是不带棉布或丝织品样品的游客都被看作是英国人。近东一带也是这样。在夏尔基斯,我也曾有幸被认为是“法兰西的英国绅士”。——原注

“谁对您说的……总不可能是那个老太婆吧……”

[21] “巴吉”,指算命。——原注

“不知道,我想大概在马房里吧,……但是有人对我说……”

[22] 波希米亚人在西班牙被称作“吉塔纳”,详见本书第四章。

“一定是您的向导出卖了我,我饶不了他!他在哪儿?”

[23] 布朗托姆(1538—1614):法国作家。著有《名媛的生活》等。

“别管是谁说的,只要消息可靠就是了。”

[24] 科尔多瓦城在公元711年曾被穆斯林攻占,成为伊斯兰王国在西班牙的首都。

“这是谁对您说的?”

[25] 在1830年,西班牙贵族们还享有这种特权。今天(指作者生活的时代。——译者按)在立宪制度下,平民也有了受绞刑的权利。——原注

他一跃而起,用吓人的声音问道:

[26] 维多利亚:西班牙巴斯克地区阿拉瓦省省会。1813年,半岛战争中英、西、葡联军在此击败法军,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先生,”我对他说,“请原谅把您吵醒了,但是我有一个愚蠢的问题要问您:如果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您乐意看到他们吗?”

[27] 潘普洛纳:西班牙纳瓦尔省省会。

我对我的向导非常生气,心中也有点不安。想了片刻以后,我打定了主意,回到客栈。唐·约瑟还在睡觉,无疑这时候他是在补偿几天以来奔波、冒险带来的疲乏和瞌睡,我不得不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刚醒来时那凶狠的目光和他跳起来去抓短铳的动作;幸好我早有防备,已经把他的武器放到了离床较远的地方。

[28] 西班牙人姓氏前的“唐”是贵族的标志。

那个坏家伙上了马,疾驰而去,转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29] 这儿的“网球”指老式网球。

“我是个可怜的穷光蛋,先生,”他对我说,“两百杜卡托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况且这样做还能为地方上除去一个祸害。但是您得注意!如果纳瓦诺醒来,他一定会跳起来抓他的短铳,这您可得小心!我已经骑虎难下,没有后路了,您自己想办法对付他吧!”

[30] “马基拉”是巴斯克人用的一种铁棍的名称。——原注

我们说着说着已经离开客栈很远,那儿的人不会听到马蹄声了,安东尼奥转眼间已解开马蹄子上的破毯子,准备跨上他的坐骑,我软硬兼施地想阻止他。

[31] 当时西班牙负责市政府和警察局事务的行政官员被称作“二十四”。——原注

“完全可以肯定。刚才他和我一起进马房时,对我说:‘你好像认出了我,如果你告诉那位好心的先生我是谁,我就让你的脑袋开花。’先生,您呆在这儿,留在他身边,您不用害怕,只要看到您在这儿,他不会起任何疑心的。”

[32] 这是纳瓦尔及巴斯克省乡下妇女的普遍的打扮样式。——原注

“见你的鬼去吧!”我对他说,“这个可怜的人又没有招惹您,您为什么要去告发他?况且,难道您能肯定他就是您所说的那个强盗吗?”

[33] “火铳通针”原文为“épinglette”,“别针”原文为“épingles”。卡门利用两字读音上较相似而开的文字玩笑。

“好吧,不过谁要是抓住他可是有两百杜卡托[15]赏钱的,我知道离这儿一里半的地方有一营枪骑兵,我还来得及在天亮以前带几个精干结实的士兵来。我本想牵走他的马,可那匹马实在太烈了,只有纳瓦诺才能使唤它。”

[34] 西方传说中扫帚是巫婆作法时用的工具,可以当马骑。

“是不是强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答他,“他又没抢我们的,而且我敢打赌他也根本没想抢我们的。”

[35] 在古西班牙,那些被认为是轻浮淫荡的妇女,会被罚骑着驴子由市长带着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卫士挥动皮鞭不断抽打。

“天哪,请您小点声,”安东尼奥对我说,“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家伙是谁吗?他是约瑟·纳瓦诺,是安达卢西亚赫赫有名的强盗,整整一天我都在向您递眼色,可您就是不愿意答理我。”

[36] “苍蝇的饮水槽”,意即又长又宽的伤口。

我这时才注意到,为了出马房时不弄出声响,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用一条旧毯子的碎片将马蹄子一一仔细地包了起来。

[37] 圣安德烈十字:圣安德烈是一位圣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抓,被土耳其人钉在十字架上,十字架的横木是斜的。

“在屋子里面,睡着了,他倒不怕臭虫咬。你为什么牵走这匹马?”

[38] 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他在哪儿?”安东尼奥轻声问我。

[39] 巴斯克语。意思是:我心爱的朋友。

我相信自己一定是非常累了,否则是不会在这样的客栈里睡着的。但是,一小时以后,一阵难忍的奇痒把我从梦乡中拉了回来,等到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起了床,心想后半夜还是睡到屋外去吧,那儿总比这难以安寝的屋内好些。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跨过唐·约瑟的卧铺,他睡得正香,而我的动作又那么轻巧,出门时总算没有惊醒他。门外有一条很宽的木凳,我躺上去,把自己安顿舒适,准备在那儿度过剩下的夜晚时间。我正打算第二次闭上眼睛,突然一个人影和一匹马的影子,一前一后从我面前悄无声息地晃过。我从凳子上坐起来,认出是安东尼奥。看到他这个时候从马房里出来,我感到非常惊讶,便起身向他走去。他已经看见了我,停住了脚步。

[40] 意思是:园子,花园。——原注

很明显安东尼奥想跟我单独谈谈。但是我不想引起唐·约瑟的疑心,根据当时的情形,我觉得最好还是向他表示绝对的信任,于是我回答安东尼奥,我对马的事情一无所知,而且我想睡觉了。唐·约瑟跟他一起去了马房,不一会儿又一个人回来了。他对我说马没什么问题,但我的向导把它看得过分娇贵了,为了让马出汗,他甚至用自己的衣服替它擦身子,而且还打算彻夜不眠,干这件美妙的差事。而我这时已经躺在骡皮毯上,用我的大衣紧紧裹住身子,生怕碰到毯子。唐·约瑟请我原谅他冒昧睡在我身边之后,便在门边躺了下来。睡下之前,没有忘记将短铳装上火药,并放在他用来当枕头的褡裢下面。我们相互道了晚安,五分钟后,两人相继睡着了。

[41] 意思是:勇敢的人,假充好汉的人。——原注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我想请先生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42] 西班牙所有的骑兵都拿长枪。——原注

“去那儿干什么,马已经给过饲料。你就躺在这儿,先生会同意的。”

[43] 阿拉卡拉:离塞维利亚8公里远的一个小镇,出产香甜可口的小面包。据说那是因为阿尔卡拉的水好才使面包有这么好的质量。每天都有大批这样的小面包运往塞维利亚。——原注

“去马房,”向导回答。

[44] 您好,老乡。——原注

“是的。”唐·约瑟沉着脸回答。他把曼陀林放在地上,两臂抱在胸前,凝视着即将熄灭的火苗,表情异常忧郁,小桌上放着一盏灯,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高贵而凶狠,使我想起弥尔顿[14]笔下的“撒旦”。也许我这位同伴和撒旦一样正在思念他刚离开的故乡,想着他那因一时失足而被迫逃亡的流浪生活。我试图重新引起话题,他没有答理,全神贯注于他那痛苦的沉思之中。老婆子已经在屋角里睡下了;那儿有根绳子,上面挂着一条破旧不堪的毯子。将这个角落与这屋子的其他部分隔开,这是专门为女客们准备的。小姑娘也跟着她钻进了破毯子后面。这时,我的向导站了起来,邀我和他一起去马房。唐·约瑟一听到声音好像突然惊醒了;他跳起来,厉声质问他要去哪儿。

[45] 塞尔维亚大部分房子都有内院,内院四周围着柱廊。夏天人们就待在这里。院子的顶上盖着布篷,白天在上面洒水,晚上把它收起来。朝向大街的门几乎总是开着的,通到院子里去的过道由一道铁栅栏门隔开,门上有非常精致的雕花。——原注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刚才弹的曲子不是西班牙的,好像是我在外省[12]听到过的‘索尔西科’[13],而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吧。”

[46] 西班牙成语:Mañana será otro día. ——原注

“对您这样一位好心的先生,给我抽那么好的雪茄,我怎么可以拒绝呢?”唐·约瑟神情愉快地大声说。他叫人取下曼陀林,一边弹奏,一边唱起来。他的嗓音很粗,但非常好听,曲调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

[47] 波希米亚谚语:Chuquel sos pirela,cocal terela. 意即:跑路的狗,总找得到骨头。——原注

“能不能请您为我演奏一些曲子,我非常爱听你们的民族音乐。”我对他说。

[48] 唐·佩德罗国王被称为“残酷的人”,而他的王后“天主教徒伊莎贝尔”我们则叫她“伸张正义的人”。国王喜欢晚上冒险在塞维利亚的街道上散步,寻找刺激,就像穆罕默德的继承者哈里发哈恩-阿尔-拉希德那样。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与一个唱小夜曲和女人谈情的男子吵架,两人打了起来,国王杀死了那个谈情说爱的骑士。听到击剑声,一个老妇人从窗口伸出头来,她手里拿着一盏名叫“冈底雷约”的小灯,将整个场面照得一清二楚。唐·佩德罗尽管身手矫捷,却有一个奇怪的毛病,走路的时候他的髌骨会咯吱作响。老妇人一听这咯吱声便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第二天,“二十四”来向国王汇报:“陛下,昨晚有两个人在某街打架,其中一个被打死了。”“你查清凶手是谁了吗?”“是的,陛下。”“为什么不处罚他呢?”“正等您的命令哩,陛下。”“按法令办。”前不久国王刚颁布过一道法令,“凡决斗者必斩首。并把他的头颅挂在交战的地方。”“二十四”将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得体。他把国王一尊雕像的头锯了下来,放在那条街中央的一个壁龛中。国王和塞维利亚的市民们都觉得这样处理很好。那条街就以老妇人那盏灯命名,叫“冈底雷约”街。——以上是民间的传说。苏尼加所叙述的情况有所不同(参见《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一百三十页)。不管怎样,在塞维利亚确实有条冈底雷约街。街上有一尊半身石雕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像。遗憾的是,这尊石像是现代的作品,旧的在17世纪已剥落毁损。市政府就换上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那尊雕像。——原注

“不会,”她回答,“可是唐·约瑟弹得非常好!”

[49] 波希米亚语。“罗姆”为丈夫,“罗密”为妻子。——原注

唐·约瑟皱皱眉头,立刻举起手来作了一个极其威严的动作,止住了老妇人的话。我转身对向导偷偷打了一个招呼,告诉他,关于这位晚上将和我同宿的旅伴的情况,不必再和我多说了。晚饭比我想象要好些。我们在一张一尺来高的桌子上用餐,先是老公鸡烩饭,放了好多辣椒,接着是油拌辣椒,最后是“加斯帕乔”——一种辣椒做成的沙拉。这三道辛辣的菜迫使我们只能求助于盛在羊皮袋里的美味的蒙蒂拉葡萄酒。吃完饭,我看见墙上挂着曼陀林——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林——便问那个侍候我们吃饭的小姑娘会不会弹奏。

[50] 男的称“加罗”,女的称“加利”,复数为“加莱”,都是“黑人”的意思。是波希米亚人对自己的称呼。——原注

老妇人看了一眼我的旅伴,便吃惊地叫了起来:“啊!唐·约瑟老爷!”

[51] 西班牙龙骑兵穿的制服是黄色的。——原注

我们到了小客栈,那客栈和他对我描述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破烂的地方。一间大屋子,既作厨房、餐厅,又当卧室,房屋中央有一块大石板,主人就在这上面生火做饭;天花板上挖了一个窟窿,烟就从那儿出去,确切地说,烟就停在那儿,在离地几尺的地方形成一团云雾。沿着墙壁,可以看见地上铺着五六张陈旧的骡皮,这就是旅客的床铺了。离这座房子二十步远的地方——其实这座房子只有我刚才描述的那一间屋——有一个类似棚子的东西,权作马房了。在这可爱的歇脚处,当时只看见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再没有其他人。两人都是煤烟般的脸色,衣衫褴褛——我心想,这难道就是古代蒙达-波蒂迦人所留下来的后代?啊,恺撒!啊,萨克斯蒂斯·庞培!如果你们能重返人间,看到这一切,该会有多惊异啊!

[52] 波希米亚人自称为埃及人,详见本书第四章。

“这算是他在对自己作的正确评价呢,还是表示过分谦虚?”我默默地在想,因为我越看越觉得我的同伴身上具备约瑟·玛丽亚的特征,我在安达卢西亚许多城门口都看到过告示,把他的相貌特征描绘得一清二楚。对,肯定就是他……淡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大大的嘴巴,整齐的牙齿,双手却很小,而且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衫,银纽扣的天鹅绒外衣,套着白皮护腿,骑一匹枣红马……决不会错!但是既然他现在隐姓埋名,那还是尊重他的意愿吧。

[53] 波希米亚谚语。——原注

“约瑟·玛丽亚不过是个混蛋。”那个陌生人冷冷地说。

[54] 指绞架。——原注

我想慢慢诱使那个陌生人向我吐露真情,所以,尽管我的向导不断对我使眼色,我还是把话题扯到了剪径的强盗上去,当然我谈的时候用的是非常敬重的口气。那时候安达卢西亚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强盗,名叫约瑟·玛丽亚,他犯下的案子都是赫赫有名的。“我身边的这位会不会就是那个约瑟·玛丽亚呢?”我暗暗思忖……于是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那位好汉的故事讲给他听,当然都是称颂他的,并明确地对他的骁勇和侠义行为表示赞赏。

[55] 意译为红土。——原注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手势,担忧的表情,以及陌生人无意中漏出来的一些话,尤其他那次一天赶三十法里路的事,以及他对那事儿所作的不符合情理的解释,已经使我对我那位新交的旅伴的身份有了几分认识。我毫不怀疑,我碰到的这个人不是走私贩子,就是一个强盗。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相当了解西班牙人的脾气,所以坚信,对于吃过我的东西、抽过我的烟的人,是完全可以放心,不用害怕的;有他陪伴,甚至还能保证不会遇到其他坏人哩。另外,我倒很乐意了解一下盗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而且身边有一个危险分子,确有许多独特的滋味,特别是当他显得和蔼可亲的时候。

[56] 西班牙古银币。

我的向导替我抓着马镫,同时又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向他耸耸肩膀,以示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我们于是上了路。

[57] “龙”和“龙骑兵”在原文中是同一个字,而唐·约瑟是龙骑兵,所以卡门这么说。

“太好了。”我说着便跨上马。

[58] 这是一句切口,用来称呼波希米亚人。“罗马”在这儿不是指那座不朽的城市,而是指波希米亚族。波希米亚人称夫妻为“罗米”,所以他们自称为“罗马”。在西班牙能见到的第一批波希米亚人可能来自荷兰,所以又称佛来米德人。——原注

“对像您这样的人来说,那个客栈实在是糟透了,先生……我也去那儿,如果您不介意我和您同行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

[59] “居法”是一种植物的球状根系,可作可口的饮料。——原注

我还没有注意到向导在向我使眼色,便已经回答说,我们将去居埃沃小客栈。

[60] 米饭和鳕鱼是西班牙士兵通常的食物。——原注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末子都吃光了,我们两人又各抽了第二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套上马,打算和我的新朋友告别;这时他问我准备去哪儿过夜。

[61] 指灵活机智地偷,而不是用暴力。——原注

这儿既有树荫又有甘泉,不禁使我心旷神怡,我想起在蒙蒂拉时曾有几个朋友送了我一些上好的火腿,放在我向导的褡裢里。我叫他拿了出来,并邀请那位陌生人同我们一起享用临时准备起来的点心。如果他有好长时间没有抽烟,那么这时候他吃东西的样子,使我觉得他至少有四十八小时没有进食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想,那个可怜鬼能和我相遇,对他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了。可是我的向导却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他一句话也不说,虽然我们刚上路时他像一个无与伦比的话匣子。陌生客人的出现似乎令他非常不安,他们相互不信任,彼此疏远,我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62] 指一种不属正规军编制的独立部队。——原注

在西班牙,如果别人接受了你给的一支雪茄,就说明他与你已产生了友情,就像在东方,分食面包和盐能成为朋友一样。我这位伙伴比我想象的要健谈得多。但是,虽然他自称是蒙蒂拉地区的人,对这个地方却并不熟悉。他不知道我们歇脚的这个美丽的山谷叫什么名字,也说不出附近任何一个村庄的名字。最后我问他是否看到过附近有什么残垣断壁,卷边大瓦,以及雕花的石头等等,他说他从来也没留意过这类东西。相反,他对马却显得非常在行,他说出了我的马的种种缺点,这当然并不困难,接着又告诉我他那匹马的血统,出生于有名的科尔多瓦种马场。这确实是一匹好马,据马的主人说,它非常吃苦耐劳,有一次,一天竟跑了三十法里,而且不是疾驰便是飞奔。陌生人滔滔不绝正说得起劲,突然停住了,似乎为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而感到吃惊,并且懊悔了。“那是因为我当时急于赶到科尔多瓦去。”他局促不安地说,“我有一件案子需要去向法官求情。”他在讲话时不时地望望我的向导安东尼奥,而我的向导则垂着眼睛。

[63] 西班牙人对英国士兵的称呼,因为英国士兵穿的制服颜色很像龙虾。——原注

“啊!”他叫了一声,从鼻子和嘴里慢慢地喷出吸进的第一口烟,“好长时间没抽烟了!”

[64] 出自《旧约·创世记》。传说天下人本说同种语言,他们找到一块平地,想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的塔,上帝为了惩罚他们的大胆,使造塔的人各说一种语言,彼此互不了解,塔就造不成了。这座塔就叫“巴别塔”。

他微微点了点头,用我的雪茄点着了他的那支。又向我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高高兴兴地抽了起来。

[65] 波希米亚谚语。——原注

“您抽抽就知道,这支还不错。”我说着递给他一支真正的哈瓦那王牌雪茄。

[66] 里尔:西班牙银币。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发现他发的“S”不像道地的安达卢西亚口音[11]。从这上面我可以判断,他和我一样是个旅游者,只不过不是研究考古的。

[67] 用绸带打成的结,绸结的颜色可表明公牛来自哪个牧场。这种结用钩子钩在牛皮上,从活牛身上取下此结献给女人,是最大的献殷勤的表现。——原注

“抽的,先生。”他回答。

[68] 据说玛丽亚·帕第拉用魔法迷住了唐·佩德罗国王。按民间传说,她把一根金带献给王后。国王见王后身上缠着金带以为是条活蛇,从此对她非常厌恶。——原注

我认为不应该因为别人对你冷淡你就要生气;我躺倒在草坪上,神情随便地问那个带枪的汉子有没有带火石,同时我拿出雪茄烟匣。那个陌生人还是一言不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他的火石,忙着要给我点火。他显然变得热情些了,因为他坐到了我的对面,但手里仍然紧握着武器,我点着了雪茄,又在剩下的雪茄中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烟。

[69] 穆尔西亚,西班牙南部城市。

不过我一直在观察我的向导和那个陌生人,我的向导很不情愿地走了过来;那个陌生人好像对我们并无敌意,因为他放开了马笼头;刚才还平端着的短铳,现在枪口朝了地。

[70] 我觉得德国的波希米亚人,虽然很清楚“calé”这个词的含义,但他们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们。他们自称为“rommané tchavé”。——原注

但是,发现这块幽静舒服的地方的功劳并不属于我,有一条汉子早已在那儿歇着了,在我进去之前,大概他正在睡觉,被马嘶声吵醒后刚站起来向他的马走去;这匹马趁它主人睡觉的时候,已经美美地饱餐了周围的嫩草。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中等身材,显得很结实,眼光深沉而自负。他的脸色,也许以前是很白净的,现在由于阳光的照晒,变得比他的头发颜色还要深。他一手抓着他坐骑的笼头,一手拿着一支铜的短铳。说实在的,起先,那支短铳以及他那副凶悍的神情,使我有点吃惊。但我并不相信有强盗,因为我老听人说起,却从没遇到过。另外,我已见过好多诚实善良的庄稼汉全副武装地去赶集;所以,不能看见一个陌生人带着武器,便怀疑他不是好人。再说,我心想,我身边只有几件衬衫和这几本埃尔柴维尔版[9]的《回忆录》,这些东西他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对那个拿短铳的汉子很友善地点了点头,笑着问是不是打搅了他的好梦。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打量结果似乎还算满意,随后,又同样地对我那个正在走近的向导仔细地瞧了瞧。这时我看见我的向导突然脸色煞白,止住了脚步,显然他吓坏了。糟了,遇上坏人了!我心想。但是我立刻感到,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不露声色为好。我跳下马,吩咐向导取下马笼头,自己则跪在小溪旁边,将头和手浸在水中洗了洗,然后像一个基甸的不中用的兵士那样,趴在泉水边,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10]

[71] 巴奴日为法国作家拉伯雷所著《巨人传》中一个机智、狡诈的人物。

我在科尔多瓦[7]雇了一名向导,租了两匹马,带上恺撒的《回忆录》和几件衬衣,作为这次旅行的全部行装,就出发了。有一天,我在卡什纳平原的高地上漫游,骄阳似火,炽热难熬,我走得疲惫不堪,口干舌燥,真恨不得让恺撒和庞培的儿子们都见鬼去。这时,我忽然远远地瞥见在我走的那条小路前方有一小块绿莹莹的草地,草地上还有疏疏落落的芦苇和灯芯草,我知道这是附近有水源的标志。果然,走了一段路以后,便发现那块所谓的草地原来是一个有一条小溪灌注的泥塘,这条小溪好像是从卡布拉山脉两座高耸的山崖之间的峡口处流下来的。我猜想,如果溯流而上,必定会找到更清澈的水源,而且也不会有那么多水蛭和青蛙;岩石间也许还可找到些阴凉的处所。进入峡口时,我的马长嘶了一声,立刻得到另一匹马的附和,但我看不见那匹马在哪儿。又走了百来步,峡口豁然开朗,我的面前出现一块天然的圆形空地,四周陡崖高耸,恰好给这块空地投下一片阴影。对一个旅游者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歇脚之处了。笔直的崖岩脚下,泉水汩汩地涌出来,流入一汪清潭,潭底砂石洁白如雪,潭边长着五六棵雄伟翠绿的橡树;因终年不受大风的袭击,且能吸收甘泉滋润,所以枝繁叶茂,形成了浓密的树荫,为水潭挡住了阳光。于是,小潭四周,那茸茸的细草便成了方圆十法里[8]内任何一个客栈中都找不到的最舒适的床铺。

[72] 见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情》第一卷第八首第四十三行。原文系拉丁文。

我一向怀疑那些信口开河的地理学家的说法,他们认为蒙达之战[2]的战场在古代巴斯蒂里-珀尼人[3]居住区内,靠近今天的门达[4],在马尔贝拉[5]以北七八里的地方。根据我个人参照无名氏所著的《西班牙之战》以及奥絮那公爵收藏丰富的图书资料进行的推测,我认为应该到蒙蒂拉附近去寻找这个历史性地点,也就是恺撒最后一次与捍卫罗马共和国的战士们进行殊死一搏的古战场遗址。1830年初秋,我正好在安达卢西亚[6],就做了一次较长距离的旅行考察,以解开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团。我希望我即将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能给所有严肃的考古学家以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在我这篇文章还没有为所有学者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地理学问题之前,我想先为大家讲个小故事,这个小故事不会对蒙达战场的位置这个有趣的问题产生任何影响。

[73] 孚日山区为法国东部洛林大区的一个旅游区。

[74] 黑森林地区指德国南部山区。

——帕拉达[1]

[75] 加斯蒂为西班牙中部地区。

或是坠爱河,或是临终前。

[76] 《巴黎的秘密》为法国19世纪作家欧仁·苏的小说。

女人皆祸水,美妙仅两回,

[77] 维多克是法国的一名侦探(1775—1857),因制造伪币被判8年苦役,第三次越狱时获成功。1809年成为一个治安队的队长。所著《回忆录》中记载了当时犯人的行为与他们的黑话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