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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泰奥·法尔科纳

孩子把刚才拿到的那枚银币扔还给齐亚内托,因为他觉得自己已不再配拥有它了。可是那个逃犯似乎并没有注意他这个动作。他只是十分镇静地对军士说:

“狗崽子!”他骂了一句,语气中的轻蔑多于愤怒。

“亲爱的冈巴,我不能走了;你们只能把我抬到城里去了。”

齐亚内托躺在地上,被绑得像一捆柴一样;他朝正在走近过来的福尔图那托转过头去。

“你刚才还跑得比鹿快呢,”得胜者冷酷无情地说,“不过你放心;能把你抓到我非常高兴,所以我即使背着你走上一法里地也不会觉得累的。再说,伙计,我们会用一些树枝和你的斗篷为你做一副担架的。到了克莱斯波利农庄,我们就能弄到马了。”

过不一会儿,那堆干草便动了起来;一个浑身是血、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的汉子,从草堆里爬了出来;可是在他想站起来时,他那刚凝住的伤口却没有让他如愿。他摔倒在地,军士扑到他身上,夺下了他的匕首。不管他如何反抗,他马上就被紧紧地绑住了。

“好吧,”囚犯说,“你们还可以在担架上放些稻草,让我舒服一些。”

福尔图那托这时又举起了左手,用大拇指往肩后他背靠着的那堆干草点了点。军士马上便懂得了,他松开了表链;福尔图那托觉得这块表已属于他一人所有了。他像一只黄鹿一样敏捷地站了起来,跑到离开草堆十步开外;士兵们马上动手翻动草堆。

士兵们都忙起来了,有几个用栗树树枝做担架,有几个替齐亚内托包扎伤口;就在这时,马泰奥·法尔科纳和他的妻子突然在通向杂树丛林的那条小路的转角处出现了。妻子背着一大袋沉甸甸的栗子,弯着腰吃力地走着;丈夫则很轻松,手里只提着一支枪,另一支斜挂在肩上;因为科西嘉的男人除了武器以外,身上携带任何别的东西都是有失身份的。

他一面讲一面在把表凑过来,差点儿就要碰到孩子苍白的脸上,孩子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反映出了他内心中的贪欲和待客之道之间的斗争。他的裸露着的胸脯激烈地一起一伏,他好像快要窒息了。这时候,那块表仍在他面前摇摆、转动,有时候还碰到他的鼻尖。终于孩子的右手慢慢地向挂表伸去,他的指尖触到了它;随后,整块表落到了他的手中,不过军士还提着表链没有松手……表面是天蓝色的……表壳新近擦过……在阳光下面,这块表就像一团火……诱惑力实在太强烈了!

一看到有士兵,马泰奥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们是来抓他的。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马泰奥是不是跟司法当局有什么过节?不是的。马泰奥是个很有声望的人。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可是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里人,而科西嘉的山里人,只要仔细地回忆一下过去,总会想起曾经犯过些什么小过失,比如动过刀枪打过架之类的事情。马泰奥的心里比任何人都要踏实一些,因为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对人开过枪了。不过他还是很小心,马上便作准备,以便在必要时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

“如果你答应了条件我不把表给你,”军士高声说,“就让我的官当不成!我的伙计们都是证人;我是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孩子他妈,”他对妻子吉尤瑟芭说,“把你的袋子放在地上,作好准备。”

福尔图那托不相信地笑了笑,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军士的眼睛,想竭力从中看出他说话究竟是否当真。

她马上听从了。马泰奥把可能妨碍他手脚的肩上的一支枪交给她,把手里的枪装上弹药,随后顺着大路旁边的一棵棵树向家里慢慢走去;只要一发现有敌对举动,他便准备扑到最粗一棵树的树干后面,以便在屏障后面射击。他的妻子紧随在后,手里拿着那支他准备替换的枪和弹药。在战斗的时候,一个好的科西嘉家庭主妇的职责,就是替丈夫装弹药。

“天啊,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只要告诉我齐亚内托在哪儿,这块表就是你的了。”

而在另一方面呢,军士看到马泰奥举着枪,手指扣着扳机,一步一步走过来,心里七上八下很是不安。他在思忖,如果碰巧马泰奥是齐亚内托的亲戚或者朋友,而且还想插手保护。那么他两支枪里面的子弹要打中我们两个人,就像把信扔进邮箱里一样万无一失;要是他六亲不认,向我瞄准!……

“您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就在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他作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那就是他一个人往马泰奥走去,像个老朋友似的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他;可是他觉得他和马泰奥之间的这一点短短的距离,实在长得可怕。

不过冈巴军士倒好像是真心诚意要把这块表送给他。福尔图那托没有伸手,只是苦笑着对他说:

“啊!喂!我的老伙计,”他高声嚷道,“老朋友,最近可好?是我,我是冈巴,您的表弟。”

福尔图那托斜着眼睛看看那块表,就像一只看到有人给它送上一只全鸡的猫;它觉得别人是在戏弄它,所以不敢伸出爪子去抓,并时不时把眼睛转开去望着别处,生怕抵制不住这种诱惑,可是又不断地舔着嘴唇,好像是在对它的主人说:“您的玩笑开得真够残酷的!”

马泰奥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停了下来;在军士讲话时,他的枪口慢慢地往上抬起,当军士到他面前时,他的枪口已经指向天空了。

“怎么样啊,小表侄,这块表你要不要?”

“您好,兄弟,”军士说,一面向马泰奥伸出手去,“有好多日子没有见到您了。”

孩子叹了一口气。

“你好,兄弟。”

“是的,可是你班长叔叔的儿子已经有一块了……说真的,还没有这一块漂亮呢……可是他的年纪比你还小。”

“我走过这儿,顺便向您、向大嫂问个好。今天我们跑了很长的路;不过尽管多累也值得,因为我们逮到了一个大家伙;我们刚才抓到了齐亚内托·桑皮埃罗。”

“等我长大了,我的班长叔叔会给我一块的。”

“谢天谢地!”吉尤瑟芭叫了起来,“上星期他还偷了我们一头奶羊。”

“小无赖!你大概很想得到这样一块表吧;你可以把它挂在脖子上,像孔雀一样在波尔托-维基奥的大街小巷逛逛。有人问你:‘几点钟啦?’你可以对他们说:‘请看我的表!’”

这些话使冈巴听了非常高兴。

勇士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块价值至少有十个埃居的银挂表;他注意到小福尔图那托的眼睛看到这块表时在炯炯发光。他提着挂表上的钢链对他说:

“可怜的家伙!”马泰奥说,“他饿坏了。”

“而我呢,我的大叔,我倒要给您一个忠告,如果您再耽搁下去,那个齐亚内托可就要逃进杂树丛林中去了;到那时候要再去抓他的话,只有您这样一个勇士是肯定不够的。”

“这个家伙像狮子一样拼命抵抗,”军士稍许有点儿沮丧地说,“他打死了我一个士兵还嫌不够,又把夏尔东班长的胳膊打断了;不过这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只不过是个法国人……随后他便藏了起来,连魔鬼也找不到。要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尔图那托帮忙,我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

“你等着瞧吧……不过,喂……做个乖孩子吧,我可以给你点儿东西。”

“福尔图那托!”马泰奥叫了起来。

“是吗?”

“福尔图那托!”吉尤瑟芭也高声嚷道。

“不过,等我的表兄回来以后,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一定会用鞭子把你抽出血来,来惩罚你说了谎话。”

“是的,齐亚内托躲在那堆干草里;我的小表侄向我戳穿了他的诡计。所以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叔叔,要他送一件漂亮的礼物给我的小表侄作为奖励。我还要向总检察长写报告,把您和您儿子两人的名字都写进去。”

“哼!”

“真是该死!”马泰奥低声说。

“小表侄,”他说,“我看你已经是个很懂事的小伙子了!你将来会有出息的。可是你现在跟我玩的这套把戏很不好;要不是我怕使我的表兄马泰奥不好受,我可不会跟你客气,一定会把你带走的。”

他们来到了那些士兵那儿。齐亚内托已经躺在担架上准备抬走了。他看到马泰奥和冈巴一齐走来时,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随后他转过头去对着马泰奥的家门,朝着门槛啐了一口说:

军士和他的士兵们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神情严肃地朝平原那儿望望,似乎准备向他们来的方向折回去;这时候,他们的队长突然明白,任何威胁对法尔科纳的孩子是不起作用的,他想最后再作一次努力,用好言好语和礼物来试试。

“叛徒的家!”

一个士兵走近干草堆,他看到了那只雌猫,接着又随随便便地用刺刀往干草堆里刺了一下,随后耸了耸肩膀,似乎他也觉得这种谨小慎微有点可笑。草堆里没有任何动静;孩子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紧张不安的神色。

只有一个决心要死的人才敢对着法尔科纳骂叛徒。一匕首刺过去,用不到再刺第二下,马上就可以使这个侮辱付出代价。可是马泰奥只是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一样用手捂着脑门,没有其他的举动。

冈巴明显地有点儿尴尬。他低声和他的士兵们商量了一下,他的士兵们已经在屋子里搜过一遍了;干这件事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因为科西嘉人的屋子都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家具也很简单,只不过是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几只柜子,还有一些打猎用的工具和日常生活用品。这时候,小福尔图那托在抚弄他那只雌猫;冷眼旁观着那几个一筹莫展的士兵和他的表叔,心里非常得意。

福尔图那托看到他父亲走来便走进屋子里去,但很快端着一大碗牛奶又出来了,他低着脑袋把牛奶递给齐亚内托。

“军士,”一个士兵低声说,“我们可别跟马泰奥闹翻了。”

“滚开!”逃犯向他吼道。声音像雷鸣一样。

“我的父亲是马泰奥·法尔科纳!”

随后,他对一个士兵说:

听到这个可笑的威胁,孩子哈哈大笑;接着又重复着说:

“伙计,给我点儿水喝。”

“你很清楚。小无赖。我可以把你带到科尔特或者巴斯蒂亚去,送进地牢,戴上脚镣,睡在干草堆上。如果你不说出齐亚内托·桑皮埃罗在哪里,我就让人把你送上断头台。”

那士兵双手捧着水壶递给他,强盗就喝了刚才和他交过火的人的水。随后他要求他们把他的双手缚在胸前,而不要绑在背后。

“我的父亲是马泰奥·法尔科纳!”他加重语气地说。

“我喜欢躺得舒服一些,”他说。

福尔图那托始终在冷笑。

士兵们马上满足了他的要求,随后军士下令动身,并向马泰奥告别——马泰奥却没有答理他——随后加快脚步往下面的平原方向走去。

“小无赖!”冈巴军士揪着孩子的耳朵说,“你知不知道,我要你改变腔调是很容易的?只要用刀背揍你二十下,我想你还是会说实话的。”

接下来将近十分钟马泰奥还是没有讲话。孩子不安地有时望望母亲,有时望望父亲;他的父亲拄着他的长枪,怒火中烧地逼视着他。

“可是我爸爸会怎么说呢?”福尔图那托冷笑着问,“如果他知道了当他不在的时候有人到他的家里去搜查过,他会怎么说呢?”

“你开始得真好啊!”马泰奥终于开口了,语气很平静,不过对一个熟悉他脾气的人来说,却是很吓人的。

“见你的鬼去吧,混账东西!我可以肯定你见到过齐亚内托,说不定你还把他藏起来了呢。喂,伙计们,到屋子里去看看,我们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那个坏蛋虽然只有一条腿可以走路,他还是有点头脑的,总不会那么糊涂,想瘸着腿逃回到杂树丛林里去吧。而且,他的血迹到这儿也消失了。”

“爸爸!”孩子含着眼泪走过来,想跪倒在他的脚下。

“那么,我的表叔,您以为你们的枪声有这么响吗?我父亲的短火枪要响得多了。”

可是马泰奥对他吼道:

“你没有睡着,小无赖;枪声早已把你惊醒了。”

“别靠近我!”

“难道一个人睡着了也能看见有人经过吗?”

孩子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一动不动地哭泣着。

“谁知道?我知道你曾经看到过他。”

吉尤瑟芭走近过来。她刚才发现了那块表的表链;那根表链有一截露出在福尔图那托的衬衣外面。

“谁知道呢?”

“这块表是谁给你的?”她声色俱厉地问道。

“啊,小鬼,你这是在耍滑头啊!快告诉我,齐亚内托是从哪儿走的;因为我们正在找他,而且我可以肯定,他是从这条小路走过去的。”

“我的军士表叔。”

“今天早上,本堂神父先生骑着他那匹名叫皮埃罗的马,在我家门口经过。他问我爸爸的身体好不好,我回答他说……”

法尔科纳抓过表来,用力朝一块石头上掷去,把表砸得粉碎。

“是的,快回答。别老是重复我的问题。”

“孩子他妈,”他说,“这个孩子是我生的吗?”

“一个戴着黑丝绒尖顶帽子,身穿绣着红黄两色花纹的上衣的男人,是吗?”

吉尤瑟芭棕色的脸庞顿时红得像红砖一样。

“是的,一个戴着黑丝绒尖顶帽子、身穿绣着红黄两色花纹的上衣的男人,你看见吗?”

“你在说什么,马泰奥?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是不是看见有人经过这里?”

“那么这个孩子是我们家族中第一个叛徒。”

“你会长得和我一样高的。不过快告诉我,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有人经过这里?”

福尔图那托越哭越厉害了,而法尔科纳那双像猞猁一样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他。临了,他用他的枪托猛击了一下地面,随后把枪背到肩上,重新走上了通往杂树丛林的小路,一面高声呼喊,要福尔图那托跟在他身后。孩子服从了。

“喔!我还没有长得像您这么高呢,”孩子傻头傻脑地回答。

吉尤瑟芭追上前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好,小表侄,”他走近来对福尔图那托说,“你长得这么高了呀,刚才你看见有人经过这里吗?”

“他是你的儿子啊,”她对丈夫说。这时她的声音已经在发抖,一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丈夫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几分钟以后,六个穿着黄领子、棕色制服的士兵,在一名军士的带领下,来到了马泰奥家的门口。这个军士和法尔科纳还有点亲戚关系呢(大家知道,科西嘉亲戚关系的范围要比其他地方广泛得多)。他的名字叫蒂奥托罗·冈巴;他是个工作很卖力的人,已经抓到过好几个强盗,所以那些以抢劫为生的人都很怕他。

“走开,”马泰奥回答,“我是他的父亲。”

说完他便在屋子旁边一大堆干草里扒开一个大窟窿,让齐亚内托躲在里面;孩子再用干草把他盖没,只留下一点儿出气的地方供他呼吸,而且从外表上不会使人怀疑里面藏着人。此外他还想出了一个相当巧妙的诡计;他去抱来了一只雌猫和几只小猫,把它们放在干草堆上,使看到的人相信刚才一会儿没有人动过这堆干草。随后,他注意到在他家屋子旁边的小路上洒有血迹,便仔细地用灰土把它们盖没。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重新躺在阳光下面,就像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吉尤瑟芭抱吻了儿子,随后哭着跑回家里去了。她在一幅圣母像前跪下来,狂热地做祷告。这时候,法尔科纳已经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两百步光景,一直走到一个小洼地前面才停住,随后走下洼地,用枪托敲敲地面,发现这儿的土质松软,便于挖掘。这个地方对他似乎很合适,便于实现他的计划。

“你放心!”

“福尔图那托,到那块大石头旁边去。”

强盗在挂在他腰带上的皮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五法郎的银币,这大概是他留着准备购置弹药的。福尔图那托看见银币,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他把钱抓过来以后对齐亚内托说:

孩子按他的吩咐做了,随后跪了下来。

“如果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向强盗走去。

“祈祷!”

孩子似乎被说动了。

“爸爸,爸爸,请不要杀我。”

“你不像是马泰奥·法尔科纳的儿子!你就这样让我在你家门口被抓走吗?”

“祈祷!”马泰奥又说了一遍,声音非常吓人。

说着他纵身一跃,跳到了对方抓不到他的地方。

孩子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地背诵着《天主经》和《信经》。在每段经文背完时,父亲都高声说一句:“阿门!”[6]

“难道你能跑得跟我一样快?”

“你背得出的经文全背了吗?”

“我还有刺刀呢。”

“爸爸,我还背得出《圣母经》和婶母教我的连祷文。”

“你的枪已经打空,你的腰带[5]里也没有弹药了。”

“这很长呢;没关系,背吧!”

福尔图那托十分沉着地回答:

孩子背完连祷文的时候,声音已经非常轻了。

“要我等?该死的!再过五分钟他们就要到了。快!把我藏起来,要不我就把你杀了!”

“背完了吗?”

“等我父亲回来再说。”

“啊,爸爸,饶了我吧!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我要拼命地去求我的班长叔叔,要他放了齐亚内托!”

“快把我藏起来;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他还在不停地说着;这时马泰奥已经装好了弹药,举枪向孩子瞄准,一面对他说:

“谁知道呢?”

“愿天主饶恕你!”

“他会说你干得很好。”

孩子最后挣扎着想站起来抱住他父亲的膝头,可是来不及了,马泰奥开枪了,福尔图那托立时倒地毙命。

“如果我没有得到我父亲的同意就把你藏起来,他会怎么说呢?”

马泰奥连尸体也没有再看一眼,便走上了回家的小路;他要去找一把铲子来埋葬他的儿子。他还没有走出几步,便遇到了被枪声吓得奔过来的吉尤瑟芭。

“我呢,我是齐亚内托·桑皮埃罗。我被黄领子[4]跟上了。把我藏起来,因为我再也走不动了。”

“你在干什么?”

“是的。”

“主持公道。”

“你是马泰奥·法尔科纳的儿子吗?”

“他在哪儿?”

他走到福尔图那托跟前对他说:

“在洼地里。我回头就去埋葬他。他是做了祈祷以后像天主教徒一样死的,我要为他做一台弥撒。让人通知我的女婿蒂奥多罗·比昂西,要他来和我们一起住。”

这个人是个强盗[3],昨天夜里他到城里去买些火药,可是在回来的路上遭到了科西嘉巡逻队(这是一支近年来由政府募集的部队,和警察一起负责地方治安。)的伏击。在尽力抵抗一阵之后,他终于逃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可是巡逻兵仍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只能一边逃一边躲在一块块岩石后面开枪还击。他和追击他的士兵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再加他身上负伤,已经不可能在被追上以前逃进杂树丛林中去了。

王钢译

父亲走了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小福尔图那托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望着苍翠的山冈,一面心里想着:下个星期天,他就可以到那位做班长[2]的叔叔家里去吃饭。突然,他的思绪被一声枪响打断。他站起来,向传来枪声的平原方向望去。接着又是几下枪声,间隔的时间不同,不过越来越近了。最后,在从平原通向马泰奥家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顶山里人常戴的那种尖顶帽,满脸胡子,衣衫褴褛,手里拄着一杆长枪,正在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的腿上刚才被打中了一枪。

[1] 指法国的科西嘉岛。

一个秋天的日子,马泰奥和他的妻子一清早就出门,到杂树丛林一块空地上去查看他的一群牲口。小福尔图那托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去,可是那块空地太远,再说也得有个人看家,所以父亲没有同意。至于做父亲的该不该为这件事后悔,我们看了下文就知道了。

[2] 班长:在科西嘉岛上,班长原指各个村子中反对封建领主斗争中的领袖;现在有时还有人用来称呼那些有些财产,有众多亲戚和追随者,在村子里有一定势力,并在实际上掌握着一些行政权的人。按照旧时习惯,科西嘉人分为五等:贵族,班长,市民,平民和外来人。——原注

马泰奥·法尔科纳有了这样一手好功夫,自然声名远扬。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值得一交的好朋友,当然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而且他乐善好施,很肯帮别人的忙,在波尔托-维基奥一带和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不过据说在他娶亲的科尔特,他曾毫不留情地干掉了一个情敌,那个人不论在战场上还是在情场上都是一个使人望而生畏的对手。有一天那个人正对着挂在窗上的一面小镜子刮胡子,突然飞来一颗子弹击中了他。这一枪是马泰奥打的;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等这个事件平息下去之后,马泰奥才结婚成家。他的妻子吉尤瑟芭起先替他生下了三个女儿——为此他气得差点儿发疯——最后总算得了一个儿子,取名福尔图那托:这个儿子是他全家的命根子;他的姓氏有了继承人。他的几个女儿嫁得都很好;只要她们的父亲有需要,女婿们都可以用他们的匕首和短火枪来效劳。儿子还只有十岁,但已看得出是个大有前途的人。

[3] 这里的“强盗”和逃犯是同义词。——原注

一八……年,我在科西嘉岛。那时候马泰奥·法尔科纳的家就在离这片杂树丛林半法里的地方。他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富有的人,生活得像一位大老爷;也就是说,他什么事也不干,靠牲畜的收益过日子,而牲畜都是由一些像游牧民族的牧人为他在山上到处放牧的。在我看到他时,已经是在我下面要讲的这件事发生两年以后了,看上去他至多五十岁。您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人身材不高,但很壮实,卷曲的头发黑得像乌玉,鹰钩鼻子,薄嘴唇,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脸色像皮靴的里子。他的枪法高超,即使在他有那么许多神枪手的家乡,也没有哪个及得上他。比如说吧,马泰奥从来不用霰弹打野山羊;他可以在一百二十步以外的地方,用一颗普通的枪弹,随他的高兴,击中山羊的任何部位。他在黑夜里打枪和在白天同样得心应手。有人对我提起过他有这样一种绝技;这对没有去过科西嘉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在八十步以外,把一支燃着的蜡烛放在一张像盘子一般大的透明纸的后面;他举枪瞄准后别人把蜡烛吹熄,过了一分钟以后,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开枪,那张透明纸十之八九会被他击穿。

[4] 那时候科西嘉巡逻队士兵的制服是棕色的,领子是黄色的。——原注

如果您杀了一个人,那么就请到波尔托-维基奥的杂树丛林里去吧;带上一杆好枪,还有火药和子弹,您就能在那儿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不过别忘了带一件可以当被褥用的带风帽的棕色斗篷,牧人会给您牛奶、奶酪和栗子;这样您就丝毫不必害怕司法当局和被害人家属,除非您为了补充弹药不得不进城。

[5] 这种腰带可装弹药和文件。

出了波尔托-维基奥,朝西北方向往这个岛[1]的内地走去,地势便很快高了起来;顺着一些蜿蜒曲折、时而被大块大块的岩石阻挡、时而被一道道溪谷隔断的小路走上三个小时,就会来到一片非常宽阔的杂树丛林的边缘地带。这种杂树丛林是科西嘉岛上的牧人及所有和司法当局有麻烦的人的家园。我们要知道,科西嘉的农民,为了省去在地里施肥的麻烦,常常放火把一片树林烧掉,也不管火势蔓延过头会带来什么祸害;该怎么就怎么吧!反正在这块由原地树木烧成的灰施了肥的土地上播种耕作,肯定可以得到一个好收成。把麦穗割掉以后——因为收割麦秆太费劲,就让它们留着——留在地里没有被烧光的树根,到了来年春天,又会长出一些浓密的萌芽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到七八尺高。当地人就把这样长出来的茂密的小树林叫作杂树丛林。这样的杂树丛林中有各种各样的大树、小树和灌木,它们盘根错节,随心所欲地纠缠在一起。只有手里拿着斧子的人才能在这里为自己打开一条通道;有些地方的杂树丛林的枝叶繁茂得连野山羊也钻不进去。

[6] 阿门:基督教祈祷时的结束语,意为“诚心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