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特尔把眼睛眯缝起来,就像是要哭了。她把手放在西尔维亚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告诉我,宝贝儿,是因为一个男人吗?”
“你跟她谈我的事是什么意思?你在窥探我吗?”
“是因为一个男人,没错,”西尔维亚道,都快屏不住笑出声来了。
“待着别动。你要是不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哪儿都不能去。楼下的房东太太跟我说,别人看见你梦游……”
“你早就该来找我呀,”爱斯特尔叹了口气。“我懂得男人。这种事儿没什么好害臊的。一个男人是有本事弄得一个女人把一切全都抛到脑后的。要是亨利不是这么个优秀、诚实、前途无量的律师的话,嗐,我也仍旧会爱他,甘愿为他做出很多,呃,在我知道跟男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以前会觉得震惊和恐怖的事儿来的。可是宝贝儿,这个跟你厮混的家伙,却是在占你的便宜呢。”
“是呀,我被解雇啦。”西尔维亚开始坐起来。“求你了,爱斯特尔——我得准备准备了;我有个约会。”
“不是你说的这种关系,”西尔维亚道,站起身来在乱糟糟的衣橱抽屉里找一双长筒袜。“这跟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忘了这茬儿吧。你该回家去,把我也一并给忘了吧。”
爱斯特尔踢开一条路,穿过垃圾堆,在沙发床上坐下。“宝贝儿,你是不知道,我可是为你担心死啦。我是说,我可是个有自尊心的人,要是你不喜欢我,好呀,那也没什么;可你没权利就这么一走了之,一个多月都不跟我们通个音讯。所以我今天就跟布奇说啦,我说,布奇,我有种感觉,西尔维亚肯定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儿。你能想象,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可她们却告诉我你这四个礼拜都没去上班啦,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到底怎么了,你被解雇啦?”
爱斯特尔仔细打量着她。“你吓到我了,西尔维亚;真真吓到我啦。”西尔维亚呵呵一笑,继续穿着打扮。“我老早就说你该嫁人了,还记得吗?”
“垃圾堆,”西尔维亚补充道,故意选了这个字眼。这是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间的东六十街上一个带家具出租的单间。只够放得下一张沙发床和一个破破烂烂的旧衣柜,上面镶的镜子活像只生白内障的眼睛,有一个窗户,开向一大片空地(你能听到午后没命奔跑的男孩子的喊叫),远处是一家工厂巨大的黑色主烟囱,活像个立在地平线上的感叹号。这根烟囱经常出现在她梦中;每次说起来总会使莫扎特小姐兴奋莫名:“阳物,阳物啊,”她会从速记本上抬起头来,喃喃自语。房间的地板整个儿就是个垃圾堆,堆满了开了头却从来都没读完的书,旧报纸,甚至橘子皮、水果核、内衣裤和打翻了的粉盒。
“哦-啊。现在你给我听好喽。”西尔维亚转过身来;嘴里叼着一排发夹;她一边一个一个地往外取一边说话。“你说起来,好像一嫁人就万事大吉了似的;好得很,在一定程度上我也同意。我当然也希望有人爱我;谁他妈的不想呢?可即便是我愿意妥协让步,那个我要嫁的人又在哪儿呢?相信我,他一定是掉到下水道里去了。我说纽约根本没男人的时候可不是开玩笑——就算是真有,你又怎么能碰得上?我在这儿碰得上的男人,但凡有一丁点魅力的,要么已经结了婚,要么穷得根本结不起婚,要么干脆是同性恋。总之,这根本就不是个恋爱的地方;只有当你已经不想恋爱的时候才应该到这儿来。当然啦,我想我是能找个人嫁掉的;可我想那样吗?想吗?”
爱斯特尔摇了摇头。“我投降,宝贝儿,我彻底投降。那表可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毕业礼物。丢脸呀,”她道,嘴里发出一种老处女似的怪声,“多可惜多丢脸啊。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当然,这是你的事;可你离开我们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这么个……”
爱斯特尔耸了耸肩。“那你想怎么样?”
“卖了,”西尔维亚道,累得都懒得说谎了。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卖了那么多东西,包括她的海狸皮大衣和金丝网眼的晚装包。
“比这个要强。”她把最后一个发夹夹好,在镜子前把眉毛理理顺。“我有个约会,爱斯特尔,再说你也该走了。”
“四点,”她道,暂时中断长篇大论看了看手表。“可你的表呢?”
“我可不能就这样离开你,”爱斯特尔道,她的手无助地挥动着,指着整个房间。“西尔维亚,咱们可打小就是朋友啊。”
西尔维亚伸手摸了摸前额。“几点了,爱斯特尔?”
“这就是了:咱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啦;至少我不是了。不,我要你回家去,而且我不希望你再到这儿来了。我只希望你能彻底把我忘掉。”
很难看清楚爱斯特尔,因为她站在窗前,窗户毫无遮挡,大太阳直射进来,刺痛了西尔维亚的眼睛,窗玻璃咔哒哒直响,搅得她头痛不已。而且,爱斯特尔又在长篇大套地说教。她那有浓重鼻音的声音听起来活像是喉咙口装满了生锈的刀片。“我希望你能看看你自己,”她正说得起劲。抑或,这是她老早以前说过的?管它呢。“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啦:我敢打赌你体重连一百磅都不到了,我都能看到你的每块骨头每根血管,还有你的头发!你看起来活像条鬈毛狮子狗。”
爱斯特尔拿着块手帕在眼睛上擦拭,一走到门口她就相当大声地哭起来。西尔维亚可承受不起自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更凶一点。“去吧,”她道,跟着爱斯特尔来到过道,“写信回家说我的坏话去吧,爱怎么胡说八道我都不在乎!”爱斯特尔哀嚎一声,引得邻居都往外看了,她飞奔下楼。
“那就叫他灾星吧,”他道,然后就拍着皮球离开了她。“灾星,”他的话音逐渐消沉,最后只剩下飞蛾拍翅般的余响,“灾——星……”
完事以后,西尔维亚回到她的房间,吮着块糖好把嘴里的酸味去掉:这是她祖母医治心绪不佳的药方。然后她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她藏在那里的雪茄烟盒。你只要一打开盒子,它就会奏出自制的、有些走调的《噢我早上真不想起床》的旋律。这是她哥哥亲手制作的音乐盒,在她十四岁那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吃着糖,她就会想起祖母,听着音乐,她想起的是她哥哥;他们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的每个房间都在她眼前旋转,漆黑一片,她就像一盏灯在各个房间穿行:上楼下楼,进去出来,空气中有春天的芬芳和丁香的树影,门廊上的秋千咯吱吱地摇荡。全都不在了,她想:呼喊着他们的名字,现在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音乐声停了。不过继续在她脑海中奏响;她能听到它盖过了空地上孩子的喊叫。而且也干扰了她的阅读。她在读一本存放在盒子里的日记模样的小书。在这个本子里她记下了她梦境的要点;现在她一做起梦来就没完没了,事后很难记得清。今天她要给雷弗科姆先生讲讲那三个盲童的梦。他会喜欢的。他出的价高低不等,她肯定这个梦至少值十块钱。雪茄烟盒的歌声随她一路下楼、穿街过巷,她开始巴不得它赶快消失了才好。
“是的,我记得他。”
那个摆放圣诞老人的商店已经换了个新的但同样让人神经紧张的展品。即便碰到她去雷弗科姆先生那儿已经有些迟了的时候,西尔维亚仍旧会身不由己地在这个橱窗前逗留片刻。一个石膏做的女孩子,嵌了双热切的玻璃眼珠子,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拼了命地踩;虽然车轮的辐条催眠般飞快地转动,那辆自行车当然仍旧没有丝毫的前进: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那个可怜的姑娘却哪儿都去不了。这确是人生境况的一个可悲的写照,西尔维亚真是感同身受,不由得痛彻心扉。音乐盒重新在她脑海中上好了发条:那曲调,她哥哥,那老宅,高中的舞会,那老宅,那曲调!雷弗科姆先生难道听不见吗?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当中带着迟钝的怀疑。可他似乎挺喜欢她的梦,当她离开的时候,莫扎特小姐给了她一个装有十块钱的信封。
“不过你还记得他?”
“我做了个值十块钱的梦,”她告诉奥莱利,而奥莱利搓着双手道,“好!好!不过这也是我的运气,小妞儿——你真该早点来的,因为我去干了件可怕的事。我走进街上的一家卖酒的店里,抓起一瓶就跑了。”西尔维亚开始还不相信,直到他从用别针别着的外套底下拿出一瓶波本威士忌,而且瓶子已经空了一半时她才信。“你总有一天会惹上麻烦的,”她道,“到了那时,我又该怎么办?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奥莱利呵呵一笑,往水杯里倒了一杯酒。他们当时是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自助餐厅里,这是个巨大俗丽的食品库,到处是蓝色的镜子和粗糙的壁画。在西尔维亚看来这虽然是个不上品的粗俗地方,他们仍旧经常在这儿碰头一起吃饭;况且即便她花得起钱,她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去哪儿,因为他们俩在一起看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一个年轻姑娘跟一个步履蹒跚的醉汉。就连在这里也经常有人盯着他们看;如果有人一直盯着他们看,奥莱利就会挺有尊严地挺直身体道:“嗨,烈焰红唇,我一直都对你未曾忘情呢。还在那个男厕所里干呢?”不过通常都没人打搅他们,有时候他们会一直聊到凌晨两三点。
西尔维亚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谁。我们家用别的名字称呼他。可我不记得具体叫什么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好在灾星那儿剩下的那帮人不知道他给了你十块钱。要不然就会有人说你那个梦是偷的了。贪心不足啊,他们全都这副德性,从来没见识过这么一群鲨鱼,比演员啦小丑啦商人啦还要恶劣。真是发疯了,要是你想想看:你担心会不会睡着,睡着了又担心会不会做梦,做了梦又担心会不会记得。就这样翻来覆去、周而复始。等到终于赚到了一两块钱,你又会立马跑到最近的一家卖酒的店里——或者最近的安眠药售卖机。等你明白过来了,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在去户外厕所的过道上溜达呢。唉,宝贝儿,你知道这像什么吗?这就像是人生。”
他们已经到了那个发狂的圣诞老人摇摆嚎叫的街角。他的笑声在雨淋淋的街上咯咯地回响,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的虹彩光线中摇晃。奥莱利转身背对着圣诞老人,微微一笑道:“我叫他灾星是因为他就是个灾星。十足的灾星。也许你对他有别的叫法;反正就是这同一个家伙,而且你也早就知道他了。所有的母亲都会跟孩子们讲起他:他住在树洞里,他深更半夜从烟囱里爬下来,他潜伏在坟场里,你能听到阁楼上他的脚步声。这狗娘养的,他就是个贼,就是种威胁:他会把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抢走,什么都不给你剩下,连一个梦都不留。啊呸!”他大叫一声,笑得比圣诞老人还要响亮。“现在你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不,奥莱利,这不像人生。这跟人生没有任何关系。跟死亡倒是关系更大。我感觉就仿佛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就像一个小偷一直把我偷到了骨头里。奥莱利,我跟你说,我连丝毫的雄心壮志都没有啦,而我原来的志气可大了去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灾星?你为什么这么叫他?”
他龇牙一笑。“你说这不像人生?谁知道人生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该怎么办?”
“你会去的,”奥莱利道。“你看看我,连我都会去,哪怕他早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个灾星。”
“正经点儿,”她道。“正经点儿,把威士忌拿开,把你的汤吃掉,要不然都凉透了。”她点了根烟,烟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要是知道他到底想要那些梦干吗就好了,全都打好归档。他拿那些东西干吗?你说他是灾星可真是说对了……他不可能只是个傻乎乎的骗子手;他那么做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可他为什么需要梦呢?帮帮我,奥莱利,帮我想想,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尔维亚知道他说的是谁。“不,不是——其实我并没有把梦卖给他。”她并不想解释;她自己也莫名其妙。面对着雷弗科姆先生那看不透的灰蒙蒙一片(完美无瑕,精准得如同天平,被一种诊所式的古龙香水所笼罩;平板的灰色眼睛像种子般种在毫无特色的脸上,而且还封锁在磨砂钢边眼镜里面)她一个梦都想不起来了,于是她就讲了两个贼在公园里追她,她在游乐场的秋千中间来回躲避的事。“停,他叫我停下;有那么多的梦,数不胜数,他说,可这不是个真梦,这是你编出来的。你倒是说说,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就给他讲了另一个梦;是关于他的,讲到他如何在夜里牵着我,周围有好多气球往上飞,又有好些个月亮往下落。他说他对涉及他本人的梦不感兴趣。”他就吩咐负责用速记记梦的莫扎特小姐叫下一位了。“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到他那儿去了,”她道。
半眯起一只眼睛,奥莱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嘴巴上那小丑一样的曲线硬化为一条学者般的直线。“这可是个百万美元的大问题,孩子。为什么你不问点容易的问题,比如如何治愈普通的感冒?是啊,孩子,这到底什么意思?我也琢磨过很长时间。我和女人做爱的时候琢磨过,我在打牌的时候也琢磨过。”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全身哆嗦了一下。“一个声响就能引发一个梦;一辆汽车在夜间开过的声音就能使一百个人堕入更深的意识。想想也真挺滑稽的,一辆汽车在夜间飞驰而过,后面竟然拖着一大串的梦。性爱,光线的骤然变化,一件糟心事儿,这些都是能打开我们内心深处的小钥匙。可是大部分的梦都缘起于我们内心的愤怒把所有的门都炸开了。我不信耶稣基督,可我相信人的灵魂;我是这样想的,宝贝儿:梦就是灵魂的思想和关于我们的秘密真相。说到这个灾星,也许他没有灵魂,所以他只能一点一点地借取你的灵魂,他就像偷你的布娃娃或者盘子里的鸡翅一样盗取你的灵魂。成百上千的灵魂已经通过他进入了文件柜里。”
“别见怪,”奥莱利道。“可是说真的,他现在就付这么点钱吗?”
“奥莱利,正经点儿吧,”她又道,因为她以为他在加倍地信口雌黄而生气了。“还有,你看看,你的汤……”她骤然停住了话头,被奥莱利诡异的表情吓了一跳。他正朝门口看着。那儿有三个人,两个警察和一个穿店员棉布夹克的平民。那个店员正指着他们的桌子。奥莱利的目光环视四周,充满掉入陷阱的绝望;然后他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装模作样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晚上好,先生们,”当那两个警察来到他面前时,他说,“要不要一块儿喝一杯?”
“我会觉得没什么,”西尔维亚回答道,又踌躇了片刻,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们溜达得实在是慢,骤雨就像是一种隔绝外界的压力般将他们裹了个严实;那感觉就像是她正跟一个童年的玩偶,一个变得不可思议、无所不能的玩偶在一起漫步;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在蓝天中旅行的可爱小丑。“可我并没有一块钱。我一共就只有七毛钱。”
“你们不能逮捕他,”西尔维亚叫道,“你们不能逮捕一个小丑!”她把她那张十元的钞票扔向他们,可那两个警察根本就没有理会,她就开始猛捶桌子。餐厅里所有的顾客全都瞠目而视,经理也跑上前来,搓着两只手。“当然啦,”奥莱利道,“不过我仍然倍感震惊,就在到处都是江洋大盗大肆掳掠的时候,诸位竟然如此费心,汲汲于我这样的小罪行。比如说,这个可爱的孩子,”他步入两个警察中间,指着西尔维亚,“她就是最近一桩窃案的受害人:可怜的宝贝儿,她的灵魂被偷啦。”
奥莱利咯咯一笑,把球抛得特别高;接球之后,头仍旧仰着。“我守望天空,”他道。“我提着行李箱在蓝天中旅行。当你别无其他地方可去的时候,你就可以去那里旅行。至于说到我在这个星球上干什么?我偷过,乞讨过,还卖过我的梦——全都是为了威士忌。一个人没有一瓶酒,就没办法在天空中旅行了。这也就让我们碰上了个小问题:要是我向你借一块钱,你会觉得怎么样,小妞儿?”
奥莱利被捕后的整整两天内,西尔维亚都没离开她的房间半步:太阳照到窗上,然后又黑了。到第三天,她的香烟已经断档,于是她冒险来到街角的熟食店。她买了袋纸杯蛋糕、一个沙丁鱼罐头、一份报纸还有香烟。这几天以来她没吃一点东西,那是一种轻飘、愉悦、尖锐的感觉;可是她爬上楼梯、关上房门的长舒一口气却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连铺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瘫倒在地板上,一直到第二天都再没动过。事后她还以为只在地上躺了二十分钟。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开至最大,把一把椅子拖到窗前,把报纸摊开在腿上:拉娜否认,俄国拒绝,矿工妥协:生活仍在继续,这才是一切事情当中最最悲惨的:如果一个人离开了自己的爱人,生活应该为了他停止才对,如果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世界也应该停止才是:但从来都不是这样。这才是大部分人每天早上都从床上爬起来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这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你起不起床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如果雷弗科姆先生终于成功地采集到每个人头脑中的所有梦境,或许——她的思路溜走了,跟收音机和报纸搅和到了一起。降温。暴风雪扫过科罗拉多,扫过西部,落在所有的小镇上,黯淡了每一盏灯,填平了每一个脚印,现在也落到了这里:可是它来得好快,这场暴风雪:房顶、空地、远处,全都白茫茫一片,被深深掩埋起来,就像是睡眠。她看看报纸又看看大雪。可是肯定已经下了一整天了。不可能是刚开始下的。没有了车声;在大雪纷飞如同荒漠的空地上,孩子们围着一团篝火;一辆汽车被埋在了路沿儿,闪烁着头灯:救命啊!救命!却喊不出声,就像是发了心绞痛。她捏碎了一个纸杯蛋糕,把它撒在窗台上:北方的鸟儿会来跟她做伴。她就把窗户开着;雪片随风卷进来,在地板上融化了,像是愚人节的珠宝。现在播送《人生可以很美好》:把收音机音量关小!林中的女巫正在敲她的门:遵命,哈洛兰太太,她说,干脆把收音机给关了。雪静,睡寂,唯有远处玩火的孩子的歌声;房间里冷得发蓝,比童话里的冷还冷:把我的心安放在圆顶的雪花中。雷弗科姆先生,你怎么等在门口?啊,快请进来,外面多冷啊。
“哦?”西尔维亚道,有些失望。“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可她醒来的那一刻却是温暖而又清醒的。窗户关上了,一个男人的臂膀搂着她。他正对着她唱歌,他的声音柔和但是轻快:樱桃果子,金钱果子,幸福果子饼,可是最可人的还是爱情果子饼……
“除了小丑以外我还干过别的。我还卖过保险。”
“奥莱利,是你——真是你吗?”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麦迪逊大道,可西尔维亚都不想再找什么出租车了;她想就跟这个曾经是个小丑的男人一起走在雨里。“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只喜欢小丑娃娃,”她告诉他。“家里我自己那个房间简直就像个马戏班。”
他抱紧了她。“宝贝儿醒了。她觉得怎么样?”
“曾经是,”他道。
“我还以为我死了呢,”她道,幸福在她内心升腾,像一只折翼的鸟却仍在飞升。她想拥抱他,可她太虚弱了。“我爱你,奥莱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真是吓坏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顿了顿,想了起来。“你怎么没被关进监狱呢?”
“那可太糟了,”西尔维亚道,虽说她都不知道她表示同情的是什么事。“你是个小丑吗,奥莱利先生?”
奥莱利的脸上满是欣喜,红光满面。“我根本就没进监狱,”他神秘兮兮地道。“不过首先,让我们先吃点东西。今天早上我在熟食店买了点吃的。”
西尔维亚离开雷弗科姆先生的宅邸时,雨下得很大,天也黑了。她四顾着荒凉的街道想打辆出租车;可一辆车都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不,有一个,就是那个闹过一场乱子的醉汉。就像个孤独的城市小孩,他正靠在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上,拍着一个橡皮球。“看呀,伙计,”他对西尔维亚道,“看呀,我刚捡到这个球。你觉得是不是预示着我要交好运啦?”西尔维亚冲他微微一笑;尽管他一直在虚张声势,她却觉得他并无恶意,而且他脸上有一种特质,某种咧嘴大笑中蕴含的悲哀,令人想起一个卸去了化装的小丑。她朝麦迪逊大道走去时,他也一边玩着球,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后头。“我知道我刚才在那儿出尽了洋相,”他道。“当我做出这种事来的时候,我真想坐下来大哭一场。”在雨中淋了这么长时间,他看来已经清醒多了。“可她怎么都不该那么勒我吧;该死的,那婆娘真是太凶了。我是见识过几个凶婆娘的:我姐姐贝利尼丝就能给最野的公牛烙火印;可是仍旧比不上这一位,她真活活是个母夜叉。记住我奥莱利的话,她最后准定得坐上电椅的,”他道,一边吧嗒着嘴巴。“他们根本就没理由那样子待我。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错。打一开始我就没多少货,可他后来一点一滴全部都给拿走了,现在我是一无所有,伙计,一无所有啦。”
她突然有一阵要飘起来的感觉。“你来了多久啦?”
“这儿不行,不能让他在这儿,”莫扎特小姐道,悄悄来到他身后,一把狠狠地薅住了他的脖领子。他的脸更红了,眼睛都鼓了出来。“你勒死我啦,”他喘息道,可莫扎特小姐那双青白色的手就跟橡树根须一样强有力,把他的领带揪得更紧了,并顺势把他朝大门口拽过去,随后就是砰的一声门响,而且余震不息:一个茶杯都被震得咯咯作响,大丽花的枯叶也被震落下来。围着个毛皮领子的那位女士往嘴里塞了片阿司匹林。“恶心,”她道,当莫扎特小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大踏步走回去时,除了西尔维亚以外所有的人都优雅、赞赏地笑了。
“昨天就来了,”他道,忙着摆弄包裹和纸盘子。“你自己放我进来的。”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水淋淋的窗玻璃的映像在墙上颤抖着,这时雷弗科姆先生那位年轻的管家水流般渗过房间,把壁炉里的火拨拨旺,在一张桌子上摆好茶具。西尔维亚因为距离炉火最近,在烘烘的暖意和淅沥的雨声中感觉昏昏欲睡;她的头歪向一边,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有好一阵子,只有清脆的钟摆声抓破了雷弗科姆先生宅里光滑精雅的岑寂。然后突然间,走廊里大大地喧闹起来,整个房间也瞬间倾覆为声音的怒潮:一个公牛般低沉的嗓音,如印第安土著般粗野,咆哮道:“胆敢阻拦奥莱利?就你这个跳芭蕾的管家,还有谁?”这声音的主人,一个水桶身形、红砖皮色的小矮子,硬冲到了客厅的门口,醉醺醺地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地立脚不稳。“噢,噢,噢,”他道,粗哑的烟酒嗓儿降了个八度,“我前面还有这么些位女士哪?奥莱利可是位绅士,奥莱利等着就是啦。”
“这不可能。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上一次她来,她等候雷弗科姆先生接见的门厅里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这次却有别的人在等待,几个面貌各异的女人,还有一个神情格外紧张、长着一双细小的蚊子眼的年轻男人。如果说这群人看似正在候诊的病人的话,这个男人就要么像个待产的父亲,要么就是个圣维特斯舞蹈病[2]的患者。西尔维亚在他身旁落座,他那双烦躁不安的眼睛立刻就毫无顾忌地把她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不管他到底看到的是什么,显然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当他重又回到原先手脚抽搐的状态中时,西尔维亚不禁如释重负。可是,渐渐地她意识到这群人对她的兴趣都异常浓厚;栽满盆栽的屋子里光线晦暗而又暧昧,那群人盯视的目光比他们坐着的椅子还要冷硬;其中有一个女人尤其苛酷无情。她的面容在平常状态下应该有一种柔和凡庸的甜美,可是眼下,紧盯着西尔维亚时,她的脸却因为猜疑和嫉恨而丑陋无比。她坐在那儿不断抚摸着虫咬蛀蚀的毛皮衣领,就仿佛在竭力安抚一只会突然跳起来张嘴咬人的野兽,同时她的目光仍如刀锯般继续着它的攻击,直到走廊里响起莫扎特小姐地震般轰响的脚步声。霎时间,那群人就像受到惊吓的学生,分散打回到个体自我的状态,集中起了注意力。“你,博克先生,”莫扎特小姐传讯般叫道,“轮到你了!”而那位博克先生就绞着双手,抽动着双眼,跟在她后面去了。众人重又像阳光中的微尘那样在暮色笼罩的房间里沉静下来。
“我知道,”他道,就此打住。“来,像个乖孩子一样喝掉这杯牛奶,我要给你讲一个真正邪恶的故事。哦,太狂野啦,”他许诺道,开心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小丑。“我刚才不是告诉你,我根本就没进监狱吗?我可真是走了狗屎运,因为就在那几个流氓推推搡搡地押着我往前走的时候,你猜我撞上谁了?就是那个大猩猩一样的女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对了,就是莫扎特小姐。嗨,我对她说,去理发店刮胡子去啊?你真是活该给抓起来,她说,还冲着其中一个条子笑呢。行使您的职责吧,警官。哦,我对她说,我这可不是被捕了。我这是正要去局子里告发你们哪,你们这些卑鄙的共产党。你能想见当时她大呼小叫的德性;她一把抓住我,那两个条子就抓住了她。不能说我没警告过他们:当心啊,孩子们,她胸口上可长毛呢。而她果然左右开弓,大打出手。于是我就这么着从街上溜走了。我可是从来就不乐意像这个城里的那些人一样,喜欢围观人家打架斗殴。”
一周后她又去见了他一次,那是十二月初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她离开寓所本来是想去看场电影的,可不知怎么的,就仿佛不由自主似的,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麦迪逊大道,距雷弗科姆先生的住所只相隔两个街区。那是个寒冷的日子,天空像盖了层银霜,尖厉的寒风如蜀葵般砭人肌肤;商店的橱窗里,圣诞节锡箔做的冰柱在金属片假扮的雪堆中熠熠生辉:这一切都让西尔维亚倍感痛苦,因为她痛恨节假日,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最孤单难耐。有家橱窗里的展示令她停下了脚步。那是个真人大小的电动机械圣诞老人;他拍着自己的肚皮前仰后合,在电流的驱动下好不欢欣自在。透过厚厚的玻璃你都能听到他那吱吱嘎嘎的喧闹笑声。她注视得越久,那圣诞老人就愈发显得邪恶不堪,直到她终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掉头朝雷弗科姆先生住宅所在的那条街走去。从外表看来,那不过是幢普通的城市住宅,也许还略显敝旧邋遢,不像别的住宅那样光鲜堂皇,不过毕竟还是挺气派的。寒冬里枯萎的常春藤蜿蜒攀附在铅框玻璃窗周围,像章鱼的触须般攀爬在大门顶上;大门两侧摆着两只小石狮子,眼睛已经碎裂,成了瞎子。西尔维亚深吸了口气,按响了门铃。雷弗科姆先生那位苍白迷人的黑人管家认出是她,礼貌地冲她微微一笑。
奥莱利留下来跟她共度了周末。那就像西尔维亚记忆中最美妙的派对;首先她就从没笑得那么频繁,而且从没有人,她家里人更是没有,让她觉得她是这么受到疼爱。奥莱利是个好厨子,他在那个小电炉上做出了真正的美味佳肴;有一次他从窗台上挖了点雪,淋上草莓糖浆做出了果汁牛奶冻。到了星期天,她已经恢复到可以跳舞了。他们打开收音机,直跳到她跪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大笑不止。“我再也不会害怕啦,”她道。“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就寝前,西尔维亚服了片“速可眠”,她很少服安眠药的;可她知道否则她就甭想休息,她思维异常敏锐,心里七上八下的;然后,她又感到一种奇异的悲哀,感觉若有所失,就仿佛她真成了某种真实甚至道德盗窃的牺牲者,就仿佛,在公园里碰到的那两个小青年已经抢走了(她猛然间扭亮电灯)她的手袋。莫扎特小姐递给她的那个信封:就在手袋里放着,在此之前她竟然给忘了。她把信封撕开。里面是张蓝色票据卷着张钞票;票据上写着:兹付费五元,买梦一个。现在她信了;那是真的,她已经把一个梦卖给了雷弗科姆先生。真的就这么简单吗?她短促地一笑,再次把灯关了。如果一周只卖两次梦,想想看她能做到什么: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住所,她想着,渐渐沉入睡乡;舒适,就像炉火,缭绕在她身边,然后又出现了浸染在柔和微光中的幻灯片,她睡得更加深沉了。他的嘴唇,他的臂膀:越来越近,压了下来;她厌恶地踢开了毛毯。这冰冷的男人臂膀就是爱斯特尔所谓的男人的怀抱吗?雷弗科姆先生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朵,深深探入她的睡眠。告诉我吧?他悄声道。
“下次碰到同样的事,你又要怕了,”奥莱利平静地跟她说。“这就是灾星的特质: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连孩子们都不知道,而他们几乎是什么都知道的。”
“真亏你脑子清楚,”爱斯特尔说着,开始把脏盘子往厨房水槽里堆。“想想可能会出什么事吧。买梦!谁听说过?噢-啊,宝贝儿,这儿可绝对不是伊斯顿。”
西尔维亚走到窗前;整个城市一片雪白,宛若北极,不过雪已经停了,夜空明净如冰:远处,在河上面驰骋的,就是她看到的第一颗晚星。“我看到第一颗星星了,”她道,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我没想着要去,”她道,突然间倍感难堪。竟然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她现在意识到是大错特错了。爱斯特尔根本就没有想象力,她永远都不会理解的。她的眼睛于是眯缝起来,她每次编谎的时候总是这个表情。“而且事实上我也没去,”她呆板地说。“我都动身要去了;可接着就意识到这有多傻啦,于是就去散了个步。”
“你看到第一颗星时,有什么愿望?”
慢慢地,爱斯特尔郑重其事地放下了咖啡杯。“宝贝儿,听我说,你该不是说你真去见他,那个叫雷弗科姆的怪胎了吧?”
“我希望看到另一颗星,”她道。“至少这是我通常的愿望。”
“我不知道,”西尔维亚道,点了根香烟。“可我脑子里一直都丢不开这件事。写在纸上的名字是A·F·雷弗科姆,地址是在东七十八街上。我只不过瞟了它一眼,可它就……我不知道,我就是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似的。我想得头都开始痛了。所以我就提前离开了办公室……”
“可今晚呢?”
“可不是嘛,”爱斯特尔带点理所当然的口气插嘴道。
她在地板上坐下,头靠在他的膝盖上。“今晚我希望能把我的梦都要回来。”
爱斯特尔端着杯咖啡在她对面坐下来,西尔维亚继续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简直太怪了。可是——唉,我今天在自助餐厅里吃午饭,不得不跟另外三个男人拼桌。我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不存在似的,因为他们说的都是最私密的事儿。一个男人说他女朋友就要生产了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弄这笔钱对付过去。于是另外两个当中的一个就问他干吗不卖点东西什么的。他说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拿什么卖啊。这时候第三个人(他看起来很纤弱,像是跟另外两个不是一伙儿的)说有啊,他有东西可以卖呀:梦。连我听得都笑了,可那个男人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千真万确,他妻子的姑妈莫扎特小姐就为一个买梦的有钱人工作,就是晚上睡觉做的梦——谁的都行。他还写下了那个有钱人的姓名和住址,给了他朋友;可那人把它往桌子上一撂,说这事儿对他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还不都是?”奥莱利道,抚摸着她的头发。“可到时候你会做什么?我是说如果你能把梦都要回来,然后你会做什么?”
爱斯特尔把炒蛋放在她面前的时候,西尔维亚觉得挺难为情的,爱斯特尔不过是想对她好;于是,就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一切,她主动说:“今天倒真是发生了一件事。”
西尔维亚沉默了片刻;她再度说话时,目光严肃而邈远。“我会回家去,”她说得很慢。“这是个可怕的决定,因为这意味着我将放弃大多数其余的梦想。不过如果雷弗科姆先生答应把梦还给我的话,我明天就回家去。”
“没关系,”爱斯特尔说,傻呵呵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然后她走上前来亲了亲西尔维亚。“我能理解,宝贝儿。你不过是累坏了。我打赌你还什么都没吃吧。来,跟我到厨房,我给你炒几个鸡蛋。”
奥莱利什么话都没说,走到衣橱前把她的外套取出来。“干吗?”他帮她穿上外套的时候她问。“别愁,”他道,“就照我的话做。咱们这就去拜访雷弗科姆先生,你求他把你的梦都还给你。这是个机会。”
“爱斯特尔!看在耶稣的分上!”西尔维亚猛地从床上笔直地坐起来,脸颊上的怒气就像搽了胭脂。可过了一会儿,她咬着嘴唇垂下了眼帘。“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有意要嚷嚷的。只是希望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西尔维亚在门口驻足不前。“求你了,奥莱利,别让我去了。我做不到,求你了,我怕。”
“噢,我还以为你说了什么。总之,还是那句话,我但愿你能不必去那家公司上班,每天回到家里来都是怒冲冲的一肚子气。依我说呀,昨天晚上我还跟布奇说起来过,他百分百同意我的想法,我说,布奇,我觉得西尔维亚该出嫁啦:像她这样神经高度紧张的女孩子需要舒缓一下压力。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老这么不嫁人。我的意思是照通常的标准来看你也许算不上漂亮,可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一种聪明、真正诚恳的表情。事实上,你是那种任何职业男性都巴不得娶回去的姑娘。而且我觉得你也会愿意……你看,自从嫁了亨利以后我成了个多么不同的人。看到我们这么幸福美满,就没让你觉得更加孤单寂寞吗?这么跟你说吧,宝贝儿,人生在世,再也没有比晚上躺在床上有一双男人的臂膀搂着你更美满的了,而且……”
“我还以为你说过你再也不会害怕了。”
“算啦。”
不过一到了街上,他催促着她迎着寒风走得那么快,她都没时间害怕了。那天是礼拜天,店铺都关了门,交通灯似乎只为了他们而闪烁,因为厚厚一层积雪的大街上根本就没有行驶的车辆。西尔维亚甚至忘了他们要去哪儿,只跟他闲聊着些鸡零狗碎:她就是在这个街角见到过嘉宝,而在那边,那个老太太就是在那儿被车压死的。可是不一会儿,她就不走了,上气不接下气,因为突然明白过来,精神被压倒了。“我做不到,奥莱利,”她道,开始往回退。“我能跟他怎么说呢?”
“你说什么?”
“就当是谈一笔交易好了,”奥莱利道。“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想把你的梦要回来,如果他肯给你的话你会把所有的钱都退还给他:当然是分期偿还。这够简单了吧,孩子。他凭什么不把梦还给你呢?它们都好好地存在文件柜里嘛。”
“大都是你的。”
这话听起来很在理,西尔维亚于是跺了跺冻僵的双脚,鼓起勇气继续向前走。“这才是好孩子,”他道。他们在第三大道分手,奥莱利认为太靠近雷弗科姆先生的住处对他不怎么安全。他藏在一个门洞里,时不时地划着一根火柴,大声唱着:可是最可人的还是威士忌果子饼!一条又瘦又长的狗,像只狼一样轻手轻脚地攀过高架铁道下面半月形的围栅,街对面是几个模糊的人影围坐在一个吧台边:一想到没准儿可以去那儿讨杯酒喝,他已经觉得无酒自醺起来。
“啧啧,宝贝儿,别这么上火好不好。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张口就火气这么大。哎哟!你怎么不买把新发刷?这一把全都缠满了头发……”
正当他下定决心要去试试运气的时候,西尔维亚出现了。她扑到他怀里以后,他才知道那确实是她。“没这么糟啊,小亲亲,”他柔声道,尽其所能地搂住她。“别哭,宝贝儿;太冷了,不能哭:脸会哭皴了的。”当她强压下哭泣想说句什么的时候,她的哭声转化为一阵颤抖而不自然的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大笑呼出的白气。“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知道我向他讨还梦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她头向后仰起,她的笑声就像一只断了线的五彩的风筝,冲上去,沿街飘走了。奥莱利最后不得不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他说——我没办法把梦还给你,因为——因为他已经把它们全都用光啦。”
“噢,见鬼,还能是什么?舒适内衣嘛,安全地卫护着咱们科学和工业领袖们的裤衩儿呗。”
这时她安静下来,她的脸显出一种毫无表情的平静。她挽着奥莱利的胳膊,两人一起走下街衢;可是他们就像是两个在月台上踱步的朋友,各自在等各自的火车,等他们走到街角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想我最好就在这儿转弯啦。这儿跟其他地方都一样。”
“都是什么信呢,宝贝儿?”爱斯特尔问,拿起西尔维亚的发刷梳头。
西尔维亚抓住他的衣袖。“可你要去哪儿,奥莱利?”
西尔维亚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没什么。也就打了九十七封信。”
“到蓝天上旅行去,”他道,努力想笑一下,可是笑得很不自然。
“说说看,宝贝儿,今天都发生过什么事儿?”爱斯特尔没敲门就进来了。
她打开手袋。“没有一瓶酒,一个人是没办法到蓝天上去旅行的,”她道,吻了吻他的面颊,往他口袋里塞了五美元。
“嘘,宝贝儿,”爱斯特尔道,侧身从厨房里溜出来,“布奇[1]在准备功课呢。”是呀,还能有谁,亨利,哥伦比亚法学院的高材生,在起居室正埋头于书本呢,而西尔维亚,在爱斯特尔的要求下只能脱掉鞋子、踮着脚尖走过去。一进自己的房间,她就往床上一倒,用手遮住眼睛。今天的事当真发生过吗?莫扎特小姐和雷弗科姆先生,他们当真住在七十八街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吗?
“祝福你,宝贝儿。”
外面,黄昏如蓝色的雪片笼罩下来,西尔维亚沿着十一月的街衢横穿市区,一直走到孤寂的第五大道的上段。她突然想到她可以穿过中央公园走回家去:这一举动简直就是挑衅,因为一直以“老纽约”自诩的亨利和爱斯特尔一再警告过她,西尔维亚,你不知道天黑以后走在中央公园里该有多危险;看看默特尔·卡利舍都遭遇了什么吧。这可不是在伊斯顿,宝贝儿。这就是他们啰嗦个没完的另一重要事项。上帝啊,她真是厌烦透了。可是,除了她工作的那家“舒适”内衣公司的几个打字员同事以外,在纽约她还认识谁呢?噢,要是她不必非得跟他们住在一起,要是她负担得起一个单人独住的小房间,那就好了。在那个塞满了印花布的公寓里,她有时真想把他们俩都掐死。她当初又为什么要到纽约来呢?不管是为了什么,她早就记不真切了,她之所以离开伊斯顿的主要原因就是想摆脱亨利和爱斯特尔,或者不如说是为了摆脱他们这号人,尽管事实上爱斯特尔确实是来自伊斯顿,辛辛那提以北的一个小镇。她跟西尔维亚是一起长大的。亨利和爱斯特尔真正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这个婚结得实在是太折磨人了。这两个人矫揉造作、腻腻歪歪,每样东西都有个别号:电话叫叮铃滴哩,沙发叫咱们的妮丽,床叫大熊;没错,还有那些男女毛巾,那些夫妻枕头呢!简直能把你给逼疯。“逼疯!”她大叫了一声,寂静的公园消去了她的声音。现在就感觉很不错,她走这儿是走对了,风吹过树叶,圆圆的灯球刚刚亮起,照亮了孩子们的粉笔画,粉红的鸟,蓝色的箭,绿色的心。可是突然间,就像一对猥亵的字眼,小径上冒出来两个小青年:满脸的粉刺,咧嘴直笑,在暮色中隐现,就像险恶的火焰;西尔维亚走过他们面前,感觉浑身火烧火燎的,简直像从火焰边上擦了过去。两人转过身来,跟着她,穿过了一个阒无人迹的游戏场,其中一个乒乒乓乓地一路用棍子敲击着铁栏杆,另一个吹着口哨:这两种声音在她周身堆积,就像一个咆哮的火车头,越逼越近,当其中一个笑着喊道,“嘿,忙什么哪?”她的嘴唇都扭曲起来,像是喘不上气来。千万别,她暗想,索性把手袋扔下撒腿逃跑算啦。可就在这个当口,有个男人遛着条狗从一条侧道上出现了,她就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一直走到出口。如果跟亨利和爱斯特尔说了,他们岂不是更得了意,岂不是又要絮叨“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之类的废话?而且更有甚者,爱斯特尔保不定还会写信回家特特地报告呢,伊斯顿马上就会满城风雨,说她在中央公园被强奸了。她把到家之前剩下的时间全花在了鄙视纽约上:互不相识,既是优点,又是恐怖;轰隆作响的排水管,整夜不熄的灯火,永不止息的脚步,地铁的走廊,顶着门牌的大门(3C)。
她不在乎那是她仅有的几块钱了,也不在乎她孤身一人走回家去。一个个雪堆就像是一个白色海洋涌起的白色波涛,她被风和潮推送着,在波涛上漂流。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我只希望每颗星出现之后还有另一颗星;我真的不再害怕了,她想。两个小青年从酒吧里出来,盯着她看;很久以前,在某个公园里她也看到过两个小青年,可能就是这两个吧。真的,我不怕了,她想,听着他们吱吱嘎嘎地踏雪跟在她背后:反正,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偷了。
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踩过大理石的门廊,让她想起玻璃杯里咯咯作响的冰块,而那些花,门口那些种在花瓮里的秋菊,只要一碰,她肯定,就会碎裂成冰尘;不过房间里很暖和,暖气甚至开得有点太热了,可还是冷,西尔维亚不寒而栗,仍旧觉得冷,冷得就像女秘书脸上覆盖的厚厚一层冰霜:莫扎特小姐,全身着白,就像个护士。也许她就是个护士呢;那当然可能就是答案。雷弗科姆先生,您疯了,这位就是您的护士;她就此想了一会儿;噢,不。男管家为她奉上了她的围巾。他的美令她心动:身材修长,如此文雅,一个脸上有雀斑、两眼发红而且毫无表情的黑人。他打开大门时,莫扎特小姐出现了,她一身浆硬的制服在过道里窸窣地干响。“我们欢迎您能再来,”她道,递给西尔维亚一个封口的信封。“雷弗科姆先生刚才特别高兴。”
[1] 爱斯特尔专用来称呼丈夫的爱称。
(1949)
[2] 圣维特斯舞蹈病(St.Vitus’s dance或St.Vitus),常与风湿热伴发的惊厥性神经病,主要表现为无法控制的手足、五官抽搐和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