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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不准她结婚!……音乐保护神不准她结婚!……”

“对,他不准她结婚!……”

拉乌尔朝瓦勒里乌斯大妈俯下身去,下颚突出,像要咬她一口似的。要不是他用更毒辣的目光望了望她的话,真想把她一口吞了。有时候,思想过分的单纯会显得那么可怕,从而变得令人憎恶。拉乌尔觉得此时的瓦勒里乌斯太太就属于过分单纯。

“又是他……”

老人对年轻人向她射来的可怕目光毫不理会,用十分自然的口气接着说:

“就是因为那位音乐保护神!……”

“哦!他不准她结婚……他没有直言不讳地不准她结婚……他只是说,如果她结婚了,那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是这么回事!……他会一去不返!……可是,您知道,她不愿意让音乐保护神离她而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说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蒂娜不能结婚?”

“是啊,是啊,”拉乌尔叹着气,随声附和,“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您完全知道,克里斯蒂娜,就算她想结婚,也不能结婚!……”

“再说,我以为她在佩罗遇到您的时候,把这一切都已经告诉您了。她当时是和她那位‘仁慈的守护神’一块儿去的。”

“克里斯蒂娜订婚了吗?”不幸的拉乌尔哽咽着问道。

“啊!啊!她是和那位‘仁慈的守护神’一块儿去佩罗的?”

“怎么,您要去哪儿……您再坐一会儿好吗?您以为您可以这样离开我?……您要是因为我刚才的笑,心里有些生气,那我请您原谅……不管怎么说,所发生的事,不是您的错……您并不知道……您还年轻……您得相信克里斯蒂娜是自由的……”

“也就是说,是他约克里斯蒂娜到那儿去,到佩罗公墓里老达埃的墓前去和他约会的!他曾答应用她父亲的那把小提琴,演奏《拉撒路的复活》!”

说到这儿,好心的老人家不禁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了一口不轻易让人看到的牙齿。拉乌尔羞得满脸通红,非常痛苦地站起身来。

拉乌尔站起身来,用盛气凌人的口吻说出了这句一锤定音的话:

“她跟我说您对她有过正式表示!……”

“夫人,您这就告诉我,那位保护神,他现在住在哪儿!”

“真的?……那她跟您都说些什么?”

老人家对这个冒昧的问题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猝不及防。她抬头望着上面回答说:

“她每天都跟我谈起您!”

“住在天上!”

“夫人,是什么事使您相信克里斯蒂娜很喜欢我?”

如此天真的回答难住了拉乌尔。她竟然这样单纯,完全相信有位天神每天晚上从天而降来到歌剧院那些歌唱演员的化装室里,这使拉乌尔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他低声问道: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由一位迷信的乡村乐师和一位“有宗教幻象”的善良太太抚养长大的小姑娘,会有怎样的精神状态。他一想到这一切可能导致的后果,不禁浑身颤抖。

“……她很喜欢我……”年轻人轻轻地叹着气说,这时候他难以把自己的思绪再集中到瓦勒里乌斯大妈所说的保护神,克里斯蒂娜奇怪地对他讲起过的天使,他倒在佩罗教堂主祭坛前的台阶上时噩梦中梦见过的死人头,歌剧院幽灵上了。有关歌剧院幽灵的传闻是有天晚上他偶然听说的,当时他在舞台上耽搁了一会儿,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几个置景工正在谈论吊死鬼约瑟夫·布盖在神秘地吊死前对歌剧院幽灵所作的那番可怕描述……

“克里斯蒂娜一向是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吗?”年轻人情不自禁地突然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高兴地笑着说,“那就坐得离我近一点,就像小时候那样。把您的手伸给我,就像您把从老达埃那儿听来的小罗特的故事讲给我听时那样。拉乌尔先生,您知道,我很喜欢您。克里斯蒂娜也很喜欢您!”

“我对天发誓!”老太太这次显得怒不可遏,大声喊道,“先生,如果您对此心存疑虑,我不知道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拉乌尔随口回答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因为头脑里本来就已经很混乱的有关克里斯蒂娜的那些想法越来越乱,他仿佛觉得一切都在围住他,围住卧室,围住这位心地极其善良、白发苍苍、眼睛像淡蓝色的天空般清澈剔透的老太太旋转……“您完全可以相信我……”

拉乌尔使劲拉下戴在手上的手套。

“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事。”

“她认识这位‘保护神’有多长时间了?”

夏尼子爵一下子惊呆了,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果然,克里斯蒂娜和音乐天使在一起!躺在床上的瓦勒里乌斯大妈对他微微一笑,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嘴上,示意他保持安静。她接着补充了一句:

“大概有三个月!……对啦,他是三个月前开始给她上课的!”

“就是那位音乐天使!”

子爵伸开双臂,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绝望动作,然后听任双臂下垂,显出筋疲力尽的样子。

“哪个仁慈的守护神?”可怜的拉乌尔不禁大声问道。

“保护神给她上课!……在哪儿?”

“哦,她和她的‘仁慈的守护神’在一起!”

“现在克里斯蒂娜跟着他走了,我也说不上他们在哪儿,但是,半个月前,是在她的化装室里。在这里,在这套小公寓里是不可能的。整个公寓里的人都会听到他们的声音。而在歌剧院里,早上八点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谁也不会打扰他们!……您明白吗?……”

老夫人平静地答道:

“我明白!我明白!”子爵大声说道,接着便急忙向老人家告辞,老人家则暗自在思忖子爵是不是有点发痴了。

“夫人……克里斯蒂娜在哪儿啊?”

拉乌尔穿过客厅时,迎面碰上了侍女,一时间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要向她打听点情况,但他下意识地突然发现侍女的嘴上挂着浅薄的微笑。他立刻想到她是在嘲笑自己,便夺路而逃。难道他知道得还不够多吗?……他本来就是来打听消息的,他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奢望吗?他徒步回到哥哥家里时,那种样子实在是怪可怜的……

年轻人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很难过。他马上问道:

他恨不得用鞭子抽打自己,在墙上撞个头破血流!自己竟然相信她是那么清白无辜,那么纯洁无瑕!竟然一度想天真、单纯、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说个明白!那个音乐守护神!他现在终于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把他看清楚了!再也不用怀疑,这不过是某个可恶的男高音歌手,口是心非的漂亮小伙子罢了!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悲惨不幸,真是活该!啊!夏尼子爵先生竟是个可怜、渺小、无足轻重、傻乎乎的年轻人!拉乌尔心里愤愤不平,在这样想着。而克里斯蒂娜,则是个厚颜无耻、该受酷刑的魔女!

“子爵先生!”她很高兴,边说边向来客伸出双手,“啊!是上帝派您来的吧!……我们这就可以说说‘她’了。”

尽管如此,在大街小巷里一路往家跑,对拉乌尔还是有好处的,使他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下来。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时,一心想扑倒在床上,掩面而泣。不料,他的哥哥等在那里,于是他像个小孩似的扑进哥哥的怀里。伯爵像慈父一样安慰他,没有要他作什么解释;而拉乌尔也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把音乐守护神的事讲给哥哥听。要说人生中,有些事不便大吹大擂的话,有些事则是羞于启齿的。

五分钟后,拉乌尔被带入一间几乎漆黑一片的卧室,可他还是马上在放床的昏暗的角落里,认出了克里斯蒂娜的恩人那张慈祥的脸。如今,瓦勒里乌斯大妈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但目光并不见老,并且恰恰相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纯洁和充满稚气。

伯爵把弟弟带到一家小酒馆吃晚饭。本来,拉乌尔旧的心病未除,又添新痛,那天晚上完全可能拒绝一切邀请。但伯爵为了说服弟弟,告诉他说头天晚上,在一条通往森林的小路上,有人遇上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位姑娘,身边还有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伴。一开始,子爵根本不愿相信,后来伯爵对他讲了详尽的细节,他也就无话可说了。总之,这种偶然相遇难道不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吗?有人看见她坐在一辆双座轿式马车里,玻璃车窗开着。她似乎在长时间地呼吸夜里冰冷的空气。当时月色皎洁,能清清楚楚地把她认出来。至于那位男伴,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马车“慢慢地”行驶在隆尚看台后面一条寥无人迹的小路上。

“夫人请子爵先生原谅,”侍女说,“她只能在卧室里接待您,因为她两条可怜的腿已经站不住了。”

拉乌尔发疯似的穿好衣服,为了忘记心中的痛苦,已经准备投身到所谓的“享乐涡流”中去。唉!在小酒馆里,他仍然闷闷不乐,早早地离开了伯爵;晚上十点左右,他坐着一辆马车,来到隆尚看台后面。

他没有等上多大一会儿,侍女就回来把他带进一个光线很暗、陈设简单的客厅,墙上面对面地挂着瓦勒里乌斯教授和老达埃的画像。

天气冷得出奇。路上显得空荡荡的,在月光下格外明亮。拉乌尔命令车夫把马车停在近旁一条小路的拐角上,耐心地等着他;他则开始在路上走来走去,并且尽量不让别人看见。

“那就请把我的名片递上去,”他说道。

他这种健身锻炼活动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看见从巴黎方向驶来一辆马车,在大路的拐角那儿拐了个弯,然后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朝他这边过来。

来给他开门的就是有天晚上从克里斯蒂娜的化装室里出来时和他打过照面的那个侍女。他问瓦勒里乌斯太太是否能见客。侍女回答说夫人病了,卧床不起,不能“接见客人”。

他立即想到:是她来了!他的心又像那夜躲在化装室的门外偷听那个男人的说话时一样,在胸中怦怦直跳,连他自己也听出来了……上帝啊!他是多么爱她啊!

在瓦勒里乌斯大妈家能打听到什么呢?他在按响胜利圣母街一套小公寓的门铃时,这个问题搅得他直打哆嗦。

马车一直在前进。而他却站住不动。他在等待!……如果真是她,他决定飞身跳上辕马!……无论如何,他要和音乐天使解释清楚!……

子爵是个思想健康、头脑清醒的人。无疑,他想象力丰富,喜欢浪漫的音乐,而且酷爱布列塔尼地区流传的有关小精灵跳舞的古老神话故事,尤其是深爱着来自北方的小仙女克里斯蒂娜·达埃;但是,他只是在宗教方面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其他方面么,就是世界上最荒诞离奇的故事也不能使他忘记二加二等于四。

还差几步,双座轿式马车就要驶到他那儿。他确信车里坐的一定是她……果然,这时候有个女子的头探出车门。

拉乌尔觉得这事很蹊跷,离开歌剧院时心事重重。他决定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到瓦勒里乌斯太太的府上去问问情况。不用说,他还记得克里斯蒂娜在来信中的严厉措词,克里斯蒂娜叫他别枉费心机,别想再见到她。然而,他在佩罗看见的,他躲在化装室外听到的,以及他在荒山野地里和克里斯蒂娜的交谈,这一切都使他预感到其中必有某种阴谋,这种阴谋虽说不上是鬼使神差,但也并非常人的能力所及。年轻姑娘的狂热想象,且心肠很软、容易轻信,童年时代接受的启蒙教育又都是些神话故事,还有对死去的父亲的无尽的想念,尤其是音乐艺术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时那种心醉神迷的痴呆状态——他面对墓地里的那种情景时,不是也会作出同样的判断吗?所有这一切在拉乌尔看来,都好像应该成为一种道德基础,给某个神秘而肆无忌惮的人物干坏事造成了可趁之机。克里斯蒂娜·达埃到底是谁的牺牲品呢?这正是拉乌尔在匆匆前往瓦勒里乌斯大妈家中时自然会想到的问题。

惨白的月光一下子照亮了她的脸。

“没有!她没有这个要求,而且我们信任她,一向相信她说的话。”

“克里斯蒂娜!”

“那你们也没有派剧院的医生去给她看病?”

这个深藏在拉乌尔心底的爱人的神圣名字,一下子脱口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跃而起,想要把说出的话收回来,因为这个响彻夜空的名字仿佛像一声号令,那些拉车的马听到后马上狂奔起来,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使他来不及实施原来想好的计划。车门上的玻璃窗已经关上,那张少妇的脸消失了。他紧追不舍,前面的那辆双座轿式马车已经在白茫茫的大路上化作一个小黑点。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在大声疾呼:克里斯蒂娜!……没有任何回答。他只好停住脚步,四周一片寂静。

“这么说她病了!”拉乌尔大声说,“她哪儿不舒服?”

他绝望地望着天空,望着星星;还用拳头捶打自己怒火填膺的胸膛;他爱着一位天使,可对方却不爱他!

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中,他们显得很不耐烦,只有对复职后的吉里太太是例外。当夏尼子爵来打听克里斯蒂娜的消息时,他俩的态度可想而知;他们只回答说她在休假。夏尼子爵又问要休多长时间,他们相当冷淡地答复说没有期限,克里斯蒂娜是因健康原因请假的。

他忧郁地审视着这冷冷清清的大路,苍白死寂的夜色。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那颗虽生犹死、冰凉的心:他以前心里深爱的是一位天使,可现在心里鄙视的是一个女人!

我还得指出,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在这段时间里看上去变化很大,两人都变得心不在焉,神秘莫测,不可理解;于是,很多老观众猜想,经理先生们的精神状态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一定还有什么比吊灯坠落更可怕的事缠住了他们。

拉乌尔,那个来自北方的小仙女分明是在玩弄你啊!如此水灵、如此腼腆的脸蛋,要是随时准备戴上遮羞的玫瑰色面纱,夜深人静时坐着豪华的双座轿式马车,由神秘的情人陪着外出兜风,这种漂亮的脸蛋难道不是徒有其表吗?虚伪和说谎难道不该适可而止吗?……一个人有了交际花的灵魂,难道还该有孩子般明亮的眼睛吗?

调查结果认为这是一次突发性的偶然事故,原因是悬挂装置年久失修,但新老两届的剧院经理仍然应负疏忽责任,他们本应发现磨损问题,及时修复,避免酿成灾祸。

……她坐车走了,对他的呼喊不理不睬!……

枝形吊灯的坠落事件带来了很多责任问题,而两位经理在这方面难以自圆其说。

而他为什么要到她经过的路上来守候呢?

拉乌尔的痛苦与日俱增,最后因在任何节目单上都看不到克里斯蒂娜的名字,而感到焦虑不安。在《浮士德》的演出人员中没有她。一天下午,将近五点钟光景,他到歌剧院的经理那儿去打听克里斯蒂娜·达埃失踪的原因。他发现经理们忧心忡忡。连经理们的亲朋好友也觉得他们变得快认不出来了:往日的高兴和热情已荡然无存。大家看见他们穿过剧场时低着脑袋,眉头紧皱,面色苍白,仿佛被什么可恶的想法紧紧缠住,又像是受到命运的捉弄,再也无法摆脱。

她只要求拉乌尔把她忘了,他有什么权利当面责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拉乌尔自然首当其冲,对克里斯蒂娜的不辞而别根本无法理解。他给女歌手写了封信,寄往瓦勒里乌斯太太家,但没有收到回信。起初,他对此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因为他知道克里斯蒂娜的精神状态和决心,她已决定和他断绝一切关系,只是他还无法猜出其中的原因。

“滚开!……滚得远远的!……你算什么东西!……”

这是克里斯蒂娜的第一次失踪,当时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我们不应该把这次失踪和不久以后闹得满城风雨的那次劫持混淆起来,那次劫持是在一些无法解释和很惨的情况下发生的。

他想一死了之,可他才二十岁啊!……第二天早上,仆人冷不丁看见他坐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仆人看见他脸色憔悴,生怕有什么不幸。拉乌尔从仆人手里一把夺过给他送来的邮件。他马上认出了来信、信纸和笔迹。克里斯蒂娜在信中对他说:

这个多事的晚上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凄惨的。卡洛塔病倒了,而克里斯蒂娜·达埃则在当晚表演结束之后就失踪了。整整半个月,没有人在歌剧院里看见她,她也没有在歌剧院外的其他地方露面。

我的朋友,请于后天午夜参加歌剧院的假面舞会,地点是在大休息室壁炉后面的小客厅里;到时请站在通往圆亭的那扇门旁。不要把这个约会告诉任何人。穿上带风帽的白色长外衣,戴好面具。我用生命保证,不会有人认出您的。克里斯蒂娜。

神秘的双座轿式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