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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听到这厉声责问,埃利克身子摇摇晃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走到一把扶手椅跟前,长叹一声,倒在椅子里,然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杀害菲利普伯爵的凶手,你把他的弟弟和克里斯蒂娜·达埃怎么样了?”

“达洛加,别对我说菲利普伯爵的事……我离开寓所时……他已经……死了……水怪唱歌时……他已经……死了……是场意外……一场让人痛心的……一场让人痛心疾首的……意外……他那么不小心……一下子掉进了湖里!……”

波斯人站在他面前。

“你撒谎!”波斯人大声说道。

埃利克看上去身体非常虚弱,他靠在墙上,生怕会跌倒似的……他摘掉帽子,露出惨白如纸的额头,脸上的其他部位则被面具遮住。

埃利克低下头,接着说:

果然是幽灵!是埃利克!

“我到这里来……不是和你说菲利普伯爵的事……而是想告诉你……我快死了……”

达洛加的预感没有错。

“拉乌尔·德·夏尼和克里斯蒂娜·达埃现在在哪里?”

波斯人立刻预感到这个奇怪的来访者是何人,于是让仆人马上带他进来。

“我快死了。”

波斯人发现自己的话根本没有人相信,便在绝望之余,只能把一切都付诸笔端。既然司法部门不愿采信他的证言,新闻界也许会争相哄抢;一天晚上,他刚写完记述的最后一行,就是我在上文中全文转录的那份记述,仆人大流士进来通报说,有个不肯透露姓名的陌生人求见,那人的脸无法看清,他只是说不同达洛加面谈,决不离开。

“拉乌尔·德·夏尼和克里斯蒂娜·达埃呢?”

受理此案的预审法官是福尔先生,波斯人便登门拜访。这位法官生性多疑,思想平庸,目光短浅(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对这样的密告毫无思想准备;达洛加的陈述受到怎样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他被当作一个疯子。

“爱情……达洛加……我快为爱情而死……就像这样……我以前那么爱她!……我现在仍然爱着她,达洛加,我为她而死,我告诉你……要是你知道,她信守诺言,允许我吻活生生的她时,她是那么美丽,那就好了!这是我第一次,达洛加,你听好了,第一次吻一个女人……是的,活生生的女人,我吻了活生生的女人,她实在太美了!……”

因此,波斯人不再犹豫。他对埃利克犯下的新的滔天大罪深感恐惧,觉得自己不能再举棋不定,对子爵和克里斯蒂娜·达埃的最终命运袖手旁观,他决定把一切都禀告司法部门。

波斯人站起来,斗胆摸了摸埃利克。他摇晃着埃利克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他得到的回答是,年轻人至今下落不明,菲利普伯爵已经死了,尸体是在靠近斯克里布街的湖畔发现的。波斯人回想起他在酷刑室墙后听到的追思弥撒曲。伯爵是如何被害的?凶手是谁?这一切都不言而喻。哎!他太了解埃利克了,自然不难把这个惨案理出头绪。原来,伯爵自以为是弟弟劫走了克里斯蒂娜·达埃后,便急忙朝布鲁塞尔大道追去,他知道这次劫持是事先策划好的,这条大道是必经之路。然而,他并没有追上这两个年轻人,只好返回歌剧院。这时,他回想起拉乌尔曾私下里莫名其妙地对他说起过那个神出鬼没的情敌。他知道,子爵千方百计要闯入歌剧院的地下室。结果,他发现了子爵失踪前留在女歌星化装室里手枪盒边上的帽子。于是,他不再怀疑弟弟说过的那番话,决定亲自深入恶魔的地下迷宫。死亡之湖由埃利克的水怪把守,这水怪的迷人歌声会置人于死地,而伯爵的尸体又是在湖畔发现的,波斯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你总得告诉我,她到底是死是活。”

达洛加一恢复体力,便想到自己的责任,他马上派人到菲利普伯爵府上去打听子爵的消息。

“你为什么这样使劲地摇我?”埃利克费力地回答,“我告诉你,快死的人是我……是的,我吻她的时候,她是活生生的……”

这次,他醒来时发现已经回到自己家里,忠诚的仆人大流士在边上侍候着。仆人告诉他,昨天夜里,发现他靠在自己家的门上,一定是有位陌生人把他送回来的,那人按了门铃之后就离开了。

“那现在,她死了吗?”

在这以后,波斯人还记得埃利克的黑色人影和克里斯蒂娜的白色身影静悄悄地穿过房间,俯身看看夏尼先生。波斯人的身体还很虚弱,只要听见一点声音,例如镶镜衣橱的吱嘎开门声,都会觉得头痛欲裂……过了一会儿,他也像夏尼先生一样睡着了。

“我告诉你,我像这样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而她并没有将额头从我的嘴唇上移开!……啊!这是个正派的姑娘!至于是否死了,我想她不会,尽管这事已与我无关……不会!不会!她不会死的!我知道,不会有人动她一根汗毛!这是个勇敢坚贞的姑娘,达洛加,正是她多管闲事,才救了你的命,当时我觉得你波斯人的命一钱不值。说实在的,没有人为你操心。你为什么带那个小伙子到那儿去?你是去白白送死!确实,她替小伙子求情,但我回答说,既然她转动了蝎子,而且是自愿的,那我就成了她的未婚夫,她不需要两个未婚夫,这是天经地义的;至于你,你并不存在,我对你再说一遍,对我来说你早就不存在了,你要带着那个多余的未婚夫一块儿去死!

埃利克回来了……他让达洛加喝一点汤药。此前,他已叮嘱波斯人不要再和“他的妻子”说话,也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话,因为这样做可能对所有人的健康都非常危险。

“可是,达洛加,你听着,当你们在水中垂死挣扎,大声呼救的时候,克里斯蒂娜来到我面前,两只蓝色的大眼睛美丽极了,她对我发誓,她同意成为我活生生的妻子!达洛加,在此以前,在她的眼睛深处,我看到的一直是个如死人般的妻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活生生的妻子。她发誓的时候,神态是真诚的。她不会自杀。我们之间的交易达成了。半分钟后,水全部退回湖里;达洛加,我把你的舌头拉出来,我相信你一定会活过来!……最后!……按照约定,我把您背到地面上送回家。我把您从路易-菲力普时代式样的房间里送走后,独自回到那儿。”

达洛加又温和地喊克里斯蒂娜的名字,可是,她大概看书看得聚精会神,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声……

“你把夏尼子爵怎么样了?”波斯人打断他的话问道。

波斯人随即注视着台灯下克里斯蒂娜·达埃安详的侧影。她在看一本切口烫金的小书,似乎是一本宗教书。《启示录》有这种版本。波斯人又回想起另一个人用自然的口气对他说过的话:“好让我的妻子开心……”

“啊!你知道……达洛加,这个人,我不能就这样把他背到地面上……他是人质……不过,由于克里斯蒂娜的缘故,我也不能把他留在湖滨寓所里;我把他关了起来,当然关押的地方条件还是挺不错的,我顺利地(马赞达兰的香水已使他全身酥软)把他带到巴黎公社时期的地窖里,那是歌剧院里最偏远、最僻静的角落,比第五层地下室还深,从来没有人去过那儿,喊救命也没有人听到。做完这事,我放心了,重新回到克里斯蒂娜身边。她正等着我……”

说完,他站起身来,没作什么解释,又离开了。

说到这儿,歌剧院幽灵显得很严肃,一下子站了起来,坐在自己扶手椅里的波斯人也身不由己,跟着站了起来。波斯人觉得在如此庄严的时刻不能继续坐着,他甚至不顾自己秃顶,摘下羔皮软帽以表敬意。

“现在,你们俩总算都救活了。一会儿,我就把你们送到地面上,好让我的妻子开心。”

“是的!她在等我!”埃利克继续说道,身子像一片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但却是为真情所动,“她身子站得笔直,活生生的,按照承诺,像真正的活生生的未婚妻那样,正在等着我……当我像孩子般腼腆地走上前去的时候,她并没有躲开……没有,她没有躲开……她仍然站在那儿,正等着我……达洛加,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噢!不多,有点像活生生的未婚妻那样把额头凑上来……于是……于是……我吻了她!……我!……我!……我!……她没有死!……我就这样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以后……她依然泰然自若地站在我身旁……啊!达洛加,吻一个女人,这感觉是何等美妙啊!……你是不可能知道的!……而我!我!……达洛加,我的母亲,我那位可怜的母亲从来不肯让我吻她一下……她总是转身避开,把面具扔给我!……没有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啊!啊!不是吗?能有这样的幸福,我感动得流下了热泪。我边哭边跪在她的脚下,亲吻她的双脚,她那双小巧的脚,边吻边哭……达洛加,你也在哭;当时,她也在哭……这位天使也哭了……”

埃利克带回来几个小瓶,他把这些瓶子放在壁炉上。他坐在波斯人的床头,给波斯人切脉;为了不吵醒夏尼先生,他轻声对波斯人说:

埃利克在讲这些事时,已经泣不成声;这个戴着面具的人,双肩因抽泣而颤动,双手按住胸口,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倾诉衷曲,情意绵绵;面对此情此景,波斯人也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过了一会儿,埃利克离开房间,波斯人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朝四周看了看……他发现壁炉的角落里坐着个人,白色的身影像是克里斯蒂娜·达埃。波斯人对她说话,叫她的名字……但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一下子又倒在枕头上……克里斯蒂娜走到他跟前,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走开了……波斯人至今还记得,克里斯蒂娜走开的时候,并没有看一眼边上睡得很安详的夏尼先生……她又回去坐在壁炉角落里那把扶手椅里,安静得像虔诚的修女在默默地许愿……

“哦!达洛加,我感觉到她的泪水滴到我的额头上!我的额头上!这泪水是热的……甜蜜的!她的泪水,流进我的面具,到处都是!她的泪水流进我的眼睛,和我的泪水融合在一起!……然后一直流到我的嘴里……啊!她的泪水流得我满面都是!达洛加,你听着,听我讲我所做的事……我摘下面具,这样就不会浪费她的每一滴泪水……她没有被吓跑!……她没有寻死!她依然活生生地留在我身边,扑到我身上,和我一起哭泣……我们一起哭!……上帝啊!您把世上所有的幸福都赐给了我!……”

“他早就恢复了知觉,当时我们还在担心你是否能活过来,达洛加。他身体很好……他睡着了……别吵醒他……”

埃利克颓然地倒在椅子里,继续在抽泣。

埃利克在达洛加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儿朗姆酒,然后指着躺在那儿的子爵说:

“啊!我还不会……马上死……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他对波斯人说。

至于夏尼先生,他一直在沉睡……

沉默了一会儿,戴面具的人又接着说道:

他当时还说了些别的话,但波斯人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波斯人记得很清楚,当时在这间路易-菲力普时代式样的房间里只有埃利克一个人在说话,他觉得这事很奇怪。克里斯蒂娜·达埃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走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好像虔诚的修女在默默地许愿……她端来一杯药茶……或者说,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戴面具的人从她那儿接过茶杯,递给波斯人。

“达洛加,你听着,你听好了……我跪在她脚下的时候,我听到她说:‘可怜又不幸的埃利克!’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这时候的我,达洛加,你自然明白,只不过成了一条可怜的狗,准备为她去死……就像我对你说的,达洛加!

“达洛加,你好点了吗?……你在看我的家具,是吗?……这些都是我可怜的母亲留给我的……”

“你想想,当时我手里拿着一枚戒指,一枚我送给她……后来被她弄丢了的金戒指……我又把戒指找了回来……一枚结婚戒指,什么!……我把戒指塞到她的纤纤小手里,对她说:‘喏!……拿着!……为你自己拿着……也为他拿着……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可怜又不幸的埃利克的礼物……我知道你爱他,爱那个小伙子……你别哭了!……’她用温柔的语气问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我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她;她立刻明白,对她来说,我只不过是一条准备为她去死的可怜的狗……而她,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与那个小伙子结婚……啊!达洛加,你在想……我向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我不慌不忙就把自己的心割成了四瓣,不过,她和我一起哭过……她还说过:‘可怜又不幸的埃利克!……’”

在这个精致干净的老式小房间里,有个戴面具的人影,这自然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人影弯下腰来,俯在波斯人耳边低声说:

埃利克的情绪非常激动,他让波斯人别看着他,因为他憋得喘不过气来,必须把面具摘了。听埃利克这么说,达洛加告诉我,他径直走到窗户跟前,在怜悯心的驱使下,打开了窗户,目光紧盯图伊勒里花园里的树木,避免看见丑八怪的脸。

经历过酷刑室的幻景和幻觉之后,眼前这间安静小房间里的种种舒适考究的家具和摆饰,也好像是虚构的,其用意不外乎想迷惑鲁莽的凡夫俗子,让他们在大白天的梦境中迷失方向。船形床、光亮可鉴的桃花心木椅子、五斗橱、铜器,还有椅子背上用钩针精心钩制的正方形花边饰物、挂钟、壁炉两边初看没什么特别的小盒子……另外,博古架上放着贝雕、红色针线包、珠色船模和一个巨大的鸵鸟蛋……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一盏套着灯罩的台灯,柔和的光线照亮着周围的一切……所有这些家具样子都怪怪的,气氛宁静,很适合歌剧院地窖深处这种环境,这一切不仅和他们刚才看见的那些幻景截然不同,而且使他们感到茫然。

“我去把小伙子放了,”埃利克继续说,“并让他跟我去见克里斯蒂娜……他俩当着我的面,在路易-菲力普时代式样的房间里深情拥抱……克里斯蒂娜手指上戴着我送的戒指……我让她发誓,等我死后,她一定要在晚上从斯克里布街的湖面入口处进来,秘密地把我和直到那时她一直戴在手上的金戒指埋在一起……我对她讲了找到我尸体的办法,以及必须做的事……于是,克里斯蒂娜第一次主动吻了我这儿的额头……(别回头看,达洛加!)我这儿的额头……吻了我的额头!……(别回头看,达洛加!)而后,他俩就一起离开了……克里斯蒂娜不再哭了……只有我在独自哭泣……达洛加,达洛加……如果克里斯蒂娜遵守诺言,她很快就会回来!……”

达洛加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夏尼先生则睡在镶镜衣橱旁的长沙发里。一位天使和一个魔鬼守护着他们……

埃利克不再说话,波斯人也没有再问什么。他对拉乌尔·德·夏尼和克里斯蒂娜·达埃的命运已经完全放心。无论什么人,只要听了那天晚上埃利克如泣如诉的话语后,谁都不会再有怀疑的。

他告诉我,遭水淹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瘆人、昏暗的路易-菲力普时代式样的房间里,我看见他讲到这里时身子在发抖。作为他给我的记述的补充,他讲了这个可怕故事的结局。

丑八怪重新戴上面具,精疲力竭地离开了达洛加。临走前,他告诉波斯人,等他感到自己行将就木时,为了感谢达洛加的救命之恩,一定会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寄给波斯人,这些东西包括克里斯蒂娜·达埃被劫持后写给拉乌尔、后来却留给埃利克的全部信件,以及她的几样日常用品:两条手帕、一副手套和一个系在鞋上的蝴蝶结。为了回答波斯人提的问题,埃利克还说,这对年轻人获得自由后,马上决定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找一位神父,将他俩的幸福珍藏在那儿;他们按照计划已经去了“北方车站”。最后,埃利克托波斯人替他办这样一件事:波斯人一收到这些珍贵的用品和信件后,立刻将他的死讯告诉两位年轻人。为此,波斯人要破费在《时代报》上刊登一则讣告。

他回想起过去所受的种种煎熬时,不免有些激动。从他的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这个离奇故事的惊人结局。有时,他沉思良久才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有时,他又浮想联翩,滔滔不绝、惟妙惟肖地向我描述埃利克的可怕嘴脸,以及自己和夏尼子爵在湖滨寓所里熬过的危险时刻。

谈话到此结束。

我去见波斯人的时候,他仍然住在图伊勒里花园对面,里沃利街的那套小公寓里。当时,他已病得很重,他为我实事求是报道陈年旧事的执著和热诚所感动,终于决定向我重提那个令人难以相信的惨案。带我去见波斯人的,正是他的忠实老仆大流士,他仍在侍候主子。接待我的时候,这位昔日的波斯达洛加坐在窗旁一把宽大的扶手椅里,窗正对着花园。他尽量挺直还算漂亮的上身。我们的波斯人双眼仍然炯炯有神,只是历经沧桑的脸上已有倦意。他的头发剃得精光,平时总戴顶羔皮软帽;身旁一件简朴的宽松长袍,袖子底下露出他在无意间转动的拇指,不过,头脑依然非常清醒。

波斯人把埃利克一直送到公寓门口,接着仆人大流士一路扶着他,把他送到人行道上。一辆出租马车已等在那儿。埃利克上了马车。这时,波斯人已回到窗前,听到埃利克对车夫说:“走马道,去歌剧院。”

尽管夏尼先生和同伴当时处境险恶,看上去好像必死无疑,但他们多亏克里斯蒂娜·达埃崇高的忠诚,最后还是死里逃生。在此我还是希望由波斯人亲口把他的这段冒险经历讲完。

随后,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这是波斯人最后一次见到可怜又不幸的埃利克。

波斯人留给笔者的记述写到这里便结束了。

三个星期后,《时代报》上登出一则讣告:

幽灵的爱情结局

“埃利克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