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爵士时代的故事 > 第4节

第4节

“我雇你是为了你的回忆录吗?”她厉声喝道,“你是我的导师还是我的经纪人?”

卡洛琳恼怒地转向他。

“是您的经纪人,”毛皮男承认道,他已经败了一阵,“请原谅,我是来跟您说那个留声机股票的事的,我能以一百零五美元出手。”

“可找到您了,”他叫道,“全城都找遍了,试着给您家里挂电话,可您的秘书说您到姆恩莱特书店来了……”

“那就卖吧。”

年轻人乖乖地吐着气,与此同时,店门又开了。一个中年绅士激动地冲进店里,径直走向卡洛琳。他穿着大衣,头戴镶了毛皮的帽子,并且看上去他的嘴和下巴上的胡子与其所戴帽子上镶的毛皮一样。

“太好了,我想我最好……”

“别说话!你,一个瘦巴巴、黏人的小屁孩,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钱,每天起床后你可能就得到布朗克斯区给人理发去……让我看看你的手,嘿!理发师的手!你跟我耍小聪明是不是?知道有三个伯爵、一个真正的公爵追着我么?更不用说还有六个有罗马教廷职位的人从罗马跑到纽约来追求我了。”她停了停,喘了口气,“站起来!吐!”

“去卖去。我正在和我孙子讲话。”

“但是,奶奶……”

“很好。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兄弟们,对,还有你们那蠢驴父亲是怎么看我的吗?好么,我知道。你们认为我老了弱了好糊弄了。我没有!”她用拳头捶了自己一下,以兹证明自己肌肉发达、体力充沛,“而且就算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你们让我躺在客厅里时,我的脑子也比你和其他那些人要好使得多。”

“再见。”

显然这一威胁对年轻人来说具有压倒一切的效果,他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死灰一般。但卡洛琳还没讲完:

“再见,夫人。”毛皮男微微躬身行礼,带着些许困惑急匆匆地走出书店。

“小蠢驴!”卡洛琳叫道,“再犯一次,胆敢再犯一次,你就离开大学出去工作去。”

“至于你,”卡洛琳转过身来对她的孙子说道,“你就待在这儿别动,别说话。”

顷刻间梅林还以为那年轻人会一下子跪下来求她。但人性就是这么高贵,他仍然站着,即使又吐了一次气——一部分是因为紧张,还有一部分,无疑地,是带着暧昧不清的谄媚和讨好。

她转向梅林,微微友善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了。梅林发现自己也笑了。马上,他们同时爆发出一阵嘶哑但却发自内心的大笑。她抓住他的胳膊,匆忙地把他拉到书店另一侧。他们在那里站定了,面对着面,又发出一大阵子适宜于老年合唱团里的笑声。

“你意识到没有?”她很快地接着说,“你已经在五分钟里因为违约失去了五千美元?”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得意洋洋地喘了口气,说道,“要让我这样的老太太保持快乐心境的不二法则就是还能让别人围着团团转。年纪大了又有钱,再有些穷哈哈的后代,就和年纪轻又漂亮,但却有几个丑八怪姐妹差不多一样有趣。”

他绝望又滑稽地再接着吐了一回。

“噢,对,”梅林微微笑着,“我明白。我羡慕你。”

“吐!”她重复了一遍,比先前更加专横。

她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他软弱地噘起嘴向外吐气。

“上一次我到这儿来,还是四十年前呢。”她说,“那时你还是个一心想蹦跳着撒欢的小伙子。”

“吐!”她命令道。

“是啊。”他承认道。

年轻人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我的拜访一定对你很重要。”

“那是什么?”她大声说道。这并不是在问话,而是一气呵成的怀疑、谴责、确认和决定。她约略只想了一瞬间,“站起来!”她对孙子说道,“站起来把你吸进肺里的尼古丁吐出来!”

“你对我一直都重要,”他大声说,“我以为……我以前以为你是个真人……我是说,有人性的人。”

她站在那里,鼻子翕动着闻着什么。她发现了地板上的香烟。

她笑逐颜开的。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就是卡洛琳:是卡洛琳的五官,尽管老了;是卡洛琳的身材,尽管行动起来稍嫌有些僵硬;是卡洛琳的作风,完美无误地整合了让人欢喜的倨傲和令人嫉妒的自信;还有,最重要的,是卡洛琳的声音,虽然嘶哑和颤抖,但内里仍然带着不怒自威,还能,并且已经让司机为她甘愿开着洗衣房那么大个儿的汽车听凭她的驱使,让城里生城里长的孙子惊吓得将指间的烟卷掉到地上。

“很多人都认为我没有人性。”

她是个老太太了,保养得很好,异乎寻常的挺拔,异乎寻常的美丽,但终究还是个老太太。她一头柔软、亮丽的银发精心梳理过,戴着头饰;脸上薄施脂粉,眼角细细密密地布满皱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支柱一般地连接着鼻翼和嘴角,黯淡的眼神,显示着她的坏脾气和暴躁。

“但现在,”梅林兴奋地继续说道,“我明白了。只有我们老年人才明白……在所有事情都无关紧要之后。我现在知道了,就是那天晚上你在桌子上跳舞时,你就是我对美丽和对一个叛逆女性的罗曼蒂克的向往。”

梅林夹着这珍贵的一册书,转回身作势要把它放回到他办公室的专用抽屉里去,这时出现了突发状况。店门不是被推开,而是没有防备地一下子被撞开了,进到昏暗店面里的是一位身穿黑色丝绸和毛皮大衣的、女王一般威严的幽灵,她快速走到他面前来。烟卷从城里生城里长的少爷指间掉到了地上,他下意识地低低呼出一句“该死的!”——但是对这样的进入方式觉得最非比寻常,最匪夷所思的人似乎是梅林—— 其效果之强烈使得全书店最贵重的宝贝从他手中滑落,跟地板上的烟卷作了伴。他面前站着的正是卡洛琳。

她苍老的眼光游离开去,她的声音不过只是那个被遗忘了的梦的回声。

“给你四十,”年轻人大力劝道,“现在好了,你得公道一点,别再提价了……”

“那天晚上我跳得可真带劲!我记得的。”

“你告诉她,”梅林一脸严肃地说道,“她错过了一个买便宜货的大好机会。”

“你一直在尝试着告诉我,奥利弗的手臂要抓过来了,你预警我让我挣脱开,让我保持年轻,让我坚持着不去担负责任。但那就像是亡羊补牢,为时过晚了。”

“不是,她给了我五十美元,但她希望还有找头。我可知道那个老太太。”

“你现在太老了,”她的话让人费解,“我之前可没注意到这一点。”

“你奶奶给了你二十五美元来买这本书?”

“我也没有忘记我三十五岁时你对我做的那件事,因你所致的交通大堵塞震撼了我。那件事具有轰动效应,你全身都发散着美丽和力量……你就是美丽和力量的化身,甚至连我太太都意识到这一点了,她怕你。有好几个礼拜,我都想夜里溜出家门,去听音乐,去喝鸡尾酒,去找一个让我变得年轻的姑娘……去忘记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生活。但那时……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梅林闻言强势了一些,表达出一种固执、较真的嫌恶来。

“你现在已经老成这样了。”

“嚯!得了吧。你可不是在跟一个从玉米地里出来的乡巴佬谈生意。我碰巧是个城里生城里长的男人,我奶奶碰巧是个城里生城里长的女人,尽管我得承认要好好养活她得需要一笔特殊的财税拨款。我们给你二十五美元,还得跟你说这真是很慷慨了。放我们家阁楼上的书——这阁楼以前是用来放我小时候的玩具的——都是写你这本书的老伙计出生以前就有了的。”

她带着某种惊惧,从他身边走开了。

年轻人惊异地吹了一声口哨。

“对,离开我!”他叫道,“你不是也老了么,精神跟肉体一起枯萎了。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一些我顶好忘记的事吗?告诉我老而贫穷比老而富有更悲惨更不幸吗?是提醒我,我的儿子在大声叫骂我到老了也一事无成的人生失败吗?”

“一百美元。”梅林皱着眉头说。

“把我的书给我,”她严厉刺耳地大声命令着,“快点,老头!”

“没有插图,嗯?”他评说着,“哎,老兄,多少钱?开个价吧!我们乐意给你一个公道的好价钱,虽然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梅林又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服从了。他拿起书递给她,在她给他钞票的时候,他不断摇着头。

梅林小心谨慎地把书递给他。年轻人毫不在意地接过来——此举让书商的心脏停跳一拍——接过来便用大拇指捻开了。

“为什么要可笑地付钱给我?你上次搞得我差点儿把这书店给毁了。”

“上帝啊!”他说,“她一天到晚不许我走开半步,还差使我做各种各样的蠢事。这碰巧是我六个小时里的第一根烟。我问你,如果一个衰弱的、活在牛奶吐司年代里的老太太能够对一个男人的个人好恶作威作福的话……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儿?我碰巧就很不情愿地被作威作福着。我们还是看看书吧。”

“是的,”她气呼呼地说道,“我就乐意,事做绝了,是为了把我自己也毁了吧。”

他拿着书回到店面时,那年轻人正在极其满足地大口大口吞云吐雾着。

她瞥了他一眼,带着蔑视和掩藏不住的不安。她轻快地唤了她在城里生城里长的孙子一声,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侦探小说!某人的罪行!休渥·彭斯!凡此种种这下子都清楚了。梅林微微带着点鄙视地笑了笑,好像在说,假如生活硬要养成他喜欢某种事物的习惯的话,那么他就很喜欢这个事。他蹒跚地走到书店后部藏着他宝贝的地方,去拿他新近投资的这本书——这书是他以很便宜的价钱在一个藏品大展会上买到的。

就这样,她走了,走出了他的书店,走出了他的生活。门“咔嗒”一声关上了。他叹了一口气,一步三停地走回玻璃隔断—— 隔断里摆放着有年头了的发黄的账册,还有同样有年头了的满脸皱纹的麦克拉肯小姐。

“老兄,”年轻人淡淡地开腔说道,“有几件事。首先,请让我在这儿把烟抽完不让那车里的老太太看见。碰巧,她是我奶奶。她对我成年前抽烟这件事的了解程度,碰巧又关系到五千美元我是不是能拿到手。别外一件事,烦请你找一找第一版的《希尔维斯特·博纳尔的罪行》,你们在上周日的《纽约时报》上做过广告。我那奶奶碰巧想从你这儿把它买走。”

梅林看着她干巴巴、爬满皱纹的脸,心里涌起一种奇怪莫名的怜惜。不管怎么说,她的生活比他的要简单得多,从来没有自说自话的叛逆和浪漫念头冒出来,在某种值得纪念和难忘的时刻为她的生活增添过热情和光荣。

“能为您做些什么吗,先生?”

这时麦克拉肯小姐抬起头,对他说:

后来车门打开了,出来了一个苍白、清瘦、年约二十的年轻人。穿着不太时髦,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文明棍。他进了书店,经过梅林身边,然后从哪儿掏出支香烟来,点上。梅林走上前去。

“她还是一个精神头十足的老家伙,是不是?”

梅林一边沉思冥想着休渥·彭斯这名字,一边在架子上好意帮忙找着,可一切还是徒劳。过了五分钟,十分沮丧的司机绕回到他的女主人那里。透过车窗玻璃,梅林可以看到车内显见得爆发了剧烈的吼叫。司机做出夸张的、哀求的手势表明自己的无辜,但明显不奏效,因为当他转身爬到驾驶位上时,脸上带着十足的郁闷和懊恼。

梅林吃了一惊。

“是的,先生,”这位潜在的购书者接着说道,“请你好好想一想,免得我挨骂。要是办事不力,那个老太太会发疯的。”

“谁?”

梅林用手轻拍自己灰色的双颊。

“老艾丽西亚·戴尔,现在的托马斯·阿勒戴斯夫人……当了三十年了。”

“休渥·彭斯,也许是个印第安人的名字。”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梅林猛地一屁股坐在转椅上,双目圆睁。

“休渥·彭斯?”

“哎,说实在的,格兰杰先生。你不可能告诉我说你已经把她忘了吧?有十年时间,她一直是全纽约最声名狼藉的人物。哎,她还一度是斯罗克默顿离婚案的当事人……她引起的关注之大啊,甚至在第五大道上造成了交通大堵塞。你没在报纸上读到过?”

“休渥·彭斯……这是罪犯的名字。”

“我从来不看报纸。”他的高龄大脑嗡嗡叫着,不停地打转。

“什么?”梅林惊问,他怀疑这司机在置评他肌肉僵硬。

“哎,你不可能忘了有一次她到这里来毁了书店生意的事吧?告诉你吧,我差点儿就要求姆恩莱特·奎尔先生把我工资发了,然后甩手走人了。”

“休渥·彭斯[2]。”他顿了顿,突然说出一句。

“你是说……那个……是说你看见她了?”

“不,”司机打断了他,“是讲一个人的犯罪。她在报纸上看到你们有卖。”他带着鉴定家的神情接连否定了好几个可能的书名。

“看见了啊。她!我怎么可能看不见?!闹得个天翻地覆的。老天知道,姆恩莱特·奎尔先生也不待见这事,但是他当然不会说什么了。他正为她发狂呢,她一个小手指头就可以把他耍得团团转。而且,他只要稍有一点忤逆之意,她就威胁说要把他的事告诉他老婆。他活该。居然打一个漂亮的女冒险家的主意!他当然没有她所希望的那么有钱,尽管那时书店的效益还不错。”

“讲犯罪的书我有好多。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罪恶》,封面是全摩洛哥羊皮,一七六九年的伦敦版,精美得很……”

“但是,我看到她的时候,”梅林磕磕巴巴地说,“我是说,在我以为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和她母亲住在一起。”

“我忘了。是讲犯罪的。”

“母亲?胡说八道!”麦克拉肯小姐愤愤不平地说,“那时候她倒是有个她叫‘姑妈’的女人,但她跟这个姑妈就像跟我一样,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噢,她是个坏女人,但是聪明。斯罗克默顿离婚案一了结,她立刻就嫁给了托马斯·阿勒戴斯,让自己一辈子都有保障啦。”

“哦,版本。对对,我们是做过初版书的广告。但是侦探小说,我……想……没有吧……书名是什么?”

“她是谁?”梅林哀嚎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是做什么的?女巫?”

梅林感兴趣了。很有可能是笔大买卖。

“哎,她就是艾丽西亚·戴尔,可不么,一个跳舞的舞女。那年头你就找不到一张没有她照片的报纸。”

“噢,不,我想买一本侦探小说。”他大拇指向后指着外面的豪华轿车,“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第一加法。”[1]

梅林默默静坐着,他的大脑刹那间疲乏得再也转不动了,平静了。他现在确实是个老头子了,老到甚至不能梦想自己也曾年轻过,老到他认为世界光彩顿失、毫无魅力可言——魅力没有转到孩子们的脸上,没有转到持续温暖舒适的生活中,而是一掠而过,超出了看得见和感觉得到的界线。他再也不会笑,也不会陷入长时间的冥想了——冥想着春日夜晚孩子们的欢闹声会透过他的窗子,冥想着那些孩子再慢慢变成他童年的玩伴,在那里唤他趁着夜幕降临之前出去玩耍。他现在太老了,老得甚至连回忆也没有了。

司机摘下帽子,搔着他剪得短短的小平头。

是夜,他与妻子和儿子坐在一起吃晚饭,他们已经习惯对他视而不见了。奥利弗说:

“算术类图书在后面。”

“别老像个骷髅头似的坐在那儿。你说点儿什么。”

梅林点了点头。

“就让他安静坐着吧,”亚瑟说,“如果你鼓励他,他就会给咱们讲已经听过一百遍的故事。”

“你们……你们卖加法书吗?”

晚上九点,梅林默默地上楼去了。他走进他的房间,关紧房门,靠在门后站了一会儿。他细瘦的四肢在瑟瑟地发着抖。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一直是个傻瓜。

某一天的下午四点,梅林穿着双软底拖鞋无声无息地走进书店前部的店面,要去刺探那个年轻职员有没有在认真工作—— 这是他新近才养成的习惯。讲老实话,他对自己能有这样的举动也是觉得有点羞耻的。他不经意地透过前窗看了外边一眼,尽量让他已不中用的视力扫到街上。一辆巨大、带着不祥之兆、引人注目的豪华轿车驶到路边,泊好。司机下了车,好像跟车里坐着的人讲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便转过身,带着一脸困惑地朝姆恩莱特·奎尔书店走来。他推开门,拖着脚步进到店里,犹犹豫豫地看了这个戴着无檐帽的老头一眼,然后用含混不清、语句模糊的像从浓雾中穿越而来的声音问道:

“噢,红发女巫!”

他仍然在书店里工作,不过有一名年轻的助手,当然了,他认为这个年轻人很懒——也确实是懒。还有一位新来的年轻女士,嘉芙妮小姐。麦克拉肯小姐跟他一样老朽了,仍然还在记账。年轻的亚瑟已经跑到华尔街卖债券去了,因为那时所有的年轻人似乎都在干这个,当然,事情本就应该这样。就让梅林老头尽情在书里找他的乐子好了—— 年轻的“亚瑟王”的位置是在会计室里。

但太迟了。他抗拒了太多诱惑,从而激怒了上帝。除了天堂,万物都不复存在,在那里他只可能遇到那些和他一样的人,枉费了世间生命的人。

一到六十五岁,他明显衰老了,还有了些让人郁闷的老人习惯,就像标准的维多利亚时代喜剧里描绘最多的老人二号角色那样。他会花上大把时间去找他总是记不得放在哪里的眼镜。他碎嘴唠叨地挑剔他妻子,然后再被他妻子碎嘴唠叨地挑剔回来。他在家人聚餐时会把同样的笑话在一年中讲上三四回,还给儿子一些古里古怪、摸不着头脑的生活处世良方。他在心理和生理上都与二十五岁时的梅林·格兰杰完全判若两人,甚至连叫同一个名字都显得相当不适宜了。

[1]“加法”addition与“版本”edition发音相近。

梅林四十岁时和三十五岁没有多大差别。肚子更大了一些,两鬓开始见霜,迈的步子肯定不再生龙活虎了;他四十五岁时和四十岁要说也没有多大差别,除了有人提到说他左耳有点儿耳背;但一到五十五,这个过程就显著、快速地起了化学变化。对他的家人来说,他一年比一年“老”了,对他妻子来说,他几乎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这时候书店已经完全归他所有。神秘的姆恩莱特·奎尔先生死了差不多有五年了,他老婆也并不活得比他更久。库存和书店都已立契转给了梅林。梅林仍然在书店度日,他已经熟知店里按书名索引的人类上下三千年有记载的几乎全部书目,是个活目录,是书籍设计、装帧、对开本、首印本等版本方面的权威专家。店里确实存有一千位作家的图书,但他向来读不懂。他根本就没读过。

[2]Silver Bones意为尸骨。

消极地来看,三十五岁到六十五岁之间的年头就像坐着旋转木马一样莫名其妙就过去了。没错,但那是个步履蹒跚并且患了气喘病的病恹恹的木马,起初漆的还是彩色,随即变成暗灰和棕色。但是让人费解和昏头涨脑得无法忍受的事情在于,它再也不是童年、青少年时代的旋转木马了,它再也不是年轻、富有活力、带着既定方向的青年时代的原子滑车。对大多数男人和女人来说,这三十年是逐渐退离生活的年代。首先是从有许多掩体、有无数娱乐和好奇想法的青年时代的前沿阵地撤退,退到掩体少一些,众多理想和抱负只剩下一个,许多娱乐消遣只剩下一个,由许多朋友变成没几个朋友的地方——我们对这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是麻木不仁的。最后落脚在一个孤独、凄清的据点——这个据点也不牢靠,现在这里也有可恶的炮弹呼啸而过,我们现在只听到一半还听不太清,于是只得一会儿恐惧,一会儿厌倦地坐在那里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