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婚了?”
“你没有丈夫,萝珊。你没结过婚。”
他说:“这可不是离婚。”好像我嘴里吐出的这个字眼令他极其反感,他忽然开始慷慨陈词了,“天主教教堂里没有离婚的概念。你的婚姻根本就不成立。其原因在于,婚姻的一方在签署婚约时已经精神失常。”
“我要我丈夫到这来。”
“精神失常?”
“你就放心吧,你享受了所有应得的公正待遇。”
“对。”
我继续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我才艰难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认为?”每个字都很别扭,很沉重,好像我忽然之间变得拙嘴笨腮了。
他不耐烦地说道:“是啊,当然了。别小瞧,这可是件极为庞大烦琐的苦差事。在这种事情上,教廷从来不轻易下结论。罗马方面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最终下的批文,还没算上首先要通过我的主教大人呢。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资料筛查要做到一丝不苟,包括我的供词,汤姆的交代材料,还有麦科纳提夫人的,好在她由于工作的缘故,对女人的麻烦事格外有经验。正赶上杰克在印度打仗,否则他肯定也得出把力。教廷判案是非常慎重的。要保证绝对没有错漏。”
“你跟别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应该不仅限于那一次,那次你记得是刚好被我撞见了。那之前,你们不可能没有一段历史,尤其考虑到你当时以及早年的生活,当然,还有你母亲的状况,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你受到了她的遗传因子的影响。精神病的病根,萝珊,即使在同一枝干上也可以孕育出不同的花朵,堪称千姿百态。你母亲的症状是严重的自我封闭,在你身上,则表现为长期的恶性花痴症。”
“你这些年就在搞这件事?”
“我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我没说话,大概半分钟一声不吱,他说:“你们没有结婚。这个婚姻根本就不存在。汤姆可以自由地跟别人结婚,就像他从来没结过婚一样。就是说,他根本就没结过婚。”
“它的意思是……”他开始闪烁其词,目光里忽然流露出恐惧。他刚才用过一次这个词,可能就以为我已经默然接受了。但他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所以,他忽然间害怕起来。他说:“它是一种精神病,在患者身上表现为要跟别人发生不正当关系的强烈欲望。”
“你的婚姻被核定为无效,萝珊。”
我说:“怎么讲?”他的解释就像这个字本身一样神秘莫测。
我说:“我真的不明白。”我确实一无所知,但同时又无所不知,两者似乎异曲同工。
“你自己才最明白不过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整洁,阴暗,怪异。一身人皮底下藏着另外一个人。他的话有板有眼,坦然自若,含沙射影,话音里没有胜利的激情,除了他一贯的谨慎之外,空洞无物。
我说:“我就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当年,如果你听取了我的建议,萝珊,皈依了真正的宗教,如果你奉行了一位天主教妻子高尚的礼法,你就绝对不会面临今天的困境。当然,我理解,你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全权负责。花痴症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病。这种病的症状主要是心理上的,但病根还是生理上的。罗马那方面接受了这个推断,不仅如此,教廷里专门负责处理这类个案的部门还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所以,你尽管放心,你的案例是经由大智大慧的头脑缜密地审查过的,他们公正无私,对你也不抱任何敌意。”
最后这几个字我是喊出来的,毕竟,他也提高了音量。他把文件迅速地放回手提箱,啪地合上箱盖,忽地站起身来。难以理解的是,我竟然注意到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下面有一小圈尘土,估计是他不情愿地离开自己的小汽车后,步行来我家时一路上沾的。
“您这话怎么讲?”
他说:“我没法再跟你进一步解释了。”他几乎勃然大怒,“我对你可说是仁至义尽。我已经清清楚楚地、不厌其烦地向你解释了你现在的处境。你明白了吗?”
他说:“在为汤姆争取自由这件事上,我成功了。”
我喊道:“你用的那个是什么词来着?”
然后,他在膝上打开了那只手提箱,箱子盖刚好挡住了里面的内容。他拿出来一沓纸来,十分干净整齐,最上面一张带有一个醒目的花纹或者印章。
他喊道:“关系!男女关系!性关系!”
他说:“那是自然的。”
我说:“但是,除了汤姆,我没跟任何人发生过关系。”我向神明发誓,这可是实话。
我说:“哦?倒是没有注意到。”
“当然了,只要愿意,你尽可以躲在这种弥天大谎之后。”
“当然了,我有眼线,盯你的一举一动。”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歉疚。居然派了眼线。
“要是不信,你去问问约翰·拉维奥啊。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哦,还行。”
“看来你对情郎们的近况缺乏了解。”他幸灾乐祸地说道,“约翰·拉维奥已经死了。”
他说:“你过得还不错啊。”
“怎么会呢?”
他就坐在他从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而那张椅子依然坐落在屋子里同样的位置。阳光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我们,灰斗般遍布房间。
“他以为我们会因德国这场战争削弱实力,重新投入了爱尔兰共和军的怀抱,枪杀了一位警察,被依法判处了绞刑。爱尔兰政府特意从英国请来了行刑者艾伯特·皮埃尔波因特本人,所以你尽管放心,绞刑肯定执行得一丝不苟。”
“不客气,神父。”
噢,约翰。约翰,可悲的约翰·拉维奥。愿神原谅他,让他安息。我得承认,他的身影常在我的心头,有时,我不禁忖度,他在哪里呢,都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又去了美国?也许做了牛仔,或者当了个火车大盗,像杰西·詹姆斯一样。他枪杀了一位警察。在爱尔兰的一位爱尔兰人警察。那无疑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但他对我却恩深义重,自从在月亮山上给我惹下麻烦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更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纠缠不清。他恪守诺言。那次神父们走后,他拉着我的手,与我永诀。那是他的山盟海誓。他的信义与尊严。眼前这个人则毫无尊严可言。
他说:“那是给暴饮暴食的人喝的。但是,谢谢你。”
冈特神父走到窄门那里,想从我身旁挤过去,然后一溜烟地走远。只一瞬间,我挡住了他的去路。我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的身前。那一瞬间,我感到,如果有那个心,我有足够的力量杀死他。我可以随手操起什么家伙,一把椅子,或者别的什么顺手的物件,对他当头砸下。我对他说的话句句属实,而这个念头更千真万确。我可能不会兴高采烈地这么做,但至少我会心甘情愿地、胸怀坦荡地、无所畏惧地、干净利落地杀了他。我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下手。
“包装上写着,清凉的夏季饮料。所以我才买的。”
“不要那么咄咄逼人,萝珊。别挡着门,那才像个正经女人。”
“我怎么会喝那种帮助消化的药粉,萝珊?”
“正经女人?我没听错吧?”
我说:“神父,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您的。除非您想喝一杯碧蟾粉?”
他说:“就大概是那个意思罢了。”
我对他唯命是从,在窝棚里一待就是这么多年,难道是出于温和柔顺吗?现在想来,这种可能性令我感到羞耻。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暴跳如雷,冲向他们的喉咙,咬住他们的喉结,把他们的声音撕裂?我为什么没有对他们破口大骂,直到自己声嘶力竭?我只有愤怒,无用的愤怒,像浅滩岭路上的白色尘沙,漫天遍野。
我闪身让开。从此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今生任何过上正常的、体面的生活的可能性已经化为乌有。他这样的人物一旦发话,就意味着宣判了我的死刑。顿时,我感到整个浅滩岭的腹地,整个斯莱戈,都在交头接耳,四周到处充斥着诽谤诋毁我的流言蜚语。一直以来,对这一处境我也不是没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法官宣布你的判决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不定他们会把我当成女巫烧死在窝棚里。事实上,没人会助我一臂之力,我完全孤立无援。
我在楼梯的扶手上揩掉手指上沾着的绿汁,随他进到屋里。
冈特神父从这座时运不济的房子里敏捷利落地退步抽身了。堕落的女人。疯女人。汤姆自由了,我的汤姆,可爱的人。但是,我还剩下什么呢?
他说:“萝珊。”他的口吻跟多年前一模一样,好像这不过是上次交谈的继续。根本没有“你好啊,近况如何”之类的嘘寒问暖,冈特神父开门见山。他带着医生要宣布什么重大信息时的风范,但是,他的方式与格林医生要向我的“秘密”转弯抹角地发动攻势时那种友好的察言观色截然相反。我厌恶他吗?应当不会。但对他这个人,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无法想象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持之以恒。他登上台阶,走进窝棚之前,倒是看了一眼我的玫瑰。
*
他拎着一只小皮箱,上面坑坑洼洼,斑痕累累,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按理说,这人应当算是一位老朋友了,我们相识多年,而且一直有来有往。他确实有资格书写我的个人历史,因为他曾经见证了其中一些稀奇古怪的篇章。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
当时正值盛夏,他穿着一身呢子衣服,大汗淋漓。他的衣服都是从都柏林市中心玛尔博大道的神职人员服装专卖店订购的——想不起我怎么会知道这个细节。他这身衣服看上去都是崭新的,而且样式相当美观,几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尤其是那件法衣,如果换个颜色,再稍微裁短一点,女士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穿出去参加舞会。他拐进小院门的时候我正在侍弄玫瑰,他的突然出现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人造成过这种拨开门闩的声音,除了我自己,深夜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在沙丘上和沼泽里散散步,不过经过这几个星期的暑热,湿地都干了,踩上去颇有弹性。我看上去应当还算体面,不同于后来,我当时还有把剪刀,可以对着汤姆剃须的小镜子给自己剪头发,我的连衣裙洗得干干净净,因为是搭在灌木丛上晾干的,所以还带着棉布那种可人的浆硬感。
昨天晚上家里鸦雀无声。好像,最后呼唤过我那么一次之后,她再也不需要我了。这种想法把我从恐惧之中解脱出来,然后,我进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我感到一种自豪,因为我心中还有爱,虽然它深埋于一片狼藉之下。也许她也被埋葬在那里。我不再满怀畏惧,而是带着黯然神伤的眷恋侧耳倾听。毕竟我深切地知道,阴阳两界相隔遥远,从此一去再无闻问。不过,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状态。应该算是欢乐吧。它转瞬即逝,但是,就像为一位摇摇欲坠、在悲哀中阵痛的病人提供咨询,我建议自己做个记录,只有诉诸笔端,才能铭记于心,并深信不疑,以便他日当我再次被黑暗的情绪淹没时,可以记取今日片刻的欢愉。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我们很难调动起任何英雄气概,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部虽风尘碌碌,却别开生面,名为《生活》的电影中,我们个个都是自己故事里的英雄。我这个说法不知是否经得住考验。
冈特神父终于再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孤身一人。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位神父总是孤身一人的。毕竟,他们永远不会有一位枕边人。冈特神父还是那么志得意满,但是好像见老了,我注意到他的两鬓已经开始脱发,逐渐向后秃,好像海潮渐退,就此一去无回。
《圣经》里哪一段说到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天使来着?大概是这个意思。我也记不太清楚。我想,那个天使就存在于我们依然纤尘不染的心灵深处,是善于体验幸福喜悦的行家里手。并孜孜以求,乐此不疲。但是……我还是就此打住吧。
*
天使。这是一个对精神病医生来说堪称可悲的概念。但我已上了年纪,饱尝悲伤,而这种悲伤初来之时曾排山倒海,几乎将我置于死地,至少令我皮开肉绽,危在旦夕,如今痛定思痛,我只在这本小记里私下倾诉自己的秘密,未尝不可吧?说实话,理智已经令我厌倦得要命。就算洞明世事,一切又能怎样?还不是天马行空的迂谈阔论?
我需要准确地回忆往事,而不是选择性地回忆那些于我有利的事实。我已经没有时间享受那样的奢侈了。
又读了一遍冈特神父的供词。我不禁感慨万千,像他这样无所不知、心如铁石、不依不饶的神父如今是否还在横行无忌?估计这种人还存在,只是不公开而已。回顾爱尔兰的历史,也许德·瓦莱拉为自己来历不明的出身感到惴惴不安,所以要靠对神职人员的信任寻求安慰。然而,他虽然在宪法里把他们捧得高高在上,毕竟还是顶住了当时在位的红衣主教对他施加的压力,没有把天主教会定为法定教会。感谢上苍,他没有做得那么过分,但是,他已经过激了,远远超出了他应当守住的底线。他的领袖生涯半是天使半是魔鬼,有时则二者集于一身。独立战争期间,他参加了爱尔兰共和军,其时代表爱尔兰共和军的是反对《英爱条约》的势力,内战结束后,他被关进了监狱,三十年代,他再次当权时,发现以前的战友们不仅对抗条约,而且对他也颇多微词,于是他开始对他们进行不遗余力的镇压。这种背信弃义一定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令他坐卧不安。冈特神父提到了一个叫约翰·拉维奥的人,他在萝珊的一生中担任了重要的角色,二战爆发后,他最终被德·瓦莱拉无情地判处了绞刑。拉维奥其他的同伙则受到鞭刑,我还没听说过在爱尔兰有鞭刑,更不用说绞刑了。冈特神父说行刑用的是九尾鞭,打了三十六下,听起来明显是用刑过度。但对德·瓦莱拉来说,这肯定像鞭挞和绞死他自己的儿子,或者是手刃年轻时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们的儿子一样。这一切给他造成了另外一种心神混乱。这个国家奇迹般地从早期的苦难和创伤中恢复过来,德·瓦莱拉不得不实施的高压政策也得到了人们的谅解。这里我们可以顺便追溯一下爱尔兰上一代政治家们荼毒的罪行,还有那么多神父,他们的犁耙与耒耜肆意摧残了无数儿童天真的心田。冈特神父拥有的如此极端的权力必将导致极端的腐败,其不可逆转性显而易见,势必如同日夜的更替。
亲爱的读者,我暂时就称你为神,神啊,亲爱的,亲爱的神明,我正在搜肠刮肚地回忆。如果我的记忆难免有偏差与疏漏,请原谅我,原谅我。
我有一个猜想,就是德·瓦莱拉避免参与二战,保持爱尔兰中立,并非由于他畏惧内部的敌人,或者忧虑新国家的分崩离析,而是他想进一步肃清人们的七情六欲。这是神职宗旨的扩展和延伸。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那么他针对的应当基本上是男性的情欲。
我怎么可能独自在窝棚里一住就是那么多年?除了每星期去取一次杂货,我从来不跟人说话吗?想来确实如此。我的生活虽然无所事事,欧洲却正值多事之秋,战争又爆发了,就像我小时候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战争一样。但是,这次我可没有看到身着戎装的士兵。我的窝棚仿佛是一座巨钟的中心,浅滩岭的岁月围绕着它斗转星移,星期六晚上有风驰电掣的车辆,夏天有拎着沙桶的孩子,冬天有源源不断的椋鸟,门前有阴晴不定的月亮山,山上有花如细雪的石楠,它们百般抚慰着我的心灵。我也尽我的微薄之力,悉心照料廊前的玫瑰,花期过后,我要给它们剪枝,为休眠期做好准备,然后,等到生长期来临,我就可以眼看着花蕾日渐丰满。我的玫瑰叫作“安妮的怀念”,我刚刚想起来,这个品种是在都柏林的园林里培育出来的,它的原种玫瑰就是著名的“马尔梅松的怀念”,马尔梅松城堡是约瑟芬的故居,她在那里以自己亲手培育的玫瑰来纪念拿破仑的爱情。
我这会儿精疲力竭,不知写的是不是一些老生常谈。回头可以撕掉。
*
这位拉维奥可绝非天使,他大概很久以前跟德·瓦莱拉一起蹲过监狱,后来,又被德·瓦莱拉判处了绞刑。据冈特神父说,他把抓到的一位警员带到斯莱戈的后山里,戴上头套,拿左轮手枪逼在俘虏的太阳穴上。然后,他不停地拨动转轮,扣动扳机。可以想象,那位可怜的辅警一定被吓得魂飞魄散。拉维奥反复拷问的是警察的薪水什么时候会被送到营房,因为他准备直接虎口拔牙。真是异想天开的犯罪计划。但这位辅警,不知是出于忠诚还是出于无知,始终守口如瓶。于是拉维奥就一枪接一枪地空打。他的同伙还绑架了辅警的妻子和女儿,关在镇上一座失修的老房子里,拉维奥不停地恐吓他说,如果他不招供,他的妻女就没命了。虽然那个可怜人可能确实无可奉告,但拉维奥还是把他枪杀了。他的同伙后来对政府坦白交代,以换取前面所提到的鞭刑,这些内情因而得以公之于世。当时,二战已经打响了,德·瓦莱拉担心爱尔兰共和军会东山再起,据悉他们已经跟德国人取得了联系。德·瓦莱拉这个人,如果他有第二个信仰,那无疑就是中立性,他一辈子为保持中立绞尽了脑汁。正因如此,他不能对拉维奥网开一面。依我看,失去拉维奥也不算什么重大损失。
但是,往昔一片混沌,真伪莫辨。我并非畏缩不前,而是无所适从。萝珊,你冲刺的时候到了。看你能不能从这把老骨头里挤出最后冲刺的力量。
听我这口气,倒好像自己是一位在孤岛蜗居里端坐的圣人。真是自不量力。其实,所有的人都应当承认,我们对这些现代的罪孽都不陌生。内战对所有灵魂造成了同样的创伤。
几分钟前,写到这里,我放下了圆珠笔,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思考了一阵子,试图重拾那段漫长的岁月。困难重重,困难重重。哪些回忆千真万确,哪些似是而非?我取道而行的是哪一条路,又从哪一条路绕道而行?真伪难辨。毋庸置疑,每个人在神明面前的交代必须句句属实。如今,我已无须再混淆人世间任何人的视听。而神明在我下笔之前已经对所有的真相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戳穿我的谬误。所以,我必须小心谨慎,去伪存真。也许我已经失去了灵魂,但是如果我的灵魂尚存,这将是我获得救赎的最后一次机会。我揣想,对于有些情节严重的案例,灵魂可能会惨遭取缔,由天堂里的某个部门无情地予以注销。最怕到了天堂,还没等圣彼得开口,你已经发现自己走错了门儿。
再者说,我的职业训练也没给我提供评价这些罪孽的资格。
就这样,他们将我多年遗弃在那里,不闻不问,因为杰克和冈特神父,无疑还有其他人,为了拯救汤姆·麦科纳提,需要花很长时间来解决他们的难题。有没有六年时间,或者七年,甚至八年?我已经不记得了。
冈特神父在他的文件里使用了西塞罗式的雄辩风格,不遗余力地对萝珊罗织构陷,不对,也许这么说用词不当,应该说为萝珊布下层层圈套,直到她落入陷阱为止。为此,冈特神父不惜笔力。他的供词堪称一部力作,下笔千言,一丝不苟,句句都言之成理。他的文字好像是一把丛林大火,横扫萝珊的人生,把她所有的历史烧得灰飞烟灭,将她留下的蛛丝马迹销毁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被忘却了的寂寂无名的“小广岛”。文件的字里行间也潜伏着一种焦虑,主要表现在有些不必要的,甚或在我看来,出乎意料的细节。冈特神父几乎以医疗工作者的专业精神,庖丁解牛式地分析了萝珊的性心理。百岁高龄的萝珊如今在我的职责管辖范围之内,阅读对年轻时同名的她绘声绘色的描写给了我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其实这份文件提供的信息难称机密,但读起来简直有一种偷窥他人隐私之感,竟好像是自己心术不正的龌龊行为。这可能主要是冈特神父的道德标准因循守旧使然。他的行文流露出对女性刻骨的仇恨,即使不是针对女性,至少也是针对她们的性感,或者是针对性本身。对他来说,性是地狱恶魔的带帽披风,而对我来说,性则是人生在世得于自然的雨露之恩。在这方面,我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同道。还有,冈特神父显然认为,萝珊信奉的基督教本身就是粗鄙邪恶的。在嫁给她的天主教丈夫之前,萝珊曾经拒绝冈特神父的要求,没有改信天主教,而选择了保持自己的本色,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有多么变态。
*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认为,她即使不是生性邪恶,也至少是冥顽不化,而且不可理喻。他从未表示过对她有任何了解,但却自认为洞悉她的全部历史。必须指出,她的个人生活在镇上人们的视野里一览无余,只因为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她的每次出现都被认为是招摇过市,好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斯莱戈男性集体的诱惑。新爱尔兰的新秀汤姆·麦克纳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之后,她居然不识好歹,自轻自贱,又与狼子野心的约翰·拉维奥有染,冈特神父形容他为“来自梅奥郡最黑暗之角的野人”。
想象。多么好听的字眼,一个灾难与梦幻的代名词。
更有甚者,她还一口回绝了冈特神父苦口婆心的帮助。这里,你可以感觉到他心头风云再起的怒火。他终于恼羞成怒了。她从此被遗弃在浅滩岭的一个铁皮屋里自生自灭,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是整个斯莱戈欲望的强大磁石。最可怕的是,冈特神父千辛万苦从罗马申请到了她婚姻无效的批文之后,萝珊忽然莫名其妙地怀了身孕,继而生下个孩子。冈特神父断然写下耸人听闻的结束语:“然后,她把孩子杀了。”
所以,我特别畏惧跟格林医生说话,生怕说出口的都是自己的想象。
如果我多年以前读到这些出自一位权威神父手笔的文字,估计我也会同意,她确实应当被送进精神病院。
神秘莫测。不可思议。试想,我最大的难处是否在于,我的记忆和想象都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同一个地方?或者,它们层层罗列,像石灰岩里的贝壳和泥晶,紧密结合而融为一体?除非经过细密的解析,已难分辨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