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身着黑色的外衣和长袍。是一小群神父星期天出来远足。这其中有没有一点亵渎神灵的意味?他们的虔诚,他们的祈祷,他们的戒规,应当足够让他们滞留在镇上。但他们却来到这里,带着他们特有的笑声,他们喃喃的低语。我猛回头想看看约翰·拉维奥在哪里。天哪,他就站在我背后,好像化作了一阵风。
我们在那里待了很久。直到出现人声,从下面传上来的新的人声。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收敛自己,向着山路落荒而逃。然而,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我想到向东横穿石楠林和岩砾堆,但是,我知道月亮山有个大悬崖,得走几个小时才能绕到下面的路上。那么长的时间不回家,汤姆可能会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说不定会动员很多人出来找我。这就是我在风中的思绪,黄昏,正是起风时分,风势逐渐凌厉起来,吹得我披头散发,而下面的一小群人正走进我的视线。
我说:“还不快走!你就不能躲一躲?不能让人看到我跟你在一起!”
他说:“可不是嘛。一个陌生人而已。可以说,现在整个爱尔兰,到处都是陌生人。你说得没错。但即便如此,他们在我现在这种心情下该说什么呢?估计还是得说,我爱你。”
他说:“为什么?”
“你几乎是个陌生人。这种想法很不正常。”
“为什么?你疯啦?你跟我一样发疯啦?还不快点藏在石堆里。”
“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恐怕又得拿起枪杆子了。总挖沟也不是个事。这是一个原因,我其实也怕得要命。另外一个原因呢,就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当然除了姬蒂。”
但是太迟了。毫无疑问是太迟了。一群叽叽喳喳的神职人员走了上来,都笑容可掬,都彬彬有礼,有的殷勤问候,有的举帽致意。只有一张脸,涨得通红,或许是被风吹的,也可能是走路累的,面无表情。冈特神父向我投来的目光刺穿了我的心脏。
“就是什么?”
*
“我也不知道。就是……”
我回到浅滩岭的小家时,汤姆还没回来。他到斯莱戈车站迎接“将军”去了,为即将在酒街开始的游行做些准备,或者用汤姆的话说,为欧达非将军在镇上的活动埋下热烈的伏笔。他甚至还央求我也穿上那件他连哄带骗让老汤姆为我缝制的蓝上衣,他在这方面的全情投入令我不寒而栗。我想起,在开罗咖啡店,水烟曾被大量使用,有时还有小有名气的弄蛇女来跳肚皮舞,当然,普兰提夫人是从来都不在场的。我从未见过吸食了鸦片的人,但每当说起那位将军,汤姆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具有东方色彩的光泽,仿佛所谓的社团主义(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估计他也不懂),“爱尔兰历史光辉的新起点”,以及“跟大叛徒德·瓦莱拉秋后算账”等等,那个时代诸如此类的慷慨高歌已令他意乱神迷。在斯莱戈的游行结束之后,他们会到浅滩岭的广场上进行示威。跟约翰·拉维奥见面后,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因为他明摆着是将军策划的这场运动的“死敌”。我说不清为什么这事让我如此心烦意乱,我只是呆立在小客厅里,这里虽家徒四壁,但还算温暖整洁,而我穿着连衣裙还是禁不住浑身颤抖。是的,我心惊胆战,远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令我越发抖成一团,轰鸣声不断加强,我跑到窗前,看到福特式的蒸汽车队从我面前掠过,汤姆开着他的车一马当先,身旁端坐着一位头戴折叠帽,耀武扬威的人物,他的鹰钩鼻和汤姆的哥哥杰克的不相上下。几十辆车滚滚而行,放声高奏着金属的凯歌,在狭窄的滨海路上,车轮卷起灰白的尘沙,仿佛这里就是撒哈拉。男男女女,所有悬浮在蓝衫上的面孔都熠熠生辉,喜出望外——彰显着无与伦比的乐观主义,就像那些从美国寄来后,被斯莱戈的亲戚们辗转传阅的杂志上纸醉金迷的广告。
我说:“你干吗要让他照顾我呀,约翰·拉维奥?”
一种奇异的感觉袭遍全身,仿佛我正窥视着别人的世界,别人的汤姆,别人的斯莱戈。好像我在那里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又好像我才初来乍到,或是素昧平生。一切都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仿佛我已化身成了自己的鬼魂。
“毕竟我还有小肖恩呢,今年都十五了。他脑子不太正常,因为摔过那么一次。其实就是有点与众不同。他喜欢置身事外,静观事态发展。是他妈妈那边的人把他拉扯大的,所以他跟了妈妈的姓,凯安,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是个岛上历史悠久的姓氏。他跟我很谈得来。上次回家,我跟他说起你来,结果他问了上百个问题。最后我跟他说,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就得他来照顾你了,他说他会的,但是,恐怕我说的话他连一半都没听懂,斯莱戈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清凉的被单下面,试图镇定下来。我想回归自我,但却不知道那个自我身在何处。萝珊。她正在离我而去。也许她早就不在了。独立战争期间,战死的不仅是军人和警察,还有那些懵懵懂懂地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小伙子们,他们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参战。当然,还有乞丐和流浪汉在这期间继续死去。在某些人看来,就是这些人腌臜了这个世界,他们不小心被纳入了风景名胜照片的边缘,不堪入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德国在贝尔法斯特投下炸弹时,几万人疏散流离到了乡间,其中有几千人来自贝尔法斯特的贫民窟,没人愿意在家里收留他们,因为他们是被遗忘的野蛮种族,穷得连厕所都没见过,除了茶和面包没吃过别的。他们在好好的房子里随地大小便。这些人曾经隐藏在都市里,直到德国人把他们炸了出来,烧了出来。就像爸爸对付那些可怜的老鼠。我虽然躺在干净的床单上,但我和那些人没有区别。我像他们一样忘恩负义,玷污了美好的家园。我知道,聚集在外面广场上的汤姆的那些朋友们,如果他们得知我的所作所为,他们可能,怎么说呢,马上下结论,要把我清除,把我排斥在生活写照的框架之外,排斥在他们以为日常生活的温馨场景之外。当然,那时我对德国还一无所知,但是那位将军却很像他在意大利、德国、芬兰的同僚,都是一副吵吵嚷嚷,神气活现的做派,善于鼓舞人心,号召大家追求干净、健康、纯洁的生活,于是顺理成章,他们可以成群结队地出行,消灭那些蹩脚的、褴褛的、道德败坏的个体。在我的心灵深处,如果你能翻开我心灵国度的护照,你会看到上面有我真实的面目——蓬头垢面,皮焦肉烂,惊恐万状,病魔缠身,而且愚不可及。
我说:“我真为你难过。”
凌晨时分,汤姆在屋里小心翼翼的动作令我惊醒过来。窗外,月亮山顶挂着一轮巨大的月亮,明如白昼,墓堆的轮廓清晰可见。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仿佛看到墓堆顶上有个人影,一袭黑衣,身后收拢着两只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羽翼。但是,距离那么远,我根本不可能看见。
他静静地说着,仿佛生怕打扰了别人。我拉住他的衣袖。
汤姆说:“宝贝,你醒了?”他正在挣扎着脱下裤子的吊带。
“她在野鹅群岛的北岛。1921年的时候,岛上的小伙子们烧毁了警察后备队的营房。也不知他们图的什么,里头一个警察都没有。黑棕部队开着船出来寻仇。当时,我家的双胞胎刚出生不久。我的妻子姬蒂站在家门口,一手一个,用我们的家乡话说,抱小孩出来“晾晾”。黑棕的船离得还远,所以他们决定找容易的靶子,就对她开火了。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脑袋,另一颗打死了小迈克,小肖恩从妈妈怀里跌出来,一头磕在石槛上。”
我坐起身来,说道:“你脸上怎么有血。”
“那么,你的妻子,她在哪里?”
他说:“还不只是脸上呢,我神圣的衬衫上也到处是血。亏得这蓝色,所以不太明显。”
“对,我的妻子。你跟她长得很像,或者,在我的记忆中,你的面孔已经取代了她的。”
我说:“天哪,出什么事了,汤姆?”
我心头火起,说道:“你的妻子,约翰·拉维奥!”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斯莱戈的守卫试图干涉。我们正游行得好好的,忽然从埠头街上冲出一队杀气腾腾的小伙子,他们都不是斯莱戈正式的守卫,肯定是从别处调来的。其中一个用大棒给了我一记横扫,我跟你说实话,真他妈的疼。将军开始咆哮,那些守卫就跟他对着喊:‘你们没有在斯莱戈游行的许可!’几年前,将军还曾经是这些守卫的头儿呢。到处是一片呐喊,场面极其混乱。所以,我跟你说啊,终于挤出人群的时候,我们都不禁舒了口长气。不过,真是痛快。难得一见的人山人海。”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萝珊,你和我的妻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这时,他已经换上了可爱的条纹睡衣,站在水池边使劲往脸上撩水,再用毛巾擦干,然后,就一头栽倒在我身边。
我无法抗拒河流的诱惑。辽阔的大海关不住我。鲑鱼要回归故乡的小河里最后一道狭窄的卵石滩,在水流最初从地底涌出的地点产卵。大千世界里,从女王的墓堆到地底的河流,奇迹就是这样层出不穷。
他说:“你今天都干吗了?你真应该来的。可热闹了。”
我忽然间看出来,忽然间领悟到,汤姆娶了个疯子。自那以后,这个念头曾多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可以自豪地说,是我自己最先有了这个想法。
我说:“我就是出去走走路而已。”
然后,过了半晌,我们俩好像都没话可说。只有我的心在肋骨后面狂跳,真怕被他听到。哦,这不是爱情。是我对爸爸刻骨铭心的怀念。我渴望靠近曾经靠近爸爸的人。多么危险、可悲、愚蠢、荒唐。
他说:“啊哈,是吗?为什么不呢?”
他说:“你看,只要有一线机会,这就是爱尔兰阳光的功效。”
然后他用左臂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在血光与月光中间,我们沉沉入睡了。
他拉起黑衬衫的前襟。我用手碰了一下,确实很温暖。
*
他说:“我刚才就躺在那儿。那里特别适合晒太阳。你摸摸我的衬衫。”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
他站在一小堆石头中间。过去这里可能也有个石板屋顶,后来屋顶坍塌了,石板也被抽走了。
昨天楼里一片大乱。我得承认,如此激烈的反应几乎令我感到欣慰,因为一向以来,这座古老的屋檐之下似乎弥漫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氛围。原来,那位忐忑不安、身上有血迹的年轻妇女失踪了。病房的护士大惊失色,因为病人的姐姐刚刚来过,送给病人一件漂亮的新睡袍。护士注意到腰带是用和睡衣同样轻柔的面料做成的,就没忍心立刻把腰带拿走。这时,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询问有没有人看到这位不幸的妇女,多年来第一次惊动了那些老朽的病人。最后她才发现,病人没有上吊自杀,而是穿着她的新睡袍,来到前面的收发室,签了名,自己出门去了,在新的规章制度下,她这样做完全合情合理。在大路上,她截下一辆车去了镇上,从那里搭乘公共汽车去了利特里姆郡,一路上一直穿着那件睡袍。好像那件睡袍具有神奇的魔力,居然能把她一直承载到利特里姆郡。她丈夫昨天晚上打电话来了,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听上去义愤填膺。他说,医院本应是一个避难所啊。护士长接电话的时候卑躬屈膝,跟以前这里护士长的疾言厉色截然不同。我无法预见最终的结果,但是这整个事件带有浓厚的逃亡色彩。我只能祝愿那位可怜的妇女一切顺利,同时,我也为自己所在机构的无能感到遗憾,不仅无能,而且有害。我更庆幸那位护士最担忧的悲剧没有成为现实。
我下行到他伫立的地方。我意识到自己对他怀着深切的同情,应当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弟弟死得那么悲惨。他是我少年史的一部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我始终都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对他如此看重。对一个掘沟的人,我竟然满怀一种敬畏,在我眼里,他英勇盖世,是沦落为乞丐的王子。
于是今天早上,我带着开朗的心情去看望麦科纳提夫人——不不,应当称她为萝珊。虽然那位年轻妇女还是前途莫测,但她毕竟活了下来,而我已到了那种珍视生命本身的年纪。
在浅滩岭村头的杂货店里,我特意看了一下时间,但我还是觉得仅只依靠那么一点点信息,我们几乎不可能在这里成功见面。礼拜天三点。如果是一桩历史性事件,比如两支队伍会师偷袭敌军,都不见得会如此机缘契合,准确无误。但是,命运最擅长运筹帷幄,在关键时刻,以鬼斧神工铸就我们的毁灭。
萝珊的房间里,一缕斜斜的春阳带着歉意,犹豫不决地穿过窗玻璃。一方光斑在萝珊的脸上婉转流连。她真是高龄啊。阳光一面毫不留情地记录着人生的蹉跎岁月,一面忠心耿耿地描绘出它的细枝末节。我回想起在英国读书时学过的T.S.艾略特的诗句:
约翰·拉维奥说:“你到底来了。”
我的生命是手背上一片轻盈的羽毛,悄然等待着死亡的微风。
儿时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这声音是否来自另一个世界,也许报丧女妖班茜就坐在墓堆上,布满尘垢的长发一绺绺垂下,两腮深陷,要把我拉入地底。但是,我分辨得出这不是女声,是男声,我又环顾四周,看到一片低矮的石墙后面站出一个人影,一袭黑衣,一头黑发,面色苍白。
诗中这句话是西缅说的,他一直希望可以活到弥赛亚降生那一天。我想萝珊可不是在等待这个。我又想到伦勃朗的自画像,它们那么实事求是,完全不同于我们为免于自怨自艾而在内心中树立的自我形象。如今,我们甚至可以对自己的双下颌采取一些措施,阻止松弛的皮肤像石膏坠落老式房梁一样垂下我们的下巴。
“萝珊,萝珊!”
她的皮肤薄如蝉翼,下面的血管一览无余,像地图上的道路、河流、村庄和界标。像绷着的丝帛以供书写。但没有哪个修士会忍心按下他们锋利的笔端。我不禁感慨,她在百岁的风烛残年还如此异乎寻常地标致,年轻时不知曾怎样风姿绰约。主要是骨骼周正,记得父亲以前爱这么说,仿佛随着自己年事渐高,周遭熟人渐趋衰老,他越发意识到良好骨骼的重要性。
我四处张望,但周围没人。
但她一边脸上出了疹子,红红的,就像人们常说的,“气势汹汹”,我还觉得,她说话的时候舌头根子有点发硬。我得想着,回头让温大夫来看看她。可能需要开点抗生素。
“萝珊!”
不知她是否感受到了我的心情,她的谈吐相当活跃,几乎是跟我推心置腹。这也可能是她的内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毕竟,天气风和日暖,季节渐入佳境。她对路边的水仙花充满了信心,那也许是某位古老的贵族,在某个远逝的年代,当这里还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邸时亲手种下的。终于,在和煦阳光的鼓舞下,我小心地、委婉地说起了她的孩子。我用了“终于”这个词,好像我已经成功地说起了一千个其他的话题,或者是一直在向孩子的话题靠拢。其实,两者都不是。整件事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因为如果冈特神父所写属实,那么关于她的心理状态,她进入斯莱戈精神病院的原因,以及她在这里的长期居留是否合理就能一目了然了。说起斯莱戈,我又查询了一下,请求尽快去拜访一次,跟那里的负责人谈一谈。结果,那位负责人竟然是位旧相识,名叫坡西沃·昆,他是这个时代我所听说过的唯一的坡西沃,当然也是我所认识的唯一的坡西沃,不幸被取了一个如此老气横秋的名字。原来就是靠着他的鼎力相助,才找到了冈特神父的那份供词,而他手中可能还掌握着其他更加敏感的资料。我们这些从事精神病学行业的人有时候有点像英国“军情五处”的谍报人员,必须嗅觉灵敏,火眼金睛。所有的信息都是高度机密的,但极易受损,着实堪忧,有时甚至事件发生的钟点也可能具有某种特殊含义。不过,我还是要遵循自己的直觉。
山顶阒无人迹,当然除了梅芙女王,她古老的尸骨被压在百万块小石头下面。从远处浅滩岭的海边低地遥看过来,梅芙堆虽然显眼,但是很小。此时我走上山顶,腿酸脚乏,才发现梅芙堆的宏伟,古代修建这个工程一定征用了上百个劳工,从山里开采拳头大小的石头,刚开始,女王可能仅仅住在几层精心搭建的石板之下,然后,经年累月,好像一个个小故事组成一部壮丽的史诗,一座恢宏的墓堆耸立起来,让她在下面安睡。我说安睡,但其实我的意思是腐烂衰败,转化为石楠和苔藓,珠光闪耀。一瞬间我恍惚听到了乐声,美国传统的爵士乐充塞于耳,但周围只有醉意蒙眬的风,跌跌撞撞冲过峰顶。在风声乐声之中,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今天晚上家里特别安静。这种寂静几乎和以前屋内的敲打声一样怪诞诡异。但我还是心存感激。孑身一人,日渐老去,我依然心存感激。在此处这么写合适吗,直接写给你,贝特,说我依然爱着你,并为此心存感激?
我的当务之急到底是什么?我其实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应一个内战中非正规军人的邀请爬上月亮山?他的个人生活可能也是非正规的。一个出狱的犯人,在斯莱戈挖沟。就我所知,未婚,独来独往。我知道这些情况,也了解这些在别人眼里会怎么看,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爬山。也许,无尽的好奇都源于我对爸爸的热爱。我想靠近对他的回忆,靠近所有能使他虽死犹生的回忆,包括坟场里那个悲苦的夜晚,一个晚上的两出惨剧。
萝珊多么脆弱,又多么令人叹服,她在交谈中对我毫无保留,我知道,我可以问她任何问题,无论什么话题,她都会畅所欲言,告诉我全部真相,或者说,告诉我那些她深信不疑的事实。我之所以对此心知肚明,是因为我已占尽先机,但如果借此越发大做文章,可能反而会得不偿失。看来今天是她对我倾诉衷肠的日子,但我选择了体谅她保护自己的隐私,任她缄默不语。我忽然意识到,世上有比下结论更可贵的东西。那可能就是慈悲。
然后,带着英国式的淑女气质,她倏然不见了,好像逶迤的山路把她拖走了,那些帽子围巾以及欢声笑语都在山路上消失了。我还隐约听到那位女士甜美的声音,可能是告诉其他人我的背景,也可能是议论汤姆为什么没跟我同行,谁知道呢。突如其来的不期而遇令我对自己的当务之急感到十分气馁。
*
“那么,见到你真高兴。爬山愉快。回头见。”
萝珊的自述
难得她这么说,这场婚姻在镇上没人在意,即便有人谈起,也没什么好话。可以肯定,事实上,我的婚姻造成了一桩低调的丑闻,就像本地其他异乎寻常的事件。阴雨绵绵的斯莱戈小得可怜。
格林医生来了,兴致勃勃,拉着椅子坐过来,显然有话要说。我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居然跟他谈了起来。
她低声说道:“听说你结婚了。嫁给了我们广场的好小伙。恭喜你啊。”
他说:“今天真是春光明媚啊,所以我壮起胆子来重拾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你其实希望我再也不提起这些往事。但我确实觉得,这么做还是有一定的必要。昨天,我忽然得知一些信息,令我觉得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有些乍看起来黑暗混沌的问题,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豁然开朗。”
我笑起来。她当然没有一丝轻贱的意思。她的同伴们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们随时准备对我表示友好,但她没有正式介绍我。
他就这么兜了一会儿圈子,然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又是关于我爸爸的事情,我耐心地再次向他解释,爸爸确实没有做过警察。我另外告诉他,倒是麦科纳提家跟警察有些渊源。
她说:“你好,你好!我要一杯可可,一个樱桃包。”
我大概这样说的:“我丈夫有个弟弟名叫伊尼斯,他倒是个警察。他是1919年加入警察部队的,那可不是吃那口饭的好时代。”
半山腰上有一群人正往下走,我听得到他们的嬉笑,偶尔还有小石子沿山路滚下来。然后,我们擦身而过,周围都是斜纹布外套,窄檐帽,围巾,欢声笑语。是斯莱戈比较和蔼可亲的一群人,我认识其中一位女士,她曾经是开罗咖啡店的常客。我还记得她点餐的习惯,接下来的招呼表明,她也记得。
格林医生说:“哦,你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会被牵扯进来吗?”
*
我说:“我也不清楚。外面那条老路上的水仙花都开了吧?”
亲爱的读者,我请求你的庇护,因为我心怀恐惧。我衰老的身躯瑟瑟发抖。这段陈年往事依然令我胆战心惊。时光荏苒,而我仍旧伫立在那里,弯腰拾起一枚石头,我的指间依然感到它的存在。为什么往事如此历历在目?但是,我是否还能感受到那时蓬勃的精神,阔步向前,奋勇登山。爬啊爬,无所畏惧。我依稀还能体会得到。周身热情燃烧,面孔神采奕奕,完全置自己的青春于不顾。多么浑然无知,当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萝珊,萝珊,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如今的我呼唤着当年的我自己,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如果你听得到,你是否会倾听我细诉衷曲?
他说:“几乎开了,都跃跃欲试。大概担心最后还会有场霜冻。”
如果说爸爸有他的命运,那么我有我的。
我说:“霜冻对水仙花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它们像石楠一样,可以在雪中盛开。”
在山脚下,我从雨后的小径上拾起一枚光滑可人的石头。这是一个古老的风俗,上山一定要带块石头,放在山顶的梅芙堆上。哦,是的,我处于一种异常兴奋的状态。不是由于爬山,那时爬山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而是由于,我像言情小说里经常描写的女主人公,心乱如麻。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对头。那天,天气特别平和,镇定自若,滚滚积云间撕裂出伤痕般的蓝天。但我的心情却有着与此全然不同的天气,风暴席卷月亮山,洪流好像无形的兵马或张牙舞爪的巨龙,冲下浅滩岭,奔向村舍和大海。我袒露着双臂,弯腰拾起一枚石头,虽然心情激荡,还是小心翼翼地选了一块像样的,袒露着双臂,袒露着心灵。
他说:“我完全相信你。那么,我想谈的第二个话题是关于你的孩子。我跟你说起过有份供词,里面提到你曾经有个孩子。在某个时期。”
*
“是啊,是啊,有个孩子。”
那时,我对他顶礼膜拜。
然后,我再也无话可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能尽量压低我的啜泣。
*
他非常温柔地说道:“又惹得你伤心了。”
弗雷德·阿斯泰尔,《礼帽》的男主角。也算不得特别英俊。连他自己都说不会唱歌。还一辈子受着光头的折磨。但他跳起舞来的时候啊,仿佛猎豹闲庭信步,一派天生的潇洒风流。神创世的第一个星期里,一定就忙着把弗雷德·阿斯泰尔做好了。说不定就是赶在星期六做的,毕竟那天是放电影的日子。你一看到弗雷德,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他是一剂灵丹妙药。藏身于银幕背后,他走遍世界,从卡斯尔巴到开罗,让瘫子行走,使盲人复明,医治百病。创造真实的福音。圣弗雷德。救世主弗雷德。
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只是,回首往事,一切都那么——”
*
他说:“悲怆?”
他笑着走了出去。
“那倒不至于。但我想起来,真是非常不幸。”
我说:“不会。我一点都不介意医生。”
他伸手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纸巾。
他说:“你总不会介意医生吧?”
他说:“别担心,没用过的。”
格林医生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我看得出,他的话就在嘴边。但他欲言又止,只是点了几下头。
我不胜感激地接下这个小东西。他自己最近也历经磨难,为什么他没有用到这块纸巾呢?我想象,他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地方。他的妻子已然不在了。死神像一个残忍的情敌,夺走了他的爱妻。
我说:“他们对什么事都那么确信不疑,我可不行。倒不是因为我是长老会信徒。所以我不喜欢那些神职人员。加维神父人还不错。他说,他完全理解。”他确实很通情达理。
我拭去泪水。忽然觉得,自己表现得像芭芭拉·斯坦威克出演的傻乎乎的催泪剧。格林医生注视着我,他看上去如此愁眉不展,让我不禁笑了起来。然后,他似乎振奋了一点,也笑起来。我们俩一起低声温和地笑着,好像生怕被别人听到。
“为什么呢?”
*
“不是,不是,我是说神父修女那帮人。”
应该承认,我头脑里有些所谓的“记忆”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话我可不敢对格林医生说。我想,记忆,一旦被忽视,就可能会变成一个储藏室,或者一个旧房子里存放木料的房间,它的杂乱无章可能也不仅仅是由于被忽视,还因为主人太多次的东翻西找,加之那里收藏了大量不相干的物件。我当然有所怀疑——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怀疑什么。总之,我越是细细思量,越感到晕头转向,好像我所有的回忆都可能是不真实的。那个时代的生活颠沛动荡,以至于——以至于什么呢?我是在不可能的非历史里,在梦幻中,从狂想里寻求慰藉?事实究竟是怎样,我没有答案。
“你是说教众?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
毕竟,我对有些事件的记忆还是有把握的,也许它们可以作为我涉过往昔之河的基石,助我不会失足溺水。
我说:“哦,也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教内的人。”
人们说,老年人至少拥有回忆。不知这是福是祸。我将尽我所能忠实于头脑中的记忆。希望我的记忆也能忠实于我。
“我可记不得他有没有鼻毛。刚才坐在那儿,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你以前不喜欢他来看你。这中间有什么缘故吗?”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他就是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一整天。早上答应他做的薯饼早已做好,他就是爱吃这种捣碎之后重新加热的菜肴,虽然其实他哥哥杰克才是一名海军。水手和军人都特别喜欢吃薯饼,我爸爸就是这样。但是,薯饼在盖子下面渐渐变凉了。夜色笼罩着月亮山,笼罩着斯莱戈湾,笼罩着鸟喙峰,约翰·拉维奥的弟弟威利就是在那里被杀害的。在空气稀薄的高坡上,在石楠丛里。当时他已经投降了,却被一枪打中心脏,或者打在头上。约翰·拉维奥从藏身之处目睹了这一幕惨剧。他的亲弟弟啊。爱尔兰的兄弟们。约翰和威利,杰克、汤姆和伊尼斯。
“是不是个鼻孔里有毛的小个子?”
我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然大祸临头了。很多时候,你明知如此,却在头脑里拒绝承认,不让这个念头进入你的思维范畴。但它依然在你的潜意识里手舞足蹈,不受你的控制。于是,痛苦油然而生。
“他曾经是这里的牧师。大约二十年前吧。”
我坐在那里,对我的丈夫满怀爱意。我想念他特立独行的高效率,包括他在斯莱戈的石板路上稳健的步伐。我想念他的斜纹布外套,他的背心,还有那件有四层里子的风衣,那双加厚底的漆皮靴子,那双靴子多么结实,从来无须鞋匠修理(只除了一次)。我想念他的笑脸,红光满面,嘴角叼着一根“军人俱乐部”,那是他抽的跟哥哥同样牌子的香烟,还有他天生的乐感和自信,随时整装待发,准备面对这个世界。他其实不仅是面对这个世界,他还要征服这个世界,征服整个斯莱戈以及它的四面八方,像我们俗话说的,“从葡萄牙到牙买加”,虽然这么说其实很不合理。汤姆·麦科纳提,一个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生龙活虎的人,永远活得那么热情洋溢。
“加维神父?”
天哪,天哪,我坐在那里。我至今依然坐在那里。
他说:“你还记得加维神父吗?”
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明白时间的推移只不过是一种欺人的幻觉,一种便利的游戏。一切事物都还停留在原处,一切事件都还在继续进行之中。过去,现在,未来,在我的脑袋里纠缠不清,就像挎包里的梳子和头绳。
后来,就在我以为他要走了的时候,他在门口转过身来,像旧电影里的侦探,看着我,面带笑容。
他再也没有回来。
果真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写这份自述?
在没有舞会的夜晚,外面的浅滩岭上通常只有个把轿车经过,开往高处的村庄,不远处,有一只猫头鹰经常发出啼鸣。我想,它就住在月亮山后面,那里有个悬崖,下面是通往大海的山涧。猫头鹰始终重复着同一个音符,它的叫声穿越灌木丛生的荒地和原野,在这里依然清晰可闻。它叫啊叫,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昼伏夜出的鸟儿会在夜里求爱吗?应该会吧。
格林医生刚刚来过。他进屋的时候,一脚踩在我藏纸页的地方,松动的地板块发出一声无情的吱呀,好像老鼠触动了鼠夹,吓了我一跳。但是,格林医生对此充耳不闻,他甚至连我都没注意到。他只是坐在我的旧椅子上,沉默不语。窗口透进的微光照不清他的脸。我从床上这个角度,正好看着他的侧面。他表现得旁若无人,不时发出长吁短叹。无意识地不由自主地叹息。我于是顺其自然。我喜欢有他在我房间里,只要他不刨根问底就好。反正我有好多心事可想。最好我们的心思都悄无声息,深藏不露,就让它们尘封心底。
我的心也在对着世态炎凉哀鸣。汤姆,回家吧,快回家吧。
萝珊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