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2011
春萍,我做到了。
2010
它是车厂里的一台工程测试车,等待它的命运也许就是接受碰撞测试,然后报废。
是年,车队决定改装新款赛车参加新赛季的全国汽车场地锦标赛,车厂把它运来了车队。因为是运输车上的最后一台,且外观不整,所以它只是作为备用车中的一台,且是最不受待见的一台,一直停在车队的鸡窝边。
2009
四台赛车被改装出来,参加比赛。车队接到任务,需要改装出一台和赛车外观一模一样的车去参加各地的巡展。由于鸡窝扩建,它被拉了出来做了外观改装。一切只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和赛车长得一模一样。
整整一个赛季,它的四个兄弟都在场上拼杀,而它只能在展台上远远观望,而且始终没有被装上引擎的资格。
2012年,又一个新赛季。第一场比赛时,一位队友翻车了,情急之下,它终于可以在第二场珠海站的比赛时替补登场。装上发动机的那一刻,它震惊车队。因为电脑工程师想尽一切办法,它就是无法点火。
2008
一夜的整修之后,它终于能羞涩地启动了。车队将这台新赛车指派给我,并贴上了门胶贴——6号,它终于能像一台真正的赛车一样上赛道了。第一个弯,它就闪耀全场——因为刹车故障,笔直冲出赛道。练习赛因此取消,它要接受所有过往赛车的取笑。当然,这是拟人化的修辞而已,其实是我要接受所有过往车手的取笑。最终,6号被灰头土脸地拖回维修车间。
这场比赛的排位赛,6号赛车居然获得第一。它的弯速和车架比其他精挑细选的原型车更加优异。消息传到车队在上海天马山基地的看门老师傅那里,他很诧异——不就是那堆废铁么?
比赛的正赛,意外又发生,因为车队在发车前换胎超时,6号赛车从杆位被罚到末位发车。技师们默默把它从第一的位置往后推,所有人(其实仅限于我们的车队的成员和车迷们)深感惋惜。
红灯全灭,正式发车。6号赛车从队尾竟然一路超到第一,创造中国汽车场地锦标赛的奇迹。(此处注意,赛车是无法自动驾驶的,里面那个人是我。)
2007
几周后,6号赛车在鄂尔多斯赛车场迎来了又一场比赛,所有人都对它充满期待。不幸的事又发生,运输赛车的集装箱从卡车上掉了下来,5号、8号赛车当场报废,6号和7号赛车损伤严重。
经过几个昼夜的抢修,车队宣布,6号赛车的后车梁受损,无法完全修复,只能带伤勉强参赛。而那场比赛车队只能出两台赛车,目标就是别落在最后。
鄂尔多斯第一场,暴雨中,6号赛车获得冠军。车队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你觉得技师们会像电影里一样喜极而泣?车手在喷香槟时,他们早已经睡了一地。
2006
鄂尔多斯第二场,6号赛车依然获得冠军。作为驾驭者,我开始在车手总积分榜上领跑,我不知道能否领跑到最后,但我觉得有时候6号赛车作为一部机器,却比一些生物更值得信任。
一个月后,噩耗再传来。由于运输事故修复过程中,6号赛车使用的一个车底连接部件忘记注册报备,车检没通过,取消了一场冠军成绩。
此时我们已经几乎失去了争夺车队年度总冠军的希望。车队只能激励我去争夺年度车手总冠军。他们决定改装出一台更强大更先进的赛车。新赛车由世界汽车场地锦标赛的冠军工程师打造。虽然我对6号心存感情,但总想着新赛车会更好(我太渣男了……)。于是我决定换车。6号赛车中途退役,被新6号所取代。
2005
新6号赛车在万千恩宠中闪亮登场。试车结果却不尽如意。它一直存在各种机械问题。在比赛还有最后几圈时,新6号全车断电,停在弯中,无奈退赛。连续两场0分,使我的总积分跌出前三。
后来的故事就是现在这样了——
我决定用回以前的6号赛车,无论那台新车有多么先进。天马山赛车场,这台车架依然有伤的6号,从第四超到第一。(看了这么多6号赛车夺冠的照片,下图为它的驾驭者——本人的英姿。)
发动机烧了以后,我回到老家。邻居家发小韩春萍(他是个男的,于是喜欢管自己叫春平。大家的疑惑与我的疑惑一样,答案只有他爹妈知道)对我说,你骑自行车还不错的,但是赛车还是很难去赢全国比赛的,我们承认你在亭东村还是最快的。我说,你等着看吧。
2012年底,上海国际赛车场年度收官决赛。最终,我和它一起登上了总冠军的位置。夕阳余晖下,我把香槟都洒在了它的引擎盖上。工程师激动地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个赛季的跌宕起伏在我脑海中闪回。然后他说,不能往发动机位置洒饮料的……
要知道坚固的事物都要经过烈火的锤炼,这火光既不能温暖我身,也不能焚毁我心。从那一天起,这件事情,我必须做到。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厚的地方,它们各不相同,有些人厚的是手上的老茧,有些人厚的是背上的污垢,有些人厚的是脸上的老皮,我愿自己厚的是心脏的肌肉。打死也不能放弃,穷死也不能叹气,要让笑话你的人成为笑话。
它曾是一台没人看得上眼的工程测试车,现在是一台冠军赛车;它曾让我万念俱灰,也曾让我欢欣沉醉;它会莫名脆弱,也会异常强大;它如每一个你我,但你我此刻也许正挨着鸡窝。我教它如何行驶,它教我如何坚持。或许它会是欢庆照片里的主角,或许它是照片外的摄影师,但它终于站在它要在的位置。
和励志电影情节不一样的是,接下来的比赛,我并没有逆袭。在第一个赛段,赛车爆缸了,活塞把缸体打了一个大洞,引擎室烧了起来。当时的我再也买不起一个发动机,但在火光照射下,我再没有感觉心酸。
那是我第一次为拉力赛默默流泪。要知道如果你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一旦你做不好一件事情,人们对你的嘲笑很可能打击到你。我偷偷把车拖回了汽修店,无颜再去赛事维修区。
在2013年,因为CTCC全锦赛规则的改变,它正式退役了,我只能保留这个车号,却无法保留这台赛车。新的赛季这个周末就要开始,上海大众333车队也已经为我改装好了全新的赛车,而老赛车退役后的命运就是被拆散,它的各个部件将作为比赛时的备用。于是我把它买了下来,带回了家。也许未来我会把它运到赛车场去溜达溜达。因为无法上牌,这台车将永远不能上路。但那又如何,它的使命本就不在公路上,而是在赛道里。
结果一进赛段,因为赛车老旧,年久失修,没几公里避震器断了。我是一个对机械几乎一无所知的车手,只知道抛锚了要打开引擎盖假装看看,显专业。那时我连续好几场因为坏车而退赛了,此刻又逢其他车手开着全新的赛车掠过,我恨不得它卷起的土把我给埋了。手机同时响了,是朋友打来的。他问我,听说你又退赛了,别灰心,哦,对了,贴纸撕了没?
米其林有非常严格的赞助规定,一般只赞助能获胜的车手。我们对您的帮助不求回报,但您贴着一车我们的牌子,容易让外界产生误解。我愣了有几秒,说,现在没时间了,等第一天比完再撕吧。
写下这个故事,没有别的意思。
比赛一开始,送我轮胎的哥们就跑过来,面露难色道,兄弟,我们只是帮助你,不需要你这么回报的。我说,没事,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朋友欲言又止,走了。后来有人来传话,问我能不能把这贴纸给撕了,因为轮胎公司总部的老外来了,突然看见有辆贴满自己商标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赛车,非常不悦。
6号终究是一台车,一堆机械。它没有生命,只有命运。而它的命运也是被动的,它只能被选择,被赋予,无法自己选择,自己赋予。若它当年被撞毁了或被遗落了,也就没人会知道和在意。所以,它只是一个故事。
虽然仅仅是六条轮胎,我也激动难抑——米其林毕竟是国际大厂商。这是我走向牛逼的第一步啊。这六条轮胎价值一万块左右,我又自己掏了几千,单独做了巨大的贴纸,把整辆赛车都贴满了他们的商标。领航不解,我说这叫感情投资。虽然赞助不多,但我这么一贴,人家就会觉得你仗义。朋友说你不愧是上海人,精明。我说哪里,远见而已。
我只是想说,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其实在比赛的第一年,我的财力就难以坚持下去了。2004赛季尤其艰苦,朋友的私人车队退出了,没有人要我,我只能自己修车。积累的版税花得差不多了,因为醉心赛车,便无心写书,经济上也没了后续,只能在衣食住上控制支出。北京一起玩车的朋友恰好又普遍富有,有时都不敢一起出去吃饭。有一个朋友家里做地产,见我居无定所,说出于情谊,答应卖我一套二环边的房子,一百多平米,十多万。我账上正好留了几万,是准备支撑之后几站比赛的,都没过脑,直接推辞了。当时我想,要是拼出来了,就算是对自己的童年幻梦有个交代,做个房东似乎从来不在我的梦想范畴之内。于是毅然决定给自己买了几条轮胎。因为买轮胎,遇上一个好心人,终于迎来了我人生第一个赞助商——米其林决定送给我六条轮胎。
总有人愿意一生永远陪伴你。
自然有很多人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