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娃说着从腰里拔出刀来扔在桌上,河娃也把刀扔在桌上,两人都看着那磨得明晃晃的尖刀。那刀原是准备对付二拐子的,生怕他玩玄虚,可他还是玩了玄虚……
“死了吧。”
林娃说:“你扎我一刀,扎死去!”
“死了吧。”
河娃也说:“你先扎我,扎死去!”
河娃也说:“没啥活头了!”
赌输了,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什么可说呢。林娃觉得这日子没啥活头了。屋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除了床和那些破烂被褥就没啥东西了。人落到这种地步还活什么?
这晚,两人回到家里,林娃闷闷地说:“没啥活头儿了!”
河娃却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托生个庄稼娃子,从小到大,甚也没见过,甚也没吃过。不张忙是穷,张忙还是穷。本心本意地想干出点什么,到了却又弄个净净光光,真他妈还不如死了哪!
河娃是精明些,人也是不笨的。然而他的小精明一下子就落到人家的大算计里了。他不明白二拐子是怎么赢的,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越不明白的时候他就越想弄明白,于是他越陷越深,一直到输光输净的时候他还是不甘心的。可他忘了他最初是想赢钱办造纸厂的……
一想到死,那过去了的岁月像水一样漫过来了。娘眼瞎,眼瞎却不耽误生孩子,于是两个肉蛋整日里在土窝窝里滚,滚着滚着就滚大了。爹的脾气暴,也不大顾家,俩娃子跟着瞎眼的娘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幸好那时各家的日子都是苦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心里也就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那时弟兄俩常到后沟里去割草,那里草多些。日子么,自然是很寡的。可后沟里有个放羊的小妞,两兄弟割草割累了的时候,就跟邻村那放羊的小妞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别的,也仅仅是说说话,那日子仿佛就过得快了些。那扎羊角辫的小妞太阳落山时就赶着羊回家去了,两兄弟也背着草往家走。第二天又见面时,还是说说话……这便是两兄弟一生中唯一的有点色彩的东西了(后来听说那长大了的小妞嫁出去了,他们再没见过面)。两兄弟大了,不到后沟割草了,又整日地扛着锄下地干活,一晌一晌地熬日头。再后爹死了。爹是盖房时累死的。爹活着的时候不显什么,爹一死过日子的分量就显出来了。撑起一个家是极不容易的,娘眼瞎,除了做做饭看看门,不抵什么用的。眼看着政策宽了,各家的日子都渐渐好起来了,可两兄弟拼命折腾也还是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每每听见村里响起娶亲的喇叭声,两兄弟就默默地蹲在屋里,谁也不出去看。瞎娘只会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要不就是拄着棍走出门去,一家一家地求着给人说:“他婶,给娃子说房媳妇吧……”两兄弟熬急了,也仅是抱住头打一架,直到打出血来才罢手。
林娃是愚钝些,可愚钝的人一旦心头火烧起来是很难熄灭的。他一坐在牌桌上就两眼发直,只知道就那么赌下去,一直不停地赌下去,仿佛输赢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旦到了输光输净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垮下来了。眼前一团漆黑,没有路了,他觉得一点路也没有了。
河娃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狗逼急了还咬人呢,人逼急了呢?他看了看破桌子上扔的刀,说:“哥,你吃过啥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空的,假的,毫无意义的妄想。就像是草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难道是谁逼他们了么?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慢慢地把日子过下去,种好庄稼就可以吃饱肚子了,然后像往常那样小打小闹地收些鸡子去卖。虽然收益不大,天长日久或许会娶上一两房媳妇,这不就够了么。可是冥冥之中分明有什么在逼他们,他们是逼急了才这样干的。每当他们从村街里走过,就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烧得人发慌发急。日子呢,又似乎特别地难熬,叫人忍不住想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他们是受不住了,着实是受不住了。
“!”
那美好的梦想,凑钱办小造纸厂的梦想,像气泡一样地碎了。河娃曾专门跑到人家办的小造纸厂里问过,办这种小型的造纸厂不花多少钱的。仅仅买一个大锅炉,再买一部切纸机就够了,原料是从大印刷厂收来的废纸边,稍一加工,就成了乡下人用的“卫生纸”。这种“卫生纸”造价便宜,在乡下销路很好。总起来只花一万多块就办成了……
“你喝过啥了?”
林娃抱住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河娃却像傻了一样呆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四千多块呀!娘的棺材钱,亲戚家的借款,还有那年年苦熬的心血,完了,全完了。
“你玩过啥?”
到了这时候,两人才想起跑出去撵,可村里村外都寻遍了,哪还有人影呢?!
“……”
满头是汗的河娃说:“别慌,别慌。鳖儿跑不了!”于是又把金寡妇叫来问。这地方是金寡妇的家,想她一定知道二拐子躲在什么地方。可金寡妇一听这话,却沉着脸说:“恁也别来找我。二拐子在这儿住过不假,他住一天,给一天的钱。我从来没问过他的来路,也不打听他的事。话说回来,他这人贼精,也不让打听。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个准儿。谁知道他是哪庙的神呢?来了钱一甩,大爷一个,走了茶就凉了……”
“没吃过没喝过没玩过,日他妈这一辈子一点也不值。要是吃过了喝过了玩过了,死就死了,也没啥可惜的。好死也是死,歹死也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林娃河娃两兄弟扔了几千块血汗钱换了两件破大衣!
突然就有遥远的声音从心里飘出来了:
两人慌神儿了,赶忙又跑回来掏大衣兜,一掏心里更凉,那大衣兜是烂的、空的,里边什么也没有,二拐子表面上是把钱装大衣兜里了,实际上里边是透着的,鳖儿子精到家了!他用烂了的大衣兜做幌子,却把钱塞到里边的衣服里了……
带肚儿带肚儿,掉屁股!
然而,二拐子撒一泡尿却用了很长时间。开始两兄弟还趁他们出去的工夫偷偷地商量对策,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急忙跑出去看,人已经不见了,二拐子和那狗杂种都不见了!
带肚儿带肚儿,偷红薯!
那天夜里,弟兄俩又是一直输,一直输……输到半夜的时候,二拐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说:“我得去尿一泡。”跟他打下手的年轻人也跟着说:“今儿个喝水多了,我也得去尿一泡。”说话时,输昏了头的林娃并没在意。河娃倒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又玩啥鬼点子。只见二拐子从从容容地脱了大衣,把大衣随随便便地扔在椅子上,就走出去了。跟他打下手的小伙也脱了大衣,脱大衣时还摸了摸兜里的钱,好像怕两人把钱掏去似的,把大衣裹成一团,放在那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河娃看两人都脱了大衣,也就放心了。他知道二拐子赢的钱是塞在大衣兜里,他赢一把就随便往大衣兜里一塞,他看得很清楚。
人这东西是很怪的。四千多块钱一下子就搭进去了,那会儿只想到死,觉得什么都完了。可过一会儿就又愤愤不平,心里的热血一阵一阵地往上涌。觉得这世界太不公道,太对不住人了。
二拐子突然不见了。二拐子把他们俩的血汗钱净光光地赢去之后就不见了。
河娃眼绿了,脸也绿了,那神情仿佛要把地球戳个窟窿似的!
林娃河娃两兄弟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二拐子。
林娃心里的欲火又被兄弟扇起来了,牙咬了又咬,终了还是那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