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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这话一下子刺到杨书印心里去了,这比扇他的脸还难受呢!堂堂的一村之长,扁担杨最有能耐的人物,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三十八年来他经过了多少风浪?可这娃子却把他说得一钱不值,到了顶只能施舍他一个保管当……杨书印的脸憋得黑紫黑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来了。他立时就想叫人把这娃子捆起来,高高地吊在梁上,任凭违犯政策,任凭村长不干,也要好好地整治整治他!

杨如意摇摇头说:“老叔,你不会,你受不了。你一辈子都在琢磨整治人的法子,你也够苦了。你不会罢手的。除非是上头不叫你干了。要是上头真不叫你干了,只怕你半年也活不了。不过,老叔要真是想开了,去我那厂里当个保管吧。我看你当保管还可以。一月可以给你一百块钱,不能再多了……”

可是,人老了。必然就考虑得长远些。他还有下一步呢,下一步……杨书印异常艰难地克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很沉重的、嗡嗡作响的头,两只大手抓住椅子,直起身来,长叹一声,十二万分恳切地说:“如意,老叔把一颗心都扒给你了,你还是不信。不信也罢了。说心里话,老叔喜欢你。你年轻、气盛,老叔也不怪你。可年轻人,老叔为你担着一份心哪!……”

屋里静下来了,空气很闷。杨书印的脸一阵红了,又一阵白了,他嘴角抽动了几下,眼里暴射出一道逼人的光。倏尔,他慢慢地把眼闭上了,身子往后一仰,拍了拍头,又拍拍头,长叹一声,仿佛是很艰难地说:“老叔不中用了。如意,你来干吧。你来……干吧。老叔不插手,决不插手。”

“噢?”杨如意默默地看着杨书印,等他把话说下去。

杨如意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台。”

杨书印慢慢地吸着烟说:“如意,你也该谨慎些才是。村里传了不少闲话,连老族长都看不下去了。有俩钱是好事儿,可钱也会坏人的。”

“你说你说……”

“是,老叔说的是。”杨如意点点头说。

杨如意冷冷地说:“老叔,你不懂挣钱抓经济,可你会治人,你总想把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人治服了,也啥都干不成了。要想干成,只有一条路——”

“唉,如意呀,你咋做出这种事哪?你做这种事儿,连老叔都不好为你说话呀!村里沸沸扬扬的,非把你和那女人捆到县上……”

杨书印的眉头皱了皱,却仍然很恳切地说:“如意呀,恁叔老了。挣钱的事儿,恁叔是不懂。恁叔就给你当个后勤吧。恁叔是一门心思想让村里富起来呀!……”

杨如意眼里泛出了一点吓人的绿光。他咬着牙,很郑重地点点头说:“老叔是为我好,我明白了。”

杨如意吸着烟,心平气和地说:“老叔,咱村花几十万块钱造个窑。是经你手造的,花的是全村人的血汗钱,成了么?没成,垮了,经你手垮了。咱村的拖拉机也是经你手包出去的,开出去就成了一堆废铁……”

杨书印闭上眼,像是十分忧虑地问:“如意,玲子也是你拐出去的么?”

“噢,有啥想法儿说说?老叔大力支持你。”

“你说哪?”

“想法儿倒有,就怕干不成。”

“老叔当然不信。可你趟趟都带女人回来,村里人都看着呢。事儿已到了这种地步,叫老叔咋做工作呢?……”

杨书印脸上的肌肉微微地动了一下,立时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咋,你没这想法儿?”

说到这里,杨书印不再说了。他点到为止。往下他看着杨如意,看他穿的那件质地很好的西装,乡下人一时还叫不出名的双排扣西装。看他那双样式很新的皮鞋,那皮鞋在乡村的土路上荡了一些土尘,却还是很亮的。然后他看着杨如意的脸,一张红润却藏着疲倦的脸。两人的目光终还是对视了……

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你还是不死心哪。”

杨如意目光直直地盯着杨书印,盯了很久很久。这双眼睛里什么也没说,就直直地盯着另一双眼睛,听另一双眼睛“说”,直到另一双老辣深沉的眼睛把话“说”尽为止。然后这双眼睛动了一下,很活泛地动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猫捉老鼠而被老鼠咬了一样……

“嗨呀,说法儿多了。有人说你要把厂迁回来……还有人说,你要拿十万块钱,在村里办个分厂……好哇,这很好哇!这事儿老叔支持你。村里给你批地方。你甩开手干了……”

杨如意仿佛是很知心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说:“老叔,你都安排好了。我想你什么都安排好了。把我跟惠惠捆起来,先在村里丢丢人,然后捆着送到县上去,跟人说这是一对胡搞八搞的流氓。你证据确凿,有人证也有物证。想必你也给那位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旭升打过招呼了。不管事大事小,起码可以先关我几天。这你能办到,我相信你能办到……”

杨如意愣了一下,片刻,他歪着头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又点点头:“我要办的事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件事儿?”

杨书印用十分赞赏的目光望着杨如意。

杨书印并没恼,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老叔老了,老叔没这份能耐了。不过,这是好事儿。”杨书印说着,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听说,你还想给村里办件大事儿?”

“老叔,你还可以把麦玲子失踪的事加到我身上,说是我拐走的。这又是一条罪。光这一条罪就可以查个十天半月,也可以查半年。你心里很清楚,我不会轻易就认了。我的钱撒出去就是路,路也不窄……但耍流氓搞女人这条罪是躲不过的。捆了也就捆了,关了也就关了。最起码叫我丢丢人,受受罪。叫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是呀,招工来了。给村里年轻人寻条出路。”杨如意很随便地说,“咋,老叔也想去?老叔要去,年龄可以适当放宽一些……”

杨书印依旧用十分赞赏的目光望着杨如意,只是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显出来了,仿佛是突然之间涌出来的,显得十分苍老。

“听说你回来招工来了?”

“老叔,你很会做,我知道你很会做。你不但会叫民兵把我捆起来送到县上,你还会连夜赶去把我保出来。你会尽力去活动,给人说好话保我出来。当然,为了让我感激你,服服帖帖地跟着你,你还会做很多很多……图啥呢,老叔,你图啥呢?仅仅是喜欢我,当然不是……”

杨如意这才往椅子上一坐,“说吧。”

杨书印忽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杨书印抢先递过一支烟来,笑着说:“如意,没事叔侄儿俩就不能说说话了?”

“老叔,你只有一个目的。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扁担杨,其实是为你自己。你想牢牢地把持住扁担杨。这年头,要想真正把持住扁担杨,不搞经济是不行的。不搞经济慢慢就没人听你的了。于是你想到了我。你开始也仅仅是嫉妒、恨、看不起。一所楼房就惹得你坐不住了。渐渐你的心思变了,你想把我抓在你手里,把我辛辛苦苦搞起来的涂料厂抓在你手里……”

杨如意依旧站着,问:“老叔,这回找我,怕是有事吧?”

当一个人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把他的心机一条一条地揭出来,毫不留情地揭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杨书印笑模笑样地站了起来,说:“如意,来来,快坐。”

杨书印站住了,脸上很勉强地带着笑,那笑很苦很苦。他摇着头,反反复复地说:“娃子呀,娃子呀,你把老叔想成这样了,你把老叔想成这样了……”

门开了。果然是杨如意,西装革履、神色泰然的杨如意。他一进门就说:“老叔,我知道你还会找我。我知道。”

“老叔,我回来就是想歇歇的。我太累了。我在城里跟人撕过、咬过、拼过,每天都像狼一样地跟人斗。我坑过人,也被人坑过。为合同上的事,我几乎每月都要上法庭跟人家打官司。大地方能人多,黑心人也多,在生意上人与人是很残酷的,有时候会逼得人想跳楼自杀……这些,我都应付过来了。我回家来就是想歇一歇,喘口气,有个女人陪陪我。老叔哇,这事儿你弄不成。你要弄成了,我早就不在城里混了……”

杨书印笑了。他身子一仰,稳稳地靠在了椅子上。

杨书印沉着脸说:“既然你把老叔想得这么坏,老叔也就用不着替你操心了……”

这时,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那是年轻人的脚步,轻捷、有力、无所畏惧。

“老叔,你动了一辈子心思。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我让你看件东西吧。”杨如意说着,很从容地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红纸来,那张折叠很整齐的红纸上赫然地印着“结婚证书”四个字。杨如意把这张“结婚证书”扔到杨书印面前的桌上,“老叔,好管闲事的人太多了,你不是头一个。看看吧,我是早有准备的。当然,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张纸,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纸……”

天已晚了,暮色四合,远处的田野里刮来一阵阵冷风。杨书印坐在村办公室里等杨如意。他突然想到,这娃子是机灵人,他要是不来呢?他要是坐上轿车走了呢?

杨书印看着那张“结婚证书”,突然有了一脚蹬空的感觉。这娃子心计太深太深!他玩女人竟带着这张“护身符”。有了这张纸,他干什么都合法了。这东西肯定是花钱弄来的。过去是权力起作用,现在钱也开始起作用了。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出来。高明啊,太高明了!

一切都盘算好之后,杨书印这才打发人去叫杨如意。他特意地让人告诉杨如意,老叔有事找他,让他赶紧来,晚了会出事情的。

杨如意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啪”一下打着火,又漫不经心地把那张“结婚证书”提起来,放在火上点着。他捏住纸的一角,就那么眼瞅着火苗儿一点一点地燃尽,然后随手扔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看杨书印,说:“老叔,这不算啥。我还有呢。你想得一点也不错,这东西是花钱弄来的。我连去都没去,打声招呼就给我送来了,可这上边盖着政府的大印。有了这张纸,你想捆人就成了笑话了。那样,犯法的不是我,而是你了……”

一个人离不开你的时候才会真正服你。杨书印要做的就是要让这娃子知道,在扁担杨村是离不开他杨书印的。他要再和这娃子谈谈,好好谈谈。叫娃子自己想吧。若不行,他就做一回恶人……

说着,他真的又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来。他拿着这张红纸在杨书印眼前晃了晃,冷冷地说:“你可以说这是假的。我也说这是假的。是托关系弄来的。可到了公安局、法院,就没人敢说这是假的了。谁敢说法律是假的?谁敢说法律可以用钱买?老叔,你要捆就捆吧。只要你不怕犯法,不怕住拘留所,要捆就捆吧。”

杨书印内心深处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些。

杨如意站起来了,杨书印也站起来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平平常常的一眼。然后杨如意大步走出去了。

如今到处都在嚷嚷改革,一个小小的村长的确不算什么了。他在村里的威望已不如过去了。地分了,求他办事的人少了,谁还尊敬他呢。可要是在村里树这样一个改革典型,让这娃子把他的资金、设备全都弄回来,在村里办一个厂……有权有钱,扁担杨村不还是他说了算么?纵然这娃子不安分,可到了这十八亩地头上,他有日天本事也翻不出杨书印的手心……

很长时间过去了,杨书印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他的手抖抖地拿烟来吸,烟掉在地上了,他弯腰去捡,捡了两次……

平心而论,杨书印还算是大度的。这娃子在他面前狂得不像样子,他早有心想治治他,给他点教训。可他却一直没有下手。他喜欢这娃子,看中这娃子是个人才。对人才他是舍不得下手的。这是匹好马,好马都会狂躁些。扁担杨村要是有这么一个人给他顶着,他后半辈子就不用发愁了。因此,他还是想把这娃子的心收过来。要想征服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杨书印当耕读教师时就很欣赏诸葛亮的一段话:“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他知道这娃子心劲不弱,是极不好对付的。但他还想试试。他一向是很自信的。

门外那些好事的民兵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三五成群地聚着谝闲话。他们都等着看一场好戏,看那狗儿被绳捆起来的熊样儿,更想看的是那浪妞儿……

可他知道,这样做也仅是让杨如意丢丢人,终究还会放的。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一送去当即就放回来了。那狗儿局面不小,路已铺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有他的关系。只怕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顶不住压力,一个电话打过去,立时就得放人。这狗儿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坐着轿车耀武扬威地回来,说不定还带着那个浪女人,闹个不了了之。那样,仇在心里种下了,他杨书印脸上也无光。

许久,杨书印缓慢地走出来了。他阴沉着脸对准备捆人的民兵说:“都回去吧。明儿……找会计领劳务费,每人一块。”

让民兵去把这一对“狗男女”捆起来,好好整治整治,然后送到乡政府或是直接送到县上去,他都有充足的理由。这狗儿杨如意也太不像话了,每次回来都带一个妞儿,连瘸爷都看不下去了,收拾他是很正当的。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把这一对狗男女捆起来,他纵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人是丢定了,他还可以找人写一份证言,让村里人都在证言上签上名字,证明这一对狗男女在扁担杨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耍流氓。甚至可以把麦玲子失踪的事也写上去,以示问题的严重性。这样,就足够让那狗儿在公安局里喝一阵子稀饭了。

众人都愣住了。怎么?不捆了么?不是说好要捆那小舅的么?就这么白白地放过他了?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望着杨书印,谁也没有走。

民兵已经集合起来了,绳子也预备好了,可杨书印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他不想这样做。他凡事都考虑上、中、下三策。他觉得这是下策。

杨书印看看众人,无力地摆摆手说:“娃子年轻,再给他个机会吧。给他个改过的机会……”

杨书印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坐着,烟,一支接一支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