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惠转过脸看了看杨如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了。
瘸爷急切地说:“闺女,那娃子不是人,是畜生!狗都不如的畜生!别跟他混了……”
杨如意在远远的一边站着,却一声不吭。
惠惠嗔着脸,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瘸爷,问:“上谁的当了?”
瘸爷又说:“闺女,我是好心才说这些。别跟他混了,那狗杂种总有一天要坐牢的。他……”
瘸爷诚心诚意地说:“闺女,你是城里人吧?说句不中听的活,你上当了!闺女……”
“他怎么了?”惠惠故意问。
惠惠看了看杨如意,虽然满脸不高兴,却还是“嘚嘚”地走过去了。
瘸爷叹口气,劝道:“闺女,有句话我不该说。这、这畜生不知糟践了多少黄花闺女……你方快走吧,闺女。要是没钱,我给你几块。”瘸爷说着,手哆哆嗦嗦地往兜里摸,“走吧,你还年轻,找个正经人家吧……”
“过去!”杨如意重复说,神色十分严厉,
惠惠刚要说什么,杨如意朝前走了两步,沉着脸说:“瘸爷,你别说了。我给她说。”他看了看瘸爷,又瞅了瞅惠惠,竟然很认真地说:“惠惠,瘸爷说的对,我不是好人。你要走就走吧,我叫司机送你。”
惠惠不悦地又拧了拧腰,说:“干啥?”
瘸爷“哼”了一声,还是不看杨如意。他万分恳切地望着这“城里来的”姑娘,恨不得把心扒出来让她看看。他觉得他是在救这姑娘,他不能看着这娃子在他眼皮底下作恶,他要把这姑娘救出火坑。瘸爷的目光凄然而又坦诚,脸上带着一种普度众生的苍凉之光,他简直是在求这姑娘了:“闺女,走吧。闺女……”
杨如意冷冷地说:“过去。”
惠惠却一下子跳起来了,两眼圆睁,用十分蔑视的口气说:“关你什么事?老不死的!……”说完,“嘚嘚嘚”一阵风似的走去了。
“闺女……”瘸爷用慈祥、关切的目光望着这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姑娘,那目光里含着许多许多老人才会有的爱护……
这句话把瘸爷呛得差一点晕过去。瘸爷受不住了,他眼前的天地、万物都在旋转。变了,什么都变了!青天白日啊,在扁担杨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好心不遭好报,这是瘸爷万万想不到的。好好的姑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是为钱么?都是为钱么?不为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么,普天之下哪还有一块净土呢?!瘸爷难受哇。瘸爷为世风难受,也为这姑娘难受。瘸爷是不忍心看这姑娘受害才站出来说话的。瘸爷的好心被当成驴肝卖了!瘸爷古稀之年竟受人这样的侮辱?!瘸爷紧闭双眼,眼里却掉下泪来了……
惠惠拧了一下腰,不屑地撇了撇嘴,连动都没动。
这时,杨如意说话了。杨如意吸着烟,很平静地对站在身边的惠惠说:“去,给瘸爷道个歉。不管怎么说,他是长辈。”
瘸爷重重地吸了口气,把眼闭上了。他把愤懑深深地埋在心里,对扁担杨这个不肖子孙,他看都不愿看一眼。片刻,他又慢慢地睁开老眼,用苍凉、干哑的声音说:“闺女,你过来。我有话说……”
惠惠说:“不去。他管人家的闲事干啥?老不正经!”
望着苍老的瘸爷,杨如意的喉咙发干,他咽了口唾沫,叫道:“瘸爷……”
“去。”
杨如意转过脸来,看见离他有两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位老人。那是瘸爷。瘸爷形如枯槁,执杖而立,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老眼里溢满了痛苦和迷惘。那个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人生之谜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那已不像是人,是化石、枯木,是思想的灰烬。
“不去。”惠惠扭了扭腰,说。
这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闺女,你过来。”
“去!”杨如意“啪”地甩了烟头,恶狠狠地说。
杨如意站在轿车前默默地望着那张贴好的“招工广告”,一支烟吸完了,没见有人去看。他又点上第二支,可第二支烟又快吸完了,还是没人走过去看。来往的行人看见他只装没看见,一个个都挺着腰走过去了。杨如意甩掉烟蒂,冷冷地笑了笑,说:“走吧。”
惠惠的眼圈红了,她恨恨地看了杨如意一眼,委屈地咬着下嘴唇,欲动未动,身子像蛇一样地扭着……
为了使家乡人民尽快脱贫致富,给闲散农村青年寻一条出路,本厂决定招收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合同制工人二十名。合同期一年,合同期满视工作表现再续。工作期间来去自由,不受限制。凡具有初中文化程度(须有毕业文凭)的农村青年可以免试,月工资五十元;具有高中文化程度(须有毕业文凭)的月工资七十元;具有大专(须有毕业文凭)以上文化程度的月工资一百元;如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工资另定。如愿报名者,务请十日内……
杨如意轻轻地拽了惠惠一下,和气地说:“惠惠,去吧,他是长辈……”
显然,没有一个人到那贴了大纸的墙跟前去看,谁也不去看。可人们还是知道了,那墙上贴的是一张“招工广告”:
惠惠慢慢地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杨如意,又往前挪。快挪到瘸爷跟前的时候,她站住了,勾下头去,红着脸低声说:“大爷,我刚才……”
人们都盼着这轿车快点开过去,开过去也就罢了。可这辆轿车偏偏在村街当中停下来了。最先走出来的是那个漂亮女人。那漂亮女人拧着水蛇腰下了车,又走过去给杨如意开车门(杨如意有啥日哄人的绝招儿,能让漂亮女人给他开车门),杨如意也跳下来了。接着杨如意吩咐那漂亮女人几句,那女人点点头,便“咯噔,咯噔”地走到村街这面来了。那很扎眼的女人肩上挎着一个包,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张写好字的大纸来,用胶水把那张大纸贴在村街的墙上。然后,她回过头看了看杨如意,杨如意点了点头,她又“咯噔、咯噔”地走回来了。
这时,杨如意快步走过来,示意惠惠别说了。他扶着惠惠的肩膀站在瘸爷面前,沉静地说:“瘸爷,我很坏。可她偏要跟我。真对不住你老人家了……”说完,拉着惠惠扬长而去。
当那辆黑色的伏尔加“沙沙”地开进村的时候,无论在地里做活儿还是在村里走路的人全都扭过脸儿去了。不看,眼不见心静。可是,人们还是知道杨如意带着女人回来了,而且是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女人。于是,那些没有女人的汉子,不时地望望天儿,便觉得这日月分外地难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觉得女人太土、太脏、太丑,心里无端地生出些恶气。这恶气没地方出,只好在心里闷着……
瘸爷的眼一直是闭着的,他不愿再看这一对“狗男女”了。瘸爷知道他被这狗儿耍了。瘸爷气得两眼发黑却又说不出话来。瘸爷万般无奈,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恶唾沫:“呸!”
杨如意这次带回的女人比上次带回来的还要漂亮,瘦瘦的、高高的,腰儿细细的,脸儿白白的,嘴上还抹了口红。其实这女子还是那个名叫惠惠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更洋气了,叫人认不出来。杨如意是故意叫人认不出来的。他每次回来都让惠惠换一套衣服,重新烫一次发,女人要是着意打扮了,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杨如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瘸爷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不能眼看着让一村人都毁在这鳖儿手里。瘸爷又忿忿地拄着拐杖找杨书印去了。他一进院子就顿着拐杖说:“书印,你得管呢!……”
这次他是坐小轿车回来的。一个庄稼人的娃子竟然坐上了从国外进口的“伏尔加”。据说那车过去是地委书记才有资格坐的,一个没有什么资历、也没有什么靠山的狗儿却堂堂正正地坐着“伏尔加”回村来了。
堂屋里,就像是专门等他似的,立时传出了村长杨书印那低沉稳重的声音:“管。二叔,我管。”
狗儿杨如意又带着女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