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一直在后边跟着他。到了河边,“老杠”咕咕咚咚喝了两口酒,便下河摸去了。来来连衣服都没脱,也跟着他下河去摸……
“老杠”不听他的。“老杠”回代销点里拿了瓶酒,扭头就往村外走去。
“老杠”哭着摸着:“玲子,玲子呀……”一会儿工夫,他就喊不出来了。河水不太深,只是寒得砭骨,冻得人的牙关咯嗒嗒地响。来来的脸冻得青紫青紫的,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来来还是那句话:“麦玲子不会跳河。”
这当儿,老族长瘸爷听说信儿了,便拄着拐杖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人们去找。可好心的瘸爷失望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竟没人去!人们都用别的事搪塞他,一个个推前推后的,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老杠”看看来来,很伤心地问:“来来,你去么?”
瘸爷生气了。他想不到人心已经散到了这种地步。他满目苍凉地在村街里站着,顿着拐杖,凄然地高声说:“本姓本族的闺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你们纵有天大的事……罢了,罢了!是姓杨的给我站出来,不是姓杨的,也就随你们的心了……”
一说到去河里捞人,人们又都说忙,有事哪。你推我,我推你,说话间,人飞快地散了,只有来来还在那儿站着,来来说:“杠叔,麦玲子不会跳河。”
这苍老凄切的话语像冷风一样地掠过人们的心头,使人们不由得想起老人一生做下的许多好事,也就不忍再伤老人的心,终还是有人走出来了。
“老杠”流着泪说:“爷儿们,帮帮忙,搭手去捞捞那傻闺女吧!”
瘸爷头前走着,汉子们三三两两地在后边跟着。到了河边,不待瘸爷再吩咐,汉子们就都脱了衣裳,穿着裤衩子跳河里跟着摸……
村人们仍在乱嚷嚷地劝“老杠”,有的说她可能串亲戚去了;有的说她也许干别的什么去了,会回来的。人们都觉得麦玲子不会回来了,可人们都说麦玲子会回来的。这当儿,有人突然说昨晚上他见麦玲子在河边上坐了……立时“老杠”的脸色就变了,他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浑身像筛糠似的抖着,脸上的泪水不住地往外流。闺女难道是寻短见了么?
长长的一条颍河,整整摸出二里远,河两岸都摸遍了,只摸出了一只女人穿的鞋,看了,又不是麦玲子的……后来又有人说去机井里捞捞看,于是又备绳去机井里捞,一直捞到天黑,还是什么也没捞出来。
走到村街里的时候,他便听人四处张扬说麦玲子不见了。然后他就一直走到了代销点的门前,看到“老杠”时他站住了,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站着。
天擦黑的时候,一干人跟着“老杠”垂头丧气地走回村来。“老杠”也顾不得什么了,从代销点里掂出几瓶酒来谢了众人,就捂住头蹲下了。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往下掉。
来来是吃了晌饭的时候才从村外回来的。他给邻村的亲戚帮忙盖房去了。他怕见麦玲子,他一见麦玲子就想那事儿,他受不了。这几天他一直躲着麦玲子。
瘸爷叹口气说:“事出来了,愁也无用。明日再去找,说啥也得把闺女找回来。”
可是,上哪儿找呢?
“老杠”突然吼道:“要是做下那丢人败兴的事,我打折她的腿!”
眼看日错午了,“老杠”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在村街里张着大嘴哭起来了!招了很多人看。一时,村里也沸沸扬扬的。都觉得奇怪,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不见了呢?有人上前问“老杠”,麦玲子这些日子有没有啥异常的动静?“老杠”呜呜咽咽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这几日不大吃饭,看脸上愁着,也不知愁什么……人们听了,也说不出什么来。大碗婶插嘴说:“赶快找去吧。一个闺女家儿,万一有个好歹,咋见人呢?!”
是呀,到处都找遍了,能上哪儿去呢?若是有啥丑事,也该有个说道哇。这些日子,不曾听人说什么。闺女天天在代销点里,疯是疯了点儿,也没啥叫人看不惯的。就是跟人跑了,也该带上衣服、钱什么的。可代销点里已经查看过了,什么也没有动,东西归得整整齐齐的。没出过远门的闺女,能上哪儿去呢?
可是,一等不来,再等不来,一直到天半晌了,还是不见麦玲子的人影儿。这时“老杠”才慌神儿了,重又站在村街里扯着喉咙大喊:“玲子!玲子……”他的喊声像炸街似的在扁担杨的上空飘荡着,传了很远很远,终也没人应。于是又一路喊着找,逢人便问:见麦玲子了没有?人们都说没见。“老杠”更慌了,脱脱脱跑到村东,又脱脱脱跑到村西,村里村外各处都寻遍了,只是寻不见麦玲子……
天晚了,连瘸爷也去了。唯独来来还在代销点门前站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这事儿是大碗婶的儿子大骡去买盐时才发现的。大碗婶早上起来做饭时看盐罐里没盐了,就打发大骡去买。大骡慌慌地拿了盐罐来代销点里买盐,却看见代销点的门锁着呢。于是他就跑到后院里喊:“麦玲子,麦玲子,没盐了!”连喊几声,把麦玲子爹喊出来了。“老杠”掖着裤腰对大骡说:“玲子在代销点里睡呢,你去前边叫吧。”大骡说:“没有哇,门锁着呢。”“老杠”就敞着喉咙喊:“玲子,玲子!死哪儿去了?!”喊了一阵,不见人,也不见应声。“老杠”也慌了,忙颠回屋去,拿了钥匙出来,急急地开了代销点的门。进屋来先翻钱柜,没见少了什么;又查看了货物,也都整整齐齐地摆着。这时,“老杠”松口气说:“不会远去。”便给大骡称了盐,又趿拉着鞋回后院去了。
“老杠”捂着头伤心地说:“回去吧,来来,这会儿人不回来,怕就回不来了……”
然而,在一个冬日的晴朗的早晨,人们突然发现麦玲子不见了。
来来不吭,来来就那么站着。天黑透了,“老杠”也哭丧着脸回后院去了。可来来还在代销点门前站着。
失火之后,村子又渐渐地静下来了。人们照常去干各样的活计,发各样的愁。太阳依旧很迟很迟地才磨出来,鸡们照样在村街里寻食儿撒欢。没有风的日子,仍有人蹲在村街里晒暖儿,望着老日头说些日爹骂娘的话,而后忿忿地吃饭去了。仿佛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他整整在那儿站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