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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这几句话,老人和孩子一天要说好几遍,老重复说。仿佛那一点点希望、渴求、慰藉全在这话里了。说了,心里就好受些。有时候,小独根突然会问:“爷,那楼里有鬼么?”

“我等着你。”

罗锅来顺一下子就怔住了,那目光呆滞滞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人家都说这房子邪。夜里,他也常听见很奇怪的声音,有人叫他……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怕吓着孩子。于是便说:“没鬼。孩子,没鬼。”

“爷,你等着我。”小独根说。

“娘说,这房里有鬼,鬼能吃人!”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满了百天你就能过来了。”

“……”罗锅来顺又没话说了。

“我娘也说快了。”

“爷,真没鬼么?”

往下,罗锅来顺没话说了。他想说,孩子,你过来吧,我给你解了那绳儿,你过来吧。可那媳妇已经死了两个孩子了,这独根是她的命。他要是解了绳儿,那媳妇会骂的。再说,这孩子有灾,拴起来是个“破法儿”,他也不能解。只有叹口气,说:“快了,孩子,快到百天了……”

“爷老了,爷什么也看不见。”

“没人了。”

“娘说,鬼是看不见的。看不见怎么吃人呢?”

“家没人了?”

罗锅来顺望着孩子那稚嫩的小脸儿说:“孩子,你怕鬼么?”

“上地了。”

小独根绷着脸儿说:“爷不怕,我也不怕!”

罗锅来顺太寂寞了,一听见孩子的喊声便弓着腰走出来。这些日子他老多了,脸黄黄的,还一个劲儿咳嗽。他很想让这孩子到他身边来,跟孩子说说话。可这孩子拴着呢,又不敢让他来。只好远远地望着孩子的小脸,说:“独根,娘上地了?”

罗锅来顺笑了。

每逢家里没人的时候,小独根便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偷偷地往这边瞅。只要一听见咳嗽声,他就喊:“爷,爷。”

小独根也笑了。

在扁担杨村,只有独根喜欢那座楼房。这楼房在他眼里简直就像一座金色的宫殿,太漂亮了。他几乎天天望着这楼房发呆,这楼房里边是什么样呢?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门,门里都有什么呢?他想不明白了。于是就极想到这楼房里去看看。可娘总是不让。娘什么都依他,可这事娘不依。他哭了,也闹了,娘就是不解绳儿。他闹得太厉害的时候,娘就吓他,娘说这楼里有鬼,鬼要吃人的!

娘在家的时候,独根就一个人坐在院里垒“大高楼”。楼房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也是金黄色的,独根也想盖一座金黄色的楼,用玉米棒子“盖”楼。他干得非常认真,总是弄一头汗。可是,他的楼怎么也“盖”不好,垒着垒着就“呼啦”倒了,再垒再垒再垒……

他坐在地上,把一个个晒干了的玉米棒子码起来,很细心地先垒了“院墙”,然后便开始垒“大高楼”了。他是照着村街对面的楼房垒的,一个个当墙用的玉米棒子都摆得很整齐,可玉米棒子太滑,摆着摆着就坍了,于是又重新开始……

在小独根那幼小的心灵里只有这么一座楼。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盖”楼,从来也没有玩腻的时候。扁担杨村的孩子到了独根这一代才有了楼的概念。这概念也许是模糊的,可那楼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脑海里了。拴着的独根对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的,对楼房的印象却日益加深。楼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象给那楼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门,永远走不完的门,每一道门里都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他!多想去看看呢!

小独根坐在院子里垒“大高楼”呢。他腰里依旧拴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不到一百天是不能解的。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可是,一到夜里,睡得好好的独根又会突然坐起来,说出那句让大人们害怕的话:“杨万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