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叔……”
“唉……”杨书印叹口气说:“我知道娃子心强,老想给娃子找点事儿干,苦遇不着机会。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说了,不说了……”
“还有啥说?我去城里跑了一天,就是想给娃子找点体面事儿干。唉,这事儿刚刚有了点眉目,娃子……”杨书印擦了擦眼上的泪,又说不下去了。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叔,他叔……”虽然儿子已经死了,可春堂子娘还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会儿,杨书印站在死人面前,流着泪喃喃地说:“晚了,晚了。老叔来晚了一步……”
“晚了,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杨书印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晕过去了。
他一回来就听到了春堂子的死讯,听到死讯他就匆匆赶来了。他看不中这娃子,这娃子把书读死了。书读死了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不能不来。他是村长,众人都看着他呢。
众人赶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见他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众人,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这两个年轻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说:“老叔,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你就言一声,咱整治他!你说是谁吧?”杨书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携人还提携不及呢,老叔从来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老叔真没啥事儿?”杨书印哈哈笑起来:“没事儿,真没事儿。有事儿我就找你们了。”两位年轻的副局长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长者。下午,杨书印就骑车回来了,回来时他又到乡政府去了一趟,很随意地跟乡长谈了谈“村政规划”的事。乡长是个才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很有些关于乡村未来的狂想。两人就热热闹闹地谈了一阵。乡长有些想法跟杨书印是不谋而合的。乡长认为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盖,土地侵占得太多了,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杨书印也认为土地侵占得大多了,必须按“村政规划”办事,不然就会越来越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日夕的时候,杨书印才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绳在他手里抓着呢……
突然,屋里人呼啦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脸吓得灰灰的,连声叫:“炸尸了!炸尸了!”
杨书印默默地站着,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刚听说信儿。前晌,他骑车到县城去了,去看了看在县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当了副局长了,可见了他还是很热情。两个年轻人一见他就说:“叔,大老远跑来,有啥事儿?”他笑着说:“没事儿,来看看你们,看你们缺啥不缺?”
果然,在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的小屋里,春堂子突然在灵床上坐了起来!点着的长明灯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春堂子娘惊恐地望着坐起来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了:“儿呀,儿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说吧,你说出来娘给你置……”
“没吵他吧?”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从门口处往里望,只见那死人硬硬地在灵床上坐着,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杨书印转过脸来,望着吓坏了的众人,以惊人的胆识重又勾回屋去。他来来回回地在弥漫着死寂与恐怖的小屋里走了两趟,而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突然炸起的死尸,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尸”,说:“娃子,你放心,会好好打发你的。好生上路吧。”说完,他又转过脸,目光从战战兢兢的众人脸上掠过,从容镇静地说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话:“给他扎个房子,扎个大一点的房子!”
杨书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时就觉得头懵懵的,那难闻的农药味呛得他恶心。他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退,摇摇头,很惋惜地说:“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话刚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里的泪,可擦着擦着泪又涌出来了,她呜咽着说:“前晌。他叔,娃死得老亏。为啥呢,你说为啥呢?”
当杨书印走出院子的时候,大碗婶悄悄地跟了出来。她贴着杨书印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杨书印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晕了,真晕了。不是因为那股呛人的农药味……
这时,村长杨书印走进来了。他挺着大身量步子缓慢地走进屋来,神色肃然地望了望躺在灵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问:“啥时辰——?”
这天夜里,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渐渐地传出去了:春堂子临死的头天夜里到那所楼房里去过。
“儿呀,老亏老亏呀!儿死得老亏老亏,儿一天福都没享过呀!……”
这是大碗婶亲眼看见的。那天夜里大碗婶又闹肚子了。她经常闹肚子,夜里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说她是解手时看见的。其实大碗婶那晚没有闹肚子,她去地里了,她在菜地里偷了两棵白菜。她是抱着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时候看见的……
春堂子娘那嘶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那是又有人来了,有人来的时候,春堂子娘总忍不住要哭。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于是,那楼房在人们眼里就越加显得神秘恐怖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到那楼房里去呢?没人知道。他在楼房里看到了什么呢?也没人知道。即使去了那楼房里,怎么就会死人呢?还是没人知道。
然而,他那大睁着的让人恐怖的眼里却分明是映着什么。他看见了,他看见一只小绿虫一拱一拱地从他的肚脐眼儿里爬了出来。小绿虫爬过村庄,爬过田野,爬过河流,爬过大王庄、傅夏齐,经张庄,过胡寨,一爬一爬地爬进了县城里的课堂上。在课堂上小绿虫从“记分册”上爬过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绿虫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绿尿,绿绿的尿汁从黑板上淌下来,淌出了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分子式”。尔后小绿虫爬到第六排第二张课桌上,极快地吞噬着课本,一片“沙沙”声响过,课本消失了。吃了课本,小绿虫又在课桌上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绿屎。接着,吃饱了的小绿虫又蠕动着爬到了史爱玲的头上。史爱玲就坐在他前边的位置上,上课时老爱扭头看他。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抹了许多头油,滑腻腻的,还带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绿虫高高地立在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朗声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是,史爱玲老是爱用手去抿头发,一拨拉便把小绿虫拨拉下来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绿虫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过“汉界”,从板凳上爬到了史爱玲那绷得紧紧的屁股上。史爱玲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热包子的气味,很熏人。小绿虫在这股熏人的气味里攀上了史爱玲的乔其纱泡泡衫,经那圆圆的白脖子,再次爬到了史爱玲的烫发头上。小绿虫刚要朗声背诵,史爱玲一拨拉便又把它拨拉下来了。再爬……小绿虫坚韧不拔地立在史爱玲的头上,悲壮地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可这会儿小绿虫听见史爱玲用羞红的声音喃喃地说:“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于是小绿虫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场上去了。考场像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绿盘,小绿虫在绿盘上头晕目眩,几次都差一点被甩下去,可它还是坚毅地在绿盘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行分子式。这行分子式是红薯干面捏成的窝窝头加上咸菜疙瘩辣椒水腌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臭青泥的气味,显然热量是不够的。头晕目眩的小绿虫在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脚,终还是被甩下来了。小绿虫被甩下绿盘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史爱玲。史爱玲太高大了,小绿虫太渺小了,它再也见不到史爱玲了。史爱玲仍旧在课堂上背分子式,小绿虫却被人一脚踢回到乡下去了。从此小绿虫便拱进了土里,在腥叽叽的泥土里一沟一沟地拱一沟一沟地拱,小绿虫只有无休无止地拱下去……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过去那种饥一顿饱一顿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们也都一天一天地熬过去了,没有人去死。可现今日子好过了,春堂子年轻轻的,该有的也都有了,怎么就会死呢?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楼房就越显得神秘。一个个心里痒痒的,怕看见那楼房,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楼么,里边能有什么呢?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一盏长明灯伴着他,娘那无休无止的哭声伴着他。虽然不时地还有人来探望,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是个谜,是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谜。春堂子娘那凄楚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一点一点地充填着这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