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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栀子花

“还有呢,”任丰说,“肴肉用前腿,狮子头三肥七瘦,干丝粗细不过厘,高汤得用老母鸡文火炖二点钟。”

“你老大放心,我们用的可都是原产上品,当季的鲜货。”张师傅开始烦。

筵席前两天,张师傅说再给意见就不好办事了,不愿再迁就,任丰才叹了口气,回来自家的厨房,坐在小板凳上跟黄妈谤骂沁春园。

“香菇木耳得整朵,淡菜厚比拇指,莲藕没锈疵,立秋的新发笋。”

一九六〇年某月某日,将军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任丰和黄妈透早就起来了,大家各就各位加紧准备。老伙伴们说是要来帮忙的,任丰兴奋地盼着,果然清早就陆续来人了。多是沦陷后第一次再见面,算算劫后余生,在岛屿各自为生存而奋斗,再见面的热烈以后,不免也令人唏嘘呢。然而重逢毕竟是人生乐事,又遇到难得的好日子,何况今天忙得很,里外都有工作,大伙收拾起心情,卷起袖头,一同再携手干活吧。

对于祝寿的事,没有人比任丰更兴奋的,一个多月前就为筵席的菜式而着急了。将军选下淮菜最著名的沁春园,其余事务则要任丰全权管理。任丰和沁春园的大厨张师傅拟定了一个选单,每天朝思暮想完美的搭配,连梦里也在斟酌,又亲自到饭店的厨房去勘察了好几回,细节总是不放心。

车辆和人潮川流不息,喜气再一次来到长安里。前庭设下接待处,负责签名和收礼。凡是花篮花圈等一律靠前庭过道两边和玄关的两壁摆放,凡是金额一律收齐后将捐送慈善机构。

将军年届佳寿,同袍旧属们都觉得难得,要为将军好好地庆祝一下。将军本是辞谢的,然而人生达到所谓知天命的阶段也不容易,回想过去检讨现在,虽然不是件件事都理想,然而和其他人的遭遇相比,还算是可以的,给大伙们一再簇拥,也就同意了。

水晶灯大开,各处明灯点上,大厅照耀得晶莹剔透,出猎图再一次发出凝血的晔光。

这可要从将军的五十大寿说起。

“总统府”送来总裁亲署“嘉乐延年”的寿匾,三军总司令届海陆空各司令派出专员送来贺仪。各院部会首长各地各界祝颂寿屏寿幛密密都悬挂上墙。金鼎银盾、玉石器玩、祝寿图、邮票集锦、蝶翼贴图、画像、名家山水,各种喜颂善祷等都满铺在长桌。

第二次婚姻重复第一次的结局,损失还更惨重,当第二位夫人出现时,那一种令人吃惊的与第一位夫人的神似貌合,明显地预兆了悲剧重复的可能,我们都在担心了,将军怎么却是一点警惕都没有的呢?

来客们中,穿军装的多是现职人员,穿西装的多是政府官员,穿便服的则是去了职的过去同僚或部下。将军自己穿着一件新定做的铁灰色哔叽呢中山装,还是三小姐带了怀宁去衡阳路的鸿祥布庄为他特别选购的料子呢。

哎,坐在廊上藤椅中的将军无视于周遭的发生,什么线索都不提供给我们,自己一个人,懵懂在心神的惝恍里,一个人,早就脱离了我们,沉陷去另一个世界了。

“哪有岁数的样子,了不起!”孙司令笑着说。

我们推测和臆想,希望在将军身上找出一些端倪,我们进一步仔细观察, 发现了——

“体貌健硕,神采奕奕!”程将军笑着说。

究竟是怎样的过去经验造成了现在的情况,而使将军表现得如此暧昧含糊,令人不解呢?是否有不曾记录历史的真相、不为人知的内情、不能告诉的心事,移动了他的心志?我们都记得很清楚,他原是个能严守职责,担当不可能的任务,以意志决定命运,在关头上绝不软手,杀人不眨眼的强人哪。

“保养得好,保养得好。”赵参谋凑上前来。

将军一向头脑清楚思路敏捷意志坚决,行动刚毅沉稳果断,早就由总裁看出不可多得的良将品质,收在麾下左右手,交付了无法给予别人的艰难任务,总裁对他的宠信是无人能比的。然而自从来到岛屿以后,将军的举止和性情与以前大不相同起来,究竟什么缘故导致了将军的改变呢?是因为战役告歇,没有战场再发挥而心灰意冷了?是因为一生征战,屡屡受伤,现在年纪大了体能毕竟衰弱了?或是将军战场上看尽生死,识透虚妄,于是一切都不再计较了?还是,只不过是第一次婚姻的教训太惨痛,于是培养了第二次的谨慎和宽容?

“瞧您这气色,年轻小伙子都比不上!”王委员接过说。

哎,我们又提用战争的意思了。残暴的战争把一切驱向零,怎能与爱情比拟呢?

“老骥伏枥,是志在千里吧?”钱团长说完哈哈大笑,周围人听着也都笑将起来。

在党国体系的倾轧和总裁的严督之间攀升到将帅的位置,且能在大败后完身而退,安然于岛屿,将军自然是有着过人的智慧和不凡的才能的。关于人间的输赢成败诈倾出卖等,将军远谋深算,斗争经验丰富,现在随在两人身旁坐在廊的另一端,他的鹰眼里看见的,心中忖度着的是什么呢?一再向我们昭示的爱情的天堂和地狱,思路敏捷如将军者难道会不明白?然而对于夫人和怀远的活动从不见他示以警告,诉之于行动加之以阻止,反倒像在庇护和纵容似的?难道是将军终究明白了自己属于前述第一种人,无法处理爱情,于是派出怀远如精锐如尖兵,俊美聪颖如少年的自己,与爱情一战,或有攫胜的把握?

大门口一阵骚动,有人进来报告,桂总司令来了。

爱情的世界太复杂了,怎么说也说不清,我们还是回来将军的身世吧。

桂正泉总司令曾与马至尧将军同属淮南战区,曾经彼此照顾一齐度过许多险难时光,凭着他高超的军政能力,迁移岛屿后今日仍据高职,现在走进大厅,修整的戎装和胸前的辉煌勋章托出他的威武仪容,众人不觉都自动地让开。

爱情要求相属互爱,无非出于自私,不求互属的爱情无法称以名目,给以内容,更偏执更不易叫人了解。世界上是否真有违背常理——别说伦常了——不要求报答、不具备欲望的爱情呢?有人说,人类不过大致分为两类,或善于斗争或善于爱情。善于斗争的无法处理爱情。善于爱情的无法从事争斗。谁要打算两者俱有而兼得,铁定会出事,世界上所有的傻瓜笨蛋输家败者烈士,莫非都是挣扎在两者之间的第三种人。

这边马将军急步迎上前来。

可是别忘了,它也给说成是,寂寞的心房、冻僵了的手、畏缩忧郁的眼神、神经错乱、灵魂吃了鸩药、冬天、寒夜、窗上的冷雨、森林悄然、花园凋零、灰烬熄灭、童年失去、浪费时间、谎言、难题、泥泞、梏桎、地窖呢。

“兄弟高寿了。”桂将军伸出手。

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不曾停止过对爱情的定义和咏歌,把它说成是,新月、晨曦、初春、清风、阳光、希望、泉水、甜歌、甜梦倩影、盛开的花、绿色的树林、野地的篝火、心灵的琼浆、瑰丽的园景、神秘的交谈、惊跳的心、心房里一阵可爱的铃声、神魂颠倒、肠胃翻腾。

“你还是老样子。”将军打量几年没见面的老战友。

寂寞沉闷的战后时期,热情被储藏和沉积,酝酿着,经过战争的人等待着另一场战争,不曾经过战争的人等待着一件欲死欲活的爱情。

“哪的话,怎能不老。”桂将军热情地拍着将军的肩。

爱情本来就是需要禁忌来喂养的,不是么?越无法得到爱就越渴望爱,越受到压迫就越爱得炽烈。焦虑产生悬疑,悬疑产生神秘感,神秘感产生无比的魅力。肉体的接触固然被禁止,没什么要紧,也无须追求。真正爱着的人,一句话语,一个姿势,偶然的动作,一个眼神,坐在身边,隐约传来呼吸,迷醉的体温,衣角撮擦,肩与肩搓磨,手指尖碰到了,快感穿过身体,手和脚都热起来,心的悸动直达痉挛性的频率,感官和感觉体系同时酥麻瘫软。

“不老,”将军也手拥对方,“一点不老!”两位袍泽彼此环抱,朗朗地齐声笑起来。

黄妈摸索着下楼,地板又唧吱呻吟,然后,世界再归于宁静。

“想不到这承平时间过得比打仗还快,一晃眼就是好几年。”桂将军说。

哼,明天有最可恨的数学考试。

“抗战打日本鬼子也不过八年呢。”将军说。

“你要是再不睡,明早不叫你了。”

请老战友在正厅坐好,将军亲自斟上白兰地。

“睡觉要紧,书明天看也一样的。”

“任内一切都好吧?”将军问。

“还不睡,已经一点钟了。”黄妈说。

“复建工作,人事复杂,比打仗还难。”桂将军叹口气。

脚步在房门前停住。门被推开。

说话间,桂将军身边已经簇拥来自动引介的人众了,以后两人拾起话头仍时时被打断。这也难怪,平日谁能这么轻易地见到桂总司令的。将军放弃了与老友一抒旧怀的可能。

耳靠近墙,倾听,没有声音。壁虎唧唧,惋叹昨夜失去的半截尾巴。谁从楼梯上来,一级级往这边走来?木板开始唧吱呻吟。

筵席开始了,将军请桂将军上座,大家随着纷纷入席。

外貌的相似为他们提供了保护色,一只褐色的蝉依附在皱结的树皮上,绿色的蜥蜴趴伏在绿叶上,形成隐身的同体;他们做事都在人面前,言行端正,一点暧昧都没有,更像母子姊弟,有什么要去怀疑的呢?

先一巡酒,恭祝寿星公长命百岁寿比南山,再互祝健康快乐进步成功。然后上菜。

从这里望过去,廊那端正在剪头发的两个人实在像极了。啊,是的,我们不要忘记,怀远跟母亲第一夫人是很像的,而第二夫人又跟第一夫人是很像的。

多么丰盛的宴席呀,让我们随意来记述几道菜式吧——冷盘有遍地锦、水晶肴蹄等,热炒有碧螺鲜虾、双味蝤蛑、龙凤朝祥等,烩品有八仙进寿、金昙银钩、百花盅、剔骨香妃鸭等,素碟有什笙百合、清水芙蓉、翡翠如意、白玉藏珍等,最后一道五色彩熘全鱼,和鲜爽无比的万蝶扑泉大汤,为馔席带来了完美的总结。

“理发店回来总是头皮痒的。”怀远说。

一盘盘一盅盅一碟碟,悦目的颜色,浓烩的香气,摆满了桌子不留空隙,尝到口里,哎,那滋味可真要叫人忍不住地连声赞好。

“为何不去理发店?”将军又发出疑问,吐出一口烟。脱离了烟斗,烟像白色的手指袅娜在庭院的金黄色的空间。

酒过三巡,面红耳热,礼数已过,气氛越发畅快了。

夫人替怀远剪头发。

“还记得打仗的日子么?”一位放下酒杯说。

将军摇了摇头,烟斗放在口中,啵啵地试吸了一口。

“怎么不记得。”一位应答。

“自己的指甲自己是剪不着的,不是么。”夫人说。

“怎么会忘记。”另一位接口。

“这么大的人了。”将军用绒条通着烟斗柄,不以为然。

“还记得千叠岭那一战?”

夫人坐在廊上给怀远剪指甲。

“有谁不记得。”一位说。

暗香浮动,月光朦胧,在月光下做的事都应该被原谅,因为,它们是这样的敏感这样的纯洁这样的诚恳,这样不计后果地尝试超升。

“有谁能忘记?”另一位说。

抬起头,迎接洒下如碎花如雪花如星光的灯光。白纱窗帘静悄悄垂着。没有一点动静、一点怀疑、一点阴谋。

“那一战打得可真壮烈。”

灯还开着。

“可不是,打得可真英雄哪。”一位接口。

园径曲折,青石板路一块接一块前引,将军任步,停在二楼的窗下。

“那时节,长江一带各处进行着大战,对战两方的命运就要决定。”

将军合上书,放回桌面,搓了搓脸,披上椅背的外衣,从回廊的这一头走下来。

“南段的攻势上,千叠正是重点。”

潮湿的夜,床褥开始燥热,栀子的花瓣掀开,露出黄白色的蕊心。这么萎靡倦懒的颜色,吐出沉溺在肉体里的气味。

“被编入剿军第二十五军的我们,奉令镇守在山巅,执行的可是阻遏对手南下的重任。”

不,不是人体,不是手绢,是两只白色的鸽子在流连,不是迷了路就是还不要回家。

“子弟兵们从小跟着将军长大,个个都是年轻又剽悍的战士,在将军的率领下,打过不知多少次硬仗呢。”

夜把人体漂洗得这么白,倒像是两块手绢被人遗忘在树顶,绻缠得不能离分。蕨叶的齿牙颤抖了。

“伙伴们都明白任务的重要,如今布阵在碉堡战壕里,担负着保家卫国的责任,越发精神抖擞志气高昂。”

葱郁的庭园,绿光晃动如生满绿藻的海洋,羊齿抽长,披着金色细毛的柄和茎膨胀,到达夜空,哗然张开,屏列出羽状的深裂叶身,边沿反卷,叶茎浑圆。风细细穿行相思,丛叶摇曳,起伏推迎,乍现树心。在那里,一对爱人抱得紧紧的。

“对手紧贴火线那边,总战区的命令是,以守为重,对方若不发动进攻,我们不主动攻击,目的是要牵制对手,保卫南方。”

雨停了,阳光变成流体,光影晃动,季节开始交替,羊齿萌发抽长,一一释放幽闭的部门,棉被变得湿润了,僵硬的肢体柔软了,液体开始流动,是在这时候,一个爱情故事开始了。

“记得拂晓时分,对手两路重兵围进,直指千叠,攻势逼近山麓,野炮已经射到坡上。”

栀子的花苞结得早极了,萌出这么小小的一撮绿,隐匿藏在托叶里,你还以为不过就是叶芽呢。

“弟兄们据守岗位,磨枪擦掌,严阵以待。”

春天将去,树香隐约,你仔细地呼吸,就能察觉。

“对方炮火漫天漫地,日夜不停,烟硝尘土腾空。”

自从与君相聚,难得芳心倾露,欢曲融蜜诉,情梦成真,青春无虚度。

“真是不见天日,一片火海,遍地都成焦土。”

一曲歌经过了门,经过了过道,进入房,袅绕着,进入了另一间房,穿过穿堂,来到回廊。

“连东西方位都给轰得不见了。”

怀远倒是很会吃鱼的,每根刺都吐得出,连骨和翅也一截不折,整条鱼吃完,鱼架整整齐齐像图案一般陈列在青花瓷碟上。

“火网密集,弹榴炮,高射炮,重机枪,都用上了。”

“别逼她,让她歇一会,再想别的办法吧。”哥哥说。

“我们做出就是牺牲也得完成任务的准备。”

怀宁额头冒出汗,眼眶里开始泪水打转。

“弟兄们据点严守,竭力延长对峙时间。”

“怎么,正跟你说着刺多呢。”夫人细声责备女儿。

“我们依靠三面依山、一面临水的地势力抗,对手像蝗虫一样密麻攻来,情势危急。”

饭桌上其他两位人士都停住了筷子,非常关切急救过程。

“这时将军体恤子弟兵,急电总剿部要求准许撤退部分员兵,转移水南,好让团军留点种子。”

一只手执碗在嘴前,另只手压制在颈后,不容周旋退缩。冲鼻的酸味。

“吃紧消息传来,”属于桂将军系统的一位说,“长官立刻不作二想,即时挑选精英,组成骑队,亲自率领,星夜赶程,翻山南下,黎明时赶到。”

仍旧无效。黄妈拿过来一小碗醋:“就着我的手喝!”

“我们听到援军来了,大为振作,”马将军这边的人说,“长官立刻召集敢死队,实行逆袭,冲进对方阵地,人自为战,奋力突围。”

没用。弄了团更大的,“别嚼别嚼!”任丰说,“嚼开就不成了。”

“我们这边在对手背后排开侧攻阵势,救援助阵。”桂将军这边的人说。

“整团下去!”任丰弄来一勺白饭。

“子弹用完了就用大刀、用刺刀,一刀刀砍过去刺过去。”

可是鲫鱼总是刺太多,虽然给母亲警惕着,已经来不及,细细一根卡在了喉里,乍时不觉得,一吞咽就隐隐地刺痛,越咽则越痛,怀宁僵直了脖子,脸通红。

“对手没有料到这最后五分钟的奋战,左右被截成两段,不得相顾,情势大变。”

夫人夹了鱼尾给怀远,鱼头给怀宁。今天是活鱼现宰,鱼肉质地的滑嫩润腴、味道的浓烩鲜美是不必说的了。

“要不是兄弟军密切协同,救援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一位说。

鱼身先煸过,佐料一一分别浅油爆香,高汤滚开时汆入鱼,按颜色在鱼身上齐铺半熟的佐料,留出芫荽和葱丝,扣紧盖锅改小火焖,不一时就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了,这时揭盖放二青,起锅时快溜一勺黑醋。

“我们以少胜多,同心合力,终于取得了胜利!”

没有油腻的煎炸手续,准备工作倒有点费事。你得先用整只老鸡熬好高汤,姜和蒜去皮,青葱洗净,芫荽取叶,嫩笋剥到心,以上佐料一律切丝,长短粗细都得整齐,金华火腿则削成肥瘦夹花的薄片。

马将军体系和桂将军体系下的客人交叹战场上的风云骤变,相濡以沫,同时举起杯。

患有轻度气喘的怀远必须回避辛辣,坐去了饭桌的另一头,选择清淡的食物,爱吃的是煨鲫鱼。那时的鱼市场以海水鱼为多,淡水鲫鱼不常有,见到了鲜肥的,黄妈必定要买好几条回来。

“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山河变色。”

夫人和怀远的口味跟将军不太一样,后者喜欢简单的食物,可是味要够咸够辣够呛,诸如新鲜的小红辣椒,不去籽,整颗加蒜头爆炒,很快地起锅。或者生榨菜洗干净了,冷开水过一道,用手撕成小块——是的,不可用刀切,得手撕,再滴几滴纯麻油,其他菜式可以不备,这两样小菜不能少。

“那一战打得是精彩辉煌照耀古今。”

他们看完电影回来,往往别人都还在牌桌上,依夫人的意思他们的晚饭或消夜就开在厨房,黄妈和任丰得走动洗刷间。

“那一战真是决定性的一战。”

如果张司机一时不在,夫人就会叫黄妈到巷口把老林的三轮车叫过来,关照电影散场时再让张司机去接。

“那一战真是取得了重大成果的一战。”

车到西门町时远远就看见戏院门口的长队了,想不到看电影的人这么多。

“那一战真是难忘的一战。”

他们从巷子出来,开上罗斯福路,上个月才装好的两排镁光街灯还在测试阶段,淡淡的水红色灯光融化在黄昏的郁黄色的光线中,整条街都染成了桃红色。

大伙一同回记,互相辅助,增减修动,追究细节,重建故事,旧日时光以比它原来更强的声势、更紧凑的情节、更鲜明的景观重现。众人惊喜叹息感伤,有时低头沉思,有时开怀畅笑,在各种激动里重历过去,于是一次又一次举杯,互助生命情怀,主客都尽欢了。

黑色的轿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两人一前一后坐进了车厢,由张司机关好门。

还得赶回南部去,桂将军起身告辞,马将军一路相送,来到前庭终于可以说几句知己话。

“早点回来。”将军轻轻拍了拍夫人搁在牌桌一角的手,“就让老张在戏院外头等着你。”

“兄弟修身养性固然能避事,蛰伏太久也容易消人志气,还是走动走动的好。”桂将军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说。

“吃了饭没有?”将军问。

“三十年戎马,走动得也够了。”将军说。

“什么电影院?谁陪你去?”将军问。

“什么时候下来,到南部看看,南方人情朴实,气氛多少不一样。”

“《翠堤春晓》听说好看得很。”谢陈女士接口。

“听说南部反倒没这里潮湿呢。”

“什么电影?”将军问。

“暖和得很,对我这种北地人来说,真是一种奢侈。你下来,在我那里住段时间。”桂将军发出邀请。

“去看场电影。”夫人说。

“带着夫人一起过来。凤凰木开花的时候,一片火红色,煞是好看呢。”

“要去哪里?”麻将桌上将军问。

两人紧紧再握手,相互祝福并约再见面。将军亲自为老战友打开轿车的后门。

侧身阅读的怀远,这时已长成为聪颖俊秀敏锐的青年,契诃夫小说里一样的人物。

红色的尾灯闪出巷子,一盏路灯静静地照下来,半程被月光截住,灯光融化了。

法兰西式落地玻璃长窗上正盛放着米白色的栀子、桃红色艳红色和紫红色的杜鹃、火红色的合欢、湖绿色的棕榈、灰绿色的相思、碧绿的美人蕉、翠绿的羊齿、墨绿的葛藤,金色的夕阳一片镏镀,千百种颜色交融汇织,展开壁画的景势,香气令人迷醉,一碗鸡汤冒着热气,正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月光皎洁,屋舍和巷面如水如银,屋瓦闪着青瓷的光泽。

时紧时缓,时密时疏,缓和疏的时间,你看见哥哥怀远坐在那头的窗前。

桂将军的出现,掀开了记忆,一些曾有的事情和感思,经过了时间,如同置放在灯光的那一头,临近又遥远,清楚又模糊,甜蜜又哀伤。

生葱的香味,姜和蒜的香味,料酒、米醋、麻油、辣油、八角、花椒、茴香的香味,红枣、黄芪、白果、肉桂、丁香的香味,杏仁、金针、木耳、香菇、江珧柱、九层塔的香味,无数计的白色的手臂从锅里冒出来,旋舞着上升。从窗外黄昏伸进来金色的手臂,亲热地拥接搂抱。

笑声哗响在身后,隔着距离听来像阵阵的风声,水声,江水击打着崖岸,冲锋陷阵在呐喊,杀戮在呼啸。

黄妈在水槽边洗菜,任丰弓背掀着锅盖用勺搅着,头埋在从锅里冒出来的白烟里。白烟往上翻卷,迷茫了你的视线。

战争已经过去了,喧声随战争一同消失,承平时代,馄饨的木梆替代了号声,在邻巷敲着,两重一轻,把时间分隔成寂寞的段落。面对巷子,如同面对着另一个世界,一个隐秘的国度,比巷子更恍惚更昏暗。

推开厨房的门,热腾腾的烟气迎面扑来脸上。

狭长又郁暗的甬道,声音呼唤着,从无底的沼地传过来,一位中了埋伏的战友,一位受到极刑的袍泽,一位离失的爱人,向他诉说着与他有关的遭遇。

传来一阵炖鸡汤的香。

一时将军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一阵惊惶从心底蠢蠢涌上,他突然犹豫——是留在界槛的这边,还是回应那唤声,跨过界槛,跨进他们那里去,由他们带走呢?

穿过昏暗的正厅,经过昏暗的书房、厢房,从过道的这头出来,终究由回廊让进室外的光线,拉出随身的影子,斜长地移动在身边的墙上。

耳边传来呼叫,他回转身,原来是侍卫在背后提醒。

顺着S形的楼梯旋转着下楼。

首长宾客们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过去的老部下老同事,便不拘俗节,开怀畅饮起来,任丰和张司机也被邀上桌。“大家都多喝几杯吧。”将军说。

在另一只耳朵里,楼下的牌声变得遥远了,海水开始冲刷着滩地,河水拍打着岸堤,哗哗地涌过来又退回去。再细听,更像是人众在杀伐,搏斗在进行,一排士兵汹涌过来,枪声密集,冲锋和陷阵,弹药爆炸,肉体横飞,壕沟给掀开,防墙轰地坍倒了。

“今天这酒席办得真不简单。”一位伙伴替任丰斟满了酒,“太丰盛了。自从来了此地,还没吃过这么好的。”

石灰的墙壁贴着有点凉。

“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呢。”一位说。

你把耳朵贴上这边屋里的墙,倾听。

“这些年,亏得有任丰照料。”将军说。

推开门,扇扇绿色迎面,相思的叶子嗦嗦地拨撩着窗扉。

一下子任丰的脸涨得通红。老长官这可是在大伙面前亲自说了谢谢的话,真要叫人当场罩不住了。任丰站起来,向将军敬杯,一仰头,咕嘟一声尽了酒,大伙都叫好。

出牌的声音,推倒牌的声音,洗牌的声音,穿过没有人的厅房,顺着S形的楼梯,梯板发出陈年橡木的气味和轻微的呻吟,光线一级一级在脚下弱去,走上黑摸摸的二楼的过道,呻吟停止,停步在黝黯的门前。

杯盘逐渐狼藉,话语开始豪放。

十三张牌依次拿到眼前,筑成碉垒的形式和战斗的程式。摸一张,打一张,吃或碰,攻与守,逐牌争斗,沉着应战,背阵顽抗,增调反扑,全线猛攻,胜负决定,算计成果,稍事生息,然后推倒原有的防线,再次建筑工事,新的战役又开始。重复进行,周而复始,无终无止。

“总爷,”一位也立正举酒,“您一路照顾我们无人能比,一定要赏杯酒。”

将军对麻将本无兴趣,自从恐惧黄昏的毛病出现,在日光还没有完全消失,夜还没有完全到来的时际,竟反常地期待起人声和脚步声、说话声,等待着牌局,若是开晚了,也会和三小姐一样的惶惶然。

“如果不是总爷带我们过来,一路提扶,现在我们哪能安身在此。”另一位说。

三小姐的脸更红了,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畏缩地放到了桌中央。儒学大师翻倒牌,就等这张一条龙!三小姐从茶食碟上拈起一颗瓜子,咬在上下唇间,因为咬着瓜子而血流暂止的唇,照在低低的灯下,越发地青白了。除了几个牌友,三小姐的社交和爱情生活都近于零。

突然一位年纪较大的唰的也站了起来,猛行军礼,大声说:“请总爷带我们回家!”

“我是不懂牌的。”郑队长说。

是的是的,大家连声响应,顿时场面更热烈了。

“你给三妹看看吧。”将军说。

“我也等着这一天呢。”将军说。

郑队长也来圈吧,众人热络地招呼。三小姐觉得桌边热了起来。“嗨,怎么还不打哪。”谢陈女士用闪着钻戒的手指轻轻弹打三小姐的手背。

席间停了喧闹,等待将军说下去。将军从座位起身,拿起酒杯:“让我们为这天——”

三小姐突然僵直了背脊,手指紧紧捏着牌,红晕飞上脸,原来郑队长进来房间,站在了自己身边。

喉头竟有点哽咽起来——“让我们为这天——”他重新来过,“为这天,敬礼。”他把酒杯举到齐目的地方,靠仰头饮酒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这话说得倒实在,当时的城市,美而廉、波丽路、明星等,只会做不中不西的西点,普一、菊水轩、冠生园还没上路,纯正的中式点心真还没人赶得上任丰呢。

微醺,半躺在书房的长椅上,从门缝传来大厅那边部下们的笑谈声,如同安眠的吟哼,竟睡着了。

“打到几时都无妨,马将军家的点心可是闻名遐迩的。”汪公说。

一座树林,高高地耸入天空。月光和星光。瞄准。每枪都中的,梭梭地打断了打落了枝叶,打中了野兽。可是又都再站起来,重新长回来,又都复活了。

“想必一定在做大牌呢。”吴教授说。

晶亮的眼睛,活泼的姿态,没有脸面的野兽,不知名的种类,一个个跟随在身旁身后,形成大王的队伍,神气又热闹。

“深思熟虑,深思熟虑。”汪公头顶的地中海闪闪聚焦在日光灯底下。

任丰说:“好,从现在起,看谁还能再喝,看谁还能支撑。”说着自己又斟满了酒。

“你大小姐的出牌快慢我们可得打到半夜了。”谢陈女士说。

“您老日日有美色相伴,自然不同凡响。”一位开始言语有味。美色是谁,难道是黄妈吗?

三小姐摸到一张牌,考虑着。

“手艺这么巧,原来手上有滑腻的摸。”大家都哗笑起来。

一阵风吹起了,落下几片叶子,飘在回廊的地板上,一片卡在了缝里,随风唆唆地打旋。将军从椅里站起来,“入夜了,进屋去吧。”

任丰涨红了脸:“天地良心,我任丰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没占过人便宜!”

怀宁一边吃着煎饼一边越发起敬,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心中充满了凛然。

“不过说说而已,又没叫你坦白。”大家越发不放。

“捉到了敌人,就地正法没二话,逃兵给抓回来,也一样当场枪毙。”黄妈把刀在砧板上剁得哆哆响。

“你们算老几,我任丰追随长官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里吃奶呢。”

“杀人不眨眼呢。”任丰说。

“是的是的,您大哥资格老功业高,一点也不含糊,来,再敬你一杯。”

队长谦虚了,谁不知道,郑家世代掌管马府的那一片果园,种植桃、李、杏、桔、柚、栗等,不下数十种。经营园地数百亩,供给了不但将军一家的食用,还有临庄一年四季的市场需要,将军家族财源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这果园的。

任丰欣然接受敬酒,高兴地又尽了底。

“我这半路改行,都得从头摸索起。”郑队长说。

“倒是准备了一道点心给你们助兴。”任丰站起来,进去厨房。

啊,是的,农历三月底的时候,那片桃林的花苞在一夜雨后突然全部都开了,初启不过是浅浅的水红色,给太阳越照越艳,终究绽放出的是一片胭脂红。花落后,结一种白皮的蜜桃,白中又透红,香味浓郁芬芳,剥开果皮,肉色如玉,清香扑鼻不用说,又桃汁充盈,欲滴而不落,一入口全化为蜜浆,这是曾被选为贡品的名种呢。

这是任丰对沁春园的示威,也是对弟兄伙伴们的情意。蒸笼热腾腾地双手端上来,揭开笼盖——任丰做了道什么点心呢?

“可不是,满山坡一片胭脂红,好看。”

啊,雪白的丸子像宝宝一样一律排列在荷叶上,每个周身丰圆剔透,面上撒着金黄色的桂花,正中点着一滴红印,太漂亮了,真叫人舍不得吃呢。才咬下第一口,大家又止不住接声赞,原来馅里放了一粒从净板油炼出来的猪油丁,蒸时遇热融到馅料里,香腴不用说了,那种入口即化的滋味和口感简直美得让人心软!那时代,上好的南货都在城西边,其实用普通红豆做成豆沙替代也无妨的,可是为了这正宗枣泥馅,早早几天以前任丰就挤了零南路,又换了几趟车,去了远远的城那头的迪化街。粗人的手,竟能做出这等精致得连豪华饭馆也做不出的风味,确实证明了任丰粗中有细的个性呢!

“还记得春天的时候,临庄花开的景象?”

良日盛宴,欢乐的情境难以完全描述,碟盘交响,酒爵相触发出悦耳的共鸣。大伙的心情都很接近,许多意思都表达在笑谑中。人生倏忽,总要尽情享受这一刻,过去和未来都放去一边吧。

夕阳在廊前渐渐暗淡,藤椅里的背影昏恍了,然而果园的事还没说完。

吃着吃着,气氛竟有点伤感起来。唉,一位叹了口气:

“最后一战,靠大队长救了一命呢。”任丰压低声音说。

“记得枣泥酥饼,是东大街的悦来居做得最到家的。”

的确,郑队长的脸骨比谁都挺拔,从颚眉下来,刀磋一般,没有一点停顿和纠结,各面倔立,鼻如旌旗,唇的线条不弯不曲,和前者形成一个倒丁字形,托着黝黑平紧的皮肤,一种严正的相貌充满了纪律感,非一般人能比拟。

“记得那店老板娘,白净白净的,一双凤眼可不老实。”

“你看队长的鼻子长得怎样?”边剥着豌豆的任丰问怀宁。

“你可是自己不老实——”大家又都乐了起来。

郑队长个性果敢,做事谨慎敏捷,是人人皆知的。

“那阵子学兵队操练完没事,都挤到对门的大树下坐去,假装擦枪歇脚抽烟,就想多留一会,给那双凤眼瞧瞧。”

“只是雨来得太早太急。”郑队长说,“也热得太快,花苞未绽就落,开后不能及时传粉是个问题。”

“那是战役还没开打的日子。”

“这阵子的天气真暖和,有希望吗?”将军问。

“那时都不过二十一二岁。”

退役以后,郑队长和几位乡谊合资买下了一小片山地,试验大陆性水果在岛屿生长的可能。

“还不到二十岁,不过十来岁。”

什么花开了?原来是后者经营的果园的花开了。

“睡硬板子床,吃糙米饭,唱无敌将军歌。”

“花开了。”郑队长回答。

“那段日子可真是又新鲜又结实。”

“花开了吗?”将军问。

“那段日子可真是无忧无虑。”

郑队长常住南部,北上时不忘过来看望老长官。虽然不常来官府,然而一来总是受到将军特别的款待。

“那段日子,还记得跟长官打猎么?”

“我们廊上去坐吧。”将军说。

“怎么不记得。”

郑永成队长,曾为将军贴身侍从官,过去跟随身边出生入死,是将军的子弟心腹,在困境中总能给以最忠诚最有效的助援。

“怎么会忘的?”

将军陪大家打了两圈牌,觉得情绪还算平稳,放了心,等吴教授胡了一副后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坐在身旁做梦家的三小姐。也是因为郑队长来了。

“春阳晴雪,牛角号声,狗叫声,人声,坡野丛林一片翻腾。”

谁说过,无非是牺牲了私密而又诚实的自我,用伪善来替代,就是所谓社交友谊了。现在看着这一圈谈笑风生,前边的话是有了多么生动的例据呀。只是用在我们中国人身上,这话又说得不够贴切,原来华夏民族从来就不屑这叫作什么“自我”的无趣无用的东西的,我们可是里外都是真实地虚伪着,虚伪得诚恳极了,一点都不假呢。我们可没什么内心隐秘这档事,你没看见,在卧室客厅饭店车厢街道等等无所不在的地方,每每甚至只有两个人讲话,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笑容可掬声震四方地说着,好像面对一群人宣讲一样,可没什么细语倾诉的兴致呢。

“还记得打金丝猿?”

“呵,这可难得。”吴教授说,汪公应接上来,“可不是,好极了好极了。”大家一齐笑开了。

“怎会不记得。”

“今天陪我们打几圈吧。”谢陈女士说。将军竟答应了。

“怎会忘记的。”

这会将军不寻常地加入了谈话,大家都感到很荣幸。

“金丝猿,真有这种东西?”显然没跟上猎队的一位说。

“什么时候也给我来一幅?”吴教授笑着凑上来。

“嗨,你可真没见过世面哪。”老经验的说。

“还是沉吟了好一会才定局的,蒙你赏赞,就送上补壁吧。”汪公大方地说。

“金丝猿,”一位说,“人间的至宝,一身金光闪闪,像是披着一件金大氅。”

“是的。”将军礼貌地接口。

“从头披到腰,威威严严,王公一样。”另一位同意。

原来纸上写着一行“秋高风衰,乡关千里远”。

“有这等好看的?”没见识的人有点怀疑。

“这‘衰’字用得好。”吴教授赞美。

“还用说,剥下来能卖好几块大洋呢。”

“真是愈发精进了。”将军礼貌地恭维。

“喜欢在高树攀跳,轻巧如飞。”

“近日写了条横幅,正好带在身边,要请您指点指点。”汪公从印着机关金字的黑色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纸,铺开在面前的茶几上。

“能预知气候,报雷雨。”

“回来了回来了。”牌友聚会,平日见人有点腼腆的三小姐也会开朗起来。 众人纷纷热情相应,将军跟各位问了安,上楼换了便服再下来。

“还会唱歌,人唱一样,悠亮悠亮的。”

奇怪的是,今天却有些不同,还在玄关脱鞋,从客厅传来的哗声竟使他一时感到了轻松。

“比人唱还好听。一声含九音,人哪能比得上?”

才跨出车门,将军就听见屋里的哗笑声,若是平日,总叫他皱起眉头。不爱出门的妹妹,平日鲜有社交,打牌还是由他鼓励,牌友由他约请的,然而家中一有牌局总叫人忍不住懊恼。

“嘴角还会笑,也跟人一样。”

任教名大学的吴慕贤教授,另一位牌友,则是当今思想文化界的权威,一本《中国哲学概论》提出政经建设和儒家思想的一体和互补性,极为当局所重,学术地位非等闲,不久就要应聘美国某著名大学,负起发扬儒学于世界的责任了。

“聚守成性,长幼有序,往来几百只的队伍都不离散的。”

谢陈丽英女士,三小姐的高中同学,嫁入豪门以后今日俨然已是谢氏基金会会长,同时又主持政府某妇女协会,担负着文化推广及女性福利方面的工作,体态虽然稍嫌沉重,仍能穿着三寸高跟鞋不喘气不驼背,头发永远像刚从“红玫瑰”做出来似的,健劲的模样确实为今日女强人树立了先锋典范。不过谢陈女士声明自己仍是以夫君为先为重的,你看姓上不是冠着夫姓吗,称呼她若是忘了加夫姓她可是不依的。

“领头的猴王见到情况,就会高声呼啸通告大伙,一齐行动,不让落单。”

“请坐一会,就来了。”三小姐说的是另两位牌友。

“朝猴队的中间放枪。”

汪公和将军是乡谊,早早在沦陷前就买下了民意代表的职位,此后只要偶然到中山堂打个转,投下神圣的一票,一辈子什么事不干也照享优渥的生活。作为牌友汪公最令人心仪,他总能随请随到,要打几圈就打几圈,时间上比谁都悠游充裕。

“朝中间?为什么?”没狩猎过的又问。

第一位到来的是民意代表汪仁德先生。以文人修养著称的汪公今天穿着中式长衫,愈发显得德高望重,又颇适合立秋的天气。

“前后警卫都是体壮机灵的猴子,那老弱的幼小的走不动的,都放在中间卫护着。”

玄关拖鞋排列整齐,瓷砖闪着光辉,今晚有牌局。

“可不是,你就尽往队伍的中间打。”老经验的同意。

背后一阵窸窣,怀宁放学回家,从后门进来,蹑着手脚,从将军椅背后边轻轻上了楼。

“给打中了,别的都会聚拢过来拥簇过来,都不走了。”

黑沉沉的水,看不见边岸,水里浮沉着无数的手臂,推挤着,撩抓着,密密麻麻地争先恐后,挣扎着,簇拥到脚前,他吓得往后退缩,惊醒过来,手心冒出了汗。

“拼了命也不自己逃的。”

第二页,翻过去,昏昏地有了睡意。在矮垫上伸直了腿,拢了拢肩上的夹袄,一会后,毕竟是睡着了。

“这时候,树林阵阵抖擞,树叶嗖嗖下落,一林子都翻腾起来,这里那里都是号叫。”

将军收回精神,努力再念下去。

“为了把敌人吓走,要救给打中了的、落了队的。”

玄关的门谁忘了关,半开半掩,从这里斜望过去,远远那头郁暗的前庭地面逗留着一块不愿离去的光,水晶灯借光幽幽闪烁。自己坐在的角落,身边的台灯因夜来而变亮了。

“这时候,树顶林梢突然闪出点点金光。”

夫人和三小姐可能在楼上,怀远和怀宁也许还没从学校回来,任丰和张司机不知在里外的哪里。平日坐在回廊,背对着房子,把屋内的一切都抛在椅背后,从未留意到,原来楼房是这样的空洞和寂寞。

“可不是,原来众猴聚集,要来救援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树顶突然飞出簌簌金光,煞是好看。”

喁喁的读书声,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低低地从口中发出,如同呓语,将军停下来,突然感到厅室安静极了。

“聚汇在一处,飞跃成一片,可真是奇象。”

放在书柜里的线装书,从侧边黄进了页心,脆薄得一触就要碎的模样,翻阅时手得特别轻。他低声念着,想起多年前读这本书,还是在行旅中,欧阳文忠公的耿介气度处处透露在词句间,常能教给他做人的道理并且带来鼓励。

“汇集成整片整片的光,梦里一样。”

将军不敢轻易再一个人面对黄昏,他改变习惯,在这段日夜不接、心神衰弱、意志踟躇犹豫的时间,改拿一本书,坐在厅房的靠椅上阅读。

“要是你能打下一只,逮住了,拿到眼前,可又有件稀奇事。”

将军一阵恐惧,起身,把椅子往后推,在廊沿站了一会,走下台阶,在石径上蹀躞了一会,做了几次深呼吸,回到屋里,“任丰!任丰!”向厨房的方向他提高声音,“早点开饭!”

“什么稀奇事?”错失机会的又问。

从多种掩饰、阻挠、压制下,封藏的真相曝现。是的,经历百战的将军明白,你用种种行动来抗衡虚无,用行动接续行动来制约虚无,用成就来否定虚无,都是没有用的。

“嗨,”老经验的拍了一下腿,“那还用说,猴脸呗!蓝色的。”

如同埋伏在夜里等待出击的敌人,那只手,又从体内蠕伸出来,摸索着肠胃的内壁,顺着管道匍匐前进,步步潜移,不一会就推进压迫到胸腔。行动得这样快捷,将军失防,一股怅然涌上来,落入了昏暗的陷阱。

“蓝色的脸?”

庭园逐渐阴暗。

“是的,蓝颜色的脸。”

晚饭后张委员访,言语无趣,一时忘记了黄昏的事。第二天他照常坐在回廊。

群兽追随在身后,簇拥在身边,热热闹闹的,将军在梦里心里一阵安慰,睡得更沉了。

他警觉起来,站起身,叫唤黄妈,要她把屋里的灯都打开。

队伍加长,夜变得深沉,森林继续蔓延摇晃,看不见了前路,那焦灼又隐约蠕动,待机欲发,果然一张脸从天而降,迎面扑来,就在眼前,蓝色的脸,将军吓了一跳,醒过来。

是的,将军心里明白,不是肠胃,不是脏腑,也不是黄昏开始凉,该加件衣服了,是多少年以前封锁在心的底层,并且严密镇守着的悲哀和空虚,现在换作另一种形式,蠢蠢欲动了。

书桌上的灯还开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客人也许都走了,家人都睡了。

仰头,饮下余酒,用这口酒把它按捺下去。

一只蛾子在灯下飞舞,扇动着翅膀,窃窃嗟嗟的。将军把自己从沙发里拉坐起来,感到一阵昏眩。酒喝多了点,他想。

滞闷的感觉。或是下午吃了什么不合宜,他想。一会后,却又觉得不是肠胃,而是心胸一带滞重,胸口沉沉地阻塞着。

大厅仍旧雪亮,不见一个人,若是都走了,为什么不关灯呢?也许是特地留给自己照明的吧。平日夜读后或就留在书房里睡,从不曾注意这些枝节,现在静默的空间奇异得很,好像置身在一座没有边际的,通明又透彻的虚空里。

将军手握着酒杯,不知怎么心里生出了一只手,顺着肠胃抓上来,掐住了腔道。

一个将要进行审判的殿堂,没有判官,照明就是无形的判官。雪亮的空间无法隐瞒,身体的每一种形状、结构,和姿势,每一种组织和细节,每一个念头,每一件行动,从躯体的表层到内里,从物质到精神,从意识到潜意识,都给照得无法掩藏,炯炯见底,坦白地现出了真相。

花心泛起黄颜色。是映入了黄昏呢,还是快要谢了呢?一种萎靡的、阑珊的、狎昵的,从心底里泛出来的慵慵懒懒的黄颜色。

钟锤摇摆,秒针铮然移动,以坚持、冷峻、不可妥协的节奏。又高又长的窗帘垂挂下来,阻挡了脱逃的机会,掩遮了正在进行的私审和私刑。

晚光斜斜照进了庭园,流连在冬青和芭蕉上,拂落在青石台阶上、羊齿上,和栀子花上。

将军一阵惶惧,午夜是不能醒来的,这心智最虚弱的时刻。他摸索着上楼。

因为这歌声和琴声,后来怀宁总能在各个关节上,原谅了母亲和哥哥。

怀远的房门口透出了一线光。

月光明净照耀,琴声和月光一同流入每个空间,整栋楼房晃漾在无法述说的柔情里。

还没睡么?平常总直走过去,不去扰他,现在站在房门口,突然有进去一看的欲望。

天暗了,庭园失去光泽,藤椅里的背影昏昏晕晕。对话吁吁,新月升起。悠悠地从二楼传来大提琴的练习曲,婉转优美流利。

抬起手,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自从与君相聚,两情欢愉,蜜意怜爱缠绵,不惧年华尽。只怕乌云无知遮月,但为悦君意,爱心呼唤频频。

没有人应。门却随手开了。

细细的高音,婉转清丽,可惜音量稍不足,倒像是什么猫儿唱出来的。

台灯亮着,床是空的。家里请客人多,不爱热闹的怀远想必又是避开了。

歌声从楼上传下来,原来女声乐家在练嗓音了。

桌上摆着一张纸,写着两三行句子,他拿起来。

这是自己出生前后的时间,怀宁记得母亲如果不是和父亲坐在黄昏的廊上,就是留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把夜晚看成是白天的归宿,把黎明看成是再生。

哥哥怀远依父亲的意思在大学念法律,念得很不带劲,大提琴却拉得越来越好了。

你已为我准备好行程,使我能轻装远行,身怀爱慕心,不畏惧过去和未来,过不羁的生活。

年少时的热情都给了战争,踟躇了爱情,现在爱情就在身边,热情却已经消失,可是将军也并不遗憾或苦涩,反而在恬静和一种隐约的悲伤里领受着夫人的单纯和美丽,感受到了更深的幸福。

奇怪的句子,是抄录谁的,还是自己写的?

容颜透露着青春的滋润和纯洁,夫人这么高兴,将军也高兴起来了。

他把纸放回桌面,留在原来的样子,拉开前边的抽屉。

就这样,通常在黄昏的回廊和栀子的晚香中,两人这天见第一次面。夫人会告诉将军白天去了哪儿,看了谁,做了些什么。如果买了些什么新东西,或穿戴在身上或拿玩在手里,总要将军也一起看看可合适欢喜。

空空的抽屉,只放着一张照片。

是的,不是靠外在的活动,而是以内在的敏感,且依光阴为媒体,她和母亲、父亲,以及哥哥怀远接触,与他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拿着凑近桌灯。眼镜忘在了楼下,他眯起眼睛——

别人的关系始终蹉跎在碌碌的家务事上、人世的平庸纷杂里,她的毕竟要超过了俗务,上升,而和光影同层次,和时间同进行。

穿着预备军官制服的半身照,和少年的自己像极了。青春过去得多么的快速和不觉察。

通过了以上这些光与影,怀宁接触和了解着母亲。每每同学们在中午吃便当的时间,爱谈说的母女间的趣事琐闻,亲昵的人子关系,或者日常碎细,于她是不存在的。她也曾羡慕向往过,寂寞过,然而当青春期的忧郁随年龄而过去,她反而感到她所持有的,不但不是欠缺,还是种赠礼。

突然,他觉得和怀远从来没有这样的亲近过。

无论是举手投足或坐或站,尤其是在静止的时候,夫人周身便生出一种光晕,把她疏离出周围的噪杂庸碌,使她存在于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或未来,而是无法定义的时光。

几个小时以后,他才明白,平日躲着不爱说话的怀远,是以这张照片、这页文字,和他告别呢。

说它是白不是白,是绿不是绿,栀子的托叶要蜕变成花蕾的颜色,正衬托出夫人几近透明的肤色。夫人的瘦,也不像别人那样的干涩,你看她姿势柔和地舒展在椅上的,不是人体,是一片晚空,一截流水,一朵云。她的脸,在黄昏的余光里,便透露出泉水似的明净清亮,和拒绝同流合污的倔强。

很多年以后,当将军再回来这一时间,他才明白,怀远对父亲的他的身世的认识,和从这认识得到了启示和警惕,从而对父亲充满了感激的心情,原来是借着这几行文字诉说了一切的。

啊,这是一种什么颜色呢?

这样的领悟在以后的日子,毕竟使他原谅了怀远和他自己。

已经是夏天了么?

夫人的床也是空的,她还在楼下么?晚宴的时候夫人周旋在宾客们的酒幌间,他看见她脸上飞闪着红晕和笑容。

今天夫人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淡色的夏衣。

什么时候夫人离开了宴席?什么时候眼前不见了她?

纤秀但利落,温和却坚决,相反相成的两种特质同时具备,落着的雨丝里将军对夫人的第一眼印象,始终是后来的共同生活中,以及存留在记忆里的对夫人的印象。前者莫不是因为身瘦,可是配搭着合宜的衣着打扮,夫人的瘦并不崎嶙,反让人觉得格外的婉约清秀。

或者和怀远一同去看电影了吧——他一阵惊,竟是自然地把两人想在一处了。

夕阳中,不再是发,是一根金丝,飘扬和飘扬和寻觅,栀子花引颈等待,绽开花瓣一层层,金丝落在了蕊心。

钟锤继续以冷峻的金属移动声推进,指在黎明的时间;在书房被梦魇缠扰时,事情正在发生。

将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头额,一根发,绕在了自己的指头。收回手,发不经意地脱离了手指。

后来他回想这截时间,最清晰的记忆便是磨蹭在黎明的前和后。

说是去上了声乐课,夫人侧过来身子。

他记得他把张司机叫醒,坐进黑色的轿车,往黑夜里驶去。他要张司机开去夫人常去的电影院,按着平日载她的里程。

“去了哪?”将军拿起手中的酒杯。到了政治部以后,总叫张司机把车再驶回家,供夫人使用。

黑暗的街,黑暗的城市。没有人,没有边缘和无法界范的黑暗,黑暗凝结在他的心里,一层层地压迫着,全身沉淀成黑暗,成为黑暗王国的核心。

五点钟,将军从政务所回来,换上家居服,坐到回廊上。夫人在身边不远的另一张椅里也坐下来,仿佛是外出过的模样。

他多么希望当他在楼梯口往下看钟的时候,针能指在十二点,或一点,电影散场的时间。他所看到的时间接近黎明;他的心骤然发冷,往下沉,一瞬时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到了绝望。

浓烩丰润人气洋溢的厨房,生活的基础,人间的乐土,世界的中心呐。

是的,结局不明,透露着转机,会引发焦灼的期待。结局明显地昭示了,反而会令人安静下来。唯一比这安静更寂寥、更强韧的,是被过人的意志压制在心的底层的悲哀,现在脱身,蠕动,侵漫,如黑色的烟与影,如不见边沿的沼泽和树林,笼罩过来,裹胁上来,把你灭顶在后座的彻底的黑暗里。

不经意落下了一裙兜的皮屑,拿着裙角抖一抖,就让它像落花一样留在庭院的泥地上罢。

才摆脱一个梦魇,又陷入一个梦魇,蜷伏在车座里,再一次蜷伏进泥泞,你是这样的疲倦,就再一次放弃一切地睡过去吧。

她喜欢用拇指和食指拈开一层层的饼皮,搁在舌尖,像吃糖片还是冰花似的,用口水来融化它。这么一片一片不慌不忙地吃尽了外皮以后,再张大了口,把那透明的蜜红色的软软润润的馅子整朵放进口里,也由它自己在舌上细细地融化了,在筛着阳光的宽敞的芭蕉叶影下,享受着溢口的芳甜,和礼拜天早上的悠悠时光。

是的,就像前一次,再睡过去吧,裹进被褥一样的黑暗里,让一切消失,进入梦,让梦归属于梦,对自己说,不过又是另一个梦,不过睡在自己的床上,都是梦里发生的情节,不曾真正发生过,无须忧愁悔恨补救的。

星期天的早晨,怀宁倒是喜欢衣角兜着两个刚出炉的酥饼,坐去庭院芭蕉树旁的石阶上。

就这么又睡过去,把这一切都闷头蒙脸地睡过去,不要再醒来。

接过来布包,裹得紧紧的,不必和同学们的一起放入便当篮中给抬入厨房,就留放在书包里,到了十二点钟拿出来也还是热饭热菜,无须引颈等待着便当篮子再从蒸饭房抬回来,又得挤在人堆中寻找,更不会有找不到的莫大的焦虑。

电线挂在车窗玻璃上,缠成网,网你在洞穴里和陷阱里。路灯乍暗乍明,明的时候,那种青光居高临下,越发给予陷阱深底的冷悚。

“等等,大小姐,”任丰赶上来,“饭盒别忘了!”

车开过一程又一程,罗网摇晃阻遏,危机四伏,阴谋酝酿,伺机而动。

“一饿你上课就会打瞌睡,书就念不好。”黄妈对什么事都有不疑不改的意见,不过脚踏车的前轮不理她已经推出了后门的门槛了。

路这么长,似乎永远也开不完,走不完,达不到目的地。但是,达到了又怎样,也不过是一场徒然,不过和战争一样,爱情也是可以把人驱向零变成零的。

“那么好歹放个在口里,”任丰说,递过来一个,“回头会饿的。”

可是你必须坚持,不走一次,事情就只做了一半,任务就没有完成。

还没碰就酥了的东西,怎么个带法?

严酷地下定决心,不更改,不悔悟,命令轿车继续前进。

“带一个在路上吃吧。”任丰说。

你必须走一次这条路程,唯有这样,你才能揣摩他们的心情、思想、意愿、精神状态,以及身体的组织构造和反应,而不被他们摒弃在他们的世界外。

“得吃早点的。”黄妈说。

如同一支载负着不归目标的勇敢队伍,你必须走一次这路程,才能使自己变成计划的共谋,故事的一部分,同场演出的一个角色,取得荒谬的关联和慰藉。

怀宁匆匆下楼,厨房里热气喧腾,洋溢着烘饼的香味。

漫长的车行,和夜较劲,比赛耐力,寂兀的一程又一程,四轮坚持滚动在沥青的路面。

将军练剑,严守规格,兢业又抖擞。厨房中黄妈和任丰做活,也一步步仔细来,绝不马虎。我们可以说,双方在面对生活上,都具有着勤劳扎实认真的战后精神。

然后在一片天蓝色的背景前,出现了那座红颜色的戏院。

任丰和黄妈都是恪尽职守的人,为了酥饼,一个是清晨谁都还没起床,就在天边月牙底下的玫瑰花丛间寻寻觅觅了;一个是麻雀还没叫,黄狗还在巷口的电线杆旁溜荡,就提着菜篮出门的。以后现代化有了冰箱,两人也不改变这作业习惯。

是在这一刻,他恍然了悟,怀远和夫人属黎明,是他的乐观来源,他的慰藉和救赎,他的幸福条件,而成全了他们,就是成全他自己。

而那玫瑰馅,可是用整粒的核桃,过滤得比绸子还滑溜的山楂和金枣泥,和在青梅水中浸过的新鲜玫瑰花瓣调制的,各样先得细细焙炒到没一点火气,分量搭配搅拌恰到匀净,再放进那么一小勺纯花蜜。酥松的皮层和柔润的馅子放入口,甜中淡淡提醒着酸,还没上齿就化了,一种清香软糯,甜腴芬芳,是只有吃过的人才能体味到糕点艺术的极致是什么的。这种北方点心平常只能农历六七月玫瑰花开时吃一季新鲜,可是托宝岛四季常春、玫瑰常开的福,却是想吃就有得吃,任丰每每有机会表现这门精妙的手艺,也总是欣然中充满了骄傲的。

将军上了阁楼,把自己反锁在内,谁都劝不了,谁都不准进去,埋入狰狞的兽头兽骨兽皮间,由肉体腐烂的气味裹卷,用痛苦来对付痛苦。

一个个通体雪白,皮层轻得像羽绒,薄得似粉笺,从外到内没一层纠葛,战前老正兴的翻毛能做到十五六层,任丰的翻毛能一层层数到二十五六层,足足多上了十几层,而且是桌子动一下,人说话大声一点,就会自己颤颤起酥,簌簌的像雪花一样掉皮的。

追根究底,将军是不应该做寿的。人说年纪越大越要谦虚谨守,避免喧哗嚣张,将军忘记了这条生活戒律,大张寿局,这不就出事了吗?

翻毛要做在用油却让人觉得不用油,咬在口里松松软软又滑润得了不得的结络上,这皮和馅全是食谱没法教会的功夫,端看手感、触觉、经验和天分。不知是经过了怎样不可思议的步骤,当任丰的水晶玫瑰加沙酥饼出炉时,那真是生活的幸福时刻呐。

哥哥和母亲去了哪里,这是怀宁一生的问号,她常常设想他们的旅程。使他们如此不顾地舍弃一切,必定是前去了什么好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逃脱世俗的禁忌、压迫、成见、陈规陋习,回避不得已的课业和职责,做他们要做的一种人,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

任丰做点心有一手,翻毛馅饼烘得尤其好。

这样的地方在哪儿呢?人口繁多嚣噪的城市和科技至上商业发达的国家自然是不可能的,必是要去了什么偏远的、奇异的,什么美好的地方,没有暴乱、欺凌、虚诈、出卖、荒唐的人间关系、横行的陋俗、狭弊的成见,还得天高气爽,没有空气污染——怀远是有气喘病的。

将军上楼冲完了澡再下来,早餐已经摆在回廊上了。

上课时怀宁常常想到这问题,尤其是在地理课上,不免看去了长白山、黑龙江、内外蒙古、西伯利亚、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尼泊尔、不丹、印度。是的,不遵守世俗规令的奇境异乡,马怀宁越想越没错。

先扶着回廊的栏杆舒活舒活肢体,然后走下青石板的台阶,在沾着露珠的花木前的空地上,操舞起一把灼灼的宝剑。剑光凛冽,招数利落,身手矫健,飒然成风,看得厨房里的任丰和黄妈敬佩无比,对马家充满了信心。

一组地名脱颖而出,变成显目的字形,铿锵的音节,明丽的景致,启亮了她的心智,成为她的指标,为她画出他乡的路向。

天朦胧亮将军就起身了,先在自己的卧房梳理整洁,下楼来。

失去了才能获得。第一夫人失去,成为将军的永恒的妻子。母亲和哥哥失去,怀宁从愤怒而怨恨而悲哀,而思臆,而后在成人的过程中,看见他们逐渐成为两点光,在一个高度上,如同传说中的引路的星斗,照耀着。

婚后的将军越发爱惜自己的身体,生活规律如旧,这一点,就是在逆境时也不曾改动,现在清晨又添加了一项剑术锻炼。

是的,总是在一片光中他们出现,形成她的组成元素,为少年的她提供遐想和沉思,为现在和未来的她立下生活的精神基础。

生活悠闲,将军要感谢总裁的特别照顾,政委职位可以由自己决定工作时间表,为重建山河提出明智的筹划,在家里思索也无妨。第二年,夫人生下女儿,为了记志安宁生活,将军给名怀宁。这时同父异母的哥哥怀远已经长大,隽美温和善良,和邻近教堂的一位西班牙神父学起大提琴。

怀宁逐渐长大,各方面都没有步入哥哥的覆辙,原因很简单,不是她和后者同父异母,身心组织不同,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而已。

传下三小姐备车的吩咐,三小姐要去重庆南路的布庄看看。喜欢自己做衣服的三小姐,手工比外边的裁缝还细致呢。

首先,没有人理会她,要她像马怀远一样得理工法医、忧国忧民、成家立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其次,她从小就在厨房和下人厮混,只要闻到食物的香味,厨房的人气和暖气,就能对生活生出乐观。这样的倾向不但帮助她度过了寂寞的童年,并且在逐渐前来的生活中,常常使她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将军怜爱的究竟是第一夫人,还是第二夫人?是要在第二位夫人身上弥补对第一位夫人的遗憾么?本来不爱说话的将军变得有点唠唠叨叨了。

“怀宁,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将军总这么对女儿说。

将军坐在一角,喜欢看夫人从这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喜欢看她的侧影映在墙上,壁上,玻璃窗上。喜欢看她手叠着手放在膝头,静静地靠着椅子侧坐着。只要看见夫人,将军一瞬间就能和过去取得联系。迟暮的年纪和心情,对待女儿一样地对待她,总觉得她太瘦,时常问她饿不饿,要任丰和黄妈照顾夫人的口味,出门时候总叮咛,老觉得她穿得不够暖和,要张司机随伺在侧,别迷路了,别太晚回来了。

真是武人思想,光会打仗,不知天下女子们,担负更烦琐的责任,容纳更多的辛苦,承受更重的压迫和剥削,才是领受到更大的福气,享有更多幸福的人们呢。

战争给于人的快感比不上爱情给于人的。谁说过,唯有爱情带来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从第一次失败,将军是切齿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身为战士,将军是经受过独守黑夜的训练和考验的。战争使他不得不屡屡长夜支撑,并且教导他以绝望面对绝望,从绝望中生出活路。阁楼的门打开,将军走出,仍是完好,大家松了口气。

第二次婚姻,他小心得多,重获过去时光,将军对待夫人如同对待记忆一样的温柔而谨慎。第二位夫人的出现使他觉得和第一位夫人重会了,和好了,爱情再现了,中断了的计划有了后续的机会。他的心情焕然一新,拿出重新做人的决心,希望这一次可以顺利成功,有头有尾,就像吵架的夫妻总以为可以再开始,再来过,具有着既然还有爱,破坏了也无妨的乐观态度。

将军发现了女儿的存在,怀宁则觉得去了位父亲来了位祖父,原来自闭时间将军从壮年骤变成老年,他的头发一夕间全白了。

我们生活中的发生无非有两种。一种由于机缘和偶然,崭新地出现了;一种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物的重复或持续,其实是旧事,无所谓发生。我们依熟悉感生活,例如在婚姻、职业、人际关系的持续上。熟悉感不具创意和热情,然而在平庸平淡中倒也十分安然安全,人间许多所谓美好或幸福关系的本质莫不过如此;将军的再婚,似乎属于这后一种。

医生嘱咐,早餐的酥饼换为全麦面包,下午的葡萄酒换为绿茶,烟斗全戒。

两位都是这么的美好,还较量着谁更接近完美呢,然而第二位夫人影射第一位夫人,身躯内除了自己以外还有第一位夫人,因此也就内容更丰满,意义更多层了。

将军仍旧喜欢在回廊长坐,有时把怀宁叫过来,若是周末或者第二天没有考试,就要她陪他坐一会。精神好的时候,将军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思路浮移,想到哪就讲到哪。

其中熟知将军的老朋友们倒是暗暗都吃了一惊,看见第二位夫人,以为第一位夫人又回来了眼前。

黄昏闲谈,散漫的点滴连成片段,接续成记事,一件事带领出另一件事,情节引发出情节,环生出应答的细节,呈现了连贯意识、起承转合、因果关系。

新娘典雅秀丽,不愧为声乐艺术家。将军神貌奕奕,正是年届不惑的矍铄姿容,一身戎装笔挺,越发衬托出中年的稳健。是的,这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差距,突显的并非岁数的长幼,而是精神上的更成熟。宾客发出叹息,啧啧赞美,英武和秀丽,阳刚和纤柔,军政与艺术,不作二人想的天作之合,大家都为之倾倒了。

以为忘了的许多都记了回来,汩汩漫漫涌出如细流的水泉。

掌声在一边哗然响起,人人转过头,那是楼梯的方向,千呼万唤中,两位新人出现了。

将军有一些惊,无论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欢喜的还是讨厌的,惊奇的还是平淡的,一旦置于叙述的距离,那一瞬间,突然都像肥皂泡泡吹离开自己的口,变成眼前景象纷繁,又像一个人从自己肉身析离出来,脱窍一般站在眼前,成为了一个面对面的自己。

客人献上祝词和贺礼,热情地寒暄招呼,大家随意或站或坐,侍者轮番送过来各式饮料。久不见的朋友遇见了,新朋友介绍了。开怀的对话,爽朗的笑语,烟香袅绕,热气腾腾,喜气洋溢,灯盏间,张张面孔泛着油光和笑容,真是说不尽的欢乐和谐繁荣,这大江南北的党国精英一时又聚在一处了。

各种事物进行着,不知觉中,三小姐越发隐蔽了,以前还有哥哥照顾,现在将军只管自己,楼房里三小姐一个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独自进出,无声无息。

总战部特别派来一个小组,帮助处理各种烦琐事务。玄关排出长桌,铺上猩红织锦桌布,洒金轴卷摊开来,毛笔蘸满墨,各位贵宾都要留下大名。

“姑姑,我得买块布料呢。”怀宁向三小姐求助,家事课得交出一条裙子的剪样。

水晶灯大开,放射出灼烨的光华,照耀着锦簇的出猎图,地上一片凝血艳红,长安里的楼房摆下了盛宴。

她们坐进后座,由张司机关好了车门,向西门町驰去。颠簸过平交道。

第一件婚事这样结束也有好处,夫人从此以不受时间摧蚀,也不被生活磨成平庸的美丽姿容,稳定而持续地存留在记忆的高层次。好在那时战争全面爆发,总裁再给以无法由别人承担的艰难任务,将军振作起精神,再一次投入了行动。

那是一条多么美丽的街道呀,一栋接一栋楼房紧密耸立在街的两边,骑楼前挂着横横竖竖的彩色招牌,镶打着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那时没有大马路不准停车的规定,张司机就把车停在布庄前边的街边等她们。

他不得不承认,月似的姿容的后边,暗影里隐藏着的志愿,是他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不能想象和了解的。

走进敞开的店门,啊,又是另一种眼花缭乱的景象。墙架上柜台上,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小花的碎花的大花的,布的棉的丝的绸的缎的,顾客们进出观赏流连,店员们来去忙碌照应,笑着讲着,讨价还价,热闹极了。

面对痛苦,好在人体机能常能自我适应,具备自卫的弹性,达到了某个极点,将军也会往别的角度去想,试着用战斗的方式来处理,把夫人看成为敌方,令人蔑视,必须打击。他尽量想出两人的对立面,在气质上个性上是如何的不相称,他努力把分离视为当然,不过是时间问题,制止自己继续追寻原因,不要再去重重复复地思索下去,努力把自己拉出窄角,试着什么都不再想,就让愤怒和悲哀侵漫过来,占领身体的每个部门,成为一种精神状态。

他们一家一家地逛,轻松又欢喜,万千种颜色花案里外飘扬,比朝阳晚霞还艳丽。

那时节他气极了,一个能抛弃孩子的母亲算是什么人呢?在家里又给伺候得好好的,就是战时也并不受苦,一个女人的生活除了这些还能再要求什么呢?也许自己长年在外,寂寞了她——可是,在征战的年代,你是照顾了任务就照顾不了个人的。

每当这缤纷景象出现在悄然的记忆中,怀宁就会想起可怜的姑姑来。

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当党员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小姐爱上了化妆。文静内向的她,平日干干净净的,我们并不见她脸上有什么妆呀,怎么说呢?原来这件事是进行在深夜里呢。

她的身体渐渐后退和隐约,没入背景,独有这笑容往前移动,越发清晰生动,闪烁着月似的光晕。

是这样的,人都熟睡了的以后,三小姐从床上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在晶莹的半月镜前,就会开始一个夜晚的聚精会神的活动。从第一步的净脸和打底开始,到最后轻轻扑上一整脸的粉,总要前前后后地顾盼,欣赏好一阵子,直到粉蓝花的窗帘现出了树影,巷底传来垃圾车的少女的祈祷,才又坐回梳妆台前, 一层一层像倒放电影一样再抹去,恢复原来的面容。

滑润的下巴,白皙的耳轮,细密的发,纤秀的肩、臂,和手。喜欢叠手而坐,斜依在椅一侧的姿势,以及转过头来的笑容。

各种时代,男子的热情不是给了战争就是给了政治,忙着打杀争夺倾轧暗算,耗费了全数的精力,你便见到许多敏感、想象、细腻精致,都落了空。

以后将军每回想第一次婚姻,都是这侧影蹀躞到眼前,当时不明在窗帘的褶缝之间的轮廓线条,由以后的共同生活补足,回忆中,它是如此的清楚。

三小姐开始不停地做衣服。她又不出去,做这么多衣服是为了什么呢。在楼下,以及在楼房的每一个角落,你都可以听见车衣机的声音不停止,轧轧地响着,好像齿轮总在你耳边铰磨。

百代留声机兀自转动,尖细的女声唱着青春易去的曲子,弦乐在背后委婉地伴奏。啊,是的,骚动着战争的春夜,年华在黑暗中无端端蹉跎和逝去的时间,近窗的所在,出现了一个女子。

“如果当年婚事顺利,成了家——”任丰说。

警报刚过去,宾客都疏散了,大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将军没有跟着大家一起走,独坐在厅的一角。

“自己要解约的,怪谁呢。”黄妈说。

没有月亮的城市,一到夜晚就彻底的黑,将军从来没有忘记,庭园依山坡营建,在无月的夜里幽幽地开放着的,也是栀子。

“就一个兄长依靠。”任丰说。

那时战争刚转败为胜,人人精神振奋,可是空袭更为紧迫了。

牌局停了,楼房无声,除了齿链永远在轧轧地铰磨。

没设防的记忆突然受到袭击,将军深深沉入思索。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光开始照耀,一段历史在昏暗的车厢里明亮了。

这位兄长倒是真能依靠的。将军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三小姐精神状态虽然每下愈况,只要他自己在世一天,就坚持留妹妹在家中照顾一天。

她没拿雨伞。他迟疑着,是不是应该邀她入车,送她一段路?

台风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三小姐仍觉得风还在吹刮,头疼去不了。和普通日式木屋比,西式房子要厚实得多,门窗又都关紧了,风从哪儿来的呢。都是从廊道漏进来的,三小姐发现,要任丰把廊面的门板白天晚上都紧紧拉上,遇到了将军的反对。

绿灯亮了,一大群脚踏车匆匆从眼前划过去,刹时切入二十年时间,分开了两面容颜;将军醒过来。

也许是真的给风吹得不舒服,也许只是表示抗议,三小姐做了顶软帽、一件斗篷样的长衣服,穿戴起来,还把袖子和裤管都扎紧了,来去像个大侠,端庄娴静的三小姐变成了一位喜剧人物了。

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一个面容突然打现在玻璃上,刹时他一惊——将军以为自己又看见了第一位夫人。

“如果你们还要坐在外头,就把门板拉上。”三小姐抱怨。无论哪一扇门窗打开,就是在遥远的厨房还是前厅,以至于楼上,她都能感觉到风直吹的寒冷。将军只能放弃意见。

将军的黑色座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细雨落在窗玻璃上成丝,一位女子立在雨丝之间,窗这边的人行道的边缘。

怀宁站起来,推动门板,铁轮滚动在轨道之间,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第二次婚姻,要从一个落雨的黄昏说起。

“轻点。”将军说。

婚姻停滞在仪式的阶段,高音悬在峰顶,戏止在高潮,蒂蕾被急雨打萎,热情还没能倾放就变成了残念,对第一次婚姻,将军一再有以上一类心情。

木板门合上,回廊被遗弃在门板外,和庭园一起畏缩了。

将军为战争而离家,总是在征途上,夫人枯守,爱的对象是抽象。战争结束,夫人为理念信仰而出走,轮到将军枯守,爱的对象则完全失去了。

清冷的夜,连月亮也没有,浑暗包围上来,廊上的世界阴沉沉。

关于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将军始终认为未完成。事情是这样的,原来第一位夫人婚后不久就不见了。

藤椅里的老人移动一下坐姿,拉拢棉袄的前襟。

官邸有喜事:将军再婚了。

我们昨天讲到了哪?

风雨过后,天空特别明亮,空气里沁漫着剩余的水汽,和禽兽毛骨的霉腐气。翻来覆去曝晒了好几天,晒得透透的,然后任丰和张司机清理出楼阁一个角落,墙上钉出木板架,把每件东西仔细包扎在塑胶袋里,陈置在架上,总算控制了气味。

讲到了沼地的埋伏。

象牙、犀角、猴头、熊皮、虎皮、豹皮、老鹰、鸠翎等等,说什么有什么,稀奇珍贵的禽和兽,追逐和杀戮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舒舒服服躺在阳光下,面目虽狰狞,神情却悠闲,众兽们到底也是获得了休歇和安宁。

到底是住进了疗养院,是三小姐把整个五斗柜的衣服剪碎了的以后,这之前,郑队长带领任丰坐了张司机的车,已经四处探访了好一阵子,寻到城南半山上某宗教团体办理的机构。

台风前后,楼房特别潮湿,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肉体腐烂的气味,好像是死了几天的老鼠藏在哪里,还是肉臭了忘记扔,叫人忍不住掩鼻子。任丰和张司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搜寻和嗅闻,终于定点来源——阁楼上的那只大铁皮箱。两人用了不少力气把箱子扛下楼,趁太阳天,戴了手套,把藏品一件件拿出来,排列在后园的青石板地上。

看着红砖的建筑颇为整洁,里边的管理也很秩序,郑队长回来跟大家商量,又再上山安排好特别的住宿条件,把三小姐的双人床、粉蓝花窗帘、缝衣机,都先搬了上去,又着令黄妈摆出和家里房间完全一样的布置。

栀子的香气总是忠心地伴陪着。

三小姐由怀宁陪着,一行人跟在后边,安静地上了车。

将军很喜欢房后的一圈回廊,从总战部回官邸,常要在廊上的藤椅坐一会,这时任丰会给他拿来一杯红葡萄酒和烟斗。烟斗已经清理干净并且装好了将军喜欢的骆驼牌烟丝。三小姐会下楼来,陪将军在廊上坐一坐,直到眼前的园子渐次失去了光度。

陷在车的后座,怀宁看见车窗上电线杆快速退滑,滑出了玻璃,然后就是灰白的天空,然后树枝和树干出现,形成网,不断地网罗过来。后座陷阱一样地陷落了。姑姑的双手紧紧叉放在膝头,衬在暗色的旗袍上,兀自在黑暗的后座发着莹莹的青光。并没露出什么不愿去的意思,是大家十分低落的心情里,还算差强人意的。

等待着号角响起的时间,全岛军民同胞同甘共苦修身养息。美国第七舰队驶进海峡,航行于两岸的蓝天和海水,偶然有防空演习,不过引起稍稍的骚动,去后园的自用防空壕躲一会。那新的战争停留在传闻状态,远雷隐隐滚响,却有待前来。

“两边同时住,随时接回来,就当着出门吧。”任丰倒是看得开。

儿子由家仆忠心照顾,自己和妹妹相互伴陪,将军是个有操守有教养的人,试着适应新环境。宝岛天气暖和,物产丰富,只是有点潮湿,将军一生跋涉颠簸没有休闲过,倒是在这儿第一次获得了安静的生活。

每逢周末和节日,大家都会一起上山去接三小姐回来,让她感到不过真是出门而已。

失去战场,将军不再有用武之地,空备一身经验和胆识。总裁体恤将军半生报效国家,好意让他休歇休歇,解除了他的军职,给以高级政务咨询的头衔,照享钱饷和特权。

郑队长其实过虑了,三小姐在疗养院有温和礼貌的修女照顾,又有很多同类的宿友,长期单身独处的闺秀倒是第一次出了家门,跟社会有了接触呢。

三小姐已过三十,仍称小姐,虽然年少时也曾订过婚,就这么单身一直跟着哥哥。女儿去了南部的黄妈,一生跟随马府,情愿留下来。任丰本是将军的随身勤务兵,现在打理庭园和厨房。总政治部派来的张司机负责将军的进出,没事时帮忙做些杂务,兼任的自然是情治工作。

你知道,我们平日归之于精神病患的,其实比平常人都诚实可爱得多。三小姐在山上过得很好,远比在家里健康快乐,确确实实使大家尤其是郑队长松了口气,减轻了主意是他出的歉疚。当时由郑队长决定送三小姐入院时,一位晚报记者还曾写过一篇文章,暗喻长安里的楼房里发生了奇情艳闻,写得栩栩如生像小说一样呢。

将军命令除了必要用品和物件,其余大小箱子不必开,都放到阁楼上去,包括了特别沉重的一只铁皮箱,里边装着的是过去将军自己打获的和别人赠送的猎品。

“可不是,马家将门宦府世代相传,声势显赫,奇事多得很呢。”黄妈说。

一丛栀子就生在廊边,绿郁郁的叶子,满缀着白色的花朵。

“可不是,就看那满满一阁楼的珍禽异兽吧。”任丰应着。

眼睛流连过庭园。山棕、葛藤、云杉、水柳、金柏、银松、金桂、山茶、相思、忍冬、合欢、草本和木本芙蓉、单瓣和复瓣杜鹃。

两人互相玩笑,不听外边传些什么。

什么花,这秋天的黄昏,开得这么的沉醉?

我们已经说到将军去世,怀宁离开家以后的地方了。

花香传来,浓馥又忧郁,一时令人迷恍。

南征北战戎马倥偬,行动接续行动,将军前半生不曾有过回想反思的时间,退居岛屿的无所事事的日子,春天夏天秋天在回廊上缓缓度过,前半生种种之成为材料,经过累积和沉淀的过程而渐渐酝酿成记忆。以无比的毅力和弹性再一次从地狱回转,记忆教给将军的是疏离和舍弃。抽出距离,把过去都当作好似别人的事情,他倒发现,不要说那时有过的,就连这时的自己的身与心,也都能舍了。

原屋的主人是在这里经营了满足了他对南亚洲的爱慕呢。

此后他面对过去越发感到自在,诸事无论轻重大小悲喜,就让它们从口而出,不负期望地它们都能松弛了与自己的紧张关系,从附身的魅影、纠缠的噩梦,成为自由运转的丰富的故事。乍看的复杂混淆和零乱,无法预测掌握的偶然和突然,都自动现出了脉络理路,在所有莫非都变成为叙事的这时,现出了它们的起承因果关系。

走下楼,穿过大厅,穿过厢房,眼前突然明亮了,沿屋的背后修着一道蜿蜒的回廊,中国庭院风格却是和前边欧式建筑不同,面对着一园幽深的花木,这时各种葱茸的颜色和姿态展现的,正是秋天的最后一阵繁荣。

多年的落叶经过累积发酵而成为黑色的肥土,难以承受的经验也为将军酿造出叙述的沃壤。前半生的行动提供他轮廓纲要,后半生悠悠时光给予反省的机会,让他厘清情节,填出内容,牵连出意义。战争的残暴,人际的狡诈,爱情的虚无,在交替着日与夜的黄昏的回廊上,经由记忆的提炼过程,都生出了实在的机理。已经消失了的过去,一经召唤,像退隐的老兵听到了召集令,一一又从各个角落整装出现在生活的战场。

顺着S形楼梯往上走,地板在脚下叽吱,发出陈年橡木的气味。过道十分阴暗,引去各个卧房。推开门,迎面对墙扇扇葱绿连续,原来窗外相思长得茂密,正欢布在窗玻璃上,迎接着各位新主人的到临呢。

又惊险,又奇异,又壮丽,又缠绵,种种妙质由他成为说者,退去旁观的局外,反倒欣赏到了。过去屡屡经历厄乱恐怕是有道理的,他开始想,那就是,使这时的自己,有这许多的题材能够说得婉转有趣娓娓动听,比传奇还神奇。甚至他认为,让他屡受艰难恐怕也是一种有意的安排,一种福赐呢;上天不是用辛苦来处罚他而是培育他,用他的恶固然制造了他的罪过,却是用罪过回来滋育他,使他的恶开出了花。

出猎的狂热时刻被定点和打平在地面,静止中,队伍排开永恒的阵势。典型的小亚细亚萨萨尼风格,凝血一样的底色上,一名年轻俊美的王公领着勇骑,金冠红鬃,重复出现,驰骋在婉转的藤蔓柳枝葡萄,缤纷的丁香百合石榴花丛间,空洞的大厅便显出了一脉高贵、华丽、肃穆的气象。

将军终于转危为安,振作起精神,好好地活了下来,而我们也不得不说,历史不发生在当时,不存在于现场,历史发生在叙述之间,实存在语言文字中的呢。

小心走上去,啊,华贵的波斯地毯,编织着的是图案中有名的狩猎图呢。

由记忆将军身上孕育出丰满的历史,使他成为高贵的人,白发红颊,声音宽柔沉稳,性情开朗豁达体谅,在这生命的最后一程,将军闯出了再生的自己。

海洋式拱柱托出正厅屋顶的高度,一盏巨大的水晶灯从中悬挂下来,借着门口过来的外光,这时正闪烁着星簇似的光芒,给郁暗的前厅提供了不用开灯也有灯的效果。是的,这一簇星光不但亮起厅堂,也亮起了它底下的一张大地毯。

诚如怀宁的名字,将军晚年过得很安宁,与孙女一样的女儿对话,是他未料到的。能有这样一位忠诚的听者,死生契阔都与她说了,让他觉得幸运和欣慰。怀宁大学毕业后想留在父亲身边就近照顾,将军却要她尽量为自己打算,不用管他,鼓励她出国学习。

两排冬杉耸立在青石板过道的两旁,好似两排卫队,笔直引去洛可可风的嵌花玻璃门前。推开门,玄关宽敞,灰绿色瓷砖铺出的是净爽的地面。随本地习惯众人去了鞋,换上凉快的土产草席拖鞋。

哪位外国智者提醒过,生活情况是多么的复杂,在你以为受到折磨的时候,其实已经种下日后的幸福的种子,我们中国人说塞翁失马,一样的道理。甜蜜温暖的关系,笑容和爱,美食,盛开的花,微风细雨,无云的蓝天,示予我们存在的美好,要我们精神地活下去,然而克服痛苦,战胜困难却更能策励坚强的意志,不屈的性格,使生命更具意义。为了获得后者,辛苦便存在于生活中,便有坚毅如将军如郑队长这样可以担负重责的类种以为昭启。因为有这样的人,痛苦和灾难却又非得以更强悍的形式出现,以便出示更大的景象,为我们带来更多的意义。

张司机开门,恭候将军下了车。

或者这么简单地说吧,能执行杀戮的人才能驾驭杀戮,受过难的人才懂得慈悲。沧桑以后并不感叹沧桑,保持了精神上的高度,逆境毕竟成全了将军。

一栋殖民地时期地中海式楼房,白垩土的墙,黛青色的瓦,二楼还有镶着镂花铁栅栏的阳台,坐落在灰蒙蒙的日式木屋之间,显得特别的典雅细致,出类拔萃。

怀宁出国前,郑队长已经搬来家中,偌大的楼房和庭院将军独守未免清冷,何况大队长的果园实验又告失败。并肩的袍泽,救难的战友,比亲兄弟还更亲的伙伴,比灾难还更顽强的同盟,又在一起一同坚持了下去。

一行人由黑色轿车送达长安里的官邸前。

秋天的一个黄昏,将军照常坐在回廊上,黄妈过来请吃晚饭时才发现已在睡中过去了。年及九十,又以这么好的方式往生,大家都为将军高兴。依遗嘱葬礼举行得很简单,骨灰存放灵骨塔,等待某日的到来,将依他的遗旨归葬故乡。

一九四九年,马至尧将军来到岛屿。一同渡海过来的家人有妹妹马三小姐,儿子马怀远,家仆黄妈和任丰。由仆人带大的怀远,这时候是十二三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