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泰斯在三个月前一心渴求自由,现在自由已经不够了,还渴望财富;过错不在于唐泰斯,而在于上帝,上帝既限制了人的能力,却又给他以无休止的欲望!通过一条消失在两排岩石之间的路,沿着一条急流冲成的、多半是人迹未到的小径,唐泰斯走近一个他认为大概存在岩洞的地方。他沿着海岸走,认真仔细地观察一个个细小的东西,觉得在某些岩石上看到了由人工挖成的槽口。
“再过两小时,”他说,“这些人就会分到五十个皮阿斯特,然后启程,再去拿生命冒险,试图再挣五十个皮阿斯特;他们会带着六百利佛尔回来,带着苏丹的自豪和大富翁的自信,在某个城市挥霍这笔财富。今天,希望使我鄙视他们这笔财富,在我看来这笔钱实在可怜巴巴;明天,也许失望会使我不得不把这种可怜巴巴看做是无上的幸福……噢!不,”爱德蒙嚷道,“不会这样;博学的、不会有差错的法里亚不会仅仅在这件事上搞错了。再说,与其继续过这种卑贱可怜的生活,还不如死了好。”
岁月给一切物体披上了一件苔藓的外衣,正如给一切精神事物披上了一件遗忘的外衣,可是它似乎带着某种规律性尊重这些画出的记号,也许目的在于表明痕迹;不过,这些记号逐渐消失在一丛丛爱神木下,这些植物一簇簇鲜花盛开,或者消失在寄生的地衣下面。于是爱德蒙只得拨开花枝,或者铲除苔藓,才能看到把他带往另一个迷宫中的指路记号。再说,这些记号给了爱德蒙以希望。为什么不是红衣主教留下了记号,万一他没有料到横祸飞来,这些记号可以给他的侄儿指路呢?这个偏僻的地方很符合想埋藏宝藏的人的条件。不过,这些泄露秘密的记号,除了画记号的人以外,难道没有吸引过别人的注意吗?这个外表阴森神奇的小岛忠实地守住巨大的秘密了吗?
爱德蒙带着超群脱俗的人那种柔和的苦笑,向他们眺望了一会儿。
由于地面崎岖不平,爱德蒙的同伴们始终看不到他;在离港口约莫六十步的地方,他发觉槽口中止了;不过,槽口并没有通到什么岩洞。一大块圆石放在稳固的基础上,似乎是槽口通向的唯一目标。爱德蒙寻思,或许他走到的不是终点,恰恰相反,只是到达起点;因此他掉转身子,按原路回去。
唐泰斯继续往前走,不时回过身来。到达一块岩石的顶端时,他看到自己脚下一千尺的地方,雅科波刚回到同伴那里,他们已经积极准备午餐,亏了唐泰斯的好枪法,午餐增加了一只射杀的野兽。
这时,他的同伴们在准备午饭,到泉水那里去汲水,将面包和水果放在地上,烤起小山羊。正当他们从临时制作的铁钎上取下小山羊时,他们看到爱德蒙像一只岩羚羊那样轻盈和大胆,在岩石上跳跃前进,他们开了一枪,给他发个讯号。猎手马上改变方向,向他们跑过来。正当大家注视他跳跃的姿势,认为他的灵活过于大胆,仿佛他们有道理为他担心时,爱德蒙脚下一滑;大家看到他在一块岩石的顶部摇摇晃晃,叫了一声,消失不见了。
没有人有丝毫怀疑,第二天,唐泰斯拿了一支枪、铅弹和火药,表示想去打几只可以见到、在岩石间跳跃的野山羊,这时大家把唐泰斯的登山只看做对狩猎的爱好和孤僻的表现。只有雅科波坚持要跟着他。唐泰斯不想反对,生怕要是反感有人陪伴,会引起猜疑。他刚走了四分之一法里,便找到机会射杀一只小山羊,他支使雅科波把这只山羊送到他的同伴们那里,让他们煮起来,一烧好便鸣枪向他发讯号;再来一些干果和长颈大肚的一瓶普尔恰诺峰的葡萄酒,大约就补全这份菜单了。
所有人一跃而起,因为他们都喜欢爱德蒙,尽管他技术高明;首先赶到的是雅科波。
唐泰斯一面干活一面想,如果他大声说出在他耳畔和心里不断喃喃低语的想法,一开口他就会引起一片快乐的欢呼声。然而,他不仅没有透露这个天大的秘密,反而担心自己已说得太多,而且这样走来走去,重复提问,细致观察和心事重重,已引起怀疑。幸亏,至少在这种情境下,惨痛的往事在他的脸上反映出一种难以磨灭的哀愁,在这层阴云下闪现的喜悦之光确实转瞬即逝。
他看到爱德蒙血淋淋躺在那里,几乎失去知觉,他大概从十二至十五尺的高处滚下来。有人在他嘴里倒了几滴朗姆酒,这种药曾经对他非常有效,如今同第一次一样产生了相同的效果。
搬运工作旋即开始。
爱德蒙睁开眼睛,说是膝盖痛得厉害,脑袋沉重,腰部难以忍受地阵阵剧痛。大家想把他抬到岸边;可是一碰到他,哪怕是雅科波在指挥行动,他还是呻吟着说,他感到根本没有力量忍受移动。
迟到的帆船看到讯号后放了心,因为这个讯号通知刚到的船,碰头安全无虞。于是这艘帆船不久像幽灵一样,白蒙蒙、静悄悄地出现了,在离岸边一链(4)的地方抛了锚。
大家明白,对唐泰斯来说,现在谈不上要吃饭;他要伙伴们回去用餐,他们没有理由像他一样饿一顿。至于他,他表示只需要休息一下,等他们吃完饭回来,他会好一点的。
这样的话,就要重新找到这个失去踪迹的洞口。夜里寻找是白费气力。于是唐泰斯把勘察工作搁置到第二天。况且,在半海里远的海面上升起了一个讯号,“年轻的阿美莉号”立刻用同样的讯号来回答,这表明干活的时候到了。
水手们用不着三推四请,他们饿了,小山羊的香味一直飘到他们的鼻子里,而且老水手之间根本不讲客套。
唐泰斯一时头昏目眩;后来他想,这些岩洞可能由于某种事故而被填没了,或者甚至被斯帕达红衣主教为小心防范起见而堵死了。
一小时后,他们回来了。爱德蒙力所能及的,只是拖了十来步,靠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上。
“没有。”
但是,唐泰斯的疼痛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好像更厉害了。上年纪的船老大要在上午动身,将货物卸在皮埃蒙和法国的边境上,就在尼斯(5)和弗雷居斯(6)之间;他坚持要唐泰斯试着站起来。唐泰斯作了极大的努力,想听从他的敦促;但一使劲,他又呻吟起来,脸色惨白。
“基度山没有岩洞吗?”他问。
“他的腰扭伤了,”船老大低声说,“没关系!他是一个好伙伴,不该扔下他;我们设法把他抬到单桅三角帆船上去吧。”
唐泰斯的额头上冒出一片冷汗。
但唐泰斯表示,他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忍受剧痛,因为一动的话,不管多么轻微,都会引起疼痛。
“我不知道有什么岩洞。”雅科波说。
“那么,”船老大说,“只好顺其自然了,但不能让人说我们见死不救,丢下一个像您这样的好伙伴。我们等到黄昏再动身。”
“在岛上的岩洞呀。”
这个提议令水手们非常惊讶,虽然没有一个提出异议。船老大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大家头一回看到他放弃一笔生意,或者推迟履行计划。
“在哪个岩洞?”
因此,唐泰斯不愿别人为他破例,严重违犯船上的规章纪律。
“在岩洞里岂不更好?”
“不,”他对船老大说,“我笨手笨脚,因此理应由我来承担笨手笨脚的后果。给我留下一些饼干、一支枪、一点火药和子弹,好打小山羊,或者进行自卫,再留下一把十字镐,如果你们迟迟不来接我走,我就自己盖一间屋。”
“在船上。”水手回答。
“但您会饿死的。”船老大说。
“我们在哪里过夜?”
“我宁愿这样,”爱德蒙回答,“而不愿忍受稍稍一动便要引起的揪心的痛。”
他问雅科波:
船老大转身对着帆船那边,帆船在小港中作着开航准备,左右摇晃着,只要安排停当,就马上出海。
“年轻的阿美莉号”的全体船员对这个岛十分熟悉:这是他们平时的停靠站之一。至于唐泰斯,每次他航行到地中海东部沿岸地区,都看到过它,不过从来没有上过岸。
“你叫我们怎么办呢,马耳他人?”船老大说,“我们不能这样扔下你,但又不能干等。”
天完全黑了下来;十一点钟,月亮从海中升起,月华使粼粼波光幻成银色。随着月亮升高,月光宛如瀑布的白练,开始在这另一座佩利翁(3)重叠的岩石上变幻不定。
“你们启程吧,动身吧!”唐泰斯高声说。
唐泰斯虽然一向能控制自己,这时却抑制不住了:他头一个跳到岸上;如果他像布鲁图斯那样胆大妄为的话,他会亲吻土地。
“我们至少要离开一星期,”船老大说,“另外,我们还得中途弯到这里来接你。”
黑夜降临,晚上十点钟靠岸;“年轻的阿美莉号”首先到达约会地点。
“听我说,”唐泰斯说,“如果两三天内你们遇到渔船或别的船要经过附近海域,让他们照顾我一下,我会付二十五个皮阿斯特,以便回到里窝那。要是你们碰不上,那就再来接我。”
任何以全部家当孤注一掷的赌徒,都没有爱德蒙在极度快乐时那样感到焦灼不安。
船老大摇摇头。
爱德蒙凝视着这重叠的山岩,山岩染上各种夕阳的色彩,从鲜红到深蓝;他的脸上一阵阵发热;他的脑门变得绯红,一片红云掠过他的眼睛。
“听我说,巴尔迪船老大,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雅科波说,“你们动身;我呢,我同受伤的这位留下,好照料他。”
傍晚五点钟左右,可以全部看到这个岛了。由于落日余晖,大气格外明净,岛上的一切历历在目。
“你放弃你那份红利,”爱德蒙说,“同我留下?”
唐泰斯吩咐舵手将舵摆向左舷,为了让皮亚诺扎岛处在右边;他作过计算,这样操纵大约可缩短两三节(2)的航程。
“是的,”雅科波说,“而且毫不遗憾。”
两小时后,他又登上甲板;船正绕过厄尔巴岛,来到马雷恰纳附近的海面,还不到平坦翠绿的皮亚诺扎岛。可以看到基度山光闪闪的顶峰直刺蓝天。
“啊,你是一个好小伙子,雅科波,”爱德蒙说,“上帝会奖赏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任何人,谢谢;经过一两天休息,我就会恢复,我希望在这些岩石中间找到一些能治挫伤的草药。”
爱德蒙把船交给船老大照看,走去躺在吊床上,尽管昨夜未眠,他还是一刻都无法合眼。
一个古怪的笑容掠过唐泰斯的嘴唇;他热切地握住雅科波的手,但是他要留下,而且是单独留下的决心毫不动摇。
基度山岛在天际变得越来越大。
走私贩子们给爱德蒙留下他所要求的东西,然后依依惜别,爱德蒙仅仅挥手作答,仿佛他不能扭动身体的其余部分。
船老大醒来时,帆船正满帆前进,帆面上都饱孕着风;每小时航速两海里半。
他们消失不见以后,唐泰斯笑着说:
这次,他的思索扰乱了孤独,他的幻想照亮了夜空,他的许诺打破了寂静。
“真是怪事,只有在这种人中间才找到友谊的证明和忠诚的行为。”
这是常有的事:唐泰斯孤单单地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不时感到独自茕茕的迫切需要。在黑沉沉的夜里,在浩淼无边的寂静中,在上帝的注视下,哪有比单独在大海上航行的帆船笼罩着的孤独更无边无际和富有诗意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拖着身子,爬上挡住他眺望大海的岩石顶端,从那里他看到单桅三角帆船已作好开船准备,起了锚,像一只马上起飞的海鸥那样轻悠悠地摇晃,然后启程了。
只要马耳他人(大家都这样称呼唐泰斯)这样表示,那就够了,人人都安心去睡觉。
一小时后,单桅三角帆船完全隐没了,至少从受伤者所在的地方不能再看到它。
大海波平如镜,从东南方吹来凉爽的风。船航行在蓝天之下,上帝逐渐在苍穹中点燃它的灯塔,这每一座灯塔都是一个世界。唐泰斯表示,大家都可以去睡觉,由他来掌舵。
于是唐泰斯站起身,就像在这荒山野岭的爱神木和乳香黄连木中间腾跃的小山羊一样灵活和轻捷,一手拿起他的枪,另一手拿着十字镐,跑向他在岩石上注意到的槽口直达的那块圆石。
晚上七点钟,一切都已准备好;七点十分,正当灯塔点燃时,帆船就要从它旁边绕过去。
“现在,”他想起法里亚讲给他听的那个阿拉伯渔夫的故事,大声说,“现在,芝麻,把门开开!”
老水手让他这样做:他也承认唐泰斯比其他水手和他自己略胜一筹。他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一个自然而然的接替者,他很遗憾没有女儿,用联姻来拖住爱德蒙。
【注释】
黄昏来临,随之要准备动身。对唐泰斯来说,做准备工作是掩饰他的激动的一个方法。他已逐渐在同伴中建立起威信,像船主一样发号施令;由于他的命令总是明白、准确、容易执行,所以他的同伴不仅迅速,而且乐意去服从。
(1)据阿拉伯故事,只要说“芝麻,把门开开”,宝窟的门就会自动打开。
白天来临,但几乎像夜晚一样令人亢奋;不过,白天给人带来逻辑,弥补想象力的缺陷。唐泰斯终于能制定一个至今模糊不清、犹豫不决的计划。
(2)航速单位,等于每小时一海里。
爱德蒙惊喜交集,将宝石塞满口袋;然后他走出洞外,这些宝石却变成普通的石子。于是他试图返回这粗粗一瞥的神奇洞穴;但是道路曲里拐弯,没有尽头,进口也找不到了。他在疲乏的记忆中徒劳地搜索那个神秘的、有魔法的词,那个阿拉伯渔夫就靠这个词打开阿里巴巴光华四射的宝窟(1)。他白费力气;消失的宝藏又变成大地之神的所有物,他刚才是有希望夺走这宝藏的。
(3)希腊东北部的山脉,风景秀丽,为宙斯及阿波罗光顾的圣地。
这是唐泰斯度过的、兴奋不安的一夜。整夜,各种好坏运气轮番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斯帕达红衣主教用光闪闪的字母写在墙上的信;他刚睡着一会儿,最荒诞离奇的梦便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不已。他下到碧玉铺地、红宝石砌墙、钻石呈钟乳石状装饰的岩洞里。珍珠像地下水渗透而出,一滴滴落下来。
(4)旧日计量单位,约合二百米。
如今离他企盼已久的动身时间只隔了一个夜晚。
(5)尼斯是法国地中海沿岸的城市,靠近意大利。
那些长期时乖运蹇的人,有时会遇到始料不及的好运;唐泰斯就终于遇上了,他通过既简单又自然的办法即将达到目的,踏上这个岛,而不用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6)阿尔卑斯山的西部隘口,将法国同意大利(皮埃蒙)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