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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紫杉堡的墓地

骤然间,黑夜新鲜而寒冷的空气浴满他全身。唐泰斯感觉出这是米斯特拉尔风(1)。这是一种突然的感受,使他悲喜交集。

来人把假死人从床上搬到担架上。爱德蒙挺直身子,要把死人的角色装得更像。来人把他放到担架上,然后由手拿风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照亮,这一队人登上楼梯。

抬担架的人走了二十来步,然后停下来,把担架放在地上。

“干吗要绑结呢?”唐泰斯心里纳闷。

其中有一个走开了,唐泰斯听到他的鞋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你说得对;走吧。”

“我到了哪里呢?”他心里想。

“抬上多余的重量,我不是太蠢吗?”第二个人回答,“我到了那边再绑好了。”

“你信不信,他可是一点儿不轻啊!”那个靠近唐泰斯的人坐在担架边上说。

“你绑住结了吗?”头一个讲话的人问。

唐泰斯的第一个考虑是要逃走,幸亏他克制住了自己。

“听说骨头每年要增加半斤呢。”搬脚的那一个说。

“给我照照亮,畜生,”走开的那个抬担架的人说,“要不然我就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啦。”

“这个干瘦的老头,还很沉哪!”搬起脑袋的那一个说。

拿风灯的人服从命令,尽管这个命令用词明显不太得体。

门打开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射到唐泰斯的眼睛上。透过裹住他的麻布,他看到两个身影走近他的床。第三个身影待在门口,手里拿着风灯。走近床边的那两个人各自抓住口袋的一角。

“他究竟找什么呢?”唐泰斯心想,“想必是一把铁铲吧。”

来人在门口停住,脚步声是两个人的。唐泰斯揣度,这是两个掘墓人找他来了。当他听到他们放下担架发出响声的时候,这种猜测变成了确信。

一声满意的感叹表明掘墓人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傍晚七点钟临近了,唐泰斯的焦虑不安也开始变得白热化。他的手按在心上,试图压住心跳,他用另一只手抹去额头上沿着双鬓往下淌的冷汗。颤抖不时掠过他全身,仿佛用一只冰冷的老虎钳夹住他的心似的。于是,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几个小时过去,堡里却毫无动静,唐泰斯明白,他摆脱了第一个危险;这是一个好预兆。末了,将近在监狱长指定的时间,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爱德蒙知道关键时刻已来到;他聚集起全部勇气,屏息静气;如果他能同时抑制住动脉急促的搏动,那就太好了。

“好了,”另外一个人说,“真费劲。”

可是,要是这次监狱看守违反沉默的常规,对唐泰斯说话,看到唐泰斯一声不响,走近床边,便会发现一切。

“是的,”那个人回答,“不过他再等也不会失去什么。”

唐泰斯要面临的第一个危险,就是监狱看守七点钟给他送晚饭时,会发现掉包计;幸亏有许多次要么出于阴郁孤僻,要么出于疲倦,唐泰斯是躺着迎接监狱看守的;在这种情况下,看守通常把面包和汤放在桌子上,不对他说话便退出去。

说完,他又走近爱德蒙,爱德蒙听到一样沉重的东西放在他身旁,发出轰的一声;与此同时,一条绳子使劲地捆住他的脚,捆得他都疼了。

从昨晚起,唐泰斯没有吃过东西,但他早上不感到饿,他现在还没有想到吃东西。他的处境太不可靠,以致他没有时间想到别的事。

“喂,绑结实了吗?”一直袖手旁观的那个掘墓人问。

如果他估计错了,如果泥土太重,他就会窒息而死,那样也好!一了百了。

“绑结实了,”另外一个说,“我向你担保。”

倘若他们把他送到墓地,放进墓坑里,他就任人覆盖泥土;由于是黑夜,只要掘墓人一转过背,他便从松软的土中打开一条路,然后逃走,他希望泥土不要太重,让他能翻身爬起来。

“那么,上路吧。”

如果在运尸的过程中,掘墓人发觉扛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死人,唐泰斯就不让他们有时间来弄明白;他使劲一刀从上至下划开口袋,利用他们惊慌失措之际,拔腿就逃;如果他们想抓住他,他就用刀对付。

抬起了担架,又走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打算。

约莫走了五十步路,然后停下来开门,接着又往前走。随着一步步向前,海浪拍溅在耸立古堡的岩石上发出的响声,更清晰地传到唐泰斯的耳鼓里。

无论如何,他的计划当下就要确定。

“天气真坏!”一个抬担架的说,“今夜泡在海里可不好受。”

那时,他最后的希望就毁于一旦了。

“是的,神甫可要里外湿透啦。”另一个说——他们哈哈大笑。

唐泰斯本来可以等到傍晚监狱看守来过之后,但是他生怕监狱长这段时间里改变主意,搬走尸体。

唐泰斯不太明白揶揄的意思,但他的头发仍然倒竖起来。

如果不巧这时有人进来,或许会听到他的卜卜心跳。

“好,我们到啦!”头里那个人说。

他不能浪费时间去思索这个决定,仿佛不能让脑子有时间来推翻这个孤注一掷的决心似的,他向不堪入目的口袋俯下身去,用法里亚制造的刀割开它,从口袋里拖出尸体,运到他的牢房,让尸体睡在他的床上,用自己平时裹住头的那块破布包住尸体的头,用自己的毯子盖住尸体,最后一次亲吻那冰冷的额头,试图合上那双继续睁开、由于缺乏思想而十分可怖的眼睛,可是徒劳,他把尸体的头转向靠墙那边,以便监狱看守傍晚送饭时相信他睡着了,就像他往常的习惯那样。然后他回到另一个牢房,从贮藏处取出针、线,脱掉自己的破衣短衫,让人感到麻布下的肉体是光溜溜的。他钻进打开的口袋里,待在尸体原来的位置上,从里面再缝上袋口。

“再远一点,再远一点,”另一个说,“你明明知道,上次那一个半空中撞在岩石上,第二天监狱长训斥我们是懒鬼。”

“噢!噢!”他喃喃地说,“是谁给我提供这个想法?是您吗,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自由离开这里,我们就占据死人的位置吧。”

又往上走了四五步,然后唐泰斯感到他们抬起他的头和脚,晃荡起来。

说出这句话以后,爱德蒙呆若木鸡,双眼痴呆呆的,仿佛被一个猝然而至的想法打懵了,这个想法使他惶悚不安;他突然站起来,用手摸摸脑门,仿佛有点昏眩,他在牢房里走了两三圈,在床前站住脚步……

“一,”掘墓人一齐喊道。

“死!噢!不,”他大声说,“我活到现在,受尽折磨,不能这样就死!从前,几年之前,我下决心去死时,死是好事;但如今,这就真是给我悲惨的命运帮大忙了。不,我愿意活下去,我要斗争到底;不,我要重新获得被剥夺的幸福!我死之前忽略了我有几个陷害我的刽子手要惩罚,谁知道呢,或许还有几个朋友要报答。可是,现在人们要把我永远扔在这里,我只能像法里亚一样离开黑牢。”

“二,”

但在悲恸欲绝中就像在大风暴中一样,深渊是夹在两个浪峰之间的,想到这种卑污的死,唐泰斯后退了,迅速从绝望过渡到热烈渴望生与自由。

“三!”

“如果我可以离开人世,”他说,“我就到他那里去,我一定会找到他。但怎么死呢?这很容易,”他笑着补充说,“我就留在这里,向第一个进来的人扑过去,把他卡死,我就会上断头台。”

这时,唐泰斯感到自己被抛到广阔的空中,像只受伤的鸟儿穿过空气,他怀着心都变凉了的恐怖往下掉,一直往下掉。尽管下面有样沉重的东西坠着他,加快下落的速度,他还是觉得跌落像一个世纪那样长。最后,他带着可怕的巨响,像一支箭一样落入冰冷的水里,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喊叫,叫声马上被水淹没了。

自杀的念头,曾被他的朋友赶走,神甫在身边也使他消除了,如今却像幽灵一样又站立在法里亚的尸体旁边。

唐泰斯被抛入海里以后,绑在脚上的三十六斤重的铁球把他坠往海底。

茕茕孑立,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唯一使他还留恋世间的人了!不如像法里亚那样,冒险越过阴森的痛苦之门,前去询问上帝,什么是人生之谜,岂非更好!

大海就是紫杉堡的墓地。

茕茕孑立!他重又茕茕孑立!他又陷入孤寂,重新面对虚无!

【注释】

可以看到一只粗麻布口袋,长线条的皱褶下隐约显出修长的、僵直的形状,顺着较宽那边的方向放在床上,被透过窗口射进来的雾蒙蒙的日光微弱地照亮着。这是法里亚的裹尸袋,这个口袋按监狱边门看守的说法,花不了几个钱。因此,一切都已结束。在唐泰斯和他年老的朋友之间,已有一层物质的间隔,他再也无法看到那一对仍然睁开,仿佛越过死亡在凝望的眼睛,他再也无法紧握那只为他撩开遮住事物的帷幕的巧手了。法里亚,这个他曾经全力以赴与之习惯相处的、作为良师益友的好伙伴,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于是他坐在这张可怕的床的边上,陷入凄苦惆怅之中。

(1)法国南部及地中海上干寒而强烈的西北风或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