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好吧,其实也没那么简单,让我解释给你听。文件就放在诺拉旺克修道院。修道院包括三座教堂,分别是主教堂圣加拉贝特,即施洗者圣约翰教堂;圣格雷戈里礼拜堂;以及圣阿斯特瓦萨津教堂,即圣母教堂。这三座教堂由隧道和地下墓穴连通起来。主堂建于13世纪,位于9世纪的教堂遗址上。刚刚我也提起,我在亚美尼亚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以‘出借’的名义,由天主教会派到那里去翻译书籍和手稿。身为一名研究员,我可以自由探索修道院的每个角落,相信我,有些地方我宁愿自己没去过。”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将显然这么重要的资料放在图书馆这种显眼的地方。”
“你是在说这些文件都是在地下墓穴里找到的?”
“这样说吧,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文件,更像是有关基因的科研笔记,而研究者就是其中一个受到穷追猛打的纳粹分子。”
“一点都没错,少爷,我是无意中发现的。但除了文件之外还有一个秘盒,恐怕我们本来不该乱碰的。”
“谁放的?还有,这些文件是关于什么的?”
“马尔图奇神父,有话请直说。”
“看情况……你叔叔感兴趣的文件,带走也不违法,因为既不是文物,也没有任何历史价值,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放在那里的。”
“最匪夷所思的是,我在地下墓穴发现的铭文是用古亚美尼亚语刻制的,开始我还认为一切都是关于某位死去的教士,”他继续说,没理会我的请求。
“可是直接把考古文献或文物带出国不违法吗?”
“而刚好你又是这门语言的专家。”我插了一句,听他卖弄学识也有点累了。
几分钟后,他停下来,仰望塞斯提伍斯金字塔的塔尖。我趁机对他端详了一番。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鼻尖直指天空,鼻翼宽厚,面部轮廓分明。我越来越没耐性,正准备开口说话时,他盯着还攥在我手上的字条,说道,“很多年前,我在亚美尼亚玛坦纳达兰,也就是世界最大的其中一家手抄文献库工作。当时大概有1400份手稿,我还协助翻译了一部分。我不仅经手过远古时代的无数书籍、论文和散文,还负责古书的修复,在死语言方面还拿了博士学位。我在那里工作了差不多30年,赢得了每个人的信任。我可以随意前往亚美尼亚和周边国家进行考古研究。而你叔叔是个古董发烧友,好几次到亚美尼亚出过差。就在其中一次旅途中,我们发现了他认为非常宝贵的东西。”
“没错,但丁少爷,正是如此。鉴于铭文没有提及任何死者的名字,与那个地方格格不入,确实有点跷蹊。它上面只有几个字:‘箴言在此,不懂必死。’除此之外有一个拉丁十字架,下方写着‘亵渎者必遭天谴。’,而四个角都刻有像是闪电的小符号。一开始我不明所以,因为在亚美尼亚,你可以随处找到远至公元前九千多年的早期万字饰和十字符。后来,我看了内容,才知道是纳粹万字符。在那个情况下,我什么都没碰就离开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的好朋友,也就是你的克劳迪奥叔叔打电话。他对我说的事极度感兴趣,然后就到亚美尼亚找我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感觉到他不想说下去时,我纳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跟一个明显是天主教的神父待在一个新教徒的墓园里。
我忍不住笑了。叔叔给我开了一个费尽心思的玩笑,还不赖。我还想到,这个神父也许是想我掏腰包,换取一个深藏在亚美尼亚的异想天开大秘密。
“确实如此,”我愧疚地说。
“听我说,马尔图奇神父,我不是你要找的对象,你跟叔叔都找错人了。我看不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甚至不确定写信的人是他。我怎么肯定这不是一个坑我钱的把戏?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个穷光蛋。”
“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他含糊地回答。
他答道:“我早就知道,你叔叔临死之前也一样。但不用担心,他给你去美国的200万已经收回来了。”
“难道他一直都在生病,而我却一无所知?”
这真是当头棒喝。这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时,你叔叔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要走了。”
他肯定注意到我的反应,因为他马上补充:“你的那位证券经纪人是个骗子。如果你有看新闻,应该知道他已经在监狱服刑了。我们一直都有留意你的动态,但丁少爷。这是你叔叔出的主意。他人品是好,但讨厌亏钱。还记得你那个开花店的朋友吗?就是她向你介绍这个豪尔赫·罗德里格斯,你才会盲目信了他。艾琳女士是个危险人物,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她经营的哥伦比亚鲜花生意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一年半?”我疑惑地问。
这话又给了我一闷棍。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最近的墓穴旁边,坐在墓碑上。附近的一只猫突然跳起来,冲我嘶嘶叫,然后又逃走了。马尔图奇神父驻足片刻,然后朝我走过来。
“一年半前。”
我把额头陷进双手里,说服自己不是在做梦。我听到神父越走越近,他破烂的鞋尖出现在我眼前。
“您是什么时候收到我叔叔这封信的?”
“相信我,但丁少爷,我并不贪图你的钱。虽然我不缺钱,但生活得跟苦行僧没两样。书籍才是我的生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应我朋友克劳迪奥的请求。他是孔蒂尼马赛拉家族里唯一视我如家人的人。你知道吗?他竟然想把一部分财产分给我。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于是他给我所属教派的圣墓骑士团捐赠了一笔巨款。正因为如此,我成为了修道院院长,而且我还有机会成为大主教!金钱能为人打开各种大门,但也让人背负多重责任。另一方面,我也满足于现状。很多年前,我就立誓安贫乐道。”
神父站在一旁等候,我可以感受到他锐利的目光。可能是我脸上露出一副猜疑的表情。我从来都学不会挂上扑克脸,所以人们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马尔图奇神父也许想不通,克劳迪奥叔叔到底是看中我哪一点,竟然把最珍贵的东西传给我。虽然我不擅于掩盖自己的感情,但却会读懂别人的表情。直觉告诉我,尽管这个男人表面上很诚恳,但他还是藏了一手。
“马尔图奇神父,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完成学业,仅仅因为我必须那样做。总有一天我会继承遗产,这个想法早就根深蒂固了。我没法自食其力,更没法保守一个自己都不理解的秘密。”
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
“不管怎么说,你叔叔看出你的独到之处。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才想把自己最珍贵、比全部财产都重要的东西留给你。”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
“我多多少少明白你的意思,但为什么要那么神秘兮兮?”
我有太多的话要对你说。我想让你知道,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教会你认识字母的人!我希望,你离开我跨出的第一步能够提醒你,有些珍宝比金钱流传得更久远。请相信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最重要的是,请相信那些始终伴你左右的人。我现在写下这些话,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我想把我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你,并且希望你能好好利用,但我在遗嘱里并没有提起,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会在合适的时候交给你。你会明白如何识别《红书》里的符号。还有,请务必多加小心。
“这不是为了我,但丁少爷,而是为了你的切身安全着想。让你到修道院来,或者在别墅当着每个人的面谈论我也没关系。但越少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你就越安全。”
亲爱的但丁:
“我知道他自己没儿子,对我就像对亲儿子一样,可是他不再来我家。我猜是因为我祖父去世的时候,他为着遗产分配跟我母亲闹翻了,如果我父亲活着本该有份。就是从那时开始,母亲制造了各种各样的麻烦。我是唯一去看望他的人,由昆廷带我去的。”
我有点失望,因为信上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
“你祖父对自己的财产分配非常谨慎。恕我多事,他肯定知道自己应该把遗产留给谁。”马尔图奇解释。
马尔图奇神父取出一个小信封。我认得上面的家纹:两头狮子头戴桂冠,互相对视,外围是一条蛇。我沿封蜡撕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马上认出来了,上面带有家纹的信头,字体细小,密密麻麻,就像写信的人不想别人一下子看懂信的内容。那是克劳迪奥叔叔的笔迹,无论出现在哪儿我都认得出,因为他教过我认识字母。但话又说回来,也有可能是伪造的。
“噢,用不着瞻前顾后;我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人,但克劳迪奥叔叔没有权利抛弃我们。每次我去看望他,感觉就像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我跟母亲作对之前,她一直不允许我找他说话。”一想起往事,我悲从中来。
我沿着街道驶向塞斯提伍斯街,不一会儿就到了非天主教徒公墓的入口。我尽量靠墙停好车,然后一起穿过众多小径之一走进公墓,沿着两旁栽满柏树的人行道,走到一棵树下。
“他从没抛弃过你们。他还是有照顾你们,只是他待你母亲不如以前而已。说到这里,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母亲跟你叔叔不仅仅是叔嫂关系。你是我好朋友克劳迪奥的儿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少爷,你的车很容易被认出来。”
马尔图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明显是在期待我的表情变化。但这个消息给我带来的冲击,远远不止一个面部表情或抬抬眉毛能表达。我只是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脑袋一团糟,理不清一个头绪。到现在为止,今天我过得就像走进了《启示录》描述的悲惨世界一样。我的夙愿终于成真。就在他去世之后,我才发现我最敬爱的人其实是我的生父。得知母亲和他相爱过,我一点儿都不懊恼。我甚至想象过无数次他们在一起的情形。为什么他们没结婚?
“早上好,马尔图奇神父。”我一边回答,一边不急不慢地换挡加速,打算在错综复杂的罗马街头巷尾悠转一番。然而神父举起关节突出的纤瘦手指示意我转弯。
“你听到我的话吗?”马尔图奇问。
“早上好,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名字叫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
“我听到。”
我飞快地冲了个澡,迅速穿好衣服,开着几乎送我们一切的克劳迪奥叔叔送的玛莎拉蒂赶紧从别墅出发去罗马。十点零二分,我把车停在一家普通小餐厅的几英尺远处。门上的招牌大得不成比例,就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我终于赶到了叉子餐厅。一想到那个神父觉得我需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找到这个地方,自尊心严重受创。隔壁一家商店的门口冒出了一个人影,正朝我的车走过来。我开了锁,神父上车关好门,动作麻利地像一溜烟。
“克劳迪奥·孔蒂尼马赛拉一辈子都爱着你母亲,但她选择了他哥哥布鲁诺。布鲁诺是长子,照理可以继承大部分的家族财产。然而你叔叔和你母亲两人继续见面,于是就有了你,我的少爷。你父亲去世之后,他们的爱没有停止。照他所说,我以为他们会结婚,但卡洛塔女士从没真正爱过克劳迪奥。我觉得她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原谅我这样评价你母亲,但事情确实如此。有一天,克劳迪奥突然来了,发现她床上躺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这种男人他带回来不少,他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克劳迪奥是你父亲那一小笔遗产的遗嘱执行人,所以无论我的好朋友给多少抚养费,她都只能接受。即使如此,她得到的比她应得的都要多。”
字条上没有署名,当然也没有透露太多信息。按常理我不应该去,但这个神父看上去又很靠得住。他的双眼很奇怪,虹膜异常地大,而且瞳孔放大,就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用了龙葵滴剂一样。直到凌晨我仍然很清醒,快到4点,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而且睡得死沉死沉的。再次睁开双眼时,摆在雕花大理石床头柜上的那只洛可可风格时钟显示已经早上9:10。离开别墅到罗马去只剩下一个小时都不到。
事情逐渐变得一目了然。克劳迪奥原来才是我的父亲,难怪他的举止行为就像父亲一样。我就是从他这个模子刻出来的。也许其他人早已知道实情,除了我之外。马尔图奇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就像内心挣扎着要隐藏他的顾虑,似乎要不惜代价掩盖自己的真实感受。
明天早上10点,我会在射击场后面一家叫叉子餐厅的小餐馆门口等你。你叔叔克劳迪奥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请务必赴约。
“还有一件小事,少爷,但我告诉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不说出去。”
她离开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翻出夹克口袋里神父塞给我的字条,上面写着:
到了此时此刻,让我发什么誓都无所谓。
当天晚上,我跟母亲和姐姐都住在孔蒂尼别墅。年老的艾琳娜女士执意让我上楼,住进往常来别墅时待的房间。我察觉到艾琳娜的感情失去了寄托,显然她替我感到自豪,虽然原因一直不明,但还是触动了我。她似乎觉得有义务要照顾我,就像照顾克劳迪奥叔叔一样,我也默许了,为的是让她不再伤心流泪。看得出她需要我来让她照顾。
“我答应你。”
1999年11月11日
“我刚刚说过,你才是克劳迪奥的儿子,也是你母亲卡洛塔女士的儿子。但是,她认为你既不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克劳迪奥的儿子。”
意大利,罗马
信息量太多了。我往后退了几步才好好看到他整个人。十有八九,他疯了。
手稿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