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转过头,第一次直视对方。老头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这就怪了,你不是作家吗?”
“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
“我认识你,你出的第二本书我那儿有,护封折页上有你的照片。《寻找上山的路》,书不错,只是太平淡了点儿。我还读过你为《纽约时报》写的文章。”
可是老头没走。他打开一只黑色的大垃圾袋,一通翻找,最后抽出一本手稿:黑色封皮、螺旋装订、奇异的银绿色线圈。他把手稿放在两人之间的木椅面上,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再为他们工作了。”
尼古拉斯欲言又止,沉默是金,说不定老头会走人,给自己留些清静。
老头耸耸肩,似乎表示无法理解,然后望向前方那片树林,树木随风摇曳。
尼古拉斯把目光从长椅前那片树林转过来,侧目看了一眼老头。明白?他究竟明白什么?尼古拉斯暗自发问,心里有气。有些人自以为无所不知,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们,比如《行为矫正指南》和《自救手册》这类书的作者,真受不了这些白痴。
“那你也是作家咯?”尼古拉斯说着,瞥了一眼手稿的封皮。
“明白了。”
“不是,我没有那个天分。不过我喜欢读书,自认为是个好读者。”
“噢!呃,随便走走。”
“这本手稿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顺路嘛。”
“不是我的。几天前我搞到一箱子书,就包括这本手稿。我是卖旧书的。”
“什么?”
“你也卖手稿?”
“去哪儿?”
“我头一回见识这种东西。箱子的主人是个作家,两个月前刚去世。他老婆嫌家里空地方太少,想把书都弄走,就按照分量买给了我。看得出她有意搭上这本手稿,说她丈夫一直都没拿出来出版。”
“顺路。”尼古拉斯不想多说,冷脸回应对方笑出来的一脸褶子。这老头的口气一点也不见外。
“你是说,你按照重量买的书?”尼古拉斯笑问,难以置信。
“常来这儿吗?”老头发问了。
“是啊,她可能觉得加上那打纸能多算些分量。”
家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他在T恤衫外披上皮夹克,走出家门,漫无目标地游荡,双脚却不自不觉踏上了常走的路线。他来到三一墓地1,坐上那把长椅,发现另一头已经有人坐了。他自认为这是自己的专座,心里不爽,像隐私遭到了侵犯。这是个矮个老头,像熟人一样对他满脸堆笑。不笑还好,一笑反而让人反感。尼古拉斯没心情闲聊,也没心情当任何人的听众,可这老头似乎很想搭话。果不其然。
“这么说你看过手稿咯?”
那个幸福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年了,一切依然如故,他没能改变世界,世上又多了一个胸怀大志的失意作家。最糟的是,他手头压着好几部小说没能发表,这些作品之前看起来如此精彩,可读了查理·格林的最新畅销书以后,尼古拉斯感觉自己离梦想更远了。
“当然,你想看一眼吗?”
那天早晨,同许许多多的早晨一样,尼古拉斯一睁眼便扫视屋顶四壁,搜寻灵感。他只要想出哪怕一条思路就行,像点样的,可就是想不出来。他起了床,径直来到电脑前。思路当然不少,只是都写不成让他一炮而红的小说。他还记得当初那一刻幸福得要死的感觉,有家出版社通知他说:“我们对你的小说有兴趣,有意出版。”上帝啊!那本书他本来没打算赚钱,预付款却自己找上了门,令他又惊又喜。那笔钱其实更具象征意义,但毕竟也是钱,而且是意外之财。从那时到现在,他只有几部不痛不痒的小说面世,外界反响平平。他看着屏幕,选中昨晚写下的文字。垃圾!他熟练地按下“回车”键,页面恢复了空白。
尼古拉斯看着手稿,将信将疑,伸手拿起来,感觉不太厚,用左手拇指捋了一下,翻开第一页。正中印着“无题”二字,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自己不到最后一刻也决定不了书名。他翻到下一页,从引子开始阅读。
1999年11月10日
不知多了多久,等他不情愿地从故事回到现实,一转头,发现矮个老头已经离去。他读得如此入迷,连陌生人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两道皱纹在他额头上浮现,随即化为眉宇间的深沟。他知道自己常常走神,怀疑自己是否真见过什么老头。但是手稿就拿在他手里,不容置疑。
纽约,曼哈顿
他喜欢刚刚读到的部分,好故事必备的要素一个不少,一开头就抓住了他的好奇心,但故事的思路属于别人,令他心生妒意。尼古拉斯再朝四周放眼一望,唯有树木在微微摇摆,当季残留的树叶正从树上飘然而下。好一个平和的早晨,若在平时,这里常有阵风刮起,清扫人行道上的落叶,卷起金黄色的漩涡。他离开长椅,把手稿夹在胳膊底下,打道回府。刚一进家门,他便躺倒在旧躺椅上,接着阅读手稿,引子之后是……
尼古拉斯·布洛姆
1三一墓地(Trinity Cemetery):位于纽约曼哈顿,附属于三一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