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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罗想农觉得杨云拿狗打比方不是很妥当,挺侮辱罗海的。可是他习惯了不去跟杨云争执。

杨云愤怒不已地向罗想农控诉:“你说说罗卫星他怎么做老子的?他怎么就在家里养出个妖怪来了?养儿不教父之过,他就是养条狗,也还要花功夫训练它怎么拉屎拉尿呢!”

好的是罗海只折腾自己,不折腾别人。他不惹事。除了走在街上会被男孩子们嘲笑、招女孩子们尖叫外,他基本上是个安静和守规矩的学生。

就在这样的状况中,罗海如同一棵野地里没有人护养的树,枝枝叉叉地长大了,长出了颠三倒四的形态,不男不女的错乱。他上中学时就敢在脑后拖根小辫子,在耳朵上一口气扎上一排耳洞,穿那种歌手才穿的很中性的花俏衣服,甚至还修眉,戴各种色彩的隐形美瞳眼镜片,在嘴唇上很仔细地涂上一层亮晶晶的润唇膏。

罗卫星的这一段破碎和混乱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小罗泊的母亲强行入侵。那是罗卫星婚姻序列中的第三个女人。

懦弱的罗卫星不敢违拗母亲,万般狼狈地带着罗海过日子。他请过钟点工,请过住家保姆,也请过暑假里短期打工的大学生。他走到哪儿都得带上罗海,尽管父子两个从没有情感上的亲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像两个搭帮过日子的陌生人,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惺惺相惜,更没有同仇敌忾。他们紧密却又是松散地联系着,不为需要,只为了责任和习惯。

乔麦子不算在内。她是一个例外。她是悬挂在罗卫星头顶上的明月,熠熠地闪亮着,却永远都无法摘下来,收藏到自己的房间里,映辉出一片清朗澄明的天地。

杨云坚决不肯接纳罗海,拒不答应给这孩子提供食宿安排。从小到大她偏袒罗卫星溺爱罗卫星,但是在事关血缘亲疏的问题上毫不含糊。“你把他领出去!”她不留情面地喝斥罗卫星。“领他走!别跨进我的门!我杨云没有这个孙子!”

乔麦子远走瑞士之后,曾经有几年的时间里,李娟的病情稍有好转,可以正常上班,做简单的一日三餐,清早还去小区边的公园里晨练,打太极拳,跳一跳中年人时兴的“扭腰舞”之类。她养了十来年的狗狗陪着她,蹲在她脚边看她跳,如果她转身踢腿,做比较大的动作,狗狗会敏捷地闪开去,换个地方再蹲下。时间久了,狗狗对她的一套动作已经烂熟在心,总是会提前做好准备,闪避或是后退。

这世界上就有这样混账的女人。

罗想农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研究工作:带博士生,做课题,当顾问,讲学,国内国外地宣读学术报告。他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而且琐碎,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等他处理。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同学和同事们,儿女都开始陆续考大学了。每次听大家聚集讨论高考试卷和填报志愿等等的问题,他只能选择走开,不插话不参与。

钱运从此再没有回到中国。早先她每年还寄一笔美金回来做罗海的抚养费,很快听说她跟一个老美结了婚,生了混血的儿子,也就彻底地跟罗海断绝了母子关系。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躺在李娟身边听着她细微却又不那么均匀的呼吸时,心里却常常是翻江倒海,风高浪急。他想念乔麦子。他怀念少年时代跟着乔六月读书的生活。他设想自己如果有一个孩子,他(她)应该是读初中还是高中,成绩会如何,眉眼会长成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他眼窝发热,鼻腔酸涩,胸腔里膨胀着一团东西,难受得像要爆炸,要把他的身躯他的生活炸成碎片,沉沦为宇宙垃圾。

罗卫星就这样“被父亲”了,他冷不丁地成了两个儿子的老爸,这世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姓罗的男孩。

不久,设在瑞士日内瓦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一个海洋湖泊生态研究的国际会议,罗想农应邀参加,在会上发表了关于建立中国长江流域生态系统保护区的演说,呼吁国际上有见识的组织和基金会来共同做成这件事情。会议结束,他绕道巴塞尔,探望乔麦子。

铿锵有力,掷地作响。

巴塞尔是瑞士北部一个宁静美丽的城市,乔麦子的家坐落在莱茵河边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两层的黄色小楼,墙壁上长满绿色爬山虎,进门是狭窄的楼梯间,一边有白色木门通往客厅,另一边是吱嘎吱嘎的老式木楼梯通向卧室。客厅里不见彩电音箱这些中国人家常有的配置,倒是在四壁顶天的书橱里满满堆放着书籍,还有乔麦子夫妇游玩世界时收集来的各种古玩和工艺品。因为房屋临河的缘故,偶尔有游轮从河面上开过去,屋子里灌满汽笛欢快的鸣响。罗想农研究长江流域水生物学,从老家青阳到武昌的一段江面,来来回回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次,当他端着一杯乔麦子煮出来的香浓雀巢咖啡,趴在她家的二楼阳台上凭栏眺望,听汽笛声袅袅远去时,脑子里突然浮出来一个意识:长江轮船跟莱茵河游轮的鸣笛声大大不同,长江轮船负重太多,笛声苍凉而苦闷,像老年人深深的叹息,莱茵河上的汽笛声却宛如少女的一声惊呼,娇憨,嘣脆,满满的都是快乐。

钱运走过去,把一本棕色封面的户口薄“啪”地扔在罗卫星面前。“名字我已经改了,你不能逃避责任,如果有一天罗海流落社会,你就是罪魁祸首。”

乔麦子的丈夫叫海茵茨,巴塞尔大学的哲学教授,小个儿,秃顶,脑袋四周留着一圈金褐色头发,笑起来的时候,头顶闪闪发亮,金褐色的头发仿佛也跟着通了电,闪闪烁烁,活力四谢。他讲德语,法语也不错,英语虽然会讲,口音却重,罗想农听着特别费劲,时常还需要乔麦子翻译。所以更多的时候,只是罗想农和乔麦子两个人用中文对话,海茵茨像个傻子一样陪坐,陪笑。罗想农提出来,这样恐怕不好,冷落了主人,不礼貌。乔麦子回头把这句话翻译给海茵茨听,教授干脆站起身,告辞去了他的书房。乔麦子笑着说:“我们给了他自由。”

罗卫星看着眼前这个瘦弱文静、跟他从没有一丝一毫亲密欲望的男孩,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这不行。”他说。“真的不行。我既没有播种,也没有除草施肥,不能够凭空收获。”

乔麦子九十年代开初到了瑞士以后,改学生物制药,很快在巴塞尔附近的一家制药企业找到工作。她现在有一个儿子,七岁,读小学二年级,成绩非常好。罗想农好奇地问她:“孩子长得像谁?”按照他这些年的观察,中外混血儿,大都长成了中国人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睛,最多鼻梁高一点,眼窝眍一点。乔麦子当时沉吟一下,告诉他:“孩子像爸爸。”

钱运回答:“我是要走,可我不会带罗海走。你想想,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我自己都不知道活得下来活不下来,我怎么能拖上一个孩子?”

罗想农略略有点失望。像爸爸的话,年轻轻的也会秃顶,这不太好。

罗卫星大惊:“你不是很快要走了吗?”

他没有见到乔麦子的儿子。麦子说,小孩子太调皮,他一回家,会搅得大人们说不成话,所以她今天把儿子送到朋友家暂住。“给我们留个空间。”她望着罗想农笑。

“方便跟你过日子啊,免得别人说三道四。”

当晚罗想农住在乔麦子家,住的是乔麦子儿子的房间。麦子说:“省得我另外铺床。”

罗卫星吓得连退三步:“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小孩子的房间,有一股特别的甜腻腻的奶香味。房间里没有太多玩具,倒是四处散落着中文识字卡片,窗台上居然还有一盘“葫芦兄弟”的录像带。罗想农不能确信这盘录像带是不是罗卫星寄来给孩子的。跟罗想农比起来,罗卫星和乔麦子的关系更加像兄妹,他们之间的电话和书信联系好像更加紧密和自然一些。

钱运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送他到罗卫星面前。“亲爱的,从此以后,他姓你的姓,是你的儿子。”

罗想农反思他这些年的行为,自己都感觉自己太沉重。灵魂太沉重的人,时空都被灵魂的承载物压得弯曲了,下坠了,压迫了周围的空气,妨碍了他人的生存。当初乔麦子选择出国,离家远游,飘泊瑞士,是不是也跟罗想农的沉重有关呢?

罗卫星暗地里松一口气,满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钱运这个混世女魔王,恢复他自由的身躯和不羁的生活。他从前的那些有过“一夜情”的藕断丝连的女朋友们,已经在他面前把钱运诅咒得狗血喷头了。谁料钱运的精明和厉害非罗卫星能够想像,她在走之前瞒着罗卫星跑了一趟派出所,大刀阔斧地为自己七岁的儿子改了姓名,姓“罗”名“海”,跟哥哥罗江的名字并列,甚至气势上更加浩荡。

他开了灯,在孩子的单人软床上孤零零地坐着,目光四下里睃巡,想找出一张孩子的照片看看,如果乔麦子同意的话,他还想拿一张收藏。孩子出生这么多年,尽管杨云要求过好多次,乔麦子却从来不肯往家里邮寄孩子的照片,好像她生下一个外国孩子是她的耻辱。罗想农甚至有一点点担心,乔麦子的这个孩子会不会是豁唇或者斗鸡眼?要不然她怎么死活不让家里人见他一面呢?

就在这时候,他的这段形态奇怪的婚姻突然走到了尽头。原因是钱运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她的一个终身未婚的老姑姑重病在身,急需亲人过去照顾,很可能还会继承遗产。钱运对罗卫星说,她的这个老姑姑半辈子投资股票,很有钱,她不想放弃这样一笔从天而降的巨额资产。于是,急急忙忙地办护照,办签证,置办行装,订购机票,只等着飞机一声轰鸣冲上蓝天。

奇怪得很,房间里散落着小孩子那么多的东西,却偏偏是一张照片都没有摆放。乔麦子似乎故意藏起了她的儿子。

不过,自从有钱运在身边精心打理一切,作为画家的罗卫星,在商业上的成功却是一天天看得见的。他在南京和北京都分别举办了个人画展;他的画作印制成精美的沉甸甸的画册,竟然摆上了新华书店的销售柜台,虽然半年当中只卖出了一本;他不断地有一些装饰性的行画批量卖到了国外,成为西方中产阶级们布置客厅时价廉物美的饰物;他还有机会捐赠给本市图书馆和艺术中心几幅大画,它们堂而皇之地挂在大厅或者会议室里,让来来往往的目光扫描,让领导和市民们赏心悦目。这一切都唤起了罗卫星的自信和雄心,他意识到他还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材,在英雄辈出、硝烟弥漫的世纪末的中国画坛上,通过搏杀,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赢出一小块立脚的地盘。

思忖良久,罗想农断定这是乔麦子的特别用心,因为他活到四十多岁还无儿无女,麦子不想用小孩子的照片刺激他,让他触景生情,无端难受。

那段时间,钱运对罗卫星三迷五道,她就像是一条缠在许仙身上的白蛇,死命地箍住了罗卫星,一时半刻都不肯放。她自说自话地成了罗卫星的经纪人、代言人、形象顾问、服饰参谋、营养专家。她不惜血本花三万块钱给罗卫星买了一个刚刚上市的“大哥大”,为的就是时时监控着罗卫星的工作状态和行为举止。以罗想农的看法,他这个可怜的弟弟虽然又有了一个家,得来的却不是幸福,而是窒息,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男人碰到这样的女人,活该就是一个“劫”。

他躺倒在孩子的小床上,嗅着可爱的奶香味,身心放松,沉沉睡去。莱茵河上的夜航轮船是不是鸣响过汽笛,河水如何拍打古老的岩石堤岸,他一点儿都不知道。睡梦中他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见到了乔麦子的儿子,居然是纯粹的中国面孔,跟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异常相似。他把孩子抱到肩上,拔根汗毛让自己变成了一匹鬃毛飘扬的骏马,长嘶一声冲入太空。宇宙物质光灿灿如流星一般从他的身边掠过,漆黑的空间中居然眨动着无数只巨大的眼睛,男孩骑在他身上,头扬着,嘴巴嘻开着,咯咯直笑。他心里一乐,醒过来,回味梦境,说不出来的那种愉悦和美好。

那时候罗家园刚刚开始患上“老年痴呆症”,还没有跟杨云团聚,见到罗卫星一家子的机会不多。他每次见了钱运的小儿子罗海都要问:“你是哪家的啊?走迷路啦?你妈呢?”弄得钱运脸沉沉的很不高兴,以为老头子故意让她难堪。

一星期的瑞士之旅结束,回到南京,开门的那一刻,没有见到狗狗扑上来摇头摆尾送上它的殷勤。客厅里悄然无声,李娟孤身陷在沙发中发愣,电视机里以静音播放着她最不喜欢看的体育节目,荧光一闪一闪照在她脸上,她的面容疲惫而憔悴。

杨云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商人”依旧是可耻的,下三流的,不能够在他们这个家庭里登堂入室的。

“我回来啦!家里还好吗?狗狗怎么不见?”罗想农放下行李,搓着手走到李娟面前,小心观察她的神情。

她还说:“我们家罗卫星相貌堂堂,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要跟个做生意的二婚头搅和到一起?”

“享福去了。”她眼睛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吐出两个字。

杨云不喜欢罗卫星身边的这个女人,嫌她长相怪异,也嫌她处事强势,还嫌她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儿子——七岁的罗海(那时候还不叫罗海,叫钱丹青,很文气的名字)。“一个罗江还不够他操心的,再弄一个,找罪受啊?”杨云背地里对罗想农抱怨。

“享什么福?”他蓦然一惊,四处张望。“你把狗狗……”

这么说起来,画商钱运是故意把自己的着装风格往墨西哥女画家身上靠了?罗想农不能确定。画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这个可能性。

“十颗安眠药,挺容易的。”李娟的语气,像是随手拍死一只蚊子那么正常。

几年后罗想农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自画像,突然想起来,钱运的面容跟弗里达的自画像有很多的相似处。弗里达的眉毛也是同样的浓黑,并且在眉心处相连。她头上的标志性的花朵,她的墨西哥民族风格的艳丽长裙,同样令凝视她画像的人产生出巨大的视觉震撼,有惊世骇俗的效果。

是她养了十年的狗狗。她相依为命、视若儿子的狗狗。

与她的长相相反,她在穿衣打扮上又拼命地朝着女人味和鲜艳夺目的方向走,很有点“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意思。在她跟罗卫星结婚同住的三年时间中,罗想农总共见过她两次,一次她穿着一件式样很古怪的披肩式样的鲜黄毛衣,腋下有丝带结出来的蝴蝶扣,远远走过来的时候,真像只张着翅膀冲锋陷阵的巨型黄蝴蝶。还有一次,是夏天,她穿的是一件色彩极夸张的连衣裙,翠绿底子,撒满大朵的红花,让人联想到东南亚国家的热带雨林。她的一张阴郁并且尖锐的面孔,配上这条鲜艳夺目的连衣裙,当时就把罗想农雷得目瞪口呆,他恍惚觉得走过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匹怪诞的气味浓烈的母兽。

“李娟!”罗想农头皮发麻,心脏一点点地沉下去。

画商叫钱运,名字本身就很男性化,长相也透着男人气,瘦高,宽肩,平胸窄臀。脸部的轮廓尤其粗犷,线条硬朗,眉毛如卧蚕一般,宽而且长,在眉心处几乎连成直线,使她脸庞的上半部分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很沉重也很压抑。

“上了年纪的狗,又丑又病,死了多好,多享福。”

男女间的互相吸引,除了精神和物质的原因,恐怕还真有一些生物学上的尚不为人知的神秘元素,它们在某一条幽暗的通道里行走,碰面,彼此吸附。

李娟杀死了狗狗,反说它“享福去了”,这样的冷漠和绝情,让罗想农目瞪口呆。他悲哀地意识到,李娟又犯病了,而且这一次犯得很严重,她的意识和行为都混乱到了不可收拾。

如此潦倒的男人,如此潦倒的艺术家,女画商却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他。

为什么呀?隔着千里万里,难道她目如光电,看见了他坐在乔麦子家里啜饮咖啡时的开心和宁静?她藏在心底的那一团混沌重新泛滥了起来,再一次把她的大脑冲涮成千孔百疮的堤岸?

他从艺术学院毕业,辞职当职业画家,画卖不出去,穷得兜里掏不出买颜料的钱,以至于他的第一个妻子小五儿吵吵闹闹跟他离了婚,扔下儿子罗江不管,跟着一个日本老男人去了北海道。罗卫星对着刚满五岁的罗江手足无措,先是一步不能出门,天天守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后来就不耐烦了,自己出门,弄把锁把孩子反锁在家里,桌上放些牛奶和面包,随孩子怎么对付。杨云有一天去看罗江,发现孩子足有半个月没洗过澡,身上一股馊臭味,脑袋上生着疥疮,两只大眼睛半天才朝人转一转,都快要成瘫子傻子了。杨云把罗卫星大骂一顿,拉起罗江就回了家。罗卫星如释重负,爽快地答应每月付一百元抚养费,实际上非但不付分文,还三天两头从杨云手里要钱买盒饭。

他不知道如何跟李娟对话。任何话题都是深渊,都是陷阱,能够让李娟拽着他一同坠落。他痛恨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一种顽固至极的病,能够把好端端的一个女人折磨成这样。他也深知,在人间和地狱的边缘挣扎着的李娟,她内心的痛苦徨无法对人诉说。

时至今日罗想农都弄不明白,他的弟弟罗卫星身上有哪些优点那么的招女人喜欢?罗卫星的面容酷肖杨云,清秀,细致,作为男人却欠缺硬朗;身材固然高挑,走路却晃晃荡荡浮云一般,没有根底,不挺拔不板扎;脾气好,为人谦和,与之相应的是恍惚,迷糊,慵懒,人在心不在……除了画画,罗卫星的心里大概也就装了个乔麦子。也可以说,除了乔麦子,实际上罗卫星对所有围在他身边的女人都是茫然无措的,被动和屈服的。他接纳她们,只是因为他不会拒绝。拒绝也是一门艺术,他学不会,也懒得学。

他再一次去找医生,希望能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法。医生告诉他:“有一种实验性的治疗手段,想做的话,家属要签署同意书。”

早在一九九五年,鳏居而潦倒的画家罗卫星偶尔参加一个艺术家聚集的酒会,杯盏交晃中认识了开画廊的女老板钱运。

“立下生死状?”

杨云承认了这就是她的命,从二十岁的那年她被这个男人一眼看中,她便再无机会逃走。她愤怒也好委屈也好悲伤也好,这个人如影随形地缠住了她,一门心思要同生共死。

医生一笑:“是这个意思。”

杨云拿罗家园一点办法没有。他糊涂又精明,挖空心思地拒绝吴姐,婴儿一般地依恋杨云。杨云明白罗家园的心思,她无法恼恨他也无法甩脱他。

他问具体是什么手段?医生解释,叫做“穿颅磁刺激疗法”,也就是说,利用金属线圈,直接对脑中特定区域发出强力但是短暂的磁性脉冲,因而在人脑的神经线路上引发微量电流。

罗家园心闲神定地坐着,笑眯眯地听两个女人对质,的确看不出来脑子有毛病。

“目的呢?”他问。

吴姐委屈地要死。“阿姨,”她说,“你家老爷子一点不傻,他自己掐了自己,栽赃给我,多狡猾啊!”

“刺激脑神经的活跃,唤醒沉睡的相关物质。”

他伸出手给杨云看,手背上果然有个掐痕,浅浅的月牙形的。

“有危险吗?”

罗家园理直气壮:“就是掐了!很用劲很用劲地掐!”

“也许有,也许没有。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

吴姐赶紧申诉:“我没有没有没有……”

他说他要回家仔细想想。

一开始罗家园乐滋滋的,笑眯眯的,出了楼门就健步如飞,吓得吴姐在后面大呼小叫,飞奔上前捉牢老爷子的手。作为保姆,她害怕弄丢了老人没法向主家交待。这一来,罗家园觉得不自由了,很不开心,溜一圈之后跑回家,报告杨云说:“她掐我的手!”

晚上,他离开工作,陪李娟坐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电视节目。节目照例设为“静音”,因为李娟的耳朵里听不得一点喧闹的声音。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去,握在手中。她不看他,但是也没有挣脱。她的手纤瘦枯干,指尖冰凉,只在手心里还有微微的热量。他久久地握着这只手,决定还是不冒那个风险。又是“穿颅”,又是“电击”,听上去惊心动魄。不,不行,李娟不是医学实验品,她还不到最后拯救的时刻。

罗家园不看书不看报,电视也看不大懂,一空下来就惦记着下楼,到小区对面的儿童乐园里,看小孩子们爬滑梯荡秋千。之前杨云家务忙,没时间应付他,放他一个人出去又不放心,就反锁住家门,弄得罗家园一趟一趟去拨弄门锁,可怜兮兮得很。吴姐来了之后,杨云吩咐她:“有空你带老爷子下楼走走。”吴姐自然遵命,忙完家务便小心翼翼把罗家园带出门。

之后的那半年,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最混乱、最迷茫、最失败的一个时段。每天每天,他匆忙地奔走在实验室和家庭之间,在实验室里惦记家里的事,在家里又惦记实验室的事。他机械地履行一切职责:上课,带研究生,主持科研项目,一份一份填写那些永远填不完的表格。他拒绝出差,从不外出讲学,甚至连设在伦敦的世界水生物保护学会的年会也放弃参加。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依靠谁,谁是那个可以带着他从红海中走出去的基督。他想,这样的日子长久以往,他也许会成为家中的又一个抑郁症患者,因为他看不见未来有任何一件值得他期盼的事情。

杨云大包大搅:“行,他再说瞎话,我替你做主。”

他从来不把他的苦恼对家人诉说。父亲正在一天天地从年老退缩回孩童,完全丧失了理解世事人伦的能力。母亲的心思一大半都在罗卫星身上:他快要被调进南京市画院了;他没个女人照料,身边还拖着个罗海,日子过得好凄凉;罗江的亲妈小五儿上月回过南京,亲朋旧友见了许多,居然就没有见罗江一面,什么女人啊!还有,罗海那个小崽子,模样打扮男不男女不女,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怪得很,毛毛虫一样刺人,罗卫星怎么就准了他姓“罗”?

吴姐说:“阿姨啊,他是长辈,打我骂我都行,不作兴说那种话。”

杨云只看到了罗卫星生活的窘迫,没发现罗想农要面对的同样是一地鸡毛。她每次追溯罗卫星不幸福的根源,念念不忘的总是罗卫星当初没有娶到乔麦子,他娶不到乔麦子才这般自暴自弃,才被这些用心险恶的女人们钻了空子。罗卫星又为什么娶不到乔麦子呢?杨云充满怨气地看着罗想农:他命不好,命中只有拆台的,没有搭台的。言下之意,是做哥哥的袖手旁观,任凭乔麦子远走武汉,阻碍了罗卫星的美好前程。

杨云转过身又忙着安抚吴姐:“他脑子发痴,说话做事都不着调,你大人大量多包涵。”

这就很有点算总帐的意思了。再往前推,是不是就要回溯到罗想农那一年自说自话的出生?他是被罗家园强迫塞进她身体中的一颗种子,无耻地吮吸她的精血长大,将近五十年过去,她依然排斥他,拒绝他,视他为不该存在的人。

杨云只好拉罗家园进房,自己动手替他换衣裤,又让吴姐打热水送到门口,她再端进门,把周身鱼腥味的老爷子擦得清清爽爽。罗家园一到她手里就乖巧起来,叫转身便转身,叫弯腰便弯腰,面团儿一般任由她摆弄。杨云斥责他:“你这不叫对我好,你是存心磨耗我。”罗家园若无其事地嘿嘿笑。

罗想农对母亲彻底无言。

可怜的吴姐,手足无措,无地自容,若不是看在工资的份儿上,怕是立刻就要夺门而出。

开春,罗想农必须去北京教育部汇报生物系重点学科的建设问题,这关系到学校科研计划的落实,校长亲自出面过问,要求罗想农务必考虑大局,克服困难出这一趟差。拒绝是没有理由的,罗想农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李娟一个人在家,就打了个电话给杨云,请求她帮忙陪护几天。还好,大事情上杨云是通情达理的,她在电话中一口答应:“噢噢,好好,来嘛来嘛,几天的时间,你送她过来嘛。”

然而,吴姐到家的第一天就出了笑话。吃饭的时候,吴姐给罗家园端碗拿筷子,杨云便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身边照料他。结果罗家园的屁股上像是长了疔,不停地动来动去坐不安稳,把一碗鱼汤洒在身上,从衣襟到裤腿一大片油亮亮的汤渍,腥味扑鼻,稍干之后又泛白发硬,杨云便让吴姐带他进屋换一套衣裤。刚进去没两分钟,罗家园慌慌张张奔出来,向杨云告状:“她脱我的裤子!”杨云耐心解释:“你衣服脏了,我让她帮你换套衣服。”罗家园死捂着裤腰:“不行,不能让她脱我的裤子!”杨云哄孩子一样:“那好那好,你自己脱,让她看着你别把裤子穿反。”“也不行!她会耍流氓!”

结果罗想农到了北京还不足二十四小时,电话打到他住的教育部招待所,小罗江在电话中惊慌失措:“大妈妈跳楼了!奶奶和我爸爸都去了医院了!”

罗想农发现杨云憔悴的速度很快,父亲生日之前她还是一头乌黑的短发,宽宽的额头上几乎不见一丝皱纹,目光明亮而犀利,到国庆节他给父母亲拍合影照片时,发现杨云的头顶上已经银丝闪闪,一双手伸出来,青筋暴突,消瘦得厉害。他没有跟杨云商量,一个人跑到市总工会的家政服务中心,找回来一个下岗女工,说好了专事照顾老爷子。杨云嘴上抱怨:“月月就这点退休工资,哪有余钱雇人?”心里对这个名唤“吴姐”的年轻女人是满意的,因为她看起来干干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道弯弯的笑纹,显得温和贤良,真心诚意。

罗想农急飞南京,打了出租车直奔省人民医院,已经晚了,他看到的是一具盖着白布的人形的躯体。

她一步不离地看着罗家园,提醒他早晨要洗脸刮胡子,提醒他吃饭时要把碗里的米粒扒干净,提醒他小便时要对准坐便器。她拉着他的手,带他出门理发,散步,到学校门口接罗江回家。在她的眼睛里,他已经不是老伴儿,是她的另外一个小孙子,比罗江还要小,懵懵懂懂万事不知,必须由她来耐心地引导,照顾,教诲。她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手,一丝一毫都不能放心。

母亲新搬的家在五楼,全家人都没有锁阳台门的习惯,这就让李娟钻了空子,她在凌晨时刻飞身而下,以一个燕子击水的姿态,结束了痛苦难熬的生命。

杨云想了想,把两瓶药放回到桌上,排放齐整,标识朝外:“吃还是要吃的吧?万一停了药更严重呢?”

罗想农连续很多天检讨自己:他向母亲交待了要藏好刀具,要关紧煤气,要收好家中各种药物尤其是安眠降压类的药,可是他偏偏遗忘了那扇阳台门。如此推算,他应该是一个间接凶手,帮助李娟游刃有余地实施了自己的自杀计划。

“那就别吃了?这种病在全世界都是疑难杂症,美国总统得了这个病也没有治好。”为了父亲,现在罗想农要处处迁就母亲。家庭关系中,平衡是最最重要的事。

杨云到罗想农家里,帮着儿子收拾李娟的衣物,该送人的送人,该烧的烧掉。她边打着一个包袱结边幽幽地说:“也罢了,死了也是个解脱啊。”

“吃这么多的药,为什么没有效果?价钱还贵得吓死人。瑞士的药厂也骗人啊!”她左手抓一瓶药,右手也抓一瓶药,药瓶上都是洋字母,英文和德文。她恼火地看着这些洋文,很失望,也很忿懑。

看看一旁失魂落魄的罗想农,她又叹口气:“你不容易,这些年算是尽心尽力了。一个人真要想死的话,拿裤腰带拴在你身上也拦不住。”

可是她心里也知道,罗家园不是故意的,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他犯的这些错误有多么严重的恶果。

这么多年,罗想农总算听到杨云说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他想着可怜的李娟,又想着远在他乡的乔麦子,再回顾这些年中自己的生活,鼻子一酸,很不争气地在母亲面前流出了眼泪。

“你爸是故意的,他折磨我。”杨云恨恨地对罗想农抱怨。

杨云马上啧一下嘴:“你看看!四十大几的人了,真没出息。”

杨云却精疲力尽。她恨不能学到孙悟空的本事,吹口气把罗家园变成个小虫子,拴根细线系在她身上,省得她出门半小时就要惦记家里的煤气开关和电插头。

那一刻,母亲对罗想农的感情,应该是怜爱大过了憎恶吧?

侦察和反侦察,游戏和反游戏,捉迷藏一样,扮娃娃家一样,罗家园活像个三岁孩子,对类似的事情乐此不疲。

罗卫星的第一个妻子小五儿,结婚五年后改嫁到日本北海道,再回来连个照面都不打。第二个妻子钱运,抛下罗海去了美国,泥牛入海,音信全无。罗想农满以为他这个老弟从此会视婚姻为畏途,再不被女人的花言巧语所惑,谁料他刚刚弃画从商,捣鼓出一个美术广告公司,好像是“钱”景乐观时,碰上了待业在家的小姑娘常宝,昏头昏脑又一次作茧自缚。

乔麦子从瑞士寄回来几种健脑药品,据说坚持服用很有效果。杨云每天早中晚都要从瓶子里数出几颗透明或者不透明的胶囊,倒在罗家园手心,监督他吞咽下去。罗家园一辈子恼恨吃药,对外国胶囊尤其反感,变着法儿地抵制杨云。如果她忘了拿药,罗家园绝不会提起,还会打个电话向罗想农报喜:“没吃!”如果服药当中杨云没有严厉监督吞咽的过程,罗家园就会把胶囊含在口中,偷个空儿吐出来藏进口袋,或者干脆扔下马桶。可是他扔下去之后总是忘记抽水,红红黄黄的胶囊一颗颗地漂浮在水面,反倒让杨云毫不费事地抓个现行。

那个时候,新世纪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广告公司普遍还没有用上电脑之类的高科技制作,尤其是罗卫星这样资金微薄的草台公司,如果他赶巧接下一单户外制作的大活儿,得在广告牌前搭起高高的脚手架,人爬到架子上去,一手持画笔一手拎颜料桶,农民工一样地猴着干活,挣一份说得过去的辛苦钱。

可怜的、让人心里哭笑不能的老父亲!

有一回他给化妆品公司做广告,巨大的广告牌搭在闹市区,他从打地基做钢筋结构干起,到爬上脚手架勾勒出模特的脸部线条,给人物着色,最后向满大街的行人展示出一张冷艳性感的西方面孔,前后花去二十天的时间。

在他的简单思维中,把租来的公寓退了,他罗家园没有了立锥之地,杨云就再也不能要求跟他分家了。

倚在街边梧桐树干上仰头看他画广告的黑发披肩的小姑娘,二十天中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百六十个小时。姑娘目睹了美女诞生的全过程,因此而对诞生了美女的画家罗卫星充满景仰和爱慕。

罗家园兴高采烈,搬家那天快乐得手舞足蹈,高声大嗓地指挥罗想农:“退房子!退房子!”

仅仅是爱慕也没有什么,世界上的名人明星那么多,个个都是大众偶像,你尽管放在心里去爱慕,不花钱也不出力,与人无关与己无害。

事情是明摆着的,罗家园需要亲人照料。他年近八十,病入膏肓,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有权利在亲人的呵护下了此残生。他的两个儿子中,罗想农的身边还有另一个患者李娟,罗卫星的日子更是狼狈得鸡零狗碎,他们都没有办法把父亲接到一起生活。这样,在杨云和罗家园分居二十五年之后,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之时,杨云再一次跟这个男人的命运纠缠到了一起。

可是这个名叫常宝的小姑娘不这么干,她尝过了鸡蛋的美味之后,无论如何要跟着老母鸡钻进鸡窝里观察它怎么孵蛋,她还要看着母鸡给她现场生一枚——画一幅她的油画肖像。

经过反复地协商,开家庭会议,杨云很不情愿地把罗家园带回她的家中。

前面已经说过,罗卫星天生学不会拒绝女人,无论老少,无论美丑,只要有女人缠上他,百分之一百他要做奉献。

罗想农悲哀地意识到,是父亲的状态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他不光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他已经驾驭不了自己的大脑。他的老年痴呆症,在他七十八岁的这年加快发展,飞流直泄一般,向着深渊滑落。

当他们两个人就着花生米喝完整整一瓶葡萄酒之后,当罗卫星温柔地解开常宝的衣服,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看见常宝的那双毛茸茸的眼睛蝶翅一样眨了一眨,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微微地露出来,不知道是痛楚还是快乐,抑或是心愿得呈后的满足。

可是罗家园之前从来都不说谎,他年轻的时候严肃,严谨,严厉,一是一,二是二,丁丁卯卯不容出错,他怎么会睁着眼睛撒这种幼稚到极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谎?

杨云得知罗卫星的身边又晃荡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时,万般无奈又而理念超常地叹一口气:“同居可以,别再结婚了,也千万不能再弄出一个孩子了,会拖垮了你的。”

杨云忿忿不平地对儿子控诉:“他撒谎!他屙了裤子,还赖到罗江头上!”

罗卫星听母亲的话,在正式确定他跟常宝的同居关系之前,正经八百地签了一份双边协议,其中的一条是:永不结婚,双方拥有随时提出分手的自由。另外一条是:不要孩子,无论男孩女孩。紧接着,罗卫星带常宝去了医院,请医生在小女友的子宫里放进一个节育环。

半小时后,罗想农喘着粗气奔来,架起父亲去医院,拍片,检查,结论是尾骨破裂。还好不是骨折,不需治疗,静养即可。

常宝带着她全部的衣物搬到了罗卫星家里。

杨云这才想到,他可能还是跌坏了,身体中的某个部件不那么对劲。她赶紧给罗想农拨电话,让儿子赶来帮忙。逢到家中有事,她要找的总是罗想农,罗想农能帮她处理一切,罗卫星却只能添乱。

凭良心说,常宝的表现不算糟糕,她爱干净,手脚勤快,做得一手可口饭菜,心甘情愿像伺候皇帝一样伺候罗卫星。她对罗海也是百般讨好,罗海喜欢女孩子的玩意,她就把自己带来的玻璃项链水钻胸针塑料耳环统统倒出来让罗海挑选。她还时不时地煨上一罐鸡汤送到杨云家里,不说给杨云的,只强调是给罗江增加营养的。罗江是罗卫星的儿子,她是罗卫星的同居爱人,这样的关系一说就顺。

罗家园的身体被她拽了一下,马上就是一声惨叫,面孔皱缩得像一团抹布,嘴巴咧着,眉眼鼻子都没了形状。“疼啊。”他哀告道。“疼!”他的眼睛在皮囊囊的眼皮下面紧盯着杨云,像小孩子在大人的脸上察言观色,无助而胆怯。

杨云和罗卫星心里都犯疑惑。总体上讲,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罗卫星何德何能,竟撞上如此一桩桃花运呢?

“你过来!好好看看!”她走过去拉他,动作近乎粗暴。

常宝刚遇上罗卫星时还是个瘦精精的女孩,同居了没几个月光景,居然吹气般地发福起来,腰腹变粗,乳房颤巍巍地傲然挺立,屁股却是沉甸甸地施然下坠,开始呈现出一个妇人而不是少女的厚重体量。有一回罗想农在母亲家里碰到常宝,对老弟开玩笑说:“得逼她减减肥了,再胖下去心血管都会出毛病。”罗卫星却不在乎地耸耸肩:“女人一般在性满足之后都会胖。”

杨云只觉得怒火要窜上头顶,她恼恨罗家园居然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他简直就是昏了头,比三岁的小孩子还要可笑。

有一天罗卫星和常宝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抚弄戏耍,罗卫星的头枕着常宝的胸口,手在她肥软的肚腹上来回抚摸,抚着抚着,他突然瞥见常宝肚皮上的某个部位“啵”地一跳,鼓出一块东西。过两秒钟,“啵”地又是一跳,又鼓出一块东西。罗卫星大惊,不知道出了什么妖魔,悚然起身,盘腿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这片肥白的古怪精灵的肚皮,脸色一阵阵地发白。

“他不听话。”声音越来越小。

常宝哭了,老老实实招认她是怀了孕,孕期超过六个月,孩子已经会拳打脚踢,现在就是想打胎也找不着肯冒风险的医生。

“你搞什么搞?罗江人在学校,他会把大便拉到你身上?”

常宝又招认,是她母亲出的主意,也是母亲带她上医院摘掉了节育环。母亲告诉她,她只有跟罗卫星生了孩子,才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做罗卫星的妻子,否则她一辈子都在走钢丝,稍不留神就死得很惨。

“是罗江拉了大便……”

罗卫星如梦初醒,懊恼得一夜都没有睡觉。早晨起床他找出那份协议看,却发现当初签协议的时候忘了公证,根本就是对君子不对小人的玩意,让文化不高的常宝母女钻了法律空子。他打电话给罗想农:“哥啊,我要是早听你的话,早发现她胖得可疑就好了,那时候做人流是来得及的。”

杨云愤怒不已:“这不是你的裤子?难道我看花了眼睛?”

可怜的罗卫星,此时此刻才真正知道人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可笑。

罗家园受刑一般地趴在坐便器上,死活不肯回头。“不是我……不是我……”他小声狡辩。

常宝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七斤二两,罗卫星替他取名罗泊。现在他总共有三个儿子了。罗家园的保姆吴姐羡慕道:“这要是搁农村,全村人都要嫉妒得眼睛发绿呢。”罗卫星忧心仲仲说:“吴姐你要不要?你要我送你养啊。”吴姐慌忙摇手:“不要不要,我一个儿子都攒不起上大学的学费。”罗卫星把手心一摊:“还是啊!你都不肯要,我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杨云目瞪口呆:“老罗你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了?你在洗脸池里洗你的裤子?”

他是真发愁,眼袋都愁出来了,再不是从前那个翩翩艺术家的模样了。

“大白天的,你怎么不穿……”杨云猛然咽进后面的半句话,因为她一眼瞥见洗脸池中泡着罗家园的裤子,池中浑浊的黄水还没有来得及放掉,一条裤腿搭拉在池边,撒尿一样地往下滴搭着污水,已经把卫生间的地面弄湿了好大一片。她心怀警觉地走过去,手指头捏住裤子轻轻一拎,池水越发浑浊,漾出一股新鲜大便的臭味。

真正让他愁白了头发的事情还在后面。常宝生下儿子之后理直气壮要求结婚。罗卫星不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多增加一个私生子是不是?他既然连毫无血缘关系的罗海都收留,他为什么就不能让罗泊上户口?再过不久,常宝还没给孩子断奶呢,朝罗卫星伸手要两万块钱,说是想盘下表姐的时装店,做服装生意。又过半年,常宝的胃口更大,索要钱款二十万,加盟一个休闲品牌,做专卖。专卖才做了一年,新街口的地标性商业大厦落成,常宝开始在罗卫星耳边吹风,希望能租下三楼的一间店面,好好装潢,让她的专卖店锦上添花。罗卫星问她三年租金和装潢费用要多少钱?常宝用指甲钳修着指甲,一边很不经意地答:两百万吧?

罗家园背过身,弯腰趴在坐便器上,避免了把前身暴露给杨云,却忘记光屁股也是很难为情的事。他吸着气,“噢噢”地小声呻吟,小幅度地倒换着腿,动弹给杨云看。还好,腿能抬高,膝盖也能弯曲,不像有骨折的迹象。

罗卫星醒过神来了,仔细回想他和常宝接触的前前后后,发现这女孩子其实很厉害,比小五儿和钱运都厉害许多,她当初根本就是相中他是块肥肉,才轻轻地甩出一根鱼钩。

“到底跌坏没有?动动腿,我看看。”

罗卫星坚决要跟常宝离婚。而常宝在生意场上厮混了两年,已经是一个油滑无比的年轻老板,面对离婚诉求,态度客观冷静。她同意签字,但是代价不菲,除了罗卫星出资二十万的专卖店归入她的名下,还要分享罗卫星广告公司的一半股份,以及他们家庭中的一半财产:房子,股票,存款,直至几件罗卫星从乡下淘涣到手的明清家俱和字画。至于儿子罗泊,常宝很大度地留给了罗卫星。她这么年轻,以后肯定还要嫁人,拖个孩子在身边不是明智选择。

她伸手去拉罗家园。对方死沉死沉的身子,两只手扒紧杨云的肩,两条腿划水一样地乱蹬,笨拙又不协调,差点儿把杨云也扯倒在地上。

罗卫星元气大伤,再也没有精力体力把他的广告公司做下去,草草折个价盘给朋友,重新回到一支画笔一杯咖啡的优哉游哉的落魄生活。

杨云哭笑不得:“怎么回事?你光着个身子搞什么鬼?跌到哪儿没有?”

他的三个儿子,罗江罗海罗泊,阶梯一样齐排排地在他面前站立,昭示着他曾经有过多么浪漫又多么不堪的一生。

而令杨云更加目瞪口呆的是,罗家园居然没有穿裤子!他用一只手斜撑着地面,平伸着两条老皮拖沓骨节突出的腿,另一只手害羞地捂在私处,脸上是惊惶和疼痛交织的神情。

有一天杨云去脑科医院替罗家园开药,看到护士拿手术床推着一个两眼大睁鼻孔里插饲管的老头儿上楼去病房,后面跟着几个儿孙辈的家属,边走边讨论关于“老年痴呆症”最糟糕能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着人家上了楼,在老年病房区转悠了一大趟,挨着个儿跟那些疲惫懈怠的家属和护工们聊了家常,又顺便观察了病人们的吃喝拉撒状况,回家就打电话,招罗想农和罗卫星过来研究“大事”。

杨云迅速地拧开门锁进去,发现罗家园跌坐在地上的一汪积水中,大概刚才慌手慌脚忙着开门,把自己滑倒了。

她万般严肃地询问两个儿子:“老头子的病情往下会怎么发展,你们谁心里做过打算?”

“噗嗵”地一声巨响,重物沉闷地倒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哎哟”一声惨叫,苍老又可怜巴巴。

罗想农做过。他现在孤身一人,他准备好了在父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时搬回家中,多多少少替母亲分担责任。可是他此时又不能抢在罗卫星面前说出来,那样的话杨云会不高兴。

“不行,你现在就开门!”杨云斩钉截铁。

杨云说:“我今天才明白了什么样的情况叫做‘最坏’,‘最坏’就是没有更坏,病到最后不知人事,不会吃喝,大小便都在身上,生褥疮,化脓发炎,从头到脚都在发臭,你服侍得再好,弄得再干净,也还是臭。这个心理准备,我们都应该要有。”

“求求你,等一等。”

罗卫星皱皱眉头:“妈!”

水声还在哗哗地响,杨云疑心顿起:“开门!你到底关在里面干什么?”

杨云喝斥一声:“不要打断我!”

“等一等啊,就好啊。”隔了门,罗家园显得低声下气,完全就是一个刚犯了错误的孩子的口气。

罗卫星乖乖地闭住嘴。

“开门老罗!”她不客气地敲门。家里又没有生人,上个厕所把门关这么紧干吗?

杨云用目光轮流看他们:“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今天要跟你们说清楚的事情,我发现痴呆病人往往能高寿,有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二十年,所以,你们的爸爸,他很可能会走在我后面。这样的话,我希望在我去世之后,你们都要负起儿子的责任,最起码要保证他能吃饱,要保持他身上衣物的干净,要让走到他面前的人明白,他是有亲人在关心着,在伺候着,在尽心尽意地供养着……”

“老罗你搞什么鬼?”她怒气冲冲地要往卧室走,却发现卧室门开着,卫生间的门又紧闭起来,还听见里面有哗哗的放水声。

罗想农明白了,母亲今天巴巴地把他们叫来,实际上是为了交待她和父亲的后事。母亲跟父亲赌了一辈子的气,一辈子都在抵制他,抗拒他,把身子背过去做出决绝的姿态,但是到了最后最后,让母亲心里念念不忘的,却是他们两个人谁会走在谁的身后,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能否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半天,身后还是没有动静。杨云真的火了,往报纸上擦擦手,起身去抓人。

罗想农转过身去看窗外。他心里很难受。在他的脑子里,还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母亲老去的事,好像他们永远都会磕磕绊绊地活着,父亲对他厚爱慈悲,扒心扒肺,而母亲跟他的距离总是不远不近,有关切,有嘲讽,有帮助,也有疏离。

杨云简短地命令:“你快一点!”返身往厨房地上铺一张旧报纸,在报纸上刮鱼鳞。

入冬,一场肺炎把罗家园打倒了,他没有像杨云预言的那样走在她的后面。他去世之前非常痛苦,因为不懂得吞咽,几次都被痰液卡住喉管,要上吸痰器,上呼吸机,维持他的游丝般的生命。最后还是杨云做主,放弃抢救,让老伴儿结束这一场恶梦般的临终煎熬。

“啊啊啊啊……”弄不明白到底说了句什么。

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为父亲购置了“双穴”。左边的穴位放进父亲的骨灰罐,盖上石板,拿水泥封妥。右边的穴位空着,按照规矩,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没有描红,生卒年月也没有填上。罗想农对杨云说:“妈,百年之后,你们就在这里相守。”

“没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杨云有点不高兴。

杨云当时没有说话。罗想农想当然的认为,不说话就是同意,默认,因为那一刻大家心里都在悲痛着,谁都不想开口。

声音显得遥远,原来他把卧室门关上了,也不知道躲在里面干什么。

一个月之后,杨云提出来,她想回老家去住,落叶归根。

连喊几声,罗家园的声音慌慌张张地从卧室里传出来。“噢!噢!”他答道。

“回老家哪儿?青阳城里?老家的房子都没了。”罗想农非常吃惊。

“老罗!”她喊。

“不,不是回青阳。”杨云慢悠悠的,“回江边,江边良种场。”

可是,健朗归健朗,一个人要在半天时间里忙出一桌子像模像样的生日宴,也还是吃力。就说眼面前吧,鱼要杀,肉要切丝,虾要剪尾须,这些都是花功夫的事。杨云算一算时间有点来不及,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想招呼罗家园来帮忙剪虾。这事情简单,老头子应该能做。

罗想农婉转地提醒她:“良种场早就没有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

杨云已经退休十多年,瘦精精的身子骨却依然康健。她把她的健朗归功于年轻时候风里雨里的行医生涯。“大跃进”的年头罗家园带着人赶造国营养猪场,她怀了罗卫星在身,一二百斤的大猪抱住脖子就翻倒,结扎、防疫、打针、治病……哪件活儿她也没有落在人后。罗家园是县农业局长,她就是休着产假都怕人背后闲话。那个时候她的心气,就怕人把她跟“罗局长”牵扯上关系,她要凭自己的本事能耐堂堂正正活人。一转眼她年过六旬,孙子罗江上了初中,就连外孙子——乔麦子在瑞士生下的小孩,也已经上了小学了呢!

杨云忽然就笑起来:“我给袁大头的儿子打了电话。他现在是江岸镇的大老板,人家欢迎我去住。”

早晨杨云把孙子罗江送到学校,顺便从菜场买了菜,没有回自己家,坐上电车直奔老头子的小窝。罗想农刚给老父亲租下了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在市中心,离罗想农的住处近,厨卫设施一应俱全,方便他每天晚上散步走过来,看看父亲,料理一下他的生活。杨云一早过来是准备给老头子过生日。人生七十古来稀,到这个岁数,过一年是一年了。平常老头子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日这天还是冷锅冷灶的话,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她之前分别给罗想农和罗卫星打了电话,让他们中午都到父亲家吃饭。

就这样,罗想农跑前跑后,卖掉了南京的房子,又帮杨云在江岸镇买了房子,装修,添置家俱,备齐了锅碗瓢勺,安顿老太太入住。

罗家园七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做了一件让全家人心理崩溃的事情。

到那时候他才明白,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能够从年轻时代走出来。她兢兢业业地工作,跟着罗家园上来下去地折腾,经历大大小小的政治风暴,养大了儿子和女儿,体体面面做完了“人”的一生中所有必须要做的事,可是她的心却永远留在遥远的过去,留在青春的田野里和初恋的美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