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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炼狱的火里

5

禄子娘疲倦至极,摇摇头。

日军宪兵队审讯室里,焦裕禄已是第四次过堂了。

焦裕禄的爷爷焦念礼打着火把在山道上迎接。他看见儿媳一个人回来了,失望地问:“方田家的,你没把禄子带回来?”

这一回,刑罚也最重,压了杠子,灌了辣椒水,又上了老虎凳。折磨了半上午,焦裕禄昏过去好几次。两个皇协军用冷水把他泼醒了。负责审讯的皇协军头目走过来,他就是那个谢老晌。他扳起焦裕禄的下巴,焦裕禄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谢老晌打了焦裕禄一个耳光,凑到他耳边大声说:“小子,年纪不大,骨头倒是挺硬。再问你句话,你家开油坊,一年能挣多少钱?”

焦母又走了三十五里山路,回到北崮山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焦裕禄把一口带血的涶沫吐到谢老晌的脸上。谢老晌抹了把脸,大骂:“小兔崽子,老子一定要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焦裕禄被拖回牢房时,胸口只有一丝游气了。

谢老晌挥挥手,郑掌柜扶起禄子娘,出了烟馆。

6

他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比画了个圆圈。禄子娘跪下了:“谢营长,俺儿的命就在您手里啦,只要能救俺儿出来,把俺的血倒干了俺也认。”

那个晚上,在焦家,也是一个焦灼的夜晚。

过足了烟瘾的谢老晌打了个哈欠,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喝着烟馆伙计端上的茶水,一边吐着茶叶末,一边听郑掌柜说焦家的事。说着话,郑掌柜把几块光洋放到谢老晌喝茶的小桌上。谢老晌眼皮也不抬。郑掌柜鞠了个大躬:“谢营长,俺乡亲的事,让你操心啦。”谢老晌瞄了眼桌角上的光洋:“郑掌柜,不客气。你知道关进宪兵队的人都是重案,是八路嫌疑,要打通的关节多,这个少了,难办啊。”

为了救儿子,能借的都借遍了,能卖的都卖光了,禄子娘决定卖掉最后的家产——山前的两亩薄地。她打了两壶酒,备了几样简单的酒菜,请焦家族长和近门家族中人来议事。

禄子娘再三哀告,郑掌柜只好陪她走一趟。郑汝奎带着禄子娘,在一个大烟馆里找到了谢老晌。

酒,谁也喝不下去,大家的心都揪成了一团。族长沉吟半晌,说话了:“方田家的,你要想好了,你家可就剩下这两亩半了。”

禄子娘给郑掌柜跪下了。郑汝奎吓了一跳,忙去拉禄子娘:“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大嫂快快请起。”听禄子娘述说了缘由,郑汝奎说:“方田嫂子,咱村有几个人,确是我牵线保出来的。保安队里有个营长叫谢老晌,有一阵子,他在我铺里包过药。不过,我跟他没啥交情,这小子心黑,除了钱,大概连他亲爹也不买账。”

禄子娘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救出禄子,咋都行。”一个族人叹口气:“唉,你说那宪兵队咋那么粗的食肠?整个一个没底的黑窟窿,得多少钱填满?”另一个族人说:“看看咱村上那些赎回来的人,哪一家不是倾家荡产?宪兵队多粗的食肠?比牛腰还粗呢。”

在县城里,她终于打听到了郑家药铺,就在南关大福街门里,紧傍着博山最大的药店广生堂,郑家的药铺叫普济堂,门口插着个狗牙边旗子。她在大福街找到了普济堂药铺。进了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正在给顾客包药,想必就是郑掌柜了。她犹豫地问:“这是郑掌柜的药店吗?”男人愣了下神:“我是郑汝奎,这位大嫂……”

族长端起碗抿了口酒:“方田家的,也真累了你了,一个女人家,隔天跑一趟县城,来回七八十里地,这罪咋受来?这地卖不卖,还真拿不准主意。卖吧,这是一家人的养命地;不卖吧,眼看着禄子就救不出来。还是念礼来拿大主意吧。”

烧完纸,她背起蓝花包袱,颠着一双小脚,走上了通往县城的山路。强劲的山风刮得她趔趔趄趄,她的头发披散开了,走不动时,她就扶住路边的树,喘息片刻。不时有鬼子的汽车从路上驶过,卷起滚滚烟尘。

焦念礼把烟袋往炕沿上重重一磕:“卖!”

去县城之前,她到丈夫坟上烧了纸。她跪在坟前,一边烧着纸,一边诉说着:“他爹,俺就要到博山城里去救禄子啦。俺打听啦,禄子就关在博山城里日本人的宪兵队。俺进不去那地方,俺只能托咱村在博山开药铺的老郑家打探关节。禄子没有给你顶棺打瓦,俺替他做了。等禄子回来给你烧纸。咱禄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咱家还有两亩地,再不行还有那几间草房子,就是把血卖干,俺也要把禄子救回来。”

卖了地,禄子娘背起蓝花布包袱,又上路了。从北崮山到博山县城往返七十多里山路,这位坚强的母亲隔天就要走一个来回。看山不再像山,看云不再像云,却看见无论从何而来的每一个身影,都像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

她发誓要救出儿子。她打听了,村上有一位名叫郑汝奎的,在县城开药铺,村上抓去的十几个人有不少是通过他给保出来的。可是这位郑老板从小离村,没怎么回过老家,她不认识人家。为了儿子,没得说,只得去闯一闯了。

这一天,谢老晌望着桌上的一摞光洋,眉开眼笑了。他拿起两块敲了敲,又放在耳边听。然后对禄子娘和郑掌柜说:“你们呢,回去等消息,过几天,也许人就会放回去了。这些日子我得上上下下替你们去打点打点。”郑汝奎说:“谢营长,这钱是焦家卖了最后的两亩地筹来的,家里的油坊也早折变了,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卖了。”谢老晌沉下脸说:“郑掌柜你说的啥话?好像我谢老晌是个砸明窑的。人在我这里押着不假,可放不放人,我自个儿说了不算,我去打点人家不能只用唾沫粘吧?”郑汝奎马上说:“那是那是。”谢老晌说:“那你们先回去,三天后等个信儿。”禄子娘只有千恩万谢。

禄子娘也借到了两三块光洋,没有办法拿出钱的人家,就几瓢粮食给她,让她空着手出门,他们从心上不忍。

7

北崮山村被抓到四十亩地的人,有不少已经出来了,那是家里人向博山的汉奸手里塞了光洋给赎出来的。

牢房里,难友们都睡着了。焦裕禄不停地翻动着身子,实在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坐起来。焦念重按了他一把:“禄子,睡吧。”焦裕禄悄声说:“小爷,听二柱哥说,日本人要把咱送东北大荒山里去。”焦念重叹口气:“他想往哪儿送往哪儿送,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由得了自个儿?禄子,你还小,日子长了还能回来,小爷怕是不成了。”

办完丧事,禄子娘脱下孝衣,就挨门挨户去借钱了。

突然间,外边传来鬼子和汉奸的叫喊声,还有狼狗的狂吠,紧接着是一阵清脆的枪声。难友们全醒了,都问:“咋回事?”焦念重瞅了一眼牢里,惊呼:“二柱呢?二柱咋不见了?”

4

一队皇协军闯进来,呵斥着:“都他妈起来,到外边去!”焦念重问了声:“干啥去?”一个皇协军拿枪托狠狠捣了焦念重一下:“干啥去?枪毙去!省得你们自个儿跑,害老子不宁静!”

铁门关上了。焦念重叹了口气:“禄子,咱村的人保回去好几个了,就剩下咱爷俩了。俺是没指望了,家里一分地、一间房也没有,拿啥来赎俺?”二柱“呸”了一口:“保出去家也败啦,哪一个出去的不是挑光了家产。俺也出不去了,家里没钱保。除非泼条命挣出去。”焦念重说:“那可不是容易事。这宪兵队就是个阎罗殿,牛头马面凶神恶煞,怕是命泼出去了也白搭。”二柱说:“反正横竖是在阎罗殿里,咋也是个死,要这命做啥?”

牢房里的人全被驱赶到宪兵队大门外水塘边。四周围灯火通明。鬼子、皇协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枪,一条条狼狗狺狺狂吠。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来扔在队前,他的腿已经被打断了。焦裕禄心里一颤,这人正是二柱。谢老晌指着那个人说:“你们大伙儿都看看,这个人叫王二柱,他半夜从后窗跳水塘逃跑,被捉住了!告诉你们,进了宪兵队,你就是变成家雀儿,也别想从这里飞出去!”

那个叫张铁拴的难友急忙和大家拱手告别:“各位兄弟爷儿们,我走了。盼你们也早点出去啊。”

鬼子兵“咕噜”了几句,两条狼狗蹿了出来。鬼子兵同时挑断了捆在二柱身上的麻绳。两条狼狗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二柱。那条个头最大的,一下子就把二柱扑倒了。二柱一个急劲掐住了狼狗的脖子。另一条狼狗咬住二柱的小腿,撕下血淋淋一块肉。二柱惨叫着,他手一松,那条个大的狼狗挣脱了,反身咬住了他的肩胛。二柱翻滚着甩开狼狗,撑着断腿跳进了水塘。两条狼狗追进塘里,一前一后撕扯着他的身子,二柱的肚子被狼狗撕开,肠子肝肺漂在水上,血把塘水染得鲜红。鬼子哈哈大笑。

看守送进了午饭,每人一个橡子面窝头。二柱问:“咋俺这号子少了一个窝头?”看守没好气地把干粮笸箩蹾在地上:“没张铁拴的那份了。张铁拴,出来,你家来人了,保你回家。”

谢老晌大声号叫着:“你们谁想跑,王二柱就是样子!”

焦裕禄的嘴唇干裂,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焦念重用水湿润着他的嘴唇。焦裕禄说着胡话:“娘……娘……骡子站不起来了……娘……叫我爹……来抬……抬骡子……”焦念重轻轻叫着:“禄子!禄子!禄子你醒醒!”南崮山的二柱凑过来,用手指蘸水去润焦裕禄干裂的嘴唇:“造孽啊,你看这孩子身上让火油烫的,全是水疱。”一个难友说:“天天过这鬼门关,谁受得了啊?老虎凳、压杠子、灌辣水是家常便饭,火油烧、烙铁烫、钉竹签,不把你折磨死不算完。这孩子还真有骨头。”另一难友说:“咱们大伙儿商量好了,下回再过堂,都说是共产党,说了少挨打,要死死一块儿!”

岸上,几个胆小的难友当场惊吓得昏死过去,焦裕禄把嘴唇都咬破了。他发誓,如果有朝一日能从这活地狱里出去,一定要杀光这些没人性的鬼子汉奸。

焦念重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喊他的名字:“禄子!禄子!”

8

焦裕禄过了三次堂,每一次回来都遍体鳞伤。今天被拖进牢房时仍旧昏迷着,身上脸上新伤痕叠旧伤痕。

禄子娘又一次来求谢老晌了。

这些日子,关进来的人轮番受审,罪名是“八路嫌疑”,枷、棍、杠子、蘸了盐水的皮鞭子……各种刑具一起上,打昏了用凉水兜头一泼,醒了接着审讯。

家卖光了,钱花完了,可救人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禄子娘心里盘算着,一趟一趟跑宪兵队,把钱淌水似的花在了这个姓谢的矬子身上,他就是个铁石心肠,也该有点温热了。没想到谢老晌看到两手空空的禄子娘,马上就换了一副面孔:“什么都别说了,你儿子出不来了!八路嫌疑,谁敢放?”

宪兵队里,焦裕禄从审讯室被拖回牢房。

禄子娘跪下了:“谢营长,你就行行好吧。俺家实在拿不出卖钱的东西了,等借了钱俺就送来。”谢老晌把脸一仰:“你觉得你家花了几个糟钱儿,你儿子就该出来了?告诉你,这小子事大了。前几天跑的那个王二柱,跟他也有关联。要不是我横里竖里说好话,你儿子早变成皇军的枪粪了!你那几个钱,别说买下你儿子一条命,买条胳膊买条腿都不够。你快走吧!快走!”

3

禄子娘呆立在那里,接着她撕心裂肺地扑向谢老晌:“长官呀,他可是我焦家的命根子啊!求求你救救他吧!让我这条老命替他去死吧!”

焦方田这个含冤而死的穷汉的殡事,比富人家的葬礼要热闹许多,而且震动了十里八村。

谢老晌被她缠得心烦,一把将禄子娘狠狠地推在了地上。

母亲代替儿子,披麻戴孝,手拿哭丧棒,头顶灰包、瓦片,哭得肝肠寸断。乡亲们纷纷赞扬:“从古到今,没见过女人给当家男人顶棺打瓦的。”“方田家的,真是个有血气、有志气的女人。”“一个女人,撑着这么个家,真难为她了。”

谢老晌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娘儿们给我赶出去!”

大户人家办丧事,高搭彩棚,摆灵楼香案,停灵七天、九天甚或四十九天。请僧道设坛场作佛事,发丧前还要“暖墓”——在坟内设火煎米糕。殡行路上,旗、锣、伞、扇、幡幢和纸扎的马、牛、车轿以及吹鼓手、僧道为前导,孝子队伍紧随于后,街头亲朋设祭,往往一场好殡引得四邻八村都来围观。穷人家就不一样了。焦方田家与一般的穷人家更不一样。不过乡亲们来了不少,知道一个寡妇人家顶大事不容易,都来帮忙。

即刻冲出来几个皇协军,连拉带拽把禄子娘拖出大门。禄子娘被远远地扔在了地上。

焦方田出殡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从博山回来,禄子娘又到丈夫坟上哭诉了:“他爹呀,我没把禄子救回来呀!快仨月了,咱家能卖的都卖光了,你伸脚走了,俺可咋办呀,俺那好儿呀,俺的心全碎了呀……”

族人听了都抹眼泪。族长为难了:“那咋办?”禄子娘斩钉截铁地说:“我替我禄子,给他爹顶棺打瓦!”

天气已经入冬了,草木凋零。

家里没有主事的,理应听凭族长的安排,可禄子娘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她跳下炕来,站在屋中央,大声说:“要说祖宗留下的规矩,这规矩早叫老天破了,荒年下来,逃荒的逃荒,要饭的要饭,多少人死在路上,谁给他们顶棺打瓦?这祖宗的规矩怎么守?再说日本鬼子的祸害,好端端的人拉去埋了、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能守啥规矩?如今天灾人祸我全占了,方田让人逼死,日本鬼子抓了我儿,我要一撒手也死了,这个家就干净了。那天灾、阎王、日本鬼子杀剩下的,再让祖宗的规矩拾掇了,岂不是天下冤屈全叫我一家占了?!”

禄子娘又开始了奔波。一辆满载着皇协军的汽车驶来,谢老晌就在车上。车子开过时,他看到了背着蓝布包袱的禄子娘。谢老晌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又是那个救她八路儿子的娘儿们,让她缠得心烦,干脆崩了她算了。”

禄子娘强压着心里的愤懑:“禄子他爷爷还在,他哥是几年没回来了,可他嫂子还在家里,再说还得去救禄子,这地和房子卖了,指望个啥?”族长不耐烦了,用烟袋锅敲敲炕沿:“方田家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她。她甚至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她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枪声响了。子弹从她的耳边呼啸飞过。她听见谢老晌的声音:“真他娘的臭手,拿枪来,看我的!”她慌乱地拐进一片荆棘林子里。枪弹在荆棘林中穿飞。她跌跌撞撞地奔跑,气喘吁吁:“我不能死,我还没看见我儿子呢!”

禄子娘犯难了:“那该咋办?要不让守忠给他爷爷顶包打瓦吧,他是长房长孙!”族长说:“不行。顶包打瓦的只能是儿子!老规矩,没儿子的人家,花二斗粮食,在当门近支里找一个人当孝子,你家的产业,将来也由这个人承继的。”禄子娘说:“家里到了这步田地,拿不出粮食呀。”族长不满意了:“你家不还有二亩地吗?不还有这几间房子吗?”

9

族长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不是说这个。咱崮山的风俗还有咱焦家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方田出殡,要有孝子顶灰包摔瓦片,这是祖宗留下的旧制。可你家两个儿子都不在呀。”

这些日子,鬼子和汉奸加紧了对“八路嫌犯”的折磨。三十多人挤在一间牢房里,屎尿横流,每人每天只给两个高粱面小窝头。这两天不知谁又冲撞了他们,连着三天一滴水也不给,难友们焦渴难忍,恨不得把尿喝了,可是连尿也没一滴呀。

禄子娘说:“禄子他爸死得冤屈,是让人逼债逼死的。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身像样的寿衣也买不起。”

焦裕禄的本族爷爷焦念重躺在干草上,他的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地叫着:“禄子,禄子……”焦裕禄声音嘶哑地应着:“小爷,我在。”焦念重叫着:“渴呀……水……水……”焦裕禄看着窗台上几只缺边的空碗,还有难友们那干裂、渗着血珠的嘴唇,恨恨地说:“鬼子是黑下心要渴死咱啊,整整三天了,一滴水也不给!”一个难友说:“鬼子发话了,只要咱们不承认是八路,就把咱全渴死。”另一难友说:“认了八路被打死,不认被渴死,横竖是死,老子认了,老子就是八路。”

焦裕禄的娘是个坚强的女人。从嫁到焦家,她实际上就撑起了这个家的半个天。她的性格也正好和沉默寡言的丈夫形成了反差,因此在村里人缘极好。长辈喊她方田家的,妯娌辈喊她方田嫂子、禄子娘,她的大名谁也不知道。

焦裕禄摇着铁门大喊:“给我们水!”难友跟上喊:“给我们水!”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看守走过来:“喊叫啥?不许喊叫,要造反啊?”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看守狞笑着:“给你们水?做梦去吧。皇军说了,不承认是八路,就把你们晾成干鱼!”焦裕禄拼着全身力气大喊:“给我们水!”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

族长对焦裕禄的娘说:“方田家的,你家大儿子离家几年了,音信不见,小儿禄子又被日本人抓了,方田这殡,咋出啊?”

喊声招来了日本宪兵和汉奸。一个日本军官咕哝了两句,摆摆手。日本宪兵们把胶皮水管子接在龙头上,拧开水龙头,水柱激烈地向人们喷射。难友们顾不上高压水柱的冲击,或张着嘴或趴在地上接水喝。

这个夜晚,焦姓族人集聚在焦裕禄家里,商议焦裕禄父亲的丧事。

焦裕禄用手接了水,捧着送到焦念重嘴边。日本宪兵哈哈大笑,大叫着:“大大的米西米西!”

2

就在这天半夜,两个皇协军进了号子,拨拉着焦裕禄和几个年轻人:“你们四个出来!”

焦裕禄刚叫了声:“张——”他身边的本家爷爷焦念重连忙捂住了他的嘴。看守跑过来,问:“谁在喊什么?”焦念重遮掩说:“没啥,这孩子说梦话了。”

焦裕禄问:“干啥?”皇协军一瞪眼:“叫你出来就出来,不许问!”

一阵沉重的铁镣声“哗啦哗啦”从窗外响起,一个打昏的人被往外拖。他长长的头发,长衫上全是血渍,焦裕禄一眼就认出来了,果然是张老师!

他们被带到审讯室屋檐下。那里用席子盖着几具尸体。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皇协军冲尸体一指:“把那几个人抬车上去!”

半夜,牢房里难友们都睡下了,焦裕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自言自语:“第五区第五高小,一定是张老师了。”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立刻就“扑通扑通”大跳起来。

他们抬出的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胡子老长,长衫上满是血迹。借着昏暗的灯光,焦裕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焦裕禄一个激灵:“你说他是第五区第五高小的?是不是姓张呀?”那人说:“姓啥知不道。”焦裕禄问:“大哥,你是哪村的?”那人说:“南崮山的,俺叫二柱。”

他失声叫着:“张老师!”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手细细梳理着张老师蓬乱的长发。

想到这些,焦裕禄心如刀绞。牢房的隔壁就是审讯室,拷打声和惨叫声不断传过来。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告诉焦裕禄:“那边又审政治犯了。”焦裕禄不解:“啥叫政治犯?”那人小声说:“就是共产党。”焦裕禄问:“咱崮山还有共产党?”那人说:“这你还不知道?日本人的电线杆子被放倒、据点被炸,全是共产党干的。那个政治犯是第五区第五高小的教书先生,听说是在县城开秘密会被抓来的,日本人说他是个共产党头目,打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不屈服。”

10

听小爷这一说,焦裕禄心里更麻乱了。“顶棺打瓦”是鲁南地区的葬俗,家里老人故去,下葬时孝子引棺出门,头上须顶着一个用草纸包着青灰的灰包,包上放一块瓦片,到村口时,孝子跪地,打摔瓦片,把顶的灰包取下放在棺材头上。“顶棺打瓦”,一般长子才有资格,焦裕禄的哥哥在外谋生,不知流落何方,这“顶包打瓦”的事只有让焦裕禄来做了。而他现在又被关进了鬼子的宪兵队。养了两个儿子,临了却没有“顶棺打瓦”的人,父亲走得多恓惶呀。只有那些没儿没女的绝户人家,才会雇人去代替孝子履行这一职责。

禄子娘又奔波在崎岖的山道上。为了避开鬼子和汉奸,她不敢走大路,从陡峭的小路绕着去博山。

焦裕禄忧心忡忡地说:“小爷,我爹还没入土呢,我给鬼子抓了,愁着我娘可咋办?”焦念重叹了口气:“禄子,你娘可怜见呀。你爹这一死,家里顶梁柱塌了。你哥一走几年不见音信,你娘的眼差点哭瞎了。你嫂子少女嫩妇的,没脚蟹,你又被抓了,你爹出殡,谁给他顶棺打瓦?”

脚下的一块石头塌落,她一脚踩空,抓住一丛灌木,才没摔下去。惊魂甫定,她靠在石崖上喘息:我不要死,我要救禄子……

焦裕禄被关进了日本宪兵队的牢房。同他关在一间牢房里的还有他的本家爷爷焦念重。他虽辈分高,但年龄却不甚大,不过四十多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他为焦裕禄揩拭着脸上的血:“禄子,疼吗?”焦裕禄问:“小爷,咱村抓来的人都关在什么地方?”焦念重看了看四周,悄声说:“大概都在这宪兵队了。有裕征,还有方开、西月,都在这儿。”

进了博山县城,在靠近宪兵队的那条街上,她看见街道两侧站满了日本宪兵和皇协军。禄子娘被挡在人群里。几辆汽车从街口开过来,车厢里站着五花大绑的中国人,押解他们的是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的日本宪兵。

博山县城的日本宪兵队,就在城外“四十亩地”。那里有一家木材货栈,鬼子把货栈的仓库全改造成了军营,在墙上拉了电网,从大门口往外三里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

站在人群中的禄子娘向车厢里张望。果然,她看见了她的儿子!五花大绑的焦裕禄就在第一辆车上,她叫了声:“禄子!”焦裕禄也看见了母亲,他喊着:“娘!娘!”她不顾一切地向汽车扑去,被站在路边的日本宪兵一枪托打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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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禄大喊:“娘!娘!”押解的日本宪兵把刺刀抵在他的喉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