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雅说:“高姐,这些日子忙坏了,你看日子都到了,这枕头才绣了一只,能行吗?”
那天夜里徐俊雅在灯下绣枕头,高存兰在旁边看着,啧啧称赞:“俊雅,看不出,你这妮子还有双绣花的巧手,看这鸳鸯绣得活起来了。”
高存兰说:“一只就一只吧。总不能因为一只枕头再把婚期拖上两个月。你看,这一只枕头上有两只鸳鸯,也挺好。”
数着盼着,焦裕禄和徐俊雅的喜期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忙得一天到晚站不住脚,结婚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准备。
徐俊雅犹疑着:“那咋办?新房里放一只枕头?”
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枪毙了黄老三,大营的老百姓那种过日子的心劲,高得没法说。
高存兰说:“以后再绣上一只不也一样?没事。”
6
这之后很多年,徐俊雅一直在为这一只枕头的事后悔,以为由于自己的草率铸成了焦裕禄早逝的谶兆。她对儿女们说:“你爸走得这么早,全怪我结婚时只绣了一只枕头。”
焦裕禄左拦右挡着拥上来的乡亲:“乡亲们,乡亲们!大家要冷静,要冷静啊!我们党是有政策的,人民政府要开公审大会,大家有苦的诉苦,有冤的申冤。”又对高存兰说:“高大姐,你去妥善安置好黄老三的老娘,咱们除了一个恶人,不能再赔上一个善良的母亲。”
婚礼如期举行。
焦裕禄说:“老三啊,看看你老娘,真想饶你一回。可是,大营的老百姓,他们能答应吗?”黄老三低下头去。
区政府大院,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摆着两张长桌,长桌用红布围着。对面墙上是一个大大的“囍”字,两旁对联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革命者永远年轻”。
“打死黄老三!”“把他零刀子剐了!”“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让黄老三偿还血债!”“杀了黄老三,大营晴了天!”
几排条凳上坐着徐俊雅的父亲、母亲、哥嫂。焦裕禄、徐俊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溢着幸福的笑。
大营的乡亲们向后台这里拥过来,他们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镰刀,义愤填膺,要把黄老三这个杀人恶魔碎尸万段。他们一片声喊着:
大营的乡亲们来贺喜,用篮子来花生、红枣。田书记为他们主婚:“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焦裕禄同志、徐俊雅同志结为夫妇。他们在共同的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这叫啥?看看老焦同志自己写的这副对联——‘有情人终成眷属,革命者永远年轻’,多好!新中国、新社会、新天地、新家庭,我们的好日子开头了!”
黄老三看见了他娘,马上软瘫下来:“焦区长,你就再饶我一回吧。我黄老三来生变牛变马,报你大恩。”
大家起劲地鼓掌。接下来是举行新式婚礼,新夫妇三躹躬。一躹躬,感谢救星毛主席;二躹躬,感谢父母养育恩;三躹躬,夫妻互敬又互爱。二人行礼如仪。
焦裕禄不理他。黄老三嚷:“老子要吃肉,老子要喝酒!”焦裕禄往前边一看,看到了黄老三的老娘在人群里。他指给黄老三:“老三,你看。”
高存兰问徐俊雅的父母:“刚才新人互相躹躬的时候,咱们徐大伯、徐大娘乐得合不上嘴了。大娘,你对这女婿满意吗?”
黄老三叫得更欢了:“姓焦的,你打发老子上阳关,不能这么打发。老子要吃炖肉,老子要喝酒!”
徐母脸上笑开了花:“中!中!一百个满意!”
李明用枪托捣了他一下:“做你娘的梦吧黄老三,死到临头了,还三斤鸭子二斤嘴!焦区长,赶快公审,把这小子打发了算了,听得烦心!”
高存兰说:“老焦从现在起就得改口了,咋改呢?让老焦自己叫一声。”
焦裕禄笑眯眯站在那里,听他满嘴胡吣。“老子不怕死,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李明说:“干脆拿猪毛绳子堵上这小子的嘴,省得他满嘴喷粪。”焦裕禄说:“干吗堵人家嘴呀,有话让他说。”黄老三说:“有种你们再放老子一回,咱们明刀明枪地干!”
焦裕禄在徐老先生面前叫了声:“爸!”在徐母跟前叫了声:“娘!”
黄老三一个劲地骂:“焦裕禄,你他妈的不讲信用!有种你给老子一枪,让人零折我,你他妈是个爷们儿吗?”
老太太眼泪流下来了。徐俊雅赶忙给老娘擦眼泪。有人提议:“新郎新娘多才多艺,表演个节目好不好?”众人齐声说:“好!”有人从屋里拿来了二胡。焦裕禄问:“表演个啥?”有人喊叫:“《抬花轿》!”
子产庙前,公审黄老三的大会就要开始了,黄老三被押解到戏楼后边。
焦裕禄拉起二胡,徐俊雅唱了豫剧《抬花轿》:
5
这个香囊绣得真好,上边绣着一朵红杜鹃。
这时,徐俊雅推门进来了,大吃一惊:“爹,娘,你们咋来了?”
李花白来桃花艳,还绣了两朵并蒂莲。
老两口哈哈大笑。徐母说:“你这区长说话还挺中听的。”徐老先生夸赞:“谈吐不凡,出口成章……”
莲花儿绿叶子儿,有两条金鱼在里边。
焦裕禄见这位老先生还是盯着他看,有些心慌。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徐老先生自言自语:“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间有一种英雄气……”焦裕禄说:“大爷,千万别说我是什么英雄,要说英雄啊,咱尉氏人个个都是英雄!”徐老先生对老伴说:“性格平和,为人谦逊,能成大事……”焦裕禄说:“大伯大娘,这黄老三被镇压,是咱们有了自己的民主政权。您二老想一想:这恶霸为啥霸?旧社会,天黑啦,反动派,护着他。老百姓,心惊怕。现如今,天亮啦。共产党,铲恶霸,有靠山,不用怕。穷人一齐挺腰杆儿,翻身解放力量大……”
绣一对鸳鸯来戏水,并翅比翼戏水玩。
焦裕禄给徐老先生和老太太各自倒了碗水:“大爷,大娘,您二老喝水。”徐老先生接过水碗,直直地盯着焦裕禄看。焦裕禄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大爷,您老人家找我有事?”徐老先生说:“没别的事。黄老三抓了,轰动了尉氏一县。老朽来看看这个抓了黄老三的区长,是不是有三头六臂?”焦裕禄笑了:“大爷,这抓黄老三,可不是咱一个人的功劳啊。”徐老先生说:“区长啊,人说你捉拿黄老三犹如《三国》里的七擒孟获,没有大英雄的文韬武略,岂能为之?”
这边绣得更好看,正当中绣着一个白牡丹。
徐老先生老两口第二天上午还真去了大营。他一进村打听焦区长,有人认识他是县里有名的徐老先生,就带他来了。
上边绣的干枝梅,下边绣的是水仙。
4
石榴开花红似火,金黄的菊花耐霜寒。
徐母站起身:“中!就依你一回。”
还绣了一枝垂杨柳,麻知了唧——叫得欢。
徐母说:“要去你自个儿去,俺不去。”徐老先生说:“不中!不中!老太太,百闻不如一见,咱们不亲自去相一相,咋知道妮该不该嫁他?”
这个香囊绣得好,怪不得兄弟他不给俺。
徐母说:“他比妮大八九岁呢。”徐老先生问:“那又咋?”徐母说:“反正俺说不中!”徐老先生说:“中不中,那得妮说了算。”徐母说:“妮懂个啥?”徐先生摘下眼镜:“要不咱上趟大营,会会这个区长,看他是个何等人物?”
手巧心巧不用说人更巧,怨不得兄弟把病添。
徐先生说:“这位大营的区长,我没见过。可路上行人口似碑,都说他有文化、有主见、有胆识。这黄老三多厉害,硬是让他抓了。就凭这一点呀,妮这亲事呀,没得说。中!”
叫老弟你莫心烦,这件事儿姐姐承担。
徐母用手里纳的鞋底敲敲炕沿:“你咋不想想,人家是八路军的干部,今天在这儿,明天保不准又去哪儿了,妮能跟上他天南地北地去?”
我把香囊拿回去,交给俺那妹妹她看看。
徐老先生说:“赞成!”
她若真是王定云,叫爹娘托人把亲攀。
徐母不解:“你赞成?”
小兄弟你在书馆,喝点汤吃点饭。
徐老先生问:“自个儿找了?找了谁?”徐母说:“是大营的区长,比她大八九岁呢!”徐老先生一拍手:“你是说大营的那个抓了黄老三的区长?中!中!中!妮有眼力。不错!”
莫烦恼心放宽,等候着姐姐我把喜信传。
徐母说:“你呀,家里的事没一件放心上的。啥事?妮的婚姻大事呗。她哥找了个门当户对的,让她去相看相看,她倒好,自个儿找了一个!”
大院里一片掌声。
此时,在徐家,徐俊雅的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徐俊雅的父亲戴着老花镜看书。俊雅娘问:“她爹,你说妮那事咋办?”徐俊雅的父亲是个有名气的中医,人都叫他徐老先生,平素除了他的汤头歌诀、脉理药性,什么事也不关心,老伴的一句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问:“啥事?”
7
3
又是三年似水流年的光阴。
徐俊雅说:“给你织了件毛衣,你试试。”焦裕禄说:“这,难为你了……”徐俊雅拉过焦裕禄:“别说那么多了,来,试试。”她催着焦裕禄脱下外衣,穿上了毛衣。她抻抻衣角,又退回几步打量着:“挺好的。俺光怕织得不合身呢。”焦裕禄嘿嘿地笑。徐俊雅说:“明天就穿上吧,别舍不得。”
焦裕禄从大营区长调任共青团尉氏县委副书记,再调任团陈留地委宣传部长、团地委副书记、共青团郑州地委第二书记。他和徐俊雅的小小爱巢,也迁移到了郑州,生活有了暂时的安谧与宁静。在他面前,似乎展开了一条铺着鲜花的道路。
晚上,焦裕禄在伏案写东西,徐俊雅来了,她拿来了为焦裕禄织好的毛衣。一进门她就问:“还忙呀?”焦裕禄说:“县里下了公审黄老三的批文,把开公审会的程序再理一遍。你拿的啥?”
他们的小小爱巢,是一间简朴而洁净的宿舍,屋子里只有简陋的桌、凳和一张木床,窗户上贴着鸳鸯戏荷的窗花。
高存兰叹了口气:“你的情况和我也差不多少。我哥打日本时牺牲了,我爹死得早,我哥的事怕我妈知道受不了,想尽办法瞒着她。实际上哪里能瞒那么严实?我妈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她也装着糊涂,不敢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每逢过年过节,我妈总多放双筷子给我哥。今年她不放了,说:你们别骗我了,你哥他回不来了。第二天我妈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哭了一上午,当着我们一滴眼泪也不掉。这天下的娘呀,都一样。”焦裕禄哭了,眼泪直往锅里掉。
徐俊雅在灶上忙着,锅里什么东西煳了,直冒烟,呛得她一个劲咳嗽,流眼泪。焦裕禄醒了,他走到灶前:“干啥了冒这么大烟?”
焦裕禄说:“老娘接来当然好,可是一来是我顾不上照顾,二来是我哥回来了。我哥他离家好几年,身子骨不太好。我嫂子也死了,他心里闷,再加上他写得一笔好字,村上总有人让他写个家信什么的,给人家帮了忙,人家免不了让他喝两盅,时间长了就有了爱喝个酒的毛病,沾酒就醉,一天不喝也不行。没我娘拘管着,他就更不行。”
徐俊雅说:“你回来那么晚,不多睡会儿?”
高存兰说:“那多好啊。你回去把老娘接过来吧。”
焦裕禄问:“烟把我呛醒了,你弄啥呢?”
焦裕禄说:“啥功不功的,高姐,这会儿我是啥也顾不上想了。等黄老三的案子处理完了,俺想回趟老家,看看俺娘。”
徐俊雅说:“给你摊煎饼。”
焦裕禄和高存兰在伙房里忙活着,高存兰“呼嗒呼嗒”拉着风箱,焦裕禄往锅里捏黑面窝头。满屋子都是烟雾。高存兰说:“老焦,地委对黄老三案子的批文快下来了。这次抓了黄老三,为大营百姓除了心腹大患,咱大营的清匪反霸打了个漂亮仗,县委、地委都表扬我们呢,你是头功。”
焦裕禄笑了:“你会摊煎饼?新鲜。”
2
徐俊雅说:“晚上你说梦话,又说让娘摊煎饼了。”
娘又问:“他是哪里人?”徐俊雅答:“山东人。”娘说:“不中!不中!隔着这么远,你真跟他走了,娘见一面都难。”徐俊雅说:“娘,老焦这人,心眼好,善良厚诚。见了人家孤老太太,进门就喊娘,人缘没得说,咱大营的百姓都喜欢他。俺早想好了,日后俺们成了亲,就把您接过来,俺也舍不了娘哩。”
焦裕禄说:“不知咋的,这些日子总梦见吃娘摊的煎饼。”
徐俊雅说:“咱们区的区长,焦裕禄。”娘说:“不中!不中!这区长是八路军的干部,南行北走没个准地方,他到天边你也跟着?”徐俊雅把娘拉到炕上坐下:“干革命嘛,走哪儿哪是家。”娘问:“这个区长,他多大岁数啦?”徐俊雅说:“比我大八九岁。”娘一个劲地摇头:“不中!不中!”徐俊雅说:“不是有句老俗话嘛,‘男大不显,女大扎眼’。他文武双全,俺跟他投缘。”
徐俊雅说:“我想学着给你摊,这一大早晨一张也没摊成,气死我了。”
徐俊雅说:“娘啊,别说了,我已经找好了。”娘吓了一跳,从炕上跳到地下:“你自个儿找好了?谁呀?”
焦裕禄凑过来:“我看看你咋摊的。”
娘在炕上盘起腿:“你都这么大了,娘咋能不操心哩?”徐俊雅说:“娘,我在外头参加革命工作了,现在婚姻自由,父母不能包办。”娘说:“儿女的婚姻爹娘都不能管?那谁说了算?”徐俊雅说:“我自己的事,我自个儿找,不用恁二老管。”娘说:“妮啊,这话可千万别到外头去说,羞死人。哪有自个儿找婆家的事,让人笑话。”
往锅里一看,乐了:“这摊煎饼呀,得用鏊子,是平底的,先把糊子和好,不稠不稀,用勺子舀上去,拿铲子一抿就成。你用这尖底锅,糊子又太稠,不煳才怪呢。别弄了。”
娘拍了下巴掌:“那可好了,老天爷有眼,恶有恶报。”徐俊雅说:“娘,要没别的事呀,过了晌俺得赶回大营去。”娘忙说:“不中!那可不中!咋没事,有大事呢。”徐俊雅问:“啥大事呀?”娘说:“你的终身大事。你哥给你找了个婆家,男方和你同岁,门当户对。”徐俊雅说:“娘,和您说多少回了,我的事您别操心。”
徐俊雅说:“那我日后买个平底锅,一定学会了。”焦裕禄说:“算了吧,你咋弄也摊不出老娘那味儿。”徐俊雅问:“哎,咱娘回信了吗?”
娘说:“妮啊,你说你就在大营,这么近,个月期程的不回来,也不想娘呀?”徐俊雅说:“谁说不想了,这不正忙嘛。娘,黄老三捉住了!”娘吃了一惊:“真的?”徐俊雅说:“可不是,昨天从尚村捉回来了,正准备开公审大会呢。”
焦裕禄说:“还没呢。”徐俊雅说:“要不咱回趟老家吧,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焦裕禄说:“是啊,早该回去看看娘了。我原来打算好了,等咱们生活安定了,一准回去看看,可又走不成了。”
徐俊雅说:“娘,人家忙着哩,你一天三趟让人捎信,催俺回来干啥?”娘说:“妮啊,娘想你。”徐俊雅问:“只是想俺呀?”娘用小笤帚扫着俊雅身上:“妮啊,进屋说。”徐俊雅和母亲进了屋。娘端上枣来:“妮啊,给你留着醉枣哩。”徐俊雅说:“娘,你叫俺回来有啥事,就直说吧。”
徐俊雅问:“为啥?”焦裕禄说:“俊雅,昨天开会回家晚,没来得及对你说。组织部的同志找我谈话了,上级要调一批同志去充实工业战线,决定调我去洛阳,筹建洛阳矿山机器厂。”
推开院门,娘正在院里喂鸡,欢天喜地地迎上来:“妮啊,回来啦!”
徐俊雅问:“去洛阳?我们到郑州才半年呀。那啥时候去?”
徐俊雅的娘捎来几次信儿,催她回家一趟。徐俊雅就请了假,回了趟家。她家在尉氏县城城关南街。
焦裕禄说:“洛阳矿山机器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大工程,筹建工作很紧迫,后天就得去洛阳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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