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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热尔马诺 德 梅洛中士的第十封信

阁下,我想这些您应该都知情,才在此如实相告。但对我而言,这绝对是个惊人的消息。

“我们是,怎么说好呢,一支独立部队,执行别人完成不了的任务。”

上尉又在沙地上画了起来。“这里少一个军营。”他检查作品的时候表示。他又说:“你从没当过一天兵,曾在杂货店度过一个长假,也许你可以画出那个军营……”

他解释说:和他一起来的军人不属于常规军。我记起神父鲁道夫用的词是雇佣兵。他摇摇头,表示反对。

在随后的停顿中,我们可以听见风在叶间穿梭。圣地亚哥却在听别的声音。“在这里,我们如同野兽,”圣地亚哥说,“言语和沉默交替进行。”他打了个信号,另一侧的哨兵平静地交叉双臂,作为回应。我记起我们在萨那贝尼尼的相识,还有比安卡问起马塔是否认识莫西尼奥。我记起那时,伊玛尼对萨那贝尼尼的谈话充满好奇。

“不知道。再说吧。”

“上尉您还记得伊玛尼问您是否见过贡古尼亚内吗?现在我也想问,您认识加扎国王吗?”

“您不和我一起进去?”

圣地亚哥·达·马塔曾拜访过曼雅卡泽加扎国王的王宫。他向我描述了那次会面的细节。那时他护送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参与无穷无尽的外事谈判中的一次。阁下也参与其中。等进入贡古尼亚内的领地,他像每个去到那里的欧洲人一样感到诧异。那里没有雄伟的宫殿,只有几个简单的茅屋;没有奢华的宫廷,只有一个斯巴达式的简朴的庭院:王妃们席地而坐,孩子们光着脚,半裸着身子。加扎国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圣地亚哥说,加扎国王寡言少语,只用单个音节发表意见。虽然他嗜酒如命,却一直在谈判时保持清醒。贡古尼亚内特别擅长装聋作哑,表现得好像对王国官方语言——祖鲁语——以外的语言一窍不通。在接见官员时,他也从不独裁专断,而是任其畅所欲言,从不横加打断。

“我不是你的上尉。等我们明天到了希科莫,我就把你扔在军营门口。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管它是非洲还是葡萄牙,官员的角色永远都在谄媚和弑君之间摇摆。”圣地亚哥又说:“让那些人民的代表说话,就是让整个国家闭嘴最有效的办法。”

“国旗很漂亮,我的上尉……”

现在我向您转述圣地亚哥从他所见所闻中得出的结论。他认为,那个黑人首领和他简朴的生活方式,比我们的君主以及他像在中世纪那般挥霍无度的王朝,更像一个国王。那个穿着便装的男人,比我们那些在阅兵中颐指气使的将军更像一个军人。他闭着眼睛娓娓道来,之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在写字,我在画画。我在画一个国家。我来教你:首先从国旗开始,看到了吗?这个满是条纹的方块,就是他妈的国旗。”

“让狗屁国王都他妈的去死吧,白的黑的都是狗屁。”

“您在写什么,上尉?”

“我是共和党人,我的上尉。”

葬礼过后,我们冲洗一番,还洗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所有人都几近半裸,等着太阳晒干衣物。一个白人士兵在高处的岩石上放哨。其他士兵在更靠近河流的地方燃起一小簇篝火,烹煮咖啡。我和上尉留在慷慨的树荫下休息。圣地亚哥拿了根树枝扒拉沙地,打发时间。

“放他妈的狗屁。你以为共和党人获胜后,就不会在国王的王宫里寻欢作乐吗?”

“杀死他的不是野兽。”

您会明白,阁下,这封信不单描述了非洲大陆上一次微不足道的入侵。因为某一刻,一个黑人士兵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在山崖上放哨的士兵睡着了。白人士兵的懒散引来我们一阵哄笑。我们管那个士兵叫小托尼奥。只有圣地亚哥怀疑瞌睡的背后另有隐情。他的怀疑是对的。小托尼奥死了。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上尉毫不怀疑:和安哥拉人身上如出一辙的两个圆孔,同样的死因,同一个凶手。他下令四处搜查,谁知道凶手会不会还在附近逗留。但我们一无所获。

但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劳烦我们的差役送信。这些信使只会服务于军事活动。信使带走两封信才过去一天。一封是圣地亚哥的简报,另一封是我过于冗长的私信,必定让阁下连读到第二段的耐心都没有。但是,若您读到最后,就会知道我们往回走是为了安葬我们的一位士兵。我们在伊尼扬巴内河畔埋葬了那个不幸的安哥拉人,或者说,他所剩不多的残骸。鳄鱼给他剩了一副躯干和一颗头颅。我没有勇气直视那副惨况,圣地亚哥也离得远远的。但在下葬前,他下令让一个黑人士兵去查验尸体。士兵仔细地检查了尸体,突然在倒霉蛋的左侧脖子上发现两个小孔。

本来去埋一个,到头来却埋了俩。没有任何言语为逝者的灵魂祷告。我们合上坟墓,在上面留下两个临时的十字架。我们只能听见河流和其中一个士兵的啜泣声。

阁下,我能向您倾诉我对伊玛尼的思念吗?中尉有耐心承载我无尽的悲伤吗?阁下可能会问我有没有给那个女人写信。我的答案是没有。当我试图将真情流泻笔尖,有东西在我心中破碎,像是完成了已知的结局。

圣地亚哥对这些悲痛的流程冷眼旁观。他熄灭篝火,命令我们重新踏上返回希科莫军营的旅程。他用靴子抹平沙地,消灭了在那一小片土地上凭空出现,又转瞬即逝的国度。

尊敬的艾雷斯·德·奥尔内斯中尉先生:

“如果你想要遇见一名真正的军人,”上尉对我说,“就该去军队外面找。因为我,我亲爱的士兵……我已经忘了你的名字……”

前往希科莫的路上,1895年10月29日

“我叫热尔马诺。”

(神父鲁道夫·费尔南德斯)

“对,亲爱的热尔马诺,我得承认:如果有一天我正式参军,也只是为了放逐的乐趣。”

他的记忆将长存于那些不懂书写之人的梦,或是那些失去梦想之人的书。

阁下不必动怒,我只是转述了那个疯子上尉的想法。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您了解您的下属,认清能否依赖他的忠诚。等我们再次出发,圣地亚哥咒骂了那些希望靠打仗提早退休的人。他聊完这个,之后在剩下的旅途中一言不发。我突然想让上尉看看我老母亲的来信。我不光将它带在身上,还留在了记忆里。我希望上尉能理解我为何会投身于奇特的命运:变成孤儿让我第一次成为儿子。所幸我没有鲁莽地顺从这种冲动,和中尉分享这些自作多情的奇怪思考。我只愿意和您,我的中尉,分享这类性质的事情。

贡古尼亚内是我认识的最世界化的男人:他会说多国语言,和不同的国家谈判。他身穿亚洲的服饰,佩戴中东的珠宝,身边簇拥的大臣有白人也有黑人。他左手抱着非洲的妻子,右手抱着欧洲的情妇;白天喝着当地的白酒,晚上啜饮波尔图的红酒。

您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吗?我惊奇地意识到那封信并非家母所写。因为那个女人在我幼时就抛弃了家庭,抛弃了那个她从未成功逃离的家。我其实是被领养的。被我的亲生母亲领养。您能理解吗,阁下?生我的女人叫作“母亲”。但之后,她又变成“妻子”。是后一个女人在照顾我。用谨慎的爱、过剩的柔情和轻柔的低语。我是半个儿子,又怎么能成为完整的男人?或许这样更好,我只有一半存在。这样一来我对爱人的思念也就少了几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