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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斩首的蝗虫

我们正准备回房间,圣地亚哥·达·马塔突然跪下祷告。他的脸几乎挨上地面,这一幕吓到了我们。他看见我们,直起身来,感到羞愧。他让我们聚到他身边。他把帽子放在地上,掀起一角,盖住一群蝗虫。接着又在沙地上勾画出标有方位的地图。最大的圆圈代表洛伦索·马贵斯,在它上面的是伊尼扬巴内,另一个位于中心的小圈代表曼德拉卡齐。之后,他把两根手指伸进帽子,取出第一只虫子,给它取名为安东尼奥·埃内斯。他把虫子放到洛伦索·马贵斯的位置上,问我们:

“没有战争的嘴能吞下那么多污秽。战争就像地毯,”神父说,“底下藏着权贵的垃圾。”

“这只虫子在做什么?”他一边问,一边掐下它的头,回答说,“什么都不做。或者说,它写报告,让其他人什么都不做。”

所有人都说不想起冲突。然而圣地亚哥却祈祷开战,吞噬污秽。神父鲁道夫反对说:

他夹着另一只在他指间挣扎的蝗虫说:

“那您刚好出现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圣地亚哥说,“战争有一个问题,比安卡女士:要有敌人才能开战。因为那帮里斯本党人,我们内部的敌人比外面的更可怕。”

“这是北军的长官——娘炮上尉加利亚多。这只蝗虫在搞什么鬼呢?”还没回答,圣地亚哥就逐一掐断了虫子的腿。“这就是他的情况,一个吓破了胆的蜱虫,畏手畏脚。”他拿开帽子,抖落尘土,吓跑了剩下的虫子。他又用鞋跟跺了跺脚,好像宣布解散。这时他的腿套上停着一只螳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赶着救下那只昆虫。神父说:

“您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比安卡插话说,她腼腆一笑,缓和了气氛,“我希望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周围都是军人,但没有战争。”

“放过它,上尉!那是神的信使。”

“他们想找到齐沙沙和马哈祖惩罚他们?但我觉得他们应该受到嘉奖。如果不是这些卡菲尔人发起暴动,我们的军队还在梦游呢。”

圣地亚哥·达·马塔讽刺道:

圣地亚哥起身,走近一盏灯,似乎对面前飞舞的蝗虫无动于衷。

“那它就是莫西尼奥了,应该让他指挥南边来的军队。”

上尉使劲眨眨眼,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到了笑容背后的恐惧。神父肯定说,那地方中了毒,再也摆脱不了死人味。

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的名字让比安卡眼前一亮,她请求上尉描述一下那个英武的骑士,她梦寐以求的王子。圣地亚哥·达·马塔没有故作为难。然而,他不说莫西尼奥如何如何,只说他的相反面。比方说,莫西尼奥长官不像许多在那里横行的长官那样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他镇定的脸庞棱角分明,在人群中极为醒目。他的样貌,和他骑马的姿态,都像火焰天使。

“不是我干的,尊贵的神父,别怪到我头上。”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私底下,我们得同意,对一个死人来说,头插在杆子上,要比身体钉在十字架上舒服得多吧。”

“您会喜欢他的。”

“猜啊,上尉,猜啊。”

“您不知道我现在就有多仰慕他。但是我的上尉,您并不比那位王子逊色。”

“黑人还是白人的?”圣地亚哥问。

圣地亚哥继续描述那位骑士。除了先前那些特质,那位伟大的葡萄牙人在殖民事务上也非新手。在成为地方长官前,莫西尼奥已经在莫桑比克四年之久。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适应了普遍的冷漠。他自请罢黜,忍受不了“慢工出细活”的政策。而他,圣地亚哥·达·马塔,也直接受雇于莫西尼奥,参与武装斗争。据莫西尼奥说,军队打不了这样的仗。

不久前,那些木杆上还插着人头。神父不堪回首地忆起此事。人头在那里晾晒了数日,暴露在炎热和苍蝇之下,好像生来如此,脱离于所属的身体和生命。

“原来你是雇佣兵。”鲁道夫打断说。

“你来的时候,看到码头上挂着网的木杆了吗?”鲁道夫·费尔南德斯问。

“有些话不能说白了,尊贵的神父。我们自诩为一支志愿军,奉命攻打塞西尔·罗兹[2]名下英国南非公司的领地。”

“听听这是一个神职人员说的话!”

“那恩昆昆哈内呢?”我鼓起勇气问,扭转了对话的走向。

“这里没人在等救世主,”神父反驳说,“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向你保证:连基督都放弃了这里。”

上尉困惑地看着我。像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黑人女人,怎敢在那种场合开口?我改变了发音,以葡萄牙人的方式拼读了名字:贡古尼亚内。

“别这样,”圣地亚哥说,“说到底,我们都是葡萄牙人,我们在同一个战壕里等着骑士[1]回来拯救世界。”

“上尉先生认识贡古尼亚内吗?”我坚持问道。

神父听到讥讽,低声咒骂了几句。上尉请他别放在心上。

他回答说认识,但不愿在这种时候说起此事。这是因为,他又说,最大的敌人不是黑人,尽管他尊重在场的所有人。在马塔看来,真正的敌人在堡垒内部。那就是葡萄牙王室的特派员,安东尼奥·埃内斯。

“神父吃过虫子吗?”圣地亚哥问,“他们说烤蝗虫很美味。我想,作为一个好神父,您必定尝过你教民的食物了吧。”

“你们知道莫西尼奥管安东尼奥·埃内斯叫什么吗?‘特松古·考戈罗’。那是伊尼扬巴内的黑人对他们眼中位高权重的白人的尊称。那个安东尼奥·埃内斯就是寄生蝗虫里的混账头子。”

上尉给自己倒了喝的,沉默地看着虫群在煤油灯旁飞舞。我想起我们在恩科科拉尼的家。那里一样的昏暗,一样会飞出这样长翅膀的虫子,疯了似的扑向类似的光源。但这回虫子多到可以听见甲壳碰到火焰发出的噼啪声。

争论持续了一整晚。父亲倒在桌上,望向还未倒空的红酒瓶的眼神却愈发炽热。比安卡看起来昏昏欲睡,只有中士还在跟进圣地亚哥和鲁道夫之间的争论。神父鲁道夫说将来不是莫西尼奥逮到贡古尼亚内,而是黑人为了生计出卖国王。那些人今天对他歌功颂德,明天就在背后使阴招。神父总结说:

“坐吧,上尉。我妈常说:‘饭桌上的人老不了。’”

“国王被俘不会是英勇的功绩,而是由于背叛。”

他像猫科动物一样,围着我们的桌子打转。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抬头。与我们的冷漠不同,意大利女人推开椅子,邀请上尉加入我们。比安卡女士不明白,我们的沉默并非无声,而是发声。我们在沉默中和死去的穆瓦纳图交谈。比安卡·万齐尼指了指空椅子,笑着对葡萄牙人说:

上尉充耳不闻,对中士说:

“正因如此,”上尉说,“我们必须杀光鬣狗和猫。还有老虎,就算它们并不存在。”

“他们以卡菲尔人的方式给你治伤。你知道最好的药是什么吗?机枪。”葡萄牙人就是用这种药扫除了贡古尼亚内的战士。可惜中士身患残疾。上尉继续挑衅热尔马诺,又添了一句:

夜幕初降,正当我们吃完饭,圣地亚哥上尉来到我们庇荫的无花果树下,为他之前的行事道歉。他很焦虑。几周来,他们都在丛林里搜寻叛军齐沙沙和马哈祖,但一无所获。贡古尼亚内把他们藏起来了。据他所说,在非洲不用密不透风的林子都能让一个人消失。人都藏在人堆里。

“如果你不是残废的话,你应当来和我们闻闻火药的味道。没有比这更好的药了,我的朋友。包管一闻就上瘾。”

(祖父桑贾特洛)

[1]指葡萄牙塞巴斯蒂昂一世(1554—1578),死于三王战争,尸骨下落不明。传说他会在危急关头重回葡萄牙,拯救整个国家。

这就是仇恨的结果:不去通过我们鄙夷之人认识自己。

[2]Cecil John Rhodes,1853—1902,英国人,南非矿业大亨,曾任开普敦殖民地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