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彩珠,上面的吊坠非常醒目,是一个铜制的矛。她说这个护身符可以保护我,就像她希望我能保护她的儿子。
“作为国王的妻子,你穿得还不够隆重。”她说。
太后转过身,准备回到她的家乡。或是说,回到家乡所化作的灰烬。比布莉安娜预言说因佩贝克扎内会被她自己的军队杀害。但当这位老妇人与她的儿孙无声地告别时,好像已经被剥夺了生命。
中士在视野中消失,连声音都远去了。他被混乱的队伍带走而我双手被缚,在因佩贝克扎内的怀里动弹不得。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太后这才松手。
我在那支庞大的队伍里好似独自前行。我们往南走,穿过兰格内平原。我们在暴雨里走了两天,终于来到奇玛卡泽的大河沿岸。葡萄牙人管它叫“林波波”,当地人则称之为“孕河”。莫西尼奥下令为我松绑。我情愿让绳索缚住我的皮肉,也不愿忍受那些王妃向我投来的背叛的眼神。之后,我把身体浸进河中。那时我才注意到河岸两侧都挤满了人。
“让他去吧。你现在是国王的妻子。”
港口来了一队希科莫的葡萄牙士兵,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被俘的齐沙沙和他的两个妻子。她们和其他八位王妃待在一起。我承认,齐沙沙平静的姿态让我感到震撼。他坐在码头上,双手被绑在背后,眺望着对岸,仿佛他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居民。他的领土就在对岸,但他怀疑自己再也无法回去。他贵族般的姿态让加扎国王感到不适,他假装看不见这个他庇佑了几个月的男人。同样,他也让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觉得碍眼。他叫停了给地方酋长分发战利品的庆功会——他们曾协助军队,参与进攻特沙伊米提。葡萄牙长官对囚犯说:
正当我准备拒绝爱人为我替罪的好意时,太后给了我一个类似离别的拥抱。她就这样抱着我,悄悄对我说:
“挑三个吧。”
“小心我的手,别绑手腕。”
两人都清楚协商的内容。齐沙沙的脸微微示意,指定了留下陪他的女人。莫西尼奥会将剩下的妻子分配给盟军的首领。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两个军人逮捕了热尔马诺·德·梅洛。我听见他清晰无疑的声音哀求道:
这时他们登上三桅船,也就是葡萄牙口中的“卡佩罗号护航舰”。很快加扎国王和他的朝臣就陷入恐慌。他们只知道河流是进入大海的通道。那段旅程因而成了最为致命的僭越。对那群人而言,大海是禁地,没有姓名,没有归属。他们哭着上船,好似被判处了死刑。
队伍加快了步伐。拖走我的士兵拿出绳子,捆住我的双手。热尔马诺留在远处,无法理解当前发生的事。当他看见我被绑住的时候,以为他们发现是我杀了圣地亚哥。这时他举起步枪,喊道:“那个女人是无辜的。是我杀了圣地亚哥!是我杀了他。”
葡萄牙人在甲板上像在自己的家乡一样自在。他们竖起剑,向他们的国王高呼万岁。岸上,不可计数的战士们也竖起矛,齐声回应道:“拜耶特!”没人能分清他们致敬的是哪个国王。
我们偷偷握住彼此的手,我的手指和他剩余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我把全部的生命都托付给那个手势。短短数秒的时间却像是过去整个永恒,直到一名士兵将我强行拖走。莫西尼奥急于离开,那里有那么多持有武器的人,没有人相信此次行动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莫西尼奥观察着瘫在角落的贡古尼亚内,下令不要马上发动引擎。他走向船头,摆出一副骑马的姿态。成千上万的士兵深受触动,唱起响亮的军歌。唱完颂歌,他们又对自己膜拜多年的国王贡古尼亚内,发起一阵狂轰滥炸的羞辱。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享受着辉煌的胜利。他向军队宣布,加扎王国已经走到尽头。
“你疯了吗?你想找死吗?”随后,他难以置信地问:“圣地亚哥,是你杀的?”
船顺流而下。船员警惕地留意着可能阻碍行程的意外,希望可以迅速而顺利地返程。莫西尼奥来到我身边,过了片刻,他问我会不会说葡语。
我知道我没有犹豫的时间了。那时,国王落魄的身影出现因佩贝克扎内身后。我小心翼翼地举起步枪,调整位置准备射击。这时,我手中的枪被人夺走。有人悄无声息却无比坚定地收走了我的枪。是热尔马诺,我的热尔马诺!我的中士贴着我的身体,强迫我把枪交给他。他轻声说:
“我在学。”我回答说。
“那她就是第八个。”
他笑了,好像我的回答再次表明了我们民族的驯服。船长走过来,行了个礼,接着递给葡萄牙人一张纸条。他解释说:“三天前,洛伦索·马贵斯的最高指挥部发来这封电报。”
“但我们已经带走七个了,我的上尉。”科托中尉不好意思地抗议。
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冲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单目镜:“让我们来看看,你救了我的视力是为了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把她带到那群女人那里去。”莫西尼奥指了指我,简洁地命令道。
他沉默地读完纸上的内容,摇头叹息:这甚至算不上是一则消息。他把电报还给船长,下令召集军官。等到所有人到场后,上尉说他将宣读洛伦索·马贵斯下达的指令。大家都以为那是针对特沙伊米提的胜利发来的贺电。“这么快就有回应了吗?”有人按捺不住地问。莫西尼奥克制的宣读让众人大为震惊:
“她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女人。”她脸红地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这就是她的遗言,“她就是皇儿最后一任妻子。”
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上尉先生: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就是她!”叫喊声又重复了一遍。因佩贝克扎内指着我嚷嚷,拦住了上尉的马。
我们不建议您把我们的军队置于惨败的险境,使我方迄今为止在道德和政治上取得的胜利化为乌有。阁下应该即刻停止进攻加扎国王的卡拉尔。
我把武器藏进身上的卡布拉娜。左手暗中隔着衣物,紧张地摩挲着枪管。我在等加扎国王出现,实施我承诺过的最后的复仇。一帮葡萄牙军官经过,其中就有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他骑着白马,宛若天神。当我们眼神交汇,阿尔布开克微微点头。起初,我还以为是一只透明的蝴蝶从他脸上挣脱。一片光翼掉落,宛若阳光的碎片。我上前摊开右手,接住了它。那一刻,我发现那是一小片圆形玻璃。我将物归原主,莫西尼奥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我不该戴着眼镜穿越丛林。”他的笑容含着浓浓的哀伤。
莫桑比克代理总督,科雷亚·兰萨参谋长签署
随后,我平静下来,四处观望,害怕枪声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在欢庆时分,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我握紧枪,在疯狂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面前经过一队被恩古尼人铐上枷锁的囚犯。打头的是国王的七位王妃,后面跟着戈迪多和穆伦戈,他们分别是贡古尼亚内的儿子和叔叔。
短暂的沉默过后,军官们集体爆发出一阵大笑。在那种狂喜中,连不明所以的恩昆昆哈内也因为共情,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这时,一种全新的感觉操控了我:我是世界的主人,不幸者的复仇者,黑人和白人共同的女王。我是比布莉安娜的盟友,和她一起遵从神的旨意拨乱反正。
我避开人群和并不属于我的欢乐,一个人坐在船舷上。有关未来的迷茫撕扯着我的灵魂,这并不奇怪。但我那时全然由往事构成。我任由河流没过我的眼睛。我的亲人逐一在面前经过,或生或死,还有那些我住过的地方,那些我爱的人。我最怀念的是热尔马诺·德·梅洛。我想:就算我再也见不到他,那个男人现在就活在我身上。我轻轻抚摸着小腹,好像在触碰住在里面的人。我触碰着那个即将降生的孩子,触碰我失去的母亲。我的手在缝合时间的丝线。
“你说得对,圣地亚哥·达·马塔。附近有很多黑人出没。”
那艘船上不光载着不同的人,还有冲突的世界。恩昆昆哈内的女人阴郁的目光在我和齐沙沙的妻子们之间流转。
突然,我像是被另一个灵魂夺去了一般,拨开圣地亚哥步枪的保险栓,瞄准他藏身的灌木丛。我找到蹲在地上的军官,他毫无戒心地把枪交给我,给了肠绞痛的自己一个解脱。我把枪管抵在他皱纹横生的额头,按动扳机。我看见男人倒在地上,神情一如临死前的弗兰塞利诺,眼里充满新生儿的惊恐。军人血流不止,四肢抽搐得厉害,我毫不犹豫地朝他又开了一枪。那个占据我身体的灵魂借我的口宣告说:
两个王者无视对方。他们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形象,齐沙沙和恩昆昆哈内。前者坐在船索上,身板直立,好似坐在临时的宝座上。加扎国王则披着毯子,蜷起身子,一副落败的样子。突然,齐沙沙指着云彩对恩昆昆哈内说:“别看那些让你犯晕的水了。看看天空吧,穆顿卡齐。”
各种想法接踵而来。我看着国王的女人从身边经过,她们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不让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另一群穿鞋的女人迎面走来,她们步伐庄重,手捧书籍和本子。还有一些女人穿着护士服,高耸肩膀,眼神坚定。那时,我的脑中跳出一个问题,简单、可怕:有什么是一个黑人女性不敢做的?答案显而易见:用枪射死一个白人。
国王充耳不闻。但齐沙沙将双手举过头顶,不断挥动,坚持让他看看天空。只有我注意到他说话时笑容里的复仇意味:“看看天上飞着多少燕子。”
他把武器往我怀里一扔。显然他走得很急,用着最小的步子和最快的速度。他蹲进草里,松开裤带;在那里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哼哼唧唧。
燕子让齐沙沙成功羞辱了背叛他的人。但我无须和世界算账。因此我继续放空,任由冲上甲板的浪花溅在身上。河道变宽,河水也愈发汹涌。到处浮动着马尾藻组成的小岛,上面停着优雅而灵巧的水鹭。也许我也是一只白鹭,而我们的船就是马尾藻,把我带向未知的命运。船只缓缓驶向禽鸟,后者忙于在浮动的栖息地上保持平衡,没有受到船只的惊扰。
“我去草丛里方便一下,能帮我看下枪吗?小心点,好好看着这宝贝。附近有很多黑鬼出没。”
突然,一个葡萄牙人从船上探出身子,用剑一劈,砍下离他最近的那只水鹭的脑袋。禽鸟的脑袋连着脖子在空中翻滚,落在甲板上,像一条痛苦的蛇在我们跟前挣扎。喷出的鲜血溅在我的胸上。我连忙用卡布拉娜的衣角擦拭。齐沙沙提醒我说:
我发誓我在人群里看见了热尔马诺。一个白人在黑人中间总是过于显眼。不光是因为肤色不同,更是他身处其中所展现出的尴尬。我跑向他,一颗心快要跳出胸口。我想抱住他,我想告诉他我怀孕了,我想要一个缓解思念的拥抱。但是那个身影转瞬即逝。我也混入混乱的人群。我又看见一个白人士兵,“热尔马诺”的名字脱口而出。但转向我的却是一脸诧异的圣地亚哥·达·马塔。他花了几秒钟认出了我。他两眼充血,脸涨得通红,弓着身子前行。他急迫地拜托我:
“你的矛上在滴血。”
(劳尔·贝纳尔多·翁瓦纳,《回忆录》,2010)
我花了好久才理解他说的是我挂在脖子上的吊坠。鲜血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就像是我自己在流血。随后,一阵海浪冲上甲板,劈头盖脸地淋了我一身水。那是河水在濯洗我。一个水手扔给我一块布,让我擦干身体。我缓缓擦拭着,好像我的身体如身后的土地一般辽阔。但我没有擦干小腹。我的体内诞生了一条河,而外面最后一条河正在流尽。两条河,不加触碰,相互告别。
人们无从得知恩古尼人对贡古尼亚内的真实情感。毫无疑问,他们把他当作军事和政治首脑,但对他的恐惧多过爱戴。相传,最后当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的军队将贡古尼亚内押走时,人群高喊着“Hamba kolwanyana kadiuqueda inkuku zetu”,这在祖鲁语里的意思是:“滚吧,秃鹫,糟蹋了我们的母鸡。”
一切都始于一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