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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工蜂

“小芽,你今年十几岁了?”

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上的李小芽,虽然现在没有哭,情绪却始终是低沉的,不断在偷偷地叹气。她时刻在想着可怜的爸爸,为自己今后的命运担忧。她也希望彭伯伯能对她说点什么,侧过睑来眼巴巴地望着。

“十七岁不满。”

“彭伯伯,我保证不会哭着鼻子回来。”小炮表示决心说。“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还小啊,还小啊!”彭其长叹一口气说,“你不要过分伤心,少想他一点。家庭出了灾祸,当然不好,但是对你们来讲,也可以变成好事。没有依靠了,自己靠自己,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多半是能力比较强的。我这回出了这个问题,对我们湘湘就有好处嘛!还是小炮讲得有道理,不管什么样的父母都不能当成自己一世的靠山,自己的前途靠自己去争取。你还在读书吧?学校开课了要继续去把书读好,不要看到人家都不重视文化你也学着不重视,文化是有用的。你要尽量跟你的姨搞好关系,主动一点,你姨如果实在不管你的话,你就住到我们家来,跟湘湘姐姐在一起生活,湘湘姐姐要是分配工作了,你就跟着许妈妈,许妈妈很喜欢你,她像你妈妈一样,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小炮,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们湘湘比你大几岁,她不如你。这一年多我不在家,回来一看,她有了进步,都是学得你的。你现在自己决定下乡去,不简单哪!本来,我们的社会要让青年人都能升学都有工作做才是对的,现在没有办法,只好下乡去,留在城里要成灾呀!被动地让人家赶下去跟主动地要求去有很大的不同。一个是不得已,一个是有志气。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到乡下去,了解一点农民的生活,跟农民同桌吃饭,一起出工,经过一段是有好处的。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民,我跟你的爸爸都是农民出身,这个天下是农民打出来的呀!没有农民就没有红军,没有那么多农民,中国也不会有今天这些事。城里孩子到农村去落户,要把城里的先进影响带去才好啊!小炮,你不简单,你很有点头脑,下乡以后,要当一粒种籽,要影响你身边的人。归根结底,是要为尽快改变农民的现状做努力。农民的现状不变,中国还会出皇帝呀!”

“彭伯伯啊!我……我……”李小芽扑在彭其的膝头上,又痛哭起来。

爸爸想了想说:“有!”他首先对陈小炮说:

“不要哭,孩子,不要哭。现在就要在这哭的问题上开始锻炼自己,将来你会什么也不怕的。”

“爸爸,”湘湘依依不舍地说,“您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吗?”

彭其要小芽不哭,他自己眼睛已经红润了。年轻的司机听了这些谈话,也颇受感动,车子越开越慢。

一行三辆小轿车,也算够气派的了,拉成一线,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行驶,直赴机场方向。

“还有湘湘,”彭其忍住眼泪说,“你是她们的姐姐,你的情况也有些不同,只有你一个人是算大学毕业了,是好是坏都会给你分配一个工作。你这样的情况最容易变得反而没有用。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工资不会比别的大学生少。学不学,做不做,你那一份总是少不了的。青年人最好不这样,这样子会把人养出惰性来,我很担心。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如果征求个人意见的话,你就要求到工厂去。我这回在北京碰到赵开发老头,受的教育真不小,那老工人本分、实在,不晓得装模作样。我们现在最不得了的是装模作样、口是心非、闭眼讲瞎话的人太多。你呀,到工厂去,多认识几个工人。不要去争取升官,人一产生了升官的野心,他就变得不正派了,这样的教训多得很啊!那个小赵……走了吗?”

陈政委和江醉章只得坐上自己的车。

“今天下午的火车。”湘湘回答。

“坐满了,坐满了!”彭其不等他们走近便隔着玻璃摆手,催司机立刻开车。

“哦!你去送送他。他也准备到工厂去吧?”

车到司令部门口停下,早有陈政委、江醉章在那里等着,陈政委领着江醉章走过来,准备与彭其同车,好在车上说说话。

“是的,六七六厂。”

“嘻嘻!嘻嘻!……”

“将来你……也可以争取到六七六厂去,那个厂虽然年轻,老工人不少,都是从全国各地调来的,有好几万人,当得一个小城市。我过去到那里去过,我们用的飞机都是他们造出来的。”

“你要多批评,少夸奖哩!”

车轮轻声地哼着平淡的歌,不注意听,几乎没有声响。喇叭的鸣叫声是非常和谐的,显示出一种文静的性格,又好像有一颗细腻的心。坐在孩子们中间,启发了慈父的爱,将军的心中很不安宁。不到两年时间,这几个女孩子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她们像是漂在水中的花瓣,卷进了漩涡,又从漩涡里出来。人类在繁衍过程中总是由上一代决定下一代的命运;下一代人被驱使到早己安排好了的命运之中,想改变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历史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道路上跑着一代又一代接力赛跑的人。上一代的不尽职会给下一代留下过重的负担;上一代走错了路,下一代还要绕回来。长辈人的身上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呀!再怎么没有心肝的骗子也只能在同辈人中间行骗,难道可以欺骗儿孙辈吗?自己已经上过当的,就不要再叫儿孙们重受上当之苦了!应该告诉他们,留给他们一份真有价值的遗产。这是一段多么重要的经历呀!在儿孙们前进的路上,从此又多了一块赫然醒目的巨碑。它告诉人们,不要再花费精力做不必要的冒险了,祖辈的探索应是有意义的,应把这重大的意义变成财富才对。近两年来,将军总是喜欢这样默默的沉思,千头万绪,没完没了。有时充满了矛盾,有时又豁然开朗。他从沉思中找到了奋斗的意义,发现了被斗争风浪逼迫得潜藏在心底的爱情。

“她有什么不好!又勤快,又聪明,对人和和气气,跟她妈妈一样啊!”

不知不觉,车已开进了机场。

“我们是邻居呀!当然要互相关心嘛!我女儿要有什么不对的,你就在我面前告她的状好吗?”彭其又说。

陈小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哪里哪里!你女儿真好啊!有什么好吃的都不忘记我们。”

“彭伯伯,您到北京能见到周总理吗?”

“老大嫂啊,我女儿讲,你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呢!要感谢你呀!”

“不晓得,也有可能吧?因为是总理叫我去的。”

朱大娘锁了门回来,彭其隔着一个位子找她说话。

“您要是能见到周总理,请您带一句话去好吗?”

“快去关门吧!我们等你。”彭其又对司机说,“你停停,她没有坐过小车的,难得有一回机会。”

“什么话呢?”

轿车开动了,在临时公路上颠簸得厉害。朱大娘被抛得跳了起来,头碰在车顶上,她本来担心可能会碰起一个包来,不料车顶是软的,这一碰,使她想起了大事,家里还没有关门呢!

“您说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朱大娘真的就坐进了轿车,挤在彭湘湘的身边,尽量把腿夹紧一点,以免占去过多的地方。

“对!”湘湘赞同。

“嘻嘻!嘻嘻……!”

“我也是。”小芽也投票。

“送我爸爸上飞机去,您也去吧!”

车子停下了。陈政委和江主任的车也相继停下。彭其下了车,只顾跟孩子们说话,把陈镜泉和江醉章扔到一边不管。陈镜泉也请彭其代他问周总理好,彭其点一点头,表示应承了,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去哪里?”

江醉章自动站在老远的地方,既不与人说话,也不看停机坪上飞机的调动,扭头望着机场外那一片幽深莫测的荔枝林,心里痛苦地反复纠缠着两个字:“隐患……隐患……隐患……”

“去吧!”

专机从机窝里出来,缓慢地移向起飞线,地勤人员将梯子推过去,搭在机舱门口,门开了。

“我?嘻嘻!我……”

孩子们和朱大娘拿着彭其的行李送上飞机去,陈镜泉和江醉章走拢来与彭其告别,彭其举手招了一下,转身向飞机走去。他在机舱门口,与孩子们和朱大娘一一握手,情绪激动,忍不住热泪盈眶。

“朱大娘,您也去吗?”

浑身抖索的陈镜泉政委,这时候眼睛一花,天旋地转,倒在草坪上……

彭湘湘推开车门露出头来说:

飞机起飞了,陈政委也已送进医院去了,机场安静下来。有一架歼六型战斗机被卡车牵引着,从滑行道上开来。它抖动两翅缓慢地爬行,就像刚钻出蜂巢的一只幼小的工蜂。不要以为它是一个无用的空机壳。它所以暂时需要用卡车牵引,只是为了节省油料。等它来到起飞线上,炽热的火焰和天崩地塌的响声就要从它肚子里喷射出来。也如同看待工蜂,不要忘了:它的尾部藏着箭。

姓彭的老头子领着他戴眼镜的女儿和女儿的朋友上车了,朱大娘笑了笑,以表示她的祝愿,远远退开,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一九七六年三月四日至六月二十六日冒死写于文家市

“对嘛!”陈小炮说,“谁反对我们去送彭伯伯?重要人物们,上车!”她抬手一挥,帮着彭湘湘将她爸爸的简单行李提上车去。邻居朱大娘对轿车很有兴趣。她虽然见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大轿车、中轿车和小轿车在街上跑,却从来没有开到她家门口来过。轿车停在门口,虽然不是来接她的,而她已感到十二分高兴了,那高兴的程度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她发现车身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她不知车屁股后面的红玻璃灯是做什么用的,她想象这样的车子可能要十万元才能买到一辆,她怀疑真要比赛时这小车不一定跑得过大卡车——尽管经常看见小车从大车旁边冲过去。她想摸,不敢摸,她想问,不好意思问。

一九七九年九月改订于北京

“对!”彭其立表赞成说,“不管他们,我们这里也有几个重要人物。”

关于《将军吟》的创作

“这时候又亲热起来了。”小炮不平地说,“叫他们坐自己的车去。”

文/莫应丰

“车子顶多只能坐五个人,那里还有两个。”

《书林》编辑部要我谈谈写作《将军吟》的体会,我不知从何说起。在清理过去的旧书时,由一种现象产生出一番联想。

“什么怎么办?”小炮反问。

前几年,我经常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新书,有的翻一翻,有的没有动。那些书全都打上了年代的烙印。就小说而言,只要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口号,便知道写成于哪一年。如今一见那些口号就反感,无论书中有些什么内容,也只好闭眼扔进化纸炉。作者和编辑的心血岂不白费了?仅是纸张的浪费也令人痛心。我自己在“四人帮”垮台前夕也出版过一本小说,虽然在书架上勉强放了两年,甚至曾考虑过修改重版,但终因时过境迁,难以救活,任其碾作尘泥了。那本书叫《小兵闯大山》,用去了我一些宝贵的生活素材,至今想来,犹感惋惜。

“你们看怎么办呢?”

我也间或写一点短篇,不久前在收编成集的时候,发现有些篇味儿不对了。一般地说,我还不算是很爱赶时髦的人,没有写过变幻无常的“路线斗争”,也不曾写“走资派”之类。凡被我认为是短命的题材,我是不轻易去碰的。尽管如此,仍旧有些作品短命。

彭其叫司机坐下,他与女孩子们商量道:

《将军吟》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写成于1976年春夏,出版于1980年6月。至今又过去近两年了,仍不觉得过时。当然,一部长篇小说,出版还不到两年,绝对不能算是长命的。但考虑到从写出初稿至今,六年时间内,中国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文坛风雨又是何其多!《将军吟》却不受这些影响,也算是难得了。

早餐过后,那辆为大家所熟悉的黑色轿车从坑坑坎坎的临时公路上爬来,一直开到门前晒坪上停下。仍是原来的司机,走上台阶向彭其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说:“陈政委和江主任在司令部门口等着,同车送您到机场去,专机八点三十分起飞。”

有趣的是,《将军吟》初稿写成后,一直密藏在朋友家里。过了两年半,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我从广播里听了全会公报,惊喜地发现,《将军吟》初稿对“文化革命”的认识正好与公报的总精神相符;于是决定,立刻将稿子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

早晨,以湘湘为主,以小炮为副,做了一顿不错的早餐。葱卷饼、稀饭、凉菜,后来又补煎了八个溏心鸡蛋,算是湘湘为爸爸和小炮饯行,对小芽表示慰问。“吃!还能吃一顿好的,明天就在乡下了。”陈小炮是不讲客气的,湘湘把自己的一份鸡蛋也让给她吃了。

这是巧合吗?确实是太巧了。我事后分析造成这种巧合的原因时发现,透过偶然的现象,能找到必然的根由。

后来,他把那张躺椅搬出门,放在台阶上,静静地躺在那里抽烟。朱大娘家里的鸡不断地在笼子里骚动,水田里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个不停。这情景不由得又使他想起了参加红军以前,在乡下,在山村里,在那达官贵人的轿子从来不去的地方……那时候的彭其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么?能叼着纸烟躺在睡椅上么?够啦!能在台阶上搭一个棚子煮饭就不错啦!不是经常教育战士们忆苦思甜吗?当将军的也应该忆忆苦,思思甜啊!独院小楼,前呼后拥,似乎是一种幸福!可那幸福也太容易丧失了!讲了几句不该讲的话就一落九千丈,难怪一般人都是很谨慎的。还有人为了获得独院小楼,不惜把灵魂卖了。那种人颇为想得通,因为他知道,灵魂是痛苦的根源,肉体可以体会到人的和畜生的种种快活。他想着想着,不觉天已亮了,直到这时,他还一点睡意也没有。

在“四人帮”肆虐横行的那些年月,我们从事文艺创作的人,被当成鹰犬和传声筒使用,不许关心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不许正视触目惊心的生活现实,不许有健全的头脑和正常的思维。我当时深感人格受辱,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事?一个人如果发现自己的行为没有意义或有害于人、无利于己,就不会继续干下去。我正是从觉醒中甩袖而离开当时文场的。谈起创作,我有点玩世不恭。找我约稿,我就说:“你从哪里打听到我会写什么东西?”实际上,我既不是完全不懂,也不是对创作没有感情。自从我发现自己能够写小说以来,总想显一显身手。可是,怎样干才是值得的呢?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就是作家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作家对于时代,应该是一面镜子;作家对于读者,应该是一个良友;作家对于妖孽,应该是一把尖刀;作家对干明天,应该是一只雄鸡。江湖骗子和为虎作怅的人,难道能留下什么好东西吗?糊里糊涂,行为盲目,也很难设想能胜任人民的重托。于是我想干一点本来应干的事情,按照应尽的职责来干。这个职业是高尚的,同时也是危险的。亘古以来,有多少舞文弄墨的人曾经遭遇不幸?又想干这一行,又要绝对保险,恐伯也难做到。除非你不打算尽职,既要尽职,便不能算好了命再来。我就是这样决定按真实面貌来描写“文化革命”的。真实就是科学。科学是真正的硬汉子,它不屈服于任何邪恶势力。“四人帮”拼死挣扎,想叫历史朝着反科学的方向发展,终归惨败。历史是按科学的方向前进的,我写《将军吟》也基本上是抱着科学态度的,所以就发生了巧合。看起来是巧,其实全在规律中。哪怕历史一时走了弯路,大方向总是不会变的,这种巧合迟早会发生。

爸爸回来了!他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带来富有感染力的乐观的言笑,带来与困难作斗争的鼓舞力量。他和孩子们在一起促膝长谈,隔壁朱大娘的公鸡叫过两遍了,才催促着女孩子们上床睡觉。而他自己,还在两间房里左看看,右看看,到处摸摸,继续磨了一段时间。

怎样才能写得真实?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可能有不同的真实标准。我们都是那场运动的参加者,都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具体的角色。每人看到的事实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是非观;每人所处的地位不同,会产生不同的好恶感。我知道自己的眼界十分有限,而要从事创作,眼界是不能过于狭窄的。胸怀要容得下更大的世界才好。我从1972年开始,就对亲身经历过的那场运动从正面、反面和侧面进行回忆与思考,也从正面、反面和侧面重新认识记忆中的种种人物。横观全国的大局,纵观历史的由来和趋向,谨慎地寻找我所要写的主题,坚定写作的信心。我经常提醒自己,要尽可能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想起过去的幼稚举动来,经常觉得好笑;想起那时曾经爱过的、恨过的、景仰过的、同情过的种种人物来,他们的形象都变得复杂些、全面些了。有时为彭其着想,有时又为江醉章着想,有时假定自己是陈镜泉,会怎么样?像范子愚那样的人,他自己死于并不明白中,活着的人们应怎样看待他?胡连生是可爱的,但他这类人物的存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我把那些人物一个个搬到历史的和时代的透视镜面前,反复照射、查看,像严肃的医生一样,做出尽可能准确的诊断。好在时间充裕,从开始产生想法到写完初稿,经历了五个年头。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达到真实。我想,越是接近真实,作品的生命力就越强。这大概可以作为一个经验记在心里。

在一个极不显要的角落里,充满了一种与外界、与本身都不协调的朝气。昨晚,三个将军的女儿睡在一床,她们是陈小炮、彭湘湘和李小芽。开头是劝慰声和哭泣声夹在一起,后来是挽袖子,挥拳头,兴奋的长谈,再后来又出现了意外的欢喜,因为湘湘的爸爸回来了。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对生活熟悉的程度,跟作品的生命力有直接关系。我过去写过剧本,经常失败。我往往把失败的原因归于技巧不熟,经验不足,甚至怨天尤人。在困境中,我也想过,哪回要是能把亲身经历的事情写出来不知会怎样。但在写《将军吟》以前,哪怕再熟悉的生活,写出来也使人觉得是假的。那是因为受着种种框框的约束,作品里表现出来的生活被歪曲了。我从来痛恨“四人帮”那套文化专制教条。放开手脚,依照生活的真实面貌大胆写一回,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是,我发现有些歪曲生活的搞法,已成了习惯,从构思开始,就总是有一个幽灵在左右徘徊。我不断在自己脑子里敲警钟:往意!照生活的真实面貌来写。为达此目的,我力求给每一个人物找到具体的模特儿。有许多章节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尽可能照原样写进去。在我读过的小说里,似乎没有见过描写一个领导干部作报告、并把长篇大论的报告内容正面写出来的搞法。谁都知道,作报告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聪明的作者是要尽量避开不写的。而我在生活中,确实听过一个极端生动感人的长篇报告,事过好几年了,当时的感受记忆犹新。难道不能打破禁忌写一回试试吗?我听说有的高明的国画家,为使自己的作品构图奇特,故意违反常识,先造成险局,然后从险局中解脱出来,一旦成功,令人惊叹。我仗着确有生活依据,也给自己造了一险,正面描写彭其在文工团作报告。这就是第十四章《老人心》。现在,这个有点特色的章节,常常得到一些好评。其实我很清楚,并不是因为技巧使我获得成功,而是由干它真正来自生活。就整个作品而言,《将军吟》是我所有作品中生活依据最充足的一部。它所以高出于其他,忠实于生活是一个重要原因。

城市刚从恶梦中惊醒,全身酥软麻木,懒洋洋的,每一个细饱都有共同的感觉。大字报褪色了,久经日晒雨淋、风吹浪打,早已凋落残败,颓废不堪;高音喇叭的吼叫声只剩奄奄一息;每个家庭的书架上都堆满了红色塑料封面的语录本、选读本、老三篇、老五篇、文件汇编、诗词解释等等,都被灰尘覆盖着,一睡不醒;早请示、晚汇报已很少有人再搞,谁也没有明令取消,都是自动荒废的;收集像章的热潮已接近尾声,批斗游街的积极性已消沉下去。只有新学的业余木工们劲头十足,大有掀起更大热潮的趋势。家具的式样在不断翻新,新陈代谢之速,可与文化大革命中风云人物的上台与下台相比。

现在有人说,《将军吟》比较真实地描写了“文革”动乱时期的一段生活,这个评价无疑对我是一个鼓舞。冷静地想,它的真实程度到底如何呢?我希望它在无情的时间面前继续经受检验。

一场大雨洗净空气里的灰尘,初冬时节的阳光柔和地抚照着海洋和大陆。海城南隅在晨光下色泽鲜明,安详宁谧,节奏均匀的呼吸声与海涛共振,哗啦!哗啦……!

感谢前人教给我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